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强劲的风雪,枯站在皇城外城下的律滔,任驻守城楼的卫兵怎么苦勤,就是不愿进楼内避避雪势,兀自伸长了颈项,一心只想在最短的时间,看见被派去京兆城门外打探消息的宫垂雪。
等待了许久后,蒙去了视觉的漫天冰雪中,在积雪甚深的城道上策马疾行的宫垂雪,总算是出现在他的面前。
“人呢?”他方下马,律滔便等不及地拉过他。
“十公王……已离京。”在律滔焦急的眸光下,宫垂雪只好硬着头皮禀报。
“什么?”这种恶劣的天候下,她居然还是上路了?
“五哥!”在几乎寸步难行的雪道上走得吃力的风淮,在靠近他时朝他大喊。
他回过身,就见风淮与舒河,在收到他送去的消息后也急忙的赶来城门边。
“小妹呢?”见不到恋姬的身影,风淮紧张地看向律滔,“你有没有拦下她?”在风闻消息后,他赶来想说服恋姬打消北上的念头,不管卧桑指使她去的理由是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小妹在这时去危险的北狄。
律滔撇开脸,“她离开京兆了。”大哥究竟是怎么搞的?才一回国,就莫名其妙的把自己的小妹给送上前往北狄的路。
“胡闹!”风淮恼得直跺脚。
舒河随即向一旁指示,“玉堂,立刻派人去把十公主追回来。”这种天候应当走不快,现在去追,或许还追得上。
冷玉堂明白地颔首,方旋过身,就见卧桑定立在城下拦住他的去路。
“是我叫她去的。”卧桑走至他们三人面前,不许他们妄动。“我要她把铁勒带回来。”他们懂也好,下明白也罢,他绝不允许他们在这当头来坏他的事。
隐忍着怒气的律滔阴沉地瞥向他,“天朝与北武国正值两军交战之际,你让她上战场?你想让她去送命吗?”北武国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万一铁勒顾不了恋姬怎么办?
“就是在这时才要她去。”他也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有多大,只是,恋姬若是不去,未来的风险则更大,而那后果……他担不起。
风淮听了更是心火上涌,忍不住动手扯紧他的衣领。
“牺牲了我们这些皇弟后,你又想再牺牲一个皇妹?”渴望自由,他可以说走就走、说放就放,完全不顾忌在他底下的这些皇弟该怎么面对天朝的残局,可万万没想到,现在他竟连最是无辜的妹子也把她给扯进来。
卧桑只是拢紧了眉心抿唇不语。
“老六。”律滔伸手将他拉开,锐眸直定在卧桑肃穆的脸庞上。
在卧桑的沉默中,舒河先是斥退还等着上路的冷玉堂,信步踱至卧桑的面前,淡淡地启口。
“给我个理由。”要他不追,可以,但前提是得先说服他。
北风放纵地呼啸而过,在旋绕的风声中,卧桑的声音教人听不清楚。
“若是不让她去,天朝就将到此为止了。”
***
战况出匆意料的顺利。
自攻下南云隘口,并兵分三路挺进北武国国境开道后,这一途上,铁骑大军受到的阻碍并不多,一路平顺地直朝北武国国都前进,这让铁勒不禁怀疑,北武王是刻意想引君入瓮。
沙场多年,看尽尔虞我诈,无论是与何人交手,他从不掉以轻心,此次与战力不差的北武国交战,他更是不会对这场战事抱持太过乐观的态度,因此在多疑的前提下,铁骑大军进入北武国月复地后,他即将中军全军暂缓在原地,放弃自开战后就一直不喘息的攻势,并分散了兵源以避风险,徒留左右翼军继续朝北武国王城进袭。
此次交战的主要三名对手,急于建功故而莽撞行事,导致前行军全军覆没不得不仓皇而逃的孟戈虽蠢,但按兵在前方不动的孟图可不见得笨,而远在王城里操控着战事的北武王,更是不容小觑。
这三人中,除去北武王不算,他最提防的就是孟图。自开战以来,孟图一径地回避交手不断后撤,若非是别有企图,不然甚想接下北武国下一任王位的孟图,不可能轻率地就放过此次扬名立万的机会,只是,孟图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故意退兵,是想消耗铁骑大军的粮草?还是打算趁铁骑大军进入国内后,利用天险将他们深困其中,再前后包围夹杀?
