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倒是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午后,后院主屋,楼毋缺舒服地斜躺在屏榻上头,黑眸再三审视眼前万般诡异的女人,不她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不过,她现下的姿态,瞧起来可真像是个做错事的小泵娘。
啐,难不成是想要博得他的同情?
博得他的同情又打算如何?该不会打算在此长住吧?
人鬼殊途,她应该懂得吧,毕竟她已有千年的历史千年之魂哪。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拿回我的手绢”她敛眼坐在圆桌旁,偶尔抬眼偷觑他。
“既然拿到了,为何还不走?”
“不是不走,是走不了。”她空洞的嗓音彷若毫无思绪。
“怎会走不了?”他无奈叹道。
她没诓他呀,方才要拉着她出大门,不管他怎么使力地拉,就是没办法将她拉出大门,彷若有一面无形的墙似的,硬是将她给架在里头,不管是从哪一扇门,甚至是拉上围墙,她也一样出不去,像是被困在楼府里。
守门的小厮瞧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东奔西跑,从头到尾都瞧不见她的身影,只瞧见他像个疯子似地在府里兜来兜去。
这下子,就连他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办了。
但是,她应该有其它法子的吧。
“我也不知道”她愧疚地垂下粉颜。
“妳怎会不知道?”他不禁发噱。“妳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在我府上的围墙,妳应该还记得吧?”
“我”她瑟缩起肩头,更形纤瘦无助。
楼毋缺不禁翻白眼;老天,眼前到底是什么阵仗?到底谁才是鬼?她怕什么?照道理,应该是他怕她的吧。
“我只记得手绢掉了,记得你拿走了手绢,所以我便翻进这宅子,进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出去,我也不知道为何出不去”她敛下眼,很小声小声地道:“说不准是隔壁诵经的关系”
“啊啊”他轻吟了一声。
对了,隔壁诵经是打昨儿个开始说不准真是隔壁诵经所致,只是可怜倒霉了他。
呿,他是不是得先要世伯暂停诵经?
不过,要是他没记错,世伯说过,只要诵上三天三夜的经,念儿的病便会痊愈,如此一算,岂不是代表只要到了明天,这诵经声便会停止?
到明天啊也好,只要撑到明天,一切就过去了。
他只好忍忍了,只是
“喂,女鬼,妳该不会是找借口赖在这里不走,趁机吸取我的阳气吧。”许多说书的人总是有此一说的。
虽说,他是压根不信,但现下眼前已经碰上一个了,他好歹也要先自保。
“怎么吸取?”她不解地睇向他。“为什么我要吸取?”
她从不觉得饿既不觉得饿,就不需要胡乱吃东西吧,再者,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吃。
“我怎么知道?”他不禁发噱。
难不成还要他教她?
“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妖怪”她垂下眸,总觉得她的眼有些飘忽。
“是啊是啊,妳是鬼,不是妖怪。”
可不是,看也知道她是个笨女鬼,一脸蠢样,精明不到哪里去。
老瞧她瑟缩着肩头,飘忽的目光东晃西扬的呿,看来说书人口中的鬼,也不过尔尔,压根不像他们说的那般骇人听闻。
阮善取正襟危坐,视线直瞅着搁在腿上的双手。“我也不想困在这里,我只想要找我的相公”她并非听不懂他的意思,但实际上,她也并不是自愿待在这里的,若是可以,她想要尽快离开。
听见她幽沉的声音传来,他不由瞅她一眼。“妳家相公?”千万别告诉他,她家相公还活着那就不是鬼了,而是妖怪。
“嗯,我在等他。”说到此,她模糊的脸漾起甜甜的笑意。
楼毋缺微挑起眉,试探性地问道:“他在哪?”
“他在”她彷若喃喃自语着,偏着螓首,想了好一会才道:“应该还在城里吧。”
“在城里?”他似笑非笑地哂道:“敢问姑娘是何时的人?”
要是真在城里,那可是千年老妖了!
“我”轻喃到一半,冰凉的嗓音突地打住。
对了,她是何时的人哪?
她只记得她等了好久好久,守在城门不走,守上了千年也等不到他来,后来后来
啊啊“我想起来了”她轻喊了一声。
“想起什么了?”他没好气地道。
怎么?身为千年之魂,脑袋里有千年记忆,教她搞混了?哼。
“我在城门等了千年,等不到他”她闭上眼,所有的记忆彷若昨日历历在目,一幕一幕皆教她心碎。
“妳”能不能别鸡同鸭讲?“若是妳有意同我聊,不防从头到尾把话说清楚,不要东截一块,西补一块?妳心里很清楚,但是我一点也不明白。”
要他猜吗?他可没那种闲情逸致。
一般寻常人也不会陪着女鬼闲聊的他能坐在这里同她聊,他可真是不得不佩服自己。
“你想听?”她淡淡扬起笑。
“不想。”他想也不想地道:“别人家的夫妻情事,关我什么事?不过,大爷我现下没什么事忙,妳随口说说,我就姑且听听。”
卑落,起身绕过她身旁,替自个儿斟了杯茶,回头问:“妳要不要喝茶?”见她摇头,他索性将整壶茶都搬到屏榻边。
“说吧。”他慵懒地浅呷着茶。
阮善取睇着他好一会。“你一点都不怕我”
“妳觉得我应该怕妳?”他挑起浓飞的眉。
“应该怕的,是不?”她已经不是人了“我以为每个见到我的人应该都会怕我的,但你却不”
“听妳这种口气,妳还吓过其它人?”
