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绿柳映碧痕,十里东风唤花魂。
春日的暖阳,匀匀洒落在京兆皇城城道上,坐在太子皇舆里的铁勒,聆听着车舆在石铺城道上转辗的稳定节律,心神也恍恍地跟着节拍走。窗外的日光的粼粼光束,透过车帘丝丝筛落了进来,他一手揭开车帘,迎面扑来的东风,将整座皇城-紫嫣红的春意带至他面前,阵阵百花清鲜的香气,像张初织好的香网将他拢住。
“大哥。”铁勒低声地唤,伸手轻推着侧首睡靠在他肩上的卧桑。
方结束登上太子后首次的西巡与南巡行程的卧桑,自南巡结束后,就一路风尘仆仆地奉旨赶回京,当铁勒在京外的南向水域接驾后,卧桑一手将他拉上皇舆,并吩咐离萧将皇舆掉头,不先返回翠微宫覆旨,反而是到另一个地方先去办件家事,可是,或许是由于一路上太过舟车劳顿,卧桑才上皇舆不久就陷入熟睡。
“我睡着了?”睡迷糊的卧桑睁开眼,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有一会。”坐在太子的皇舆里,身为陪客的铁勒不但浑身不自在,更不习惯素来与众皇弟没什么交集的卧桑,累垮地睡在他的肩头上。
卧桑困倦地揉着眼,“到了吗?”
“还没。你看来很累,要不要先回太极宫歇着,明日再来?”铁勒直视着他眼底下的黑影,有些同情在入主太极宫后就一直忙个不停的他。
“不了。”卧桑-着眼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我已经很久没去探视小妹了,再不去看她,要是母后知道了,她一定又不会让我的耳根子安宁。”
“皇后娘娘还不让她回凤藻宫吗?”几年前,皇后娘娘就把恋姬托给自家妹子啸月夫人教养,都好些年了,怎还不把她接回宫里?
“听离萧说,这阵子为了后宫的一些纷争,母后忙得分身无暇,所以小妹可能还得在啸月夫人那儿再住上一段时日。”卧桑愈想愈感慨,“她不回宫也好,接下来我大概也会忙得没空陪她。”同住在一座宫檐下,他居然还得把妹子托给别人照料,他们每个人怎无时不刻不都在忙?
“大哥,南蛮的情况如何?”听他话里的意思,铁勒不得不推测在这次的南巡中,卧桑又和上回西巡一样找到了一堆麻烦。
他沉思地抚着下颔,“南夷和西蛮两大族不安分得很,我看再过几年,他们就会造反图谋以月兑离天朝的掌控,也许,我该开始考虑找人下去镇压住南方了。”
铁勒的双眸焕然一亮,“你属意谁去?”
“不急。”他胸有成足地勾勾嘴角,“依我估计,南夷和西蛮真要成气候,也还要个三年五载,我只要在这些年间慢慢挑出人选就成了。”
铁勒马上又把目标转向,“那西戎呢?你可有人选了?”
卧桑三两下就看穿他的意图,“把你留在京里,你待不住?”难得才把他调回京一阵子,都还没静下来多久,他又想往外跑?
“待不住。”他并不想掩饰。
“为什么你总是待不住?”卧桑叹息连天地抚着额,一想到再这么让他兵戈铁马下去,就怕他有天会因太过留恋沙场,将会永远也定不下来。
为什么待不住?他倒想问卧桑,有什么值得留下来?
转首看向窗外丽景无限的春城,在铁勒的眼底,没有半分眷念,触眼所及的一切,对他来说,全是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荒山野岭、漠际无边或是千里雪原,七岁就被父皇送至北狄军中接受教育的他,怎么也过不惯京兆的生活,在这里,时间过得特别缓慢,春日好象永远都耗用不竭,一点一点地磨蚀掉他的心性。他若是想找事做,朝中早已有个睿智又责任一肩挑的卧桑,他无事可做:想找人聚聚,每个兄弟都与他不熟络,就连他自己的母后,自他出生后便一直刻意地与他疏离,他无人可聚。
留在京兆这个色彩缤纷、大千万象汇聚的花花世界里,他就像尾上了岸的鱼,极力想跳月兑,可又不得动弹,他所要的,并不是这片不属于他的土地,他只想回去那片能够自在徜徉的大海。
他怎待得下来?
“我想离京,去哪都好。”他伸手关上窗,将那些嗅不惯的香味全都隔挡在外。
“若是闲得无聊也闷得慌,你就多去父皇和西内娘娘面前走动走动,不然就多去看看那些皇弟也行。”卧桑朝天翻了个白眼,很怀疑他是打哪来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你待在京兆的时间太少了,老在外头平定那些小族也不多回宫聚聚,不怕会忘了回家的路吗?”
