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伯真是胡涂了。”
必到自家大厅,楼毋缺乏力地一叹,目光睇向一旁,彷若沉思。
“爷,先喝口茶吧。”见丫鬟送上茶水,大木随即斟上一杯。
楼毋缺接过手,轻啄着,敛下眉眼径自沉思。
良久,他才开口道:“大木,上回要你送了两匹上等锦织给县官,可送过去了?”
“上个月便送过去了。”大木顿了顿才又道:“县官说,爷所托之事,大抵在八月会成行。”
“八月?”这怎么来得及?
那县官办事可真是不牢靠要他托封信到京城,请个再世华佗下苏州,竟也要等到八月念儿的病,岂能拖到那当头?
几年前,有个江湖术士不请自来,在念儿及笄那日登门造访了西门家,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他只记得他说念儿的病绝对拖不过十九生辰那日虽说他是当玩笑听过便算,但是念儿的病似乎打那一日起愈加恶化
不知道是那江湖术士真是猜对了,还是他在念儿身上下了什么诅咒来着但不管是哪一样,都不是好事。
也许现下该找的是那位江湖术士,而不是京城的再世华佗。
想着,他不禁也摇头苦笑。
拔时他也信了这等荒唐之事?
“爷?”
“没事。”他低声哼笑着。
药也吃不得,病要怎么好?念儿啊,远比爹娘还要教他牵挂,虽说情深不若夫妻之情,但他对念儿的兄妹之情却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刻。
如今,眼见她真要撒手人寰,而他却无计可施,可真是教人感到挫败。
接管爹所留下的产业,忙归忙,但是却容易上手,尽避要与人斡旋,他倒也怡然自得,总觉得没什么烦事难得了他,然而念儿这一桩
“爷,要不要厨房先准备晚膳?”
“不用,我先回房歇着。”他哪来有心情用膳?将茶杯搁在一旁茶几,摆了摆手,径自往后院走去。
推门而入,穿过花厅,转进右侧长廊最末,推开房门,顿见大圆桌旁坐了个人,正背对着他,尽避里头光线昏暗,但不难看出是个姑娘家。
楼毋缺见状,浓眉微蹙。
已经有多久没见着这戏码了?
不知道又是哪个狗奴才教人收买,才放行让这姑娘潜进他的房里她的运气不佳,遇着他今儿个碰巧心情不好,别怪他不懂怜香惜玉。
念头一定,推开的房门重重地朝一旁的矮柜推撞,发出巨响。
而,眼前的姑娘却依旧没有回头。
他瞇紧黑眸,微恼地瞪着她八风不动的背影。
“谁家的姑娘胆敢待在我的房里?”他恼声开口。
声落,坐在圆桌旁的身影微颤了下,螓首微垂,形似思忖。
“怎么,有本事买通我府里的狗奴才,倒是没脸见我了?”他哂道,缓步绕过圆桌,走到对面的屏榻睇着她垂下螓首。
他瞇眼审视着她,蓦然发觉她的衣裳有些古怪
难不成她不是中原女子?要不怎会穿这等说怪异倒也不是挺怪异,只是不是现下时兴的衣裳,更不是律法所颁的正统衣裳这姑娘到底是打哪来的?
“抬起脸来。”等了半晌,依旧等不到响应,他略微不耐地吼道,颀长的身影往屏榻一靠。
泵娘彷若僵固不动,良久,才稍稍抬了眼,淡声道:“把手绢还我”
楼无缺闻言,瞇起的冷厉眸子对上她,顿觉怎么也瞧不清楚眼前的她,总觉得她的脸是一片模糊。
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吗?
睇向他处,眼前依旧再清晰不过的景致,再调回眼,她身上的衣裳,甚至是衣饰皆都清楚不过,唯独她的脸蓦地,灵光闪过脑际,教他不由想起方才一抹影子翻过围墙。
那围墙,饶是一般男子想要徒手翻过都万般困难,遑论是一般纤瘦姑娘?
