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落的晕黄海面,烧灼着绚烂斑霞,狂劲的海风吹鼓扬起的风篷,带着几分焦味和腥腻。
“少主,就在前头。”船梢上掌舵的男子低吼着。
被唤为少主的少年,一身玄衣在劲风里鼓得作响,丝亮的檀发被吹得凌乱飞舞,乌沉的眸微瞇地看向远处一艘半毁的商船。
等不及两船靠近搭上舢板,少年翻身跃起,平稳落在半毁商船上,扫过甲板上猩红的血和已无气息的尸体,随即转身步向船舱。
商船分为上下两层,舱房数间,位于最里头的舱房,向来是少年双亲用来囤放海上交易来的南洋珍宝,待少年走入,里头早已被翻箱倒箧、洗劫一空,不难猜想是同行黑吃黑。
乌瞳暗抑杀气,少年一间间搜寻,一会听见尾随上船的属下在上头喊着,“少主,在上船舱!”
闻言,少年踏上上船舱,站在门口,便瞧见倒卧在血泊中,早已气绝多时的双亲。
他缓步来到就算气绝也交握双手不放的双亲身旁,未束的檀发如瀑滑落,掩去他的神色。
从事私海交易,除了得防备倭人、海贼,自然也得防同行和官爷,还要面对险恶的大海,这样的买卖能够持续多久,没人知道。然而私海交易带回的珍宝,经过黑市月兑手,得到的利润非常可观,自然吸引不少人铤而走险。
在江南沿海一带,阎门算是数一数二的海商,有自己的商船和部属,就连海防的官爷瞧见阎门的船只,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一天前,早该回来的商船未归,让他心生不安,备船循海线赶来……没想到,坏兆成真了。
“少主,天快暗了,还是先将老爷夫人的尸体带回船上吧。”随侍厉风行难掩满面哀伤。
阎占夜默然不语,乌瞳直睇着双亲的脸,青稚俊美的脸庞有着内敛的世故。
“少主,若再迟点,遇上海防船可就麻烦了。”另一名随侍东方尽已经动手要扛起两人的尸体,却发现两人交握的双手似乎紧扣着什么,任凭他怎么扯也扯不动。
阎占夜瞥了一眼,淡声说:“爹、娘,孩儿来带你们回去了,把手松开吧。”说完,他略扯,两人的手便松开,露出舱板上的扣环,他一看微蹙起浓眉。
等两名随侍将爹娘的尸首扛起,他顺手拉开镶在舱板上的扣环,底下是约莫三尺立方的空间,以往是用来私藏货物、防查缉的暗厢,如今却瞧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娃满身是血,蜷缩在里头。
他探手轻触鼻息,发觉她尚有呼息,随即将她一把捞起,准备下船。
临走前,他们放了把火,将这艘半毁的船烧个彻底。
别,在夕沉的乌蓝海面跳跃,恍若是在阎占夜内心里一把蕴藏着恨意的怒火。
*
掌灯时分,杭州城北宁静的大宅中,廊下的油灯映得庭院花木扶疏,主院落偏厅里头,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少主,不得不防,老爷夫人的死讯才一传开,靳老那派人马似乎不安份起来了。”圆桌上的摇曳烛火,映出厉风行噙怒的女圭女圭脸。
阎占夜看着桌面账本,好半晌才淡吟,“东方,你的看法?”三人之中,年岁最小,才年满十五的他,沉敛的神态已有几分当家风范。
“属下也认为风行说的没错,确实该防,而且是该立刻防备。”
东方尽从小苞在阎占夜身边,做事深思熟虑,若连他都这么说了,那就代表靳老必定挑在这几日造反。
阎占夜撇唇哼笑了声。“看来,靳老八成会挑在我爹娘下葬之前出手?”
“应该是。”
“那可有趣了。”他笑得极冷,乌沉的眸透着令人发颤的幽诡。一会,他才淡声说:“风行,去把所有能用的人都调进宅里。”
“是,属下马上去办。”厉风行人如其名,快步如风而去。
“要是靳老早有防备,恐怕调不动太多人。”
“无所谓,只要我待在这宅里的一天,谁也别想要当家作主。”他将看过的账本丢给东方尽,起身取下挂在厅堂上的无鞘软剑。
阎门底下有上百人马,聚在一块为的不是交情,而是因为私海这块大饼。这回有人想造反,他不会太意外,但得先问过他。
“少主认为是靳老在海上搞的鬼?”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有口闷气正等着发泄。”他看着手中绽放青冷光痕的剑刃,薄亮如镜的剑身映出他冷绝的俊美脸庞。“如果我是他,绝对不会错过今天。”
东方尽开口欲言,却听见细微的娃儿哭声。
“睡了一天一夜,总算是醒了。”阎占夜抛下这句话,系上软剑,顺着厅外檐廊走向后侧的客房。
推开房门,传出的细软哭声不大,却惹人心怜。
“少主。”负责照料女娃的婢女一见他,随即恭敬地福身。
他微颔首,婢女立刻退开。
“丫头,妳叫什么名字?”阎占夜拐了张椅子坐在离床一步外,沉亮乌瞳眨也不眨地审视女娃没有血色的女敕脸。
女娃愣了一会,但哭声很快再起,“呜呜……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她揉着眼,圆亮的水眸红通通的。
轻啧了声,他抿唇抑住恼意。“妳为什么会在那艘船上?”她是船上唯一存活的人,必定目击整件事的经过,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特地将她带回的主因。
没理会他的问话,她只是止不住地哭泣,“呜呜……”
“不准哭!”他突地低咆了声。
女娃震了下,粉女敕小嘴紧紧抿得发白,忍耐了好一会,斗大的泪水在她圆圆的大眼里转呀转的,眼看就要滑落,她更用力地瞠圆水眸,像是想把泪水给吸回去。
见她这副极力忍耐的模样,阎占夜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捞进怀里。“哭什么?我没了爹娘都没哭了,妳哭什么?”他喃着只有她听得见的低语,口吻出乎意料的温柔。
被他抱在怀里,女娃没再抽抽噎噎,把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匀的心跳,感觉像是安心了点。
他低头望着停止哭泣的她,微暑的天候,已换过衣裳的女娃身上只着了件素白中衣,微敞的襟口隐约可见系在她秀颈上的羊脂玉佩。
“少主!”