他冷声讽笑,“家?”宫城皇苑里会有家?那是普通百姓才能作的梦。
舆下车轮匆地一个颠簸,车舆震顿的嘈杂音律顿时盖过车内的低语,而卧桑,也索性装作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殿下。”车舆缓缓停行,抵达啸月夫人府上时,离萧恭谨地打开车门。
“到了,咱们走吧。”卧桑准备下车时,不忘朝身后坐在原位八风吹下动的铁勒招手。
铁勒淡拒,“我在这等就成了。”他有自知之明的,只要是听闻过他的战功或事迹的人,都不会想见到他,怕他一出去,被吓着的人恐会比欢迎他的多。
卧桑皱皱眉,不容反对地一把将他给拖下来。
“等什么呀?跟我一道去。”他太缺乏与人来往交流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他的性子给闷坏的。
老远就见到太子皇舆的来临,啸月夫人府上的家仆们,早已整齐列队在府门前迎驾。
“参见殿下……”迎上前来接驾的门房管事,在见到卧桑身畔的人时,结实骇了一跳,“刺王?”这个扬威在外对朝有功,但也同样杀名颇具的皇子,怎会大驾光临?
在门房管事以及其它的家仆眼中,铁勒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这让他原本就已紧拢的一双剑眉,也因此更加靠近眉心。
“夫人可在府内?”卧桑适时地开口,飞快地打散那些朝铁勒射去的不友善视线。
“回殿下,夫人访友去了。”门房管事恍然回过神热情款客,“来人,快迎殿下进府,立刻派个人去通知夫人回府!”
“行了、行了,都别忙也别招呼了,我们只是来看十公主而已。”卧桑扬手打发他,伸手拉了拉铁勒,“走这边。”
铁勒不语地跟在老马识途的卧桑身后,令人眼花撩乱的富丽府景一一在他眼前掠过,随着卧桑在府内找人找了一回,却没有找到人后,他脚跟一转想要打道回府,但不死心的卧桑却拉着他继续再找,直找至府后的花园去。
未到花园,清扬的笛音顺着东风悠然滑过他的耳际,铁勒听着听着,忍不住停下脚步。
“是小妹吹的。”卧桑笑着回首看他,“长年在外,你很少与她见面是吧?”
“嗯。”上回他离京时,她不过才七、八岁而已,他对她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期,在卧桑的带领下,继续走出穿堂、穿过假山,迎面而来的笛音没有歇断,铁勒抬起头,在青葱翠绿的草地上见着两个女孩,一名正在荡秋千的红衣女孩,动作放恣随性,在见着卧桑时危险地频挥着手,另一旁,坐在椅上接受乐官指导吹笛的白衣女孩,见着他们的反应只是微微扬眉,随即又冷淡地把视线挪开。
“野的那个是沁悠,静的,是恋姬。”卧桑在他耳边大略地为他介绍。
铁勒的黑瞳里盛着错愕。他没料到,所见到的会是个快至年少的豆蔻,他原以为,她还只是个身长不到他膝盖的孩子而已。
卧桑搔搔发,对恋姬方才的反应有些头痛。
“她又长大了不少。”一晃眼就又变了,她怎么愈变愈冷淡?才十岁出头的她,应该是还不到女大十八变的年纪啊。
自卧桑的眼里、话里,铁勒可看得出卧桑对这个么妹满满的怜爱之情,这让他不自觉地想要走开,想回避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对于那个多年不见的小妹,长年在外的他只觉得陌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卧桑匆地开口,“代我照顾她。”
他意外地回过眸来,不解地端视着卧桑脸上再正经不过的表情。
“我就她这么个亲妹子而已。”卧桑淡淡地补上。
“你还有七个皇弟。”虽然其它七人皆与他不同母,但也还是他的兄弟。
“只可惜那七个皇弟都离我离得很远。”他的笑声听来像是自嘲。“父皇常说,我很自私,自私到对我的皇弟们都没什么兄弟情。”
铁勒挑挑眉,“自私那倒未必,你只是很忙。”若是离得远就算自私,那他不也成了没手足情的同道中人?
“或许吧,但我与皇弟们皆疏远却是个事实。”每个皇弟见到他,不是怕他念,就是怕挨刮,除了铁勒外,好象没什么人敢靠近他。
铁勒并不打算上当。“小妹这事,还是交给心细的老四或老五较妥当,我不懂得照顾人。”要不是别有企图,卧桑怎会无端端的把这事交给他?