而她,尽避一身锦衣华服,然而却瘦骨嶙峋,露在衣袖外头的小手,青筋显而易见,彷若快要爆出皮肤似的,映着苍白的肤色她的病态和念儿可以说是不相上下,然而她瞧起来,不怎么像是个人但却又像极了人。
是人吧,他可还不曾同那些不是人的东西交谈过不可能可以交谈的吧
“妳到底是谁?”他慵懒往屏榻一躺,魅眸眨也不眨地睇着她。
“我是谁?”她敛眼喃喃自语着。
她是谁呢?脑袋一片浑沌,她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她只是来找她的手绢而已。
“妳连妳自己是谁,还找谁要什么手绢?”他没好气地道。
手绢?他不由想起那一日自西门府回府时,一条手绢飘到他的手里难不成她就是手绢的主人,今儿个是特地来讨回的?
“我”思绪一片混乱,她努力地抽丝剥茧,断续而破碎地道:“奴家姓阮,闺名善取,余姚会稽县人氏”
“哦?然后呢?”阮善取?名字倒是挺中规中矩,瞧她的穿著,倒像是个大家闺秀,说起话来倒也是颇秀气,看得出家教挺好,只是她说余姚会稽县那是什么地方啊?
余姚是郡名吗?可,早在天下统一之时,早已废郡,哪来的余姚郡?
至于会稽不就是苏州吗?
可真是已有多年没听人唤起这古城名了
“我”她敛眼彷若正在思忖,好一会才又道:“我来找我的手绢,把我的手绢还给我”
真是来讨手绢的?她怎会知道是他拿的,又是怎么跑进他房里的?
眸底闪过几分算计,抬眼睇着她。“我没瞧见手绢,妳找错人了。”他要是死赖着不还,她又能如何?
阮善取焙缓抬眼,菱唇微抿。“还给我,那是我相公送给我的”
“妳是哪一只眼睛瞧见我拿了妳的手绢?”他轻佻道。
“昨日,晌午,我不小心掉了手绢,原想要捡,便瞧见手绢掉在你的手里”虚弱的声调一字一句地控诉着。
楼毋缺闻言,挑高眉头。“哦?那时妳人在何处?为何我没瞧见妳?”
“我人在围墙上。”她垂眸深思着。
“胡说,楼府的围墙数丈高,妳怎么可能上得了?”况且,那时他确认过了,四下无人,就连围墙也没半个人。
“我飘上去的。”说着说着,她的思绪好似稍稍连串了起来。
“飘?”他一愣,随即又瞇紧黑眸。“妳在说笑?飘?有本事再飘给本爷瞧瞧。”
呿,这等笑话拿去哄娃儿吧,谁信?
他慵懒窝着,定睛在她身上,却突见她坐着身形不动,却缓缓地升高了些,甚至就连一身的衣裳都没沾上圆椅,教他不由瞪大了眼。
表!
未到七月,为何他会撞见这东西?
不对,还未入夜,这等光怪陆离的东西岂可能在他面前现体,又岂可能与他对话?这肯定是他的幻觉,绝对是幻觉。
楼毋缺用力地闭了闭眼,再张眼时,女子已经飘到他的面前,身子依旧是蜷缩着,然而身子真是半浮在他面前。
他僵硬如石地与她对上眼,依旧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比方才清晰了几分,就连大眼的轮廓也瞧得一清二楚。
啊啊,和昨日在浴房见着的那团影子极为相似对了,他不就是在昨日捡着手绢的吗?
原来如此啊是来找他讨东西的。
再抬眼睇着她,心中乍生的骇意退了几分,只因她的眼无害,但眼窝太深,总觉病态这人不会是病死的吧?
病死的与他何干?谁害死她的,就去找谁啊,难不成她会不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吗?