两者都有可能,得想个法子才行。
就在铁勒驻足沉思时,冷天色挂着一张苦瓜脸,万般犹豫地站在他身后,而身旁一道结伴而来的佐将军,睑上的凄惨状也是跟冷天色半斤八两。
也不知道铁勒在离国前究竟是与恋姬怎么了,打从上路后,一向就少话的铁勒话更少了,阴沉的脸色更是让军中所有人不时提心吊瞻的,任谁也不敢出点小纰漏就怕没脑袋。慑于铁勒近来十分不佳的心情状况,这阵子军中每个人是对铁勒能避就避,可是今早突破重围刚抵达中军大营的那些人,却害得他们这两个难兄难弟,不得不前来练练胆量。
“你去。”佐将军犹豫了很久,理智地决定把这差事推给冷天色。
“不,你去。”收到消息的人又不是他,干啥他要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的睑皮较厚,还是你去。”铁勒近来就像北狄的气候一样阴阴晴晴的,要是说错了话怎么办?还是找个命比较长的替死鬼妥当。
冷天色不平地怪叫:“怎么又是我?”每次挨冷睑被削的人都是他!
“什么事?”前来巡视前线的铁勒,思绪被后头两个交头接耳的人打断后,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
“呃……”被人一把推出来的冷天色,硬着头皮迎向他冰冷的眼神,“王爷,十公主来了。”
铁勒骤时拢紧了剑眉,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阴郁。
她来做什么?他不是命朵湛要把她看好,朵湛怎会让她离开大明宫?而且,自父皇殡天后,他就再也没有将战况传达给京兆,她怎知他在这里?
难不成……有人在暗地里通风报信?
“是……是离萧奉命带她来的!”冷天色在他怀疑的厉眼扫过来时,忙不迭地挥手撇清关系。
他有些意外,“离萧?”那么,这代表卧桑已回京了?
“王爷,他们现正在大营那里候着。”佐将军在冷天色的暗示下赶上来接着插话。
铁勒想也不想,“赶她回去。”
早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碰了一头钉子的佐将军,无奈地再把话带到。
“公主她……坚持要见你一面。”一个这样,一个那样,偏偏两个脾气都硬得很,害得他们这些底下的人不只是难做,还两面都不是人。
薄薄的雪花飞掠过铁勒的眼睫,他的眸心,顿时失去了方向。
她坚持要见他?但,见他做什么呢?他都已如她所愿,松手放她自由,并断下决心,往后将会一点一滴的,把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埋葬,在他费尽气力走了那么远后,为什么还要叫住他?
“王爷?”还在等他答复的冷天色,小心地研究着他的表情。
他猛地甩去满脑即将不可收拾的思绪,伸手将覆面的雪花拂去后,二话不说地翻身上马,接着手中缰绳重重一扯,座下的良驹随即直朝中军大营踏蹄飞奔。
***
他来?不来?
凝望雪地过久,却始终没见着他的身影,恋姬揉揉有些酸涩的双眼,试着忽略连日来十万火急赶来此地所造成的疲惫,匆地一阵急风刮至,冷意直沁心直透骨髓,令她在打颤之余,再次地拢紧雪白的大氅。
“公主。”深怕她受寒的离萧再也看不下去。“雪大,还是进帐里等吧。”来到这里后,她就一直站在雪地里枯等,眼看都一两个时辰了,再等下去怎生是好?