被识破了,这小于愈来愈精明了。
“慢。”卧桑慢条斯理地拉住转身要走的他,“为什么你总是站得远远的?”
“我不擅与人交际。”果然露馅了,就知道他别有目的。
“她是你妹子,自家人需要什么交际?”卧桑不满地伸出两指用力弹着他的额际。
铁勒不予置评,不着痕迹地拉起了一道与他们隔离的防线。
可是卧桑并不打算放过他。
“知道吗?你比我还不敢亲近自家人。”要是再不拉个家人到他的身边绊住他,只怕流浪惯了的他,就像具鸟形纸鸢,一个不注意,他就将会飞向青苍外,再也回不来他们的身边。
“不敢?”铁勒着实觉得这两字刺耳。
“可不是?”卧桑无法看穿他在怕些什么,“是西内娘娘不要你太亲近我们这些兄弟吗?”他这个国务繁忙的太子,跟众兄弟不亲还说得过去,但铁勒怎么也跟他一个样?
“不是。”提及这个话题,他更加不想多谈。
卧桑坏坏地转了转眸心,一掌用力地拍在他肩上,“总之,那个丫头就交给你了,我得先回宫见父皇和母后。离京这么久,也不知太极宫里又堆了多少国务等我回去处理。”
“大哥……”他忙想推回去。
“你留下来陪她。”卧桑伸手指着他的鼻尖,对他摆出了太子的架子,“这是为兄的命令。”
铁勒不满地僵锁着眉心,奸半天,才不甘地撇着嘴角。
“是。”强人所难,或许,这才是卧桑的本性。
目送他得逞远走后,铁勒转身看了看恋姬,见指导她吹笛的乐官一时之间还没有收课的打算,他找了棵树靠站在树下等待,入侵眼帘的满园沁绿漾漾的春意,让他看了便有些恼,索性闭上眼等待。
“二哥。”踩在草面上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朝他走近后,平淡的女音在他面前响起。
铁勒张开眼,头一回听她唤他,他有些听不惯。
她转首张望,“大哥人呢?”怎么来了一会就走?他甚至没和她说上半句话。
“他回宫了。”灿阳绿影犹在他的眼前跳动,试着集中黑眸里的视线,并在驱走了过亮的光影后,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她一点也不像卧桑。
发如黑玉肤白似雪,不笑的她,清淡冷艳,像株梅。在她身上,他怎么也找不着卧桑的身影,若不是卧桑事先说了她是小妹,他会误以为,一身细致风情的她,是走失人间之仙。
斑挂天际的红日,一如多年沙场所窥无并二异,但此刻在这片高墙内,春光甚好,不知人间何世,无忧也无愁。
她是适合在这地方生活的。
不知怎地,愈是看她,铁勒益发觉得……她淡漠的眼神有点像自己,而这感觉,拉近了不少他刻意拉隔出来的距离。
“再吹一曲好吗?”当铁勒回过神来时,他听见本来还盘算着该找什么话题对她说的自己,放软了声调这么向她开口,而在话一出口后,连他自己也有些讶异。
“二哥喜欢听?”恋姬微扬起黛眉,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悄悄出现在玉容上。
他有点犹豫,不久,在她期待的水眸下朝她颔首。
“嗯。”应该会吧……他想,他会试着去喜欢的。
???????????????????????太子卧桑亲赴西戎与南蛮视察关外形势三年后,天朝以北的北狄烽烟燃起,北狄外族兴兵侵入边城,圣上派遣定威将军率神风大军远征,神风大军苦战年余北狄才稍息战火,战后,太子卧桑代圣上出巡北狄,归来书表上谏,天朝以北边关需有大将派驻,以巩国境。
圣上答允了此谏,并要求卧桑推荐出适派的人选,而卧桑的首选,即是曾驻营北狄多年的铁勒。
手中的圣谕,此刻握起来的感觉有些冰冷,一如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和长久以来他们对待他的态度。
下了朝的铁勒,一手紧握着方才在朝上接下的圣谕,步伐疾快地步出朝殿,殿廊上的众臣,在见他走来时,纷纷收声下语噤若寒蝉,有默契地让出一条路让他通过。在走至殿廊的僻静之处后,铁勒停住了脚步,脑中不断回想着,父皇在殿上应允卧桑的谏言时,自高处俯睨他的目光。
在父皇洞悉的双目里,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再将他远派北狄,美其名,是父皇倚重他能征善战的能力,实际上,是父皇想藉此让他远离朝政核心。
宝高震主、权大压主、才大欺主,是为人臣三大忌。
为了太子,也为了自己的天下,父皇,容不下他。
在他麾下伴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军师,曾这么对他说过。一身光芒不亚于父皇与太子卧桑的他,无论对这个国家再怎么有心,也断不能倾尽全力,否则总有天,他将会成为天子眼中不除不快的心月复大患。
他没料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
三年前自北狄被调派回京之时,他还曾想过,君臣父子一场,父皇未必会绝情至此,只是军师的话下无道理,他若要在朝中生存,那么他就非得稍减锋芒不可,他也知道,无论早晚,父皇都会看出他刻意隐蔽的实力。