他楼毋缺做的可是正当生意,不敢说自己是什么造桥铺路的大善人,但好歹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若是要找他,肯定是找谁冤主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就算她真是鬼,他也不需要怕她。
“把手绢还给我。”幽暗且虚弱的嗓音轻喃着,探出的手青筋浮现。
“手绢不在我这里。”他认命一叹。
他无端端去捡到那条手绢做啥?又不是他自愿捡的,是手绢掉到他的手里。
“我明明瞧见你拿去了。”
“确实是我拿去了,但现下不在我这儿,赶明儿我到织房,替妳取必不就得了?”他没好气地吼道。“妳能不能退开一点?好歹是我帮妳拾起手绢,妳对恩人是这种态度吗?妳当的是什么鬼?!”
以为她是鬼魅,他便得要怕得抱头鼠窜?
错了,他楼毋缺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鬼怪在他跟前,他一样不放在眼里。
况且,又不是头一回见着只是没有一回教眼前如此真实,教他想要诓自个儿迸出幻觉都不能原来这天底下真是有神有鬼啊只是,不管找上门的是什么,好歹都要说理吧。
搬竖把手绢还给她不就得了?
“你没有骗我?”她偏着螓首睇着他。
“我骗妳做什么?”他不禁发噱。“横竖妳先退开,别靠得这么近,明儿个我定会取必手绢还妳。”
虽说还没得及研究织法,但也就算了,要不放任这女鬼缠上他,岂不是多添一桩麻烦?最好的法子就是赶紧打发她走,省得夜长梦多梦?原来就是她,才会害得他昨儿个一夜难眠。
起因竟是一条手绢呿,真是自找麻烦。
念儿的事已经够他烦的了,现下又无端端跑出一个飘在半空中的玩意儿,真是
阮善取往后飘了一小段距离,缓缓地踏在地上,婷婷袅袅地蹲子。
“多谢大爷。”
“不谢。”他敛眼睇着她,尽避面貌依旧模糊,但却好似瞧见了她微颤的笑意。“希望妳今儿个别再打扰我,让我一觉好眠到天亮,要不我可是没有气力去帮妳取必手绢。”
他真是累极也困极,只想要合眼好生休息。
不过,她倒还是挺讲理的,真是乖乖地退后了几步。
“善取明白了。”她轻点着头,往后走出房门。
阮善取穿门而过,就连半点脚步声都没有,过了好半晌,窝在屏榻上的楼毋缺才松了一口气。
他是怎么想也没想到有一天,自个儿竟会撞着这般光怪陆离之事,但,无所谓了,待明儿个把手绢交给她,她应该就会乖乖地滚出楼府吧
只是,她都已经成鬼了,还要手绢做什么?
织房
一大早,楼毋缺难得没上药材行,先拐向织房。
踏进里头,见里头的伙计莫不忙人仰马翻,师傅的喊声此起彼落,里头忙得不可开交。
但,楼毋缺可没新司去感动大伙的热络,快步朝里头走去,黑眸不断意寻找的管师傅;走到织房最里头,便见管师傅与几个师傅窝在一隅,彷若正在讨论着什么,手上还拿着手绢。
太好了,看来依旧完好无缺,这下子,他总算能够赶走那莫名其妙的鬼魅了。
“楼爷。”管师傅与人高谈阔论,眼角余光瞥见楼毋缺,蓦地对他招着手,一脸欣喜若狂的傻劲。
“怎么?研究出织法了?”能教管师傅露出这等傻脸,肯定是与织法有关。
“没有。”管师傅简洁有力地答,随即又道:“但咱们总算是研究出这手绢究竟是出自何方何时了。”
“哦?”没研究出织法,倒是查出这玩意的背景了?
“若是所猜无误,这手绢是千年前的东西了,这织法和刘老家里珍藏的上古珍织谱里头所记载的三十六锦织一模一样,而据咱们所知,三十六锦织千年前宫中御衣局所创,要不是王公贵族,显贵达人是拿不到的。”管师傅说得口沫横飞,双手却是恭敬地捧着手绢,像是将手绢当成易碎品似的。
“千年前?”他微愕。
原来她已经是千年之魂,莫怪光天化日之下,她依旧可以行走无碍也难怪她昨儿个说她是什么余姚钱塘人氏,正是因为如此啊
“没错,确切地估算朝代,也该是晋朝时期了。”管师傅说着,目光却始终落在手绢上头。“莫怪我老觉得这手绢恁地不平凡,光瞧这红艳的色泽,就算现下,也不见得染得出与它平分秋色的红啊。”
楼毋缺闻言,错愕在心却不形于色。
收敛心神,淡声道:“把手绢给我吧。”
“爷?”