“不,只有你见过。”
“妳不是说妳已经在城门等上千年了吗?不可能只有我见过吧。”搁下茶杯,他舒服地窝上屏榻,黑眸微敛。
“可不是?也许你是我的有缘人,才得已见到我。”
“岂不是我的荣幸?”哼,他的运气可真好,是不?“得了,我可没打算和妳闲聊妳我之间的缘份。”
“你真是个真情至性之人,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她直瞅着他。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我真性至性呢,真是教我受宠若惊。”大多数的人都说他是个目中无人,淡漠无情的噬血虫。
斑,他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不至于压榨善良百姓,但要他通融拖延税赋,一句话,办不到。
“不若我相公,他什么事都不会同我说的。”话落,神情顿时落寞了些。
“哦?原来不是鹣鲽情深的一对佳偶啊。”他还以为她执意要寻找她家相公,是因为两人情深到无法分离,想不到也不过
“该怎么说呢?”她苦漾笑意。“我家相公名叫段膺,是个多情烂漫之人,待人极好,性子又热络,未成亲之前,他在我爹的账房工作,而我在一次的不期之遇瞧见他之后,便”
“看上他了?”
“请别这么说”何必说得如此粗俗?
尽避脸上五官是一片模糊,但他依稀可见她面露羞色。“意思不都一样?”她刚才不是还夸他是个真情至性之人?
“横竖,我挺心怡他的,直希望哪日能有机会与他交谈,岂料我爹竟发觉我的心意,竟要他入赘”
“这不也挺好,横竖有情人终成眷属,妳该要偷笑了。”他冷冷打断她。
她爹没要求门当户对,甚至还为她撮合婚事,她该要感恩了。
“总觉得委屈他入赘。”
“这怎么算得了委屈?妳要想想,妳爹需要借用到账房,表示家境相当富庶,他能入赘,算是他上辈子积得阴德,说不准他梦里都在偷笑呢。”呿,男人志气不值钱,能够一步登天才实际。“除非,他是被妳爹强逼入赘,而婚后对妳不闻不问,淡漠至极,教妳觉得委屈。”
“”
“嗯哼?”真教他给猜中了?
敝了,倘若他待她不好,她为何还要找他?甚至掉了手绢,还非得要拾回不可?
“为了多瞧他几眼,我甚至在佛前供上鲜花素果,祈求佛祖实现我的愿望,哪怕只是几眼,岂料佛组没听见我的心愿,反倒是教我爹给看穿了爹自以为牵起一桩好姻缘,竟是我痛苦的开始”
她说着喃着,目光迷离又遥远,但感觉思绪和记忆逐渐鲜明生动了起来,彷若跳月兑了她的脑海
夜半三更,阮府西厢院落主房里头,灯光粲亮,阮家千金凭着矮几席地而坐,手里的针活正忙着。
拢在绣架上头的披风一隅上头,绣着的鹰隼,眼眸炯炯有神,犀利而凌厉,恰似那一双从不正眼瞧她的眸子。
思及此,手上的针微颤了下,狠狠地扎进指头,绽出一滴刺目的鲜红。
阮善取略嫌怔愣地敛下眼,睇着血珠好一会,却没打算抹去,只是目光空洞地睇向窗外,等着多日未归的归人。
他今儿个也不回来?自从爹过往之后,他几乎也不回府了。
她绣这个做什么?他也不要啊
就成亲以来,他连正眼都未曾瞧过她,那般热络的性情一碰上她,便像是蒙上了一层冰雾,降熄了他的热情。这不是她乐见的,但却也不是她能主宰的。
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成亲之后,他会变得如此淡漠?成亲前的多情热络为何都消失了?他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在是他了,可怜的是,她依旧是未变的她,心恋至深的她。
而他的改变,是她造成的吗?
唉得他不得不夜夜笙歌,逃避着不归府?
而她,也活该落得天天等着夜归人的下场?
他不回来,她心神惶然,他一回来,她心如刀剐想他呀,可一见他归来,身上满是其它女子的香气,她便心绞难遏,可他要不回来想到他尚在烟花之地游荡,她更是生不如死。
为何她会落得独守空闺的下场?难道他真是那般厌恶她吗?她比不上那些烟花女子吗?
妒嫉彷若海浪翻江倒海而来,几欲将她吞噬。
她可是阮府千金,他竟敢无视她的存在,竟敢夜夜散尽千金寻欢作乐若是爹还在,若是爹还在,他岂敢如此张狂?岂敢如此待她?