她轻轻摇首,“我在这就好。”
“公主……”请不动人的离萧皱着眉。
“我没事的,你进去歇着。”她的双目不曾须臾瞬离,目光仍是定在遥远的彼方。
她坐不住,一刻也坐不住,全身血液蠢蠢欲动似的在翻腾,心跳得那么急、那么慌,彷佛就要全然失控,只要想到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铁勒,她就怎么也无法乎静下来。
可是等了这么久,在磨人心神的等待中挨了这么久,他怎么还下来?冷天色真的告诉他了吗?会不会是因为来者是她,所以他才刻意回避不见?还是说,他已将她的名自心坎里剔除,根本就不想再见她一面?
就在恋姬几乎要以为铁勒再不会为她回首,而她再不能听见他在耳畔低沉的呼唤时,忽然问,飞雪逐风地在她面前散尽。
她看见他。
策马归营的铁勒自远处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他,一身墨黑的铠甲被雪光映透出闪闪亮泽,像是雪地里一丛跃动的黑焰,自雪的那一端,直燃烧至这一头。
相逢的剎那,恋姬哆嗦着身子,捶擂的心房重重战栗了一下,由于云浓雪重、光影不灿,旋落在风中的雪花蒙去了她的视线,令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子夜般炯亮的眼眸,却像道水印子般,依旧清晰地映盛在她的眼中。
下了马的铁勒,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她不禁浑身紧张起来,一手按抚着紧紧颤缩的胸口,试图镇定下风涛迭起的心湖。
铁勒的目光仍是一如离京时那么地冷然,只在定近她后,扬手招来随他一道返营的冷天色。
“去挑百名精锐,立刻护送十公主回京!”卧桑在想些什么?这时让她来此地,想让她送命吗?
冷天色呆愣愣地,“啊?”这是什么情况?风大雪大的,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儿,他要把她赶回去?
“是大哥要我来的。”没想到他什么也下问就下令逐客的恋姬,在错愕之余不得不向他声明。
“送她回京。”铁勒仍是一派的遥远疏淡,不留恋的目光迅速自她身上撤离,说完便转身欲走。
“遵命。”冷天色叹了口气,无奈地找人准备打点她上路。
恋姬紧咬着唇办,一手按下冷天色正准备招人的臂膀,提起裙摆快步朝铁勒追去。
“公主……”万分为难的冷天色,忙跟在她身旁希望她打消念头。
“你跟大哥之间有什么秘密?”她不理会,小跑步地追在铁勒身后,决定在今日把他和大哥之间的来龙去脉给弄个明白。
铁勒没有停下脚步。“没有。”
“大哥不要你攻下北武国!”在即将追不上他时,心急的她忍不住扬高了音量。
急切离开的步伐倏然而止,铁勒半瞇着黑眸回过首。
“大哥这么说的?”不要他攻下北武国?这回卧桑的出发点,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天朝?
她抚着胸坎气喘吁吁,“他要我来阻止你……”
铁勒逸出一串冷笑。阻止?卧桑未免也太不相信他了。
他朝冷天色弹弹指,“天色,那样东西呢?”卧桑既是不信,那么他就证明给他看。
“那样东西?”冷天色疑惑地皱着眉头,半晌后恍然大悟地转身朝大营里跑去。“我这就去拿!”
恋姬不解地静立在原地,铁勒别过脸,就在他们之间的沉默悬宕到一个顶点时,匆匆衔命而去的冷天色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手上多了一个看似沉甸甸,包裹着黄巾的方形木匣。
“拿回去给大哥。”在冷天色慎重地把东西交给她后,铁勒再度启口。
她轻蹙黛眉,“这是什么?”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她怎都没见过这东西?
“转告大哥,我的承诺已兑现,我与他的协议,就到他重新踏上国土的那一刻为止。”铁勒不打算留给自己回头的余地。
愈听愈觉得不对劲的恋姬,连忙把木匣放至离萧的手上,小手飞快地解开裹缠在上头的黄巾,在打开木匣时,她震愕地看着匣里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名器。
爱冷使得她的声音有些下稳,“传国玉玺……为何会在你手上?”这东西,不是该在翠微宫里的吗?是谁把它盗来这的?
