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親?是仇?
到底,她之于他,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
偏偏這答案,就連那足以挖出人心真實的沌氣都無法代他回答。
深深地,他陰郁地長嘆口氣。
他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幾回半夢半醒間,秋彼岸總感覺有人強迫她張口灌進苦藥,藥一吞便又失去意識,沉入那些片段紛亂的過往。幾次來回不得醒,讓她分不清究竟何者為夢、何者為現實……
直到山巔冰冷的風雪漸寂,熟悉的花香逐漸淡去,再也捕捉不到一絲痕跡。她睜開沉重的眼睫,渙散的瞳眸隨著意識聚攏緩緩集中,茫然瞪著似曾相識的屋頂!
她,還活著?
「醒了嗎?」
微微一怔,她移眼望向坐在床畔、似在等待她清醒的含笑男子。
「還有沒有哪里感到不適?」
這……是夢?還是……
「睡昏頭了嗎?」見她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孫獨行笑著探手撫上她額際。「嗯,沒發燒啊……」
一股暖意順著他的掌心流入她膚底,令她的神志乍然驚醒,急忙撇臉躲開他的手退縮至床內,虛軟無力地翻身坐起,卻意外發現胸前傷處的疼痛已明顯減輕,甚至已經結痂——
她究竟睡了多久?
「一連睡了五日,看樣子姑娘的傷應是已無大礙了。」他不以為意地收回被拒絕觸踫的手,不著痕跡地替她解惑。
五天?她竟然睡了五天!
怔愣片刻,她忽然想起——
「你下藥!」她控訴。
孫獨行挑了挑眉梢。「孫某給姑娘喝的確實是藥沒錯啊。」
「你……」藥……她喝的確實是藥,但是、但是,此藥非彼藥啊。
「補血固元氣,還能讓傷口早點愈合……」他輕柔撫上她因氣悶而起的紅暈。「看來藥效不錯,你的氣色確實要比之前好多了。」
嗔怒的目光橫掃向他,她用力拍掉他的手。
「不過,姑娘的傷勢尚未好全,這藥還得再繼續喝個幾天才行。」語畢,他手上立刻多出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黑稠藥汁。
她不給面子的冷嗤了聲。
都已經上過一次當了,當她是笨蛋嗎?
「之前是因為擔心姑娘受驚導致心神不寧、難以養傷,這才在藥里多放了味安神的藥材,現在姑娘已養足精神,傷處也已收口,所以這碗藥純粹是給姑娘養氣補身的。」
她還是不領情,仍舊縮在床內警戒地盯著他,孫獨行無奈嘆息,伸手從懷中拿出了令她眼楮一亮的物品。
「或者,像上回一樣,只要姑娘乖乖喝藥……」伸手揚高,他無辜覷向撲空撞進他懷里的女子。「……姑娘,你這投懷送抱的舉動,是因為感動到迫不及待要對孫某以身相許嗎?」連話都不等他說完,這麼沒耐性。
微地一怔,她爆紅著臉推開他,豈料他竟不動如山,反倒是她自己向後倒去。
回神撐起身子,他手中的那塊牌子又不知被藏到哪去了,令秋彼岸頓時扼腕。
她又失手了!
「這牌子,不知對姑娘究竟有何重要性,值得姑娘替它如此搏命?」
她惱怒地瞪著他。
「與你無關。」
「嗯,無關。」孫獨行同意地點點頭。「既然無關,就別浪費時間在那上頭了。來,喝藥吧,要是等涼了才喝,這藥性可就大打折扣了。」
「把東西還我!」她不悅地低咆。
「就算要還,也該物歸原主才是。」孫獨行暗自觀察著,不放過她任何一絲細微的反應。「據孫某所知,這令牌應是紫陽門所有,不知姑娘與紫陽門是何關系?何以認定這是你的東西?」
聞言,她的表情有著瞬間的錯愕與不解。
紫陽門?她腦中頓時浮現囂張跋扈的朱香琦影像。
……為何會牽扯上紫陽門?