这不是她要的生活,她不要这样子!
柔荑不知不觉中紧握成拳,指头上头的一滴珠血染上掌心,彷若在控诉着她的良人几番冷落她
突地,咿呀一声,门板教人推了进来──
不用抬眼,光是嗅闻浓厚的酒味和廉价的胭脂味,她也知道来者是谁,而凌乱的脚步声,更显示是家丁搀扶着他进门的。
“都什么时候了,妳还在这儿?”粗嗄的嗓音低喃着,醉醺的眸扫过,他教家丁傍搀上床榻。
冷风刮进房里,坐在矮几前的阮善取不由轻咳了几声。
“小姐,要不要咱们去泡壶热茶?”家丁将段膺安置好,随即走回门边。
“不用了,你们下去吧。”她摇了摇手,顿觉掌心一片湿稠,敛眼睇去,竟是那一抹血。
唉,不管她做得再好,他都不会瞧在眼底的,是不?
无奈地轻叹一声,起身走到床榻边,替他褪去锦靴,方要盖上被子时,他竟探出猿臂,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相公?”她惊呼了一声。
段膺不语,看似睡去,只是紧紧地搂住她。
阮善取被搂得不得动弹,大眼只能直瞪着他沾满水粉的衣襟他已经玩得如此地自然,就连已经回到了自家,也以为人还在妓楼?
为何要这样糟蹋她?
放任他,由着他,到最后他竟是食髓知味得不想回府,一回府便将她错认为妓楼的烟花女子?
她待他如何,他心知肚明,如今,他是知晓她的心意,擞邙吃定她了?
为何要糟蹋她对他的心意?
简直是欺人太甚!
咬了咬牙,使尽气力地推拒着他,岂料竟被他扣得更紧,她挣扎更甚,他箝制更紧,力道拉扯之间,一条手绢自他的腰间滑出一截。
她一愣,抽出手绢。
上等的材质,精美的绣饰,在在显示这条手绢价值不菲这是谁的?是哪个烟花女子给他的?
“妳想要,就给妳吧。”头上突地听见他淡漠的嗓音。
伴随着话落,身上的箝制也为之一松,她瞬地坐在床榻边,敛眼直瞅着翻身转去的他,再转眼睇着手绢。
“你送我的?”她大胆猜想着。
也许他对她并不是毫无情感情可言,也许他对她也有些许在意的,是不?
段膺压根没转身,不耐道:“由着妳想吧。”
“由着我想?”她喃喃自语着。
到这当头,她还能假装这条手绢是他要送给她的?
他的态度恁地冰冷,口吻恁地淡漠,岂不是意味着他厌恶她至极,甚至连瞧也不想瞧她一眼?
就连给她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
为何伤她至此?
“爷,你在里头吗?”
耳边传来大木的叫唤声,瞬间将彷若离体的魂魄拉回rou体,楼毋缺恍神地瞪着前方,感觉身上一阵冰冷。
“爷?”
“我在,有事?”他不耐吼道。
吵什么来着?他正想着事情呢。
方才这女鬼在说故事时,他的魂魄恍若挣出了rou体,随着她回到千年之前似的,那眼界竟是恁地真实,而她深刻多情的爱恋和锥心泣血的苦楚更是分毫不差地点滴渗进他的心坎里,似刀如剑般地剐着他的心头。
瞬间,令他起了平生头一回的惧意。
怕的不是胸口上的痛楚,怕的是她的故事里头的氛围,怕的是她的故事教他想起了那一日在织房恍惚所见的幻影。
这是怎么一回事?
“爷,已经是掌灯时分,该用晚膳了。”
“掌灯时分?”他一愣,睇向外头,果真见着外头的天色早已昏暗,渡廊上头点上一盏盏的灯火。
敝了,不就说了一下子的故事,怎么才眨眼,天便黑了?
“爷是不是身子不爽?”外头的大木又问。
“又是谁告诉你的?”谁在诅咒他?
他身子好的很,只是有些恍惚尚未回神罢了。
“是门外小厮说,爷今儿个像是哪儿不对劲,直在府里绕圈圈,而后一整个下午都没离开主屋。”
呿就知道。“我好得很。”他没好气地道。
摇了摇头,对上神色依旧麻木的阮善取,他不禁又是一叹。
她的心神该不会已经飞回千年之前?
斑,就连他都彷若被她卷进千年相思里头,更遑论她?
“爷,要在房里用膳吗?”
“不了,到偏厅吧。”
要他坐在这儿,瞧着她用膳,他肯定会倒足胃口。
再者,要是一个不小心又瞧她瞧出幻觉,他岂不是自讨苦吃?
站起身,临走前不忘再回头睇她一眼,见她依旧动也不动地坐在原位,彷若少了魂似的发愣,他不禁勾起讥诮的笑意。
她可真不是普通的蠢,那种男人有哪里值得她缱绻千年来着?为了那种男人等上千年,根本就是个笨蛋。
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