“你走吧。”他没回答,在旋身转过时,披覆在他身上的大氅迎风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她急急抬首,“你不随我回京?”
“你不会希望我回京的。”铁勒的身影顿了顿,握紧双拳压抑地自口中迸出。
他紧抑的声调,像是会扎耳一般,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他。“二哥……”
卑才月兑口,全身蓄紧力气的铁勒,立即猛烈地挥开她碰触的小手。
“别那样叫我!”这些年来,他最是无法忍受的,就是这两字自她的口中说出。
遭人全力排斥的玉掌仍停留在空中,掌心还带着些疼痛,丝丝麻烫的感觉,就着手心一路延伸至全身,一下又一下地,扎进她的心坎里。
目送着他再次逐步远去,恋姬的眸里泛起薄薄的泪雾。
他的眼里不再有她了,但此刻的她,在这股欲哭的冲动下,她还是想说服自己,在他们之间,覆水仍是可收,那些错了、误了的,都可以在时光的河川冲刷后重新来过,可是这场不肯停息的落雪却像是在参加告别的祭礼似地,将他的身影缓缓卷去,用落不尽的雪花来祭她已逝的爱情。
风势中,恋姬的身子匆地晃了晃,一阵揪心的刺痛飞快地在她的胸口蔓延,她低下螓首,怔怔地看着自己。
一柄带着斑斓羽翎的弩箭,静插在她的胸前,聆听着风儿吹拂在箭翎上嘶鸣的啸音,不知怎地,她想起大明宫里的那盏风铃,那盏,他为她亲自悬于檐下的风铃。
她还记得,每当午后风起时,风铃清沁透耳的琅琅声响,随着风儿巧巧地定过总是寂静无声的殿廊,在铃声中,有着他稳定朝她步来的足音。自他离去后,独留在大明宫里的她,常在起风的时分侧耳细听着,风铃每响一声,过往的回忆就愈朝她走近一分,每听一回,那些想忘却又不能的昨日,就会再度悄悄地向她走来。
“十公主!”离萧高亢的叫声,划破雪地里单调的落雪音韵。
“袭兵?”目睹一切的冷天色迅速转首环顾四周,忙不迭地对属下派令,“传令后卫军包围此地护驾,其它人立刻去把潜进后方的敌兵找出来!”
未上马的铁勒迅即回过身来,在视线触及她的那一刻,他的脑中昏了昏,全身如遭雷殛地僵止住,轰轰的心音,波澜壮阔地在他耳际不断拍击着,他瞠大的眼瞳,紧锁住恋姬胸前那片漫意无限的血色。
“恋……”他想开口唤她,却像是梗住了,声音蓦地紧窒在喉际,久久,无法成言。
“快传军医!”大惊失色的离萧一手撑扶着恋姬,另一手急拉着冷天色的衣袖。
颓靠在离萧臂弯里的恋姬,仍是低首静看着插在胸前的弩箭,温热热的血液,像是有生命似地,将她的白氅缀染上了刺眼的酡色,宛如一朵朵红梅,正缓慢地盛绽晕化开来,看在她眼中,像极了大明宫里那株在雪中盛绽的红梅。
枝上的红梅遭她摘取离瓣时,承受的,原来是这种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唤,费力推开身旁的离萧,拖着脚步走向震怔在原地不动的铁勒。
离萧急忙扯开嗓子,“王爷!”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心碎的痛感中,铁勒强压下心头那份崩离的感觉,拚命凝聚起意识疾步奔向她,在伸长的双臂承接到她瘫软的身子后,他慌忙抱着她蹲跪在地,一手拉开她的大氅,大略地诊出伤势后,一掌紧握住那柄弩箭。
离萧不确定的问:“王爷?”他不等军医来?