因此这三年来,他一面不断寻找战场以扩大统驭的领地,并一步步地逐渐将西内大明宫纳为已有;另一面,则在台面上继续与父皇虚与委蛇,为的就是想在父皇掌握的大掌朝他探过来前,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好挣得一片他可倚恃而外人不可动摇的江山,否则,他迟早会落个被削势夺权的下场。
只是一壁提防着狡猾如狐的父皇,他却忘了要对侧眼旁观棋局的卧桑留神,在不知不觉间,卧桑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并赶在父皇察觉前先一步动手,逼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些年来在西戎以及国内的经营,奉旨远放至北狄,再次投入先前因他们而弃守的领域中,回至原点重新来过。
一跤失足,顿失所有。
浴血沙场的大将,贾其余勇奋力拚搏,永远也不会是胜者,置身幕后的权力主宰者,才是最终获得甜美战果的赢家。
倘若这是不变的真理,那么这些年来的卖力卖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在父皇与卧桑的眼中,他就只是个意图夺位的野心分子再无其它?
“老二。”下了朝后,就一直跟在他后头的卧桑打破廊上的宁静。
余愤仍在铁勒的眼中跃动,他忍敛下气息,缓身回眸。
“你不问我?”卧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忍抑的脸庞。
“问什么?”他刻意来追打哀兵的?
“举荐你的原因。”
铁勒冷笑,“清除异己,不就是父皇和你的一贯作风?”
怕他在北狄的势力坐大,便转移军权调他回京再改派去西戎:眼看西戎就将是他的囊中物了,又赶紧将他调回京内闲置,现下他在京中羽翼将成,当然得快快再将他逐至烽烟四起的边疆!
看来,在铁勒的眼中,他已成坏人了。
“好说。”卧桑爱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但我的用意并不只是如此。”他不得不赶在父皇之前开口,若是父皇擅自派用别人去北狄,他不放心,非得要北狄让铁勒能够一手掌控,这样他才能安心。
“恕我无暇奉陪。”铁勒懒得理会他的理由是什么,长腿跨过他身旁就要走。
卧桑一握揪紧他的手臂,“你上哪去?”
“我与人有约。”他早就和恋姬约好了,只要他一下朝,他就过去听笛。
卧桑微-着锐眸,在他臂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谁?”他竟有搁在心上的人?在京中,他不是素无挂碍的吗?
铁勒反感地皱眉,“何时起,你变得和老四一样多疑?”难道他就非得把自己摊在卧桑面前,让卧桑查得一清二楚,这样卧桑才能对他安心点?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在乎的人是谁而已。”能让铁勒在乎的人太重要了,他非得找出来不可。
“我谁都不在乎。”臂膀被他握得有些发疼,铁勒稍一使劲就将他甩开。
“是吗?”卧桑不疾不徐地扬掌再度将他拦下。“我想,你应该会在乎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在他起程去北狄前,最好还是先把话挑明了,这样他也能够大抵有几分谱。
他挑高了剑眉,“哪件事?”
“这回离京,我听说了某件很有趣的事。”卧桑拉来他的掌心,以指在上头写下了四个字后,继续接道:“为了证实这件事,所以我才会耽搁了回来的时间。”
脸色蓦然剧变的铁勒收紧了拳,动作缓慢地迎向他眼底的精光。
他压低了嗓,嘶哑地问:“你知道多少?”他怎会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够多了。”卧桑耸耸肩。
冷汗滑过他的额际,“父皇也知情了?”在他这种眼神下,他不得不怀疑,父皇就是因为知情才刻意想将他逐出朝政。
“不,我并不打算告诉父皇。”出乎意外的,卧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落井下石,反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
极度错愕间,铁勒怔怔地看着他自适的笑,在卧桑故意朝他眨了眨眼后,他有些意会,下禁再次前前后后地思索起,卧桑会举荐他去北狄的用心。
不一会,恍然大悟的铁勒瞠大了眼眸。
“你……”卧桑竟然……要帮他对付父皇?
“我可以为你保守这个秘密,只是……”眼看他明白了,卧桑笑了笑,神秘地朝他勾勾手指要他凑近。
他拧紧眉心,“有什么条件?”他就知道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我有两个条件。”卧桑朝他采出两指,“一是,你必须和我一样守口如瓶。二是,将来你得帮我一个忙。”
“将来?”他不急着勒索?