「你如何證明?」就算想要隨便把他人之物佔為已有,好歹也得有個名目吧?
孫獨行眉頭一挑。這算無意義的垂死掙扎嗎?
「就算姑娘不識字,應該也不至于不明白那上頭的徽紋,是紫陽門專屬的門徽吧?」深沉的目光仿佛想探進她的靈魂深處。
「這令牌,是紫陽門失蹤已久的掌門令,難道姑娘不知道嗎?」
掌門令?
她瞪大了眼,腦中一片空白。
不,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她不懂那木牌的價值,亦不知曉那上頭的徽紋所代表的意義。
她只知道,那是娘親遺留給她的東西……
紅兒,這是屬于你的,要留要丟隨便你,但就是不能把它交給那些畜牲,明白嗎?
「難道當初交予姑娘令牌之人,沒告訴你這牌子的來歷嗎?」看見她茫然的反應,孫獨行不禁感到意外。「那麼,姑娘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前往白城的呢?」
她目光呆滯地望著他。
白城?
「我只是……想圖個寧靜……」只是想要一個不會有人再來打擾她們的寧靜天地,不過就是這麼一個小小心願……
在那些不惜一死也要上山向她討命的人之中,除了覬覦賞金的除妖客之外,亦有為數不少的人一見到她,便開門見山的大聲嚷著要她把東西交出來。
娘留給她的,除了滿山遍野的赤艷花外,就只有這方木牌。
這東西之于她,並沒有任何意義,可絡繹不絕的江湖高手卻會嚴重威脅到她和若冰的安危,以及打擾已經長眠的娘的安寧。
她曾不止一次想過將牌子交出,好換得往後的平靜;可當她面對那些出手狠絕的江湖高手時,她卻清楚了解到,單單將牌子交給其中一人是沒有意義的。
為求一勞永逸,她必須找出幕後的主使者。
在以幽識詢問數人後,他們都自是受白城郭府雇用前來,她也才認定這一切都是源自于郭府當家。
然而,最初認定的方向,如今卻成了可笑的錯誤……當初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懷著多大的覺悟才走到這一步!
現在,卻因他的一句話,讓一切乍然成了毫無意義的鬧劇……
看著她一臉茫然無措、听著她細如蚊蚋的輕聲控訴,孫獨行不由得深深長嘆。
「原來,你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紫陽門,是當今江湖上以使毒著稱的門派之一。然而在此之前,他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門派。
前任掌門對于研究毒物情有獨鐘,一心想讓紫陽門立于江湖毒派之首,耗其一生搜羅了天下各式烈毒,卻始終煉制不出滿意的獨門毒方。
二十年前,前任掌門終于不由得感嘆歲月催人老,起了退位之心,卻依舊不願放棄多年來的心願,于是召來門下子弟宣布——誰有辦法得到足以傲視天下的絕世奇毒,誰就能夠接下掌門令。
于是,一場爭毒之戰就此展開。
其中最被人看好的,是身為大弟子的唐竟天和排行第三的女弟子秋蓉。唐竟天為人陰險狠絕,心機甚重,對毒物的研究認知絕不遜于前任掌門;而秋蓉則是擅長培植有毒花草,甚至常以研發新品種為樂。
然而,不知是唐竟天認為這項試煉太過困難,抑或是他對掌門的位置根本沒有興趣,他並沒有如同眾人所預期的積極四處探訪尋物,反倒是專心一意的陪伴在秋蓉身旁,協助她植養研發最新品種的毒花。
至于秋蓉,她本就對唐竟天抱有幾分好感,如今見心上人願意放棄一切助她,一顆少女芳心更是不自禁地陷落。
在因爭奪掌門之位而四處可見爾虞我詐場面的紫陽門里,他倆則是濃情蜜意、忘我沉浸在自束一閣的小小天地里。