铁勒咬咬牙,眨眼间已将弩箭拔出,受痛的恋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尖深深陷进他的臂膀里,惊恐的明眸不确定地看向他。
“别怕……”他用力压紧她的伤处,难以抑止话音里的颤抖。“别怕,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碧然的话语方抵达她的耳畔,热泪迅即聚满了她的眼眶,这让恋姬看不清他的脸庞,她费力地将它眨去,双眸坦坦直望进他布满悸痛的眼瞳里。
原来,心痛的人,还有他。
她并不是孤单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后,她清晰地开口。
铁勒怔了怔,没想过能自她口中听见这句话,他还以为,这一生,她永远也不会这么对他说。
她拉开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双手倾身偎至他的怀里拥抱他,紧贴在他胸前的贝耳,在隐约地听见他胸坎里传来的心跳后,缓慢地闭上双眼。
“别丢下我……”不过多久,她收紧的双臂再也无法将他紧拥,缓缓地在他身侧垂下,任不断涌出的鲜血濡染了他一身。
***
急如锅上蚁的离萧,在冷天色的两脚一退离中军主帅大帐后,就心急地把他拉至一旁去探听情况。
“怎么样?”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冷天色烦躁地爬梳着发,“不知道……”光是躲在外头偷看铁勒的脸色,他就觉得情况不怎么乐观。
枝上的红梅遭她摘取离瓣时,承受的,原来是这种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唤,费力推开身旁的离萧,拖着脚步走向震怔在原地不动的铁勒。
离萧急忙扯开嗓子,“王爷!”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心碎的痛感中,铁勒强压下心头那份崩离的感觉,拚命凝聚起意识疾步奔向她,在伸长的双臂承接到她瘫软的身子后,他慌忙抱着她蹲跪在地,一手拉开她的大氅,大略地诊出伤势后,一掌紧握住那柄弩箭。
离萧不确定的问:“王爷?”他不等军医来?
铁勒咬咬牙,眨眼间已将弩箭拔出,受痛的恋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尖深深陷进他的臂膀里,惊恐的明眸不确定地看向他。
“别怕……”他用力压紧她的伤处,难以抑止话音里的颤抖。“别怕,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碧然的话语方抵达她的耳畔,热泪迅即聚满了她的眼眶,这让恋姬看不清他的脸庞,她费力地将它眨去,双眸坦坦直望进他布满悸痛的眼瞳里。
原来,心痛的人,还有他。
她并不是孤单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后,她清晰地开口。
铁勒怔了怔,没想过能自她口中听见这句话,他还以为,这一生,她永远也不会这么对他说。
她拉开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双手倾身偎至他的怀里拥抱他,紧贴在他胸前的贝耳,在隐约地听见他胸坎里传来的心跳后,缓慢地闭上双眼。
“别丢下我……”不过多久,她收紧的双臂再也无法将他紧拥,缓缓地在他身侧垂下,任不断涌出的鲜血濡染了他一身。
***
急如锅上蚁的离萧,在冷天色的两脚一退离中军主帅大帐后,就心急地把他拉至一旁去探听情况。
“怎么样?”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冷天色烦躁地爬梳着发,“不知道……”光是躲在外头偷看铁勒的脸色,他就觉得情况不怎么乐观。
“不如……不如把握时间先送十公主回京吧,宫里的太医一定会有法子的!”离萧转想了大半天,在不信任这里的军医之余,急着想将她带至别的地方医治。
他摇摇头,“这时上路太冒险了,况且京兆这么远,王爷不会准的。”伤势这么重,怎么移动她?更何况这场雪愈下愈大,能不能上路都还是个问题。
“那……”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人是他带来的,她要是有个万一,他要怎么回去面对卧桑?
