下一瞬,一只輕柔大掌抬起她的下顎,令她下意識對上他的笑臉。
「紅兒應當明白,當日托付予我的事有些棘手,需要花些時間去處理,我無法時時刻刻陪伴你,只能差人來代為照顧。小桃是個盡責的丫鬟,你可以試著相信她,我也會每天盡量抽時間來看你,如果有什麼需求或怨言,可以再告訴我。」
……是嗎?
因他的笑容而莫名悸動的心,頓時令她向來清明的思緒起了朦朧,不知該如何回應。
總覺得,他對待她的態度似乎有著不一樣的轉變,變得……溫柔?
于是,在這座清幽的竹林小屋里,每天都會有段固定時間多個丫鬟在她身旁團團轉、對她噓寒問暖一番。
之後,他開始變得忙碌,雖然每天仍舊會來探視她一兩回,卻總顯得來去匆匆。
他應該是在忙著處理那塊令牌的問題吧!她想。
雖然只是單單將掌門令歸還紫陽門,但似乎並不如表面上所想象的那般容易。
令她不解的是,最近他幾回的探視,總是帶著一臉欲語還休的表情,眼神中有著些許尷尬與掙扎,但最後仍是什麼也沒說,僅是與她閑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近況。
直到這兩天,反常地不見他出現。
出了什麼問題嗎?她不由得斂眸沉思。
也許,是他在處理的過程中出了什麼狀況吧?
——倘若掌門令已遭毀損或遺失,就得捉回花妖充數……
一道冷芒倏然掠過眼底。
……有可能嗎?
雖然她並不想象娘親一樣被仇恨糾纏一生、至死方休,但沉在深淵底下的心,即使有意掙扎浮出,卻還是被團團包圍在黝黑的泥沼之中拖住不放。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多疑……
一陣清風拂過,揚起她一頭赭色紅發,在陽光底下散發出炫目的光澤。
抓過一繒飛揚的紅發,她的眼神有些迷茫。
在這里,他給了她極大的自由,沒有鎖禁,沒有限制,她想去哪就去哪,絕不會有人阻攔她。
但,她卻只選擇藏身住此,足不出戶。
過往的記憶,讓她提不起勇氣走出這片竹林,她害怕她的紅發會招來他人厭惡恐懼的目光,徒增困擾……
原先的染發藥劑和其它物品,全在之前那件慘遭丟棄的衣服里,手邊除了赤艷丹之外,其它什麼也沒有,連防身用的鬼艷都沒了。
她什麼都沒了……
不論他要選擇活捉還是滅口,她一樣毫無反擊之力。
一陣淒然躍上她的臉,她神情落寞地遙望北方。
終究還是回不去了……
其實,不論結果是什麼,她也只能選擇繼續在這里待下去。
她的下場如何並不重要,但若要死,就必須死得眾人皆知——只要沒了花妖的存在,就不會再有人侵入那片冰封的天地,若冰可以得到期盼中的安寧,而她也答應過會代替自己好好守著那片赤艷花、守著娘親的墳冢……
她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閉上雙眼,隱去眼底的苦澀。
反正,她的時間已所剩無幾……
「秋紅姑娘。」
秋彼岸徐徐抬頭,看見正提著食籃、穿過竹林而來的小桃。
「怎麼不進屋里呢?您大病初愈,待在外頭吹風很容易又病的。」小桃趕忙進屋放下食籃,拿件外衣出來替她披上。
「我沒事。」面對小桃無微不至的關心,總令她感到無所適從。
對于她的發色,小桃偶爾會面露好奇,卻從不曾有過害怕或鄙夷,這點著實令她稍稍松了口氣。
只是,即使知道對方的接近未存惡意,她還是無法坦率地接受,舉止言談間仍會下意識保持距離。
然而,不可諱言的,小桃的真心關切,確實令她內心根深柢固的警戒在無形中變得愈來愈淡薄。
這樣的改變,總讓她在不經意間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
「他呢?」她隨口問道,想轉移小桃的注意力。
「孫公子正在議事廳接見來客。」
「客人?」眸心乍然掠過一道光。「什麼樣的人?」是紫陽門的人嗎?
心里的騷動令她忽然感到好奇︰不知道他會怎麼做呢?
「這個……奴婢不清楚。」小桃為難地抓抓頭。那種事情,不是她們這等身份的人能夠過問的。
「是嗎?」小桃的回答令她厭到失望,黯淡的眸光卻又倏地一亮。
「我……可以去看看嗎?」
「咦?」小桃愣了愣。「看看?」看什麼?
「我想知道,他究竟在忙什麼。」她語帶保留。
「這樣啊……」敢情是幾天沒見面,姑娘在想念公子了?
「可、可是,這個……」這種事,她作不了主啊!
「可以嗎?」她哀求。「只要從外頭看一眼就好,不必打擾他們……」
「這……」
小桃本就心軟,何況這是自她伺候姑娘以來唯一遇到的要求,加上那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實在讓她難以狠心拒絕。
從不求人的姑娘都如此開口了,要她怎忍心讓她失望呢!
話說回來,孫公子也曾經交代過,不論姑娘有何要求,只要不違背常理都盡量滿足她,只要事後再向他報告即可。
唔……違背規定,應該跟違背常理無關吧?
那麼,應該……沒關系吧?