卧桑将目光看得很远,“我并不贪心,因此我不急着把筹码用光。”对于未来这个未知数,他没有全然的把握,他必须为自己留个万全的后路。
“我答应你。”铁勒没有多加考虑,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
谈妥了条件后,一直没死心的卧桑再把先前的话题兜回来。
“老二,告诉我,你与谁有约?”
“小妹。”为了卧桑的托付,这三年来,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往啸月夫人的府上跑,即使偶有战事在外,只要他能回京,纵使停留的时间再短,他也不忘去看看她。
卧桑的脸色当下变得阴晴不定,不安在他的眼底四处流窜。
“别再去了。”
“你在防我什么?”他一怔,像被看穿似地忙架起防御的心网。
“很多。”卧桑撇开眼眸,一股寒意自心底直窜上来。
当年,他怎会想用亲人来拖住铁勒总是留不住的脚步?原本他还以为无论是谁,都无法突破铁勒藩篱高筑的心房,谁也进不到里头占有一席之地,因此那时,他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而已,可是手足这么多,他什么人不挑,怎会失策地用上小妹?
都怪他的一时兴起,事前他该想清楚的。
说他小人心度君子月复也好,说他是杞人之忧也罢,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安,或许是因为总是孤僻独行的铁勒首次有了重视之人,又或许是因为,这些年下来……恋姬变得益加焕采美丽。
“她是我妹子。”大抵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铁勒,挂下了脸,不着痕迹地掩饰起自己的真正心意。
卧桑不断摇首,“人是会变的。”现在他或许会这么认为,可是只要时间一久,他接触恋姬的机会愈多,到时他能不能把持住,没有人知道。
他的面色无改,口气不以为然,“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未雨绸缪。”卧桑抹抹脸,“就要出征去北狄了,军中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办,收收心吧,日后,别再去见她了。”
铁勒微微一怔,听出来了,这次不是规劝也不是善谏,是警告。
“起码……让我去跟她道别。”收下警告的他,暗暗握紧了拳心。
“去吧,早点回来。”卧桑并不想太不近人情。
在铁勒离开廊上时,静立原地许久的卧桑抬起头,转身看着铁勒远去的背影,随后也跟了上去。
***
翠色的树丛盛住一季的夏意,点点绿影在枝哑间跃动。
恋姬伸出一手,指尖轻巧地滑过眼前黑墨色的浓眉,倚坐在树下熟睡的铁勒,眉峰动了动,下一会又恢复了平缓,见他还没有醒来的意思,顺着他的脸,她的指尖继续在上头漫步游走,轻轻跃过饱满的天庭,落至高挺的鼻梁,然后,一把将它捏住。
“二哥。”她忍着笑意,出声想唤醒这睡到恐有窒息之虞的男人。
早在她的脚步声出现在草地时就已经醒来的铁勒,不理会她的呼唤,依旧闭着眼装睡,在气息不太顺畅时,挥赶蚊虫似地拍开她的指尖,再顺手揉了揉鼻子。
望着他再接再厉睡下去的睡脸,恋姬不禁扬高了黛眉。
有这么好睡吗?是因为此次回京的路途太过劳累,还是因为刚下朝,连朝服都来不及换掉就急忙赶来这里的他,被朝上那些官员或政事弄得太烦了?
“二哥。”她不气馁地再推推他的肩头,“别睡了,每回你来见我就是睡。”每次他来,都不在府里坐着等她,反而跑来树下边睡边等,她也知道在里头,他是坐不住也待不下,府中那些总是对他投以异样眼光的人,已经够惹他厌的了,更何况啸月夫人还是精明的角色,光是应付她也够烦了。
一直在脑海里盘想着卧桑在殿廊上的那番话,故而不想面对她的铁勒,在她的推促下,好半天,总算如她意地张开眼。
莹莹白亮,迤逦在地的素白裙摆首先映入眼,他的黑眸顺着她的衣裳往上移动,在移至她脸上的那一刻,他的双眼走失在眼前依旧相似,可又截然不同的面容上。
在碧波倾漾中的盛夏里,她是一缕映亮人眼的新雪。
泛着讶异的黑眸,不稳定眨了眨。他有多久没回来了?时光怎又俏悄在她身上走得这么快?几个月不见,他明确地感受到她的成长,一向不爱笑的她,此刻正噙着一朵笑,微偏着螓首瞧着他,一身娇丽的姿采,取代了从前那个初展芳华的清丽少女。
他看得出神,吹在草上的嘶嘶风韵,在他耳际空旷地回响着,不知何时起,前一刻卧桑还残留在耳畔的耳语,已被掀起的清风吹拂至远方。
“那花……”惊艳的眼瞳止定在她的脸上,他抬手指向她耳际,那朵与她人花相映的不知名的小报。
“啊,这个?”恋姬伸手模了模耳畔的花儿,“沁悠簪的,好看吗?”