“给我。”
“难道爷不研究这手绢了?”管师傅将手绢交给他,却又急忙道:“爷,就算不拆解这手绢,我现下也有法子研究出织法了,只要爷再搁上几天,保管绝对会解开织法的。”
“你不是说刘老有本织谱?查织谱不就得了?”他接过手绢,转身就走。
“那不过是记载曾经有过这么一样宝贝,并没详载织法啊。”管师傅声嘶力竭地喊着,楼毋缺却充耳不闻地离开。
他岂有法子再等上几天?先去问问那女鬼等不等吧。
“喂,女鬼,我帮妳把手绢拿回来了,妳拿去吧!”
楼毋缺没多作停留,一股作气地冲回楼府,奔回自个儿房里;门一推,光线自窗棂筛落,里头光亮得很,将所有角落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就是没发现半抹鬼影子。
他睇向外头,未及晌午。
难道这时辰,她是没法子显身的?不会的吧,她都已经是千年之魂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喂,女鬼,妳要是再不来,我可是要把手绢给烧了!”他出声恫吓。
今儿个他可是抛下所有要事,只管帮她拿去手绢,她要是不立时立地现身,可别怪他要发火了。
然,等了一会,却依旧没瞧她,他不禁有些乏力地朝屏榻一坐。
呿,早知道昨儿个就该和她约个时间,要不也问问要如何找她早知道她这时辰现不了身,他就不该一大早就上织房他还得要上药材行,同大夫聊聊该要找什么珍奇药材来治念儿的病呢。
“我不叫女鬼。”
正敛眼思忖着,耳边突地响起虚弱而幽暗的嗓音,教他不由朝旁瞪去,瞪着她一张死人脸。
“我不管妳叫什么名字,横竖东西还妳,妳可以走了。”不过是萍水相逢,不用记住姓名也无所谓。
呿,走起路来真是一点声嫌诩没有但好歹也从他对面走来,别突地从他身旁闪出;他心中无邪不怕鬼,但偶尔还是会吓着的。
“我的手绢”阮善取接过手绢,紧紧地将手绢捧着。
“可以走了吧。”
“感谢大爷。”
“不谢。”他没好气地道,不忘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离开。
他斜躺在屏榻上,见她这一回穿墙离去,不禁摇了摇头。
虽说,他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然亲眼目睹,还是忍不住再三摇头,难以详述这底下的心情。
但不管怎样,一切都过去了。
他和女鬼手绢的一小段故事,时间一久,他肯定会忘,现下得要再跑一趟药材行毕竟念儿的事还是不能不管
思及此,他徐缓地站起身,走到院落外头的石板广场,正欲往大门走去,却突地瞧见围墙边有抹鬼祟的身影,而那抹身影不就是方才才穿墙而过的她吗?
“妳在那儿做什么?”他没好气地朝她走去。
要不是他知道她会飘,远远的这么瞧见她,肯定以为她是哪里迷路的小泵娘。
阮善取焙缓回头,一脸不解,缓慢启声道:“我走不了”
“走不了?”该不会是要赖着不走吧?“怎会走不了?妳该要拿出妳的好本领,直接穿过去不就得了?”
她方才才穿过一回,相信现下才穿一回,应该不会太难。
“穿不过去。”她疑惑地瞪着围墙。
楼毋缺睇着她,随即拉着她,她急忙拍开他的手,疑惑他怎能碰触到她。
“妳穿不过去,我带妳走大门。”楼毋缺不耐地瞪她一眼,回眸睇着自个儿的手,彷若方才碰触的冷意还残留在指上。“有门不走,老是穿墙很好玩?还是觉得吓人很有趣?呿,走吧,还瞧什么?”
被作他人,看会不会教她给吓得屁滚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