單純的腦袋轉了幾轉,小桃終于面有難色地妥協。
得到應允,秋彼岸欣喜地朝她道謝,淡漠的心底硬壓下突如其來的愧疚感,冷靜地開始預想一切可能性。
就算真得面臨最壞的結果,至少她想親眼見證、親眼看見那背叛的雙手欲將她推入谷底的那一刻……
只有這樣,她才能懂得真正的死心。
靜謐詭譎的議事廳中,僅有兩人身處其內。
「還以為你會躲回山上去,沒想到竟是藏到這里來了。」身處無人不感戰戰兢兢的雙龍堂內,唐熾仍是不改一貫冷嘲熱諷的語氣。「或者,其實是讓人給逮回來的?」
孫獨行冷冷看著眼前這個永遠是一身高傲邪氣的男子,不理會他無意義的奚落,淡然開口︰「記得唐公子曾經允諾,一旦收回掌門令,其余人等便再與紫陽門無關,不知這承諾是否還作數?」
唐熾眉頭微挑,不改本性地惡意道︰「怎麼?意思是孫神醫願意大發慈悲笑泯恩仇、寬宏大量地接納仇人為親人了?」
「那又如何?」孫獨行沒理會他的挑釁。
「是不如何。只不過你好歹也是我無緣的‘表妹夫’,關心一下是應該的啊。」唐熾故意加重語氣。
孫獨行漠然盯著他,徐徐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朱姑娘的美人恩孫某確實消受不起,但或許,你可以改口稱聲‘姐夫’才是。」
唐熾向來自信的表情倏地一僵。
姐夫?打哪冒出來的?
難不成……
「那個假貨是真品?」唐熾一臉不以為然。「你這障眼法還真是不錯,差點連我也拐了。」真當他有那麼容易被唬弄嗎?
「據聞同一血脈,即使彼此互不相識,在見面之際仍會產生似曾相識的共鳴……不過,由此看來,在你們唐家冰冷的血脈里,似乎並沒有這等情感呢。」孫獨行淡諷道。
似曾相識嗎?記得在第一次打照面時,他確實曾因她眼中,那神似自己的冰冷戒備而忍不住多了份好奇……
血緣啊……看來,也許還真有那麼一回事不是?唐熾冷哼了聲。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咱們鼎鼎大名的孫神醫借療傷之名行復仇之實,趁人之危把那朵妖花給摘了,之後又感到良心不安,所以決定負責到底嗎?」他邪佞笑道。
孫獨行沒理會他的揶揄,逕自從懷中拿出那塊令牌現于唐熾面前。
「唐少主的承諾,是否還作數?」
情熾眼底掠過一道利芒。
「我對纏繞在那塊牌子上的恩怨沒興趣,那些人事與我無關。」他傲然道︰「我可允諾,只要本少主身據掌門之位一天,這承諾便作數一天。」
「那麼,孫某就拭目以待了。」他將掌門令丟給唐熾。「你我之間的交易到此為止,以後沒事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唐熾接過掌門令,確認是真品後,隨即收起。
驀然,他沒由來地詭譎一笑。
「不知孫神醫是否已得知了最新的消息?」
孫獨行徐然眯起眼,視線落在唐熾身後緊閉的門板上。
「哦?什麼消息?」
瞧見他的反應,唐熾眉頭上挑,隨即笑著轉身,腳下無聲地慢慢朝門邊靠近。
「據說,眠紼冢的紅花又再度現蹤,人人都傳說花妖復活了,搞得整個北境人心惶惶呢。」
門外一道微乎其微的聲響倏忽即逝,讓人有著恍若誤听的錯覺。
孫獨行無聲站起,神色自若道︰「然後?」
唐熾邪睇了他—服,唇邊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我說啊,如果你真有意要當人‘姐夫’的話,那可真得再好好加把勁啊……」
下一瞬,只見唐熾一把拉開隔絕內外的門!
「免得你的女人懷疑你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曖昧情愫,那可就誤會大了,你說是吧?」
外頭,正站著來不及躲藏的秋彼岸。
「姑娘,依奴婢的身份,是無法靠近議事廳的,所以只能帶您從遠處稍微瞄上幾眼,雖然……應該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啦!不過,倘若幸運點,遇到公子他們恰好談完事出來,就能見到公子了。」小桃輕聲道。
雙龍堂內部是如同迷宮似的層層回廊,四處皆布有機關,一個不小心就會誤踏陷阱,輕則受困,重則喪命,即使是有點資歷的小桃,仍需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且絕不深入不在自己職責內的範圍,免得丟了小命。
看樣子,這里頭最不設防的,似乎只有那片竹林和那間屋子……秋彼岸暗忖。
「姑娘要記得,這里可不能隨便亂板,要是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會回不去……啊,就是那里。」小桃倏然駐足,遙指向前方左轉回廊盡頭處那間大門緊閉的廳堂。
「不過,不能再更靠進了,因為接下來的這段路奴婢不能走,所以……」小桃歉然地望向她。「姑娘要在這兒等公子嗎?」
「這兒沒其他人?」秋彼岸好奇問道。
從竹林一路走來,她們在這迷宮似的回廊里晃蕩許久,卻不見半個擦身而過之人。
說是戒備森嚴,卻沒有半個巡衛或守衛,豈不怪哉?
「當然沒人啦!這兒是議事廳的淨空範圍,只要有客人來,為避免機密遭泄,就連原先駐守的排班侍衛都不能在此逗留,全都得退列入口和周邊去。」因為她不懂武功,加上紅兒姑娘的身份特殊,她們才能經過特許來到這里。
「難道不怕有個萬一?」秋彼岸微感訝異。
小桃理所當然道︰「不會的。雖說天下沒有不能破解的機關,但至今也沒出過岔子啊。」
是嗎?秋彼岸半斂眼睫,徐徐抬起一只袖子遮住自己的口鼻。
「那麼,小姐是要在這兒……」小桃回頭詢問,卻見一陣粉末迎面襲來,她只來得及瞪大眼,隨即合眼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