铁勒没有回答,修长的指尖蓦地探出,勾滑过她的面颊,来到耳上为她调整花朵的角度。
她怔忡了半晌,经他指尖碰触,耳畔微微温热,她抬起眼睫,明眸望进他深藏下语的眼中,发觉他看得是那么地专注出神,但,不知他是看人抑看花。
“二哥?”当他的手指停顿在她的面颊过久时,她轻声提醒他的发呆。
他回过神来,急忙收回掌心别过眼。碰触过她的指尖有点热,好似丛星火盘旋在指尖,不肯离去。
心虚无端端地跃上心头,像只素来隐身在黑夜里的魑魅,忽地被拖至白日中,忙要藏躲,但却欲避无从。
欲避无从?他想躲避什么?没这回事的,不会有这回事的。
在今日卧桑对他发出警告之前,对于小妹,他没有过半分逾越,他当她是个能让他真正掏出心来疼宠的亲人,可以接受他满腔无处放的爱意的人,因为自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没有半个亲近贴心的人在身边,她不知道,他有多么感谢当年的卧桑为他打开了道门,将她领了进来,让她成了第一个走进他无声的世界里的人。
以往,自母后身上,他所得到的永远都只是冷漠与疏离,在父皇面前,他得不到像对卧桑一般的重视,其它的皇弟自幼则与他不在一起,所谓的手足之情,在他离开了那么多年后也淡薄得很,也因此,那些亲情与知心,他从不奢望,因为他这只四处栖息的飞鸟,有家,等于无家。
但在也跟他一样长年处在宫外的恋姬走进来后,因她,生命增添了温煦与柔情,他的记忆里不再只有沙场金戈,每当他回京时,他多了个等待与他相聚的人,多了个不想与他讨论朝野政事,只想待在他的身旁与他作伴的恋姬。
她和他一样,长年离宫孤单惯了,也因此更能越过他心中所高筑起的藩篱,当他们这两个话不多的人聚在一起时,即使不开口说话,只是坐在一块静看着庭中的园景,即使方才聚首就又要分离,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与她相处久了,他总是狂放在外的戾气收减了不少,双眼也因她而变得温柔,她是他荒漠心灵里的小小绿洲,也让他格外地珍惜这个真正贴近他的女人。
他想保有她,他更想……“二哥,你有心事?”恋姬担心地拍着他的脸颊,直看着他四处游转的眼眸。
“我要离京了。”铁勒避开她的碰触,平稳地把话说出口。“今日我来,是来跟你道别的。”在来见她前,这句话,他辗转许久也下知该如何向她开口,可是此刻,月兑口
却变得容易。
她眼中有着掩不住的失望,“你不是才刚回京?”他怎都没有歇息的一天?不是剿贼灭匪,就是去勘查形势,朝中大将比比皆是,为何老是要指派他?
“父皇要我到北狄去。”他尽力装作没看见她的失望,公事公办地告诉她。
“我去和父皇说。”为他深感不平的恋姬蓦地站起身,拉拢了裙摆就要走。
“是父皇亲自下旨的。”他拉回她,按着她在身畔坐下。
哪次不是父皇下的旨意?
恋姬仰起螓首,看着他习以为常的表情。她想,铁勒可能对自己的事毫无所觉,他不知道,这三年来他出宫离京的次数有多少,父皇一派再派,不考虑到他,也从没想过他会累、会倦,每回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来这里看她,即使他不说,她也可以自他眼底下的那片暗影里知道,他早就身心俱疲。
“下回你何时返京?”失望过后,她不舍地拉着他的衣袖。
“不一定,或许几年后。”铁勒缓缓拉开她的小手,将它搁回她的裙上。
“几年?”敏锐的她,多心地想着他方才的举动。
“这次,我是奉命长期派驻北狄,何时能返国,谁也说不得准。”他之所以会不敢对她开口说又要走,就是怕众兄弟不黏只和他亲近的她会难过,可以想见,他这一走,她就会变得更孤单。
恋姬听了,满心期待他再次归来的期盼,霎时被冲散不留痕迹。
“我会叫大哥多来陪陪你的。”见她的玉容愈变愈冷,他忙着补救。
她别开他的手,“不用了。”大哥和父皇根本就是同一挂的。
“小妹。”他叹口气,“在这若是觉得寂寞的话,就回宫去住吧,皇后娘娘很想念你的。”其实她早就可以回宫了,可是也下知是否因这些年来众人对她的冷落,让她变得下喜欢亲近任何人。
“我不怕寂寞。”要是回去那座宫井里,只怕她会更寂寞难挨,那种皇家生活,她不想过。
他指着她的小脸,“那干嘛板着脸生闷气?”每回她不愉快时,她就面无表情,这习惯简直跟他是一个样。
剔透的明眸直看进他的眼底,将她多年来的不满发泄出来。
“我只是很讨厌父皇把你当成下人般使唤。”他又不是什么寻常人或是普通武将,就算再怎么战功彪炳,父皇也不必如此利用净尽吧?