冷天色知解地拍拍他的肩头要他镇定一点。
“别慌,相信我,我们比你更慌。”他以为只有他怕而已吗?竟然在主帅所处的中军里出了这事,中军里的哪个人不怕?就怕铁勒会秋后算帐,都已经有人洗好脖子准备自尽谢罪了。
奉命抓出袭兵的参将,办完事赶回大营后,就急着先来向冷天色报告。
“冷将军。”碍于铁勒就在里头,参将靠在他耳边小声地与他咬耳朵。
“办得好。”冷天色边听边点头,“现下袭兵是生是死?”
“无人敢留。”参将的双目惶恐地闪烁着,胆战心惊地侧首瞄了瞄主帅大帐。
冷天色叹了口气,“说得也是……”让恋姬受袭就已经够糟了,要是再让铁勒知道有人敢对袭兵高抬贵手,难保铁勒不会变天。
“别待在这了,你再进去看看情况。”弄不清情况始终放心不下的离萧,忙不迭地分开他们俩,用力把冷天色推向帐门。
他直踩住脚步,“现在?”他哪有胆子在这个时候进去?
离萧拉下了脸,“去吧,算我求求你。”
“别忘了你还要向王爷报告这事。”参将也忙不迭地加入离萧的鼓吹阵营。
他边咕哝边往帐门走,“不讲道义……”好,他记住了,这些人全都没义气得专死道友不死贫道。
就在一脚踏进主帅帐里后,很快的,冷天色就后悔了。
等在内帐外的铁勒,坐在椅上披散着发,目光空洞地直视着双掌上残留的血渍,染在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已然凝固,让他看起来像头负伤的野兽,因失去了主人而不知归处,他人只消定眼一瞧,即可看出此刻他掩不住的伤痛有多少,而过于自责的成分又有多少。
他比谁都知道,在离开恋姬时铁勒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他也知道,这些日子来,铁勒有多么想再见她一面,今日会发生这事,或许,他也在怪着自己。
如果可以,冷天色真希望那柄箭是插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恋姬,至少,铁勒不会把自己逼成那个样子。
“你是怎么带人的?”铁勒的怒眸直扫向他,一字字地自口中进出,牙根因长久紧咬而显得痛楚。
冷汗涔涔地流遍了一身,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冷天色相信自己早就身中数刀了。
他赶忙在铁勒的面前单膝跪下,“属下自知失职,日后,我会自请处分。”虽说事情并未与他直接有关,但他不想逃避这个责任,以免殃及其它人。
铁勒并不看他,耗尽力气地,试着把就要失去控制的自己找回来,下断在心中提醒着自己,除了恋姬外,他还有一场战事要打,在战场上,还有许多仰赖着他的人。
他深吸口气镇定下心神,试着让思绪清醒一点。
“人呢?抓到了吗?”一径忙着恋姬的事,他都忘了另外一回事。
冷天色忙抬起头,“后卫军已将袭兵歼灭。”
他不忘算清,“护营不力失职者,严惩。”底下的人全都在干什么?居然让敌兵模到这儿来。
“是。”冷天色心头一凛,朝他沉重颔首。
这时军医忽地揭开内帐帐帘,“王爷,公主在叫你。”
铁勒猛然一怔,稍稍平息下来的心房再次奔跳了起来,他的眼眸缓缓滑向帐帘,原本是急于进去探视的他,却在这时犹豫了起来。
进去后,他会看见什么?生离死别?还是一个痛苦申吟的恋姬?他什么都没有准备,遭受痛击过后的心房还来不及掩甲保护,好再度去承受另一回合,无边的绝望如涓涓细流汇成海,迫不急待地浸湿了他的天地后,再一点一滴地爬上他的脚,更进一步地涌上企图淹灭他。
“王爷?”冷天色担心地伸手推推他。
气息紧窒的他,重若干斤地挪动脚步,指尖一寸寸地掀开帐帘,在里头的光影照亮了他的面庞时,像是掀开了另一个世界,在里头,灿燃的烛焰烧得很红,辉映着一身血色的恋姬,将帐内蒙上一层艳艳的光彩。
紧闭着眼的恋姬躺在杨上,费力换息的她气息很急促,经她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深陷进她白皙的掌心里,可是她不出声,用力咬着失去血色的唇,不让一点申吟逸出她的口中,她只是忍。
铁勒只觉得自己再无去路,痛裂的心房弃甲归降彻底溃堤,已收拾好的情意,也因她再次破闸而出,不能收拾。