最後,耗費了三年,在歷經數次失敗後,秋蓉終于成功種植出了至奇之毒——赤陽。
豈知,原該與她開心分享成果的心上人,竟搖身一變成了索命閻羅,不僅奪走了赤陽母株,為了不讓她再有機會植養出毒性壓過赤陽的新種,甚至欲將她滅口以絕後患。
機警逃離魔掌、躲過一劫的秋蓉不甘遭背叛,便趁隙盜走掌門令,並就此失去了蹤影。
沒了掌門令,即使唐竟天順利取得前任掌門的認可成了新任掌門,但在部分紫陽門弟子眼中,他就只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奪位者,偏偏他派出的探子又追蹤不到秋蓉的蹤跡,無從奪回掌門令,只能默默懷恨在心。
直到唐竟天正式接掌紫陽門的那一天,他展現了狠絕的本性,一舉封了所有異議之人的口,直到再無閑言雜語流出後才甘心收手。
之後,唐竟天迎娶了白城首富郭府的長女,郭府龐大的資產成了紫陽門的資金後盾,而紫陽門則給予郭府完善的庇護,兩者相輔共生,再加上那獨步天下的第一奇毒,終于讓紫陽門在江湖排名上佔了一席之地。
即使如此,唐竟天依然沒放棄要奪回掌門令的念頭,畢竟在部分紫陽門弟子及長老眼中,掌門之位是認牌不認人,倘若哪日秋蓉又帶著掌門令出現在眾人面前,勢必會對他的勢力造成危害。
秋彼岸平靜地听著孫獨行的敘述,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原來,這就是娘親一直不願告訴她的事實嗎?
「听說,秋蓉在逃離紫陽門時,已有了身孕……」孫獨行輕聲補充道︰「而她,就是你的母親,沒錯吧?」
也就是說,一直以來欲取她性命的人,竟是自己的父親?
但,即使知道了真相,她卻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沒有驚訝、沒有憎恨……有的,只有無法理解的悲哀。
她問︰「我為何要信你?」
依照他的說法,他這與紫陽門無關的外人,又是從何得知那些只有門內弟子才有可能知道的內情?如何得知那些連她母親都不願對她提起的過往?
他淡然一笑。
「信或不信,就端看姑娘自己選擇了。」他避重就輕道︰「倒是姑娘,不知今後有何打算呢?」
她撇撇嘴,「與你無關。」
既然他仍有所保留,那她也就沒有坦言的必要了。
「怎麼會無關呢?姑娘還需孫某帶路不是?」
她徐徐勾起一抹冷笑。
「想領我進真正的羅網?」
不管白城郭府背後的靠山有多硬,它終究只是一般的富豪商賈,但紫陽門卻是真真正正的江湖組織,是一個千方百計要取她性命的毒派魔首。
真要前往,只怕她還沒來得及將掌門令拿出來,就已先被毒死幾千次了吧!
「其實紫陽門一心想奪回的,就只有那只掌門令;而郭府之所以會祭出重賞取泵娘性命,除了因應紫陽門的要求以混淆那些賞金殺手的視听之外,也是為了他們自己。」
她默然等待下文,不作回應。
「紫陽門之所以能有今日這等規模,全是倚仗赤陽的威名和郭府的資金挹注,但郭府當家畢竟是商人本性,沒好處的交易他們是不屑做的。赤陽原是當今世上第一奇毒,苗種植株至今仍全數扣在唐掌門手中,從不讓外人輕易窺見,以確保赤陽獨步天下的地位。」平靜敘述的音調,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然而,自從北境山脈出現了花妖的傳說之後,赤陽的地位便顯得岌岌可危,甚至有傳言道,只要得到花嬌之毒,就連赤陽都得靠一邊去。」
他冷嘲一哂。「更甚者,一旦掌握了花妖本尊,那就真是無人能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