铁勒怔了怔,不想承认地别过脸。
“他是君,我是臣。”就连他也不明白父皇那么倚重他的原因,或许父皇是希望,藉由他的这双手,来为卧桑这名将来的天子打出一片天下吧。
“若是如此,那么他还有八儿臣,为何非得要你不可?”她倾身靠至他的面前,质问地与他眼眸齐对。
吹拂在他脸上的气息,丝丝撩人,香气袭来,在他平滑如璃的心镜上,似扶风的弱柳轻轻点水而过,漾出圈圈涟漪。
望着如此明媚的容颜,他的意志不禁违背他颤颤动摇,在忐忑的心跳声中,他忍不住想问自己……他真的,不曾有过妄念吗?
他有的,他只是不想说也不想承认而已,他没爱过人,也不知该怎么爱才是拿捏妥当,已经不只一人曾对他说过,他对恋姬的宠爱,已远超过了兄妹之间该有的限度,但他充耳不闻,有时,他甚至不希望恋姬是他的妹子,反正,他也不怎么想当个兄长,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恋姬的美丽,令人难以抗拒,恋姬的贴心,令他不想保护自己,离京在外,他想的、梦的,都是让他眼中有了暖意的恋姬,这让他不只一次怀疑着,这真是所谓的兄妹之爱?不,兄弟姊妹……这个关系不够近,不够满足他,可是它却也是最安全的。
卧桑的话,迷迷糊糊中又再出现在脑海里,暗示着他般,一声又一声反复地质问着他……虽然,他曾理壮地告诉卧桑他没有,丝毫妄念也没有,可是他也知道那是欺瞒,那是他不愿让卧桑将他的秘密看得太清楚,在他心底的答案不是这样的,可是他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别去把他对恋姬怀有的感情分析得太清楚,然而,此刻对卧桑的话愈是深想、愈是想否认它,也就愈跟着暗示走,并开始沉陷下去。
像个圈套。
当铁勒再一次想不着痕迹的躲开她时,本来不想戳破他的恋姬终于开口。
“二哥,你在躲我?”当她看向他时,他闪闪烁烁,接近他时,他会刻意地想避开,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是不习惯离别这种场面。”被看穿的他有些心慌,忙着站起身,“我走了,我还得赶回宫,你好好保重,别给啸月夫人添麻烦。”
“你会不会回来看我?”恋姬忙不迭地起身站在他的身后问。
铁勒停下了脚步,思絮如雪絮乱飞,在动摇的意念中,他竟觉得软弱,不曾如此刻这么失去定念质疑起自己过。
他不敢回头。
“会不会?”得不到他的回答,恋姬不死心地微微扬高了音量。
“不会。”他咬咬牙,逼自己冷峻、断然的否决,像是在对自己否认。
急切的步子踩在葱绿的草地上,唏唏簌簌,他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就像是背后有恶鬼追索着,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仓皇失措。
他在怕什么?
奉母命来邀贵客入内喝茶的沁悠,在草皮上没找到另一抹贵客的人影后,好奇地推推站在原地发呆的恋姬。
“刺王走了?”真是稀奇呀,每回来看恋姬不看到日头下山不会离开的铁勒,今日改习惯不跟她腻在一起啦?
“他只是来向我道别。”来不及收拾满脸落寞的恋姬,拖着脚步缓缓走回他方才所靠坐的树下,一手抚着早已失去他体温的树干。
沁悠边问边盯着她失魂落魄的小脸:“他又要离京?”不妙,恋姬的表情让她看了竟会觉得……有种古古怪怪的不妙感。
恋姬朝她点点头,坐至方才铁勒所坐的地方后,也学起他常仰靠在树干上抬首望向远方的姿势,不断猜测着今天在朝上,铁勒是否是受了什么挫折,或是有人对他说了些什么话,所以才会让他的举止异于以往。
“你愈来愈像铁勒了。”把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后,对于她的恋兄情结,沁悠只能仰天翻翻白眼。
“我们一点也下像。”听了她的话,恋姬下禁下意识地排斥这个说法。
“我说的不是长相,而是你们什么事都往肚里藏的个性。”这种闷在肚里又不说出来的个性最差劲了,一个铁勒就算了,没想到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翻版。
恋姬敛紧了黛眉,不知道铁勒竟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她这么多。
沁悠直指着她的鼻尖数落,“瞧,我就说你们很像吧,现在你又闷在肚里想些什么了?”