她又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眼下,她就躺在那儿,离他这么近,只要一伸手即可触到,不再是远在天涯一隅,令他觉得这一切恍然若梦,好不真实。
离京后,战事急在弦上,他一直睡得少,偶尔方投入睡海,不若片刻又乍然惊醒,若想贪图个一觉到天明的无忧夜寐,无数个梦境又会痴痴缠索着他下放,在那些来来去去的梦中,好梦难寻,旧影难避,不管他在浮啊沉沉的梦海再怎么辗转,梦境再怎么变换,他总会看见恋姬。
他变得害怕作梦。
但现在,他却情愿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啊梦,醒了,他们就再也无惧无痛。他多么渴望,他们俩真能够重来一回,时光若是能倒流,什么云山海月他都不理,权势利欲也都与他无关,他只希望,覆水能收。
“二哥……”意识下甚清醒的恋姬,在朦胧地看见眼前的人影后,昏乱地伸出手想捉住他。
“恋姬,看着我。”铁勒握住她冰凉的柔荑,侧身坐在她的身畔俯向她。
“你没走?”她迷蒙地睁开眼,水眸不确定地闪烁着,不能肯定他仍未离开的小手,不住地在他脸庞上模索着。
“我没走。”铁勒拉着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面颊,“你瞧,我不就在这?”
手心底下的触感,依旧是那么温暖,吹拂在她脸上的气息,也和以往一般温柔,恋姬努力睁大眼眸,想将他再看得仔细一点。
在他的眼眸里,她就静映在其中,她清晰地看见了一身血汗交织的自己,而那些她刻意隐藏的心事,也被映照得再也无处躲藏。
逃躲在岁月中的真相,此刻一一在她的面前飞掀开来,揭开了她刻意掩蔽的布幕后,她看见了活在阴影底下,苦苦压抑了多年的自己;她看见,那个为了断绝道德枷锁,强行将她封闭起来的自己;同样地,她也看见了,那个从没有自铁勒心房上走开过的自己。
望着铁勒的面庞,至今她才明白,自他离开后,她一直欺骗着自己不曾想念,原来,想念是这般蚀心刻骨,是道耗尽了青春也解不开的锁,而在锁上了心房与恋慕作别后,到了底,她还是又回到了原点。
“为什么……”她凄瞇着眼哽咽难当,泪水无法自抑地滔滔倾流。“为什么你是我的哥哥?”
这些年来,她无一日不希望,在他们身上没有流着相同的血液,更没有那吞蚀人心的束缚,她只是想要一份爱而已,为何苍天要这般为难她?
铁勒深深倒吸口气,喉际强烈地哽涩,胸口像遭烙了烧红的铁块似的,焦炙之间,血液汩汩汇流骤聚,猛力拍击地呼唤着,要觅出口,逼使他必须动用所有的力气,才能压下那句已到了口的话。
“我只是想……一起厮守……”无法诉尽的心酸让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她虚弱地闭上眼,颗颗断了线的泪珠纷纷滑过她的小脸。
“我们重来过。”他颤动地俯在她身上将她抱紧,“把那些都忘了,我们重新来过……”
“王爷,前线战况有变!”收到消息后就急忙闯进来的佐将军一把掀开帐帘,而拦人不力的冷天色,则是满脸歉疚地跟在后头。
埋首在恋姬发际里的铁勒没有响应,兀自拥紧了她不肯松手。
“王爷!”一刻也不能等的佐将军急得跳脚。
“王爷,公主昏过去了。”军医弯身在他的身旁进言,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小心地将他给拉开。
“王爷,你最好是还是听一下。”在佐将军的催促下,冷天色只好跟着帮腔。
“说。”铁勒站起身走至一旁,两手擦着腰努力地换气调匀气息。
“孟戈带了一支潜藏在国境的伏兵埋伏在我军后头,可能是打算在截断我军粮草的供输后,再与前方直朝我军而来的孟图夹杀我军中军!”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带两连快刀营的人马去断了后头的敌军,记住,在所不惜!”不管花多大代价,铁骑大军绝不能少了撑持整支大军的粮草。
佐将军思索着他所说的“在所不惜”这四宇后,有些疑惑地抬首。
“将敌军全都……剿灭吗?”之前他不是为保留大军军力,不要他们拚尽全力的向北武国动手?