她坏坏地扬起一抹淡笑,“改天,我介绍几个皇兄给你,这样你就不会一天到晚胡乱猜测别人的心思。”整座府里吃饱太闲的人就数她了。
“你要为我说媒?好啊。”沁悠无所谓地见招拆招。“你有什么好人选?”
“我三哥或四哥如何?”她首先扔出两个前锋任她挑选。
梆大姑娘不屑地摇首,“都不对胃口。”一个到了夏季只会中暑,一个笑脸冷心的,不行,资质都太差了。
“五哥呢?五哥人不错。”恋姬再随口提出一个,等着看她还有什么推翻的理由。
“那个两面人?”她听得频搓着两臂直打哆嗦,“谢了,姑娘我可消受下起。”
真挑剔,只好端出王牌了。“那大哥……”
不待她说完,沁悠就急着先抢白,并扳着手指数算着。
“太子太忙,谁嫁了他谁准当深闺怨妇,老六古板无情趣可言,老七有个亲亲表妹了,老八、老九都太女敕了点。”她的把关条件是很严格的,别以为是皇子她就会放水。
恋姬发现她漏了一个,“二哥呢?”想来想去,铁勒应该是没有什么好挑剔。
“你会让我选他吗?”沁悠斜睨着她,刻意说得别有用意,忍不住想借机试探一下。
“什么意思?”她听得明白,但却不戳破,只装作并不明白。
“没……”沁悠将话含在嘴里低低咕哝,“不是那样就好。”
恋姬朝她拍拍身旁的位置,“太挑剔是会嫁不出去的。”将来啸月夫人会头疼了,不过冲着国戚的身份,应该还是会有很多人抢着要她才是。
“放心吧,我娘才舍不得我嫁哩。”沁悠下以为意地耸耸肩,一在她身旁坐下,脚边却踩到了一只金色印信,“咦,这是什么?”
“是二哥的。”恋姬看了上头篆刻了一个刺字后,忙挪开她的脚,拾起后小心地掏出手绢将它拭净。
“怎么会掉在这?”真大胆,居然把皇上所赐的招牌随处乱丢。
“应该是他方才打盹时掉的,我送去给他。”她一手将它放进袖里,说着就起身要走。
沁悠扬手携下她,“叫下人拿去就成了。”东西又不是她掉的,她那么着急干嘛?
恋姬却拉开她,“他才刚走,应该还追得上的。”
“恋——”沁悠伸出去的掌心动作慢了点,所捉到的只剩佳人离去的香气。
眼看着恋姬小跑步地消失在草地那一头,先前的那阵不安,又开始在她的心头发酵。
她直搔着发,“糟糕,难道不是我想太多?”不会吧?他们是兄妹哪。
身后匆地一阵轻响,招去了沁悠的注意力,她回过头,对于来者甚是讶异。
“太子?”他没待在太极宫里,一声不响的溜来这里做什么?
卧桑看了远去的恋姬一眼,随后转身正色地向她拜托。
“看着恋姬,让她离铁勒远一点。”就算铁勒有心要遵守诺言,但是恋姬不肯合作那也是白搭。
她听得两眉都高高耸了起来。看来多心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个。
上道的沁悠,见他把话说得那么白,也不想在这时装作不懂。
“刺王不是就要离京了?”她可以理解卧桑下想铸成大错的心情,可铁勒人都要走了,还防些什么?
“他总有回来的一天。”近日无忧,不代表并无远虑,为他们好,还是得先为将来预防一下。
沁悠没想到他看得这么严重,“需要这么草木皆兵吗?”说得好象他们往后不能再做兄妹似的,在她看来,铁勒对恋姬的兄妹情可是很多的。
“他们俩太像了,会被彼此吸引也是理所当然,这只是迟早的事。”卧桑烦躁地吐了口大气,两眼微瞥向她朝她施压,“懂了吗?”
沁悠懊恼地皱着柳眉。真是,皇家的人就是这副德行,请求到了最后,就变成命令了,让人想不答应都不行。
她叹口气,“知道了,我尽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