他决绝地吐出一句:“一个也别留。”
“前头的孟图呢?”总下能只顾后下顾前吧?
“由我自己来。”从一开始,孟图就是他相中的猎物,要擒孟图,他可不愿别人插手。
“遵命。”得令后的佐将军如获特赦,推开身旁的冷天色急忙地跑出去。
铁勒抹抹脸,觉得体内的每一处都在鼓噪着,让不断压抑的他无一处不难受,他知道,再不离开这里,他就快不能呼吸了。
“天色,你留下来巩固大营,后头的敌军一解决后,就命后备兵团护粮来此。”仔细地考虑了战况后,他决定按照他事先想好的计画行事,战事至此,他断不能因个人私欲而放弃全军。
冷天色紧锁着眉心,“你要在这时离开十公主?”他放得下?最担心的人不就是他吗?
“看好她。”他慎重地叮嘱,再多看了恋姬一眼后,逼自己收回恋恋的眼神转过身。
“王爷……”
他嘶哑地低喃,“我……不能留下来。”再多留一刻,再多心碎一分,他会发狂的。
冷天色顿了半晌,而后知解地朝他颔首。
“我明白了。”让他出去也好,或许能让他发泄一下。
膀在帐外的离萧,在铁勒率众将军出帐时大惊失色,也大抵知道了他想做什么,但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弃恋姬不顾。
他边问边追在铁勒的身旁:“王爷,你不陪在公主身边?”
“恋姬若是有半分差池……”铁勒霎然止住脚步,侧首以肃杀的眼眸刺向他,“卧桑就别怪我反目相向!”
他眼中的恨意,令离萧不禁大大地打了个寒颤。
遍身不能动弹的他,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铁勒大步地走向外头,与那些已在佐将军号令下召齐的属下会合后,立即翻身上马,在卷起的雪花,以及身后重兵的交错掩映下失去了踪影。
风雪依旧无情地吹袭而来,马不停蹄地赶赴战场的铁勒咬牙力抗严寒,带军来到被火光染映得有如白昼的前线战场绑,他举高一手,召来随同的将军们传达战略。
短暂地让大军稍事喘息后,铁勒用力一夹马月复,率先拔剑为受陷于天险与地势而陷入苦战的铁骑中军突围,跟在他身后的援军,也一拥上前冲向火光处处的战场。
震天呼啸的杀敌声,像首凄厉的哀歌,在黑夜的雪地里回荡了一遍又一遍,转眼间,厮杀已展开,火光将每个人照得满面通红,冥冥夜色被逐至不知处,手起剑落间,人人是为求生求胜,没有人忆得起黑夜外的昨日,也没有人想起未知的将来,当下,只在剑中。
浴血奋战的铁勒一剑重重地劈下,数滴温热的血液,飞溅上他被霜雪凝冻的面庞,当围绕在他四周的敌兵已尽殁时,正欲另寻他敌的他,匆地转首看向远处黑暗的南方,在尖锐刺耳的金戎声中,隐隐约约地,他彷佛再次听见了,恋姬所吹奏的悠扬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