突然,门外传来东方尽不若平时沉稳的声调,阎占夜顿时浑身戒备,迅速将女娃丢还给一旁的婢女,抽出腰间软剑的同时已经一并踢熄桌面的烛火。
“给我待在里头!”
别光熄灭之前,瞬间映照出他乌瞳内吊诡的亮痕,似乎可见他优美的唇正扯开愉悦的笑。下一刻,他已经窜出门外,如他所料,月光照射下,数不清的劲衣男子聚集在外头。今晚确实是个肃清阎门的好日子!
软剑破空而去,在半空中狂如蛇信,急似擎雷,横扫过一道道人影,鲜血不断喷溅在他身上,他眼眨也不眨,唇角笑意逐凝渐浓。
哀嚎声还来不及逸出口,便已尸首分家,不过是眨眼工夫,檐廊外的庭院里断肢肉末碎落,浓重的腥腻气味掩过夏夜的茉莉花香,黑暗之中,阎门当家大宅正上演惨不忍睹的内部整肃。
“啊!”
尖锐的女音传来,阎占夜毫不犹豫地回身窜进房内,一脚踢飞斜倒的椅子,趁隙,毫不犹豫地扬剑刺穿被挟持的婢女以及男子,完全不受威胁,手段极其无情。
女娃就坐在床榻上,目击他一剑夺两命,颤抖得发不出声,只拿一双水润大眼直盯着。
他在抽出剑的同时,对上她的眼,看见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恐惧。
“少主!风行带人过来了!”东方尽一身蓝袍被血染红,手持长剑退进房内禀告。
“摀着她的眼!别让她瞧见!”阎占夜暗恼低咆,快步冲出房门外,加入未完的厮杀,直到夜尽。
*
东方天际微亮时,阎占夜早已沐浴净身,换上一袭墨黑镶银丝边半臂,没进主院,反倒是拐进了位在大宅西边,属于东方尽巴厉风行的院落。
才踏过拱门,便听见细微声响传来。
“这下怎么好?洗个澡洗到娃儿不见,瞧少主待会怎么整治咱们。”低声埋怨的人是厉风行,他像在找什么似的。
“我瞧她像被吓傻了,怎知道一晃眼就不见了?”东方尽暗恼回应,也一路从屋里找到外头。“总不能让我沐浴时也带着她吧。”
不用问,阎占夜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他垂下长睫暗忖了下,凝神静听,瞬地捕捉住一剎那细微的泣声,他随即朝声音来源走去。
“……少主?”厉风行瞥见他突然现身,愣了下。
阎占夜没理会他,径自从他身旁踏进屋里,转过回廊,推开右手边第一间房,笔直走到黑檀大床旁的梨木橱柜,轻轻拉开缝,光线洒落柜中,就见一团柔白的身影蜷缩在里面,小小的身子不断地抖着,发现橱门被打开,甚至打算再往里头藏。
他面无表情地忖思,让人猜不出他的思绪。直到东方尽巴厉风行尾随进房时,才淡淡开口,“丫头,跟我回房。”
沉朗的嗓音才逸口,躲在橱柜内的小身子明显地一震,而后开始发出短而急促的抽噎声。他微恼地打开橱门,一把将她从里头捞出来,才发现她粉女敕的小手用力地摀着双眼。
“……谁要妳摀着眼?”他浓眉紧蹙,瞪着她咬到泛紫的唇。
“哥哥不是要我不要看吗……”她娇软的嗓音沙哑得吓人。
阎占夜愣了下,立即会意,乌瞳闪过一丝复杂光芒,近乎咬牙道:“妳倒是听话得紧,现在可以张开了。”
女娃犹豫了下,浓密如扇的羽睫轻眨几下后缓缓掀开,黑白分明的琉璃瞳眸直瞅着他,泪水莹亮地聚在眸底,小嘴却是用力抿得更紧。
“妳在做什么?”他垂眼瞪着她。
“你说……不准哭……”女敕白小脸皱得跟小包子没两样。
“哭!想哭就给我用力地哭!”
止哭令一撤除,女娃哭得毫不压抑,脆亮的哭声哭得在场的三个少年都揪紧了心。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好可怕、好可怕……”她哭得柔肠寸断,泪水如断线珍珠斗大落下,一颗颗重击着阎占夜的心。
可他没哄她,只是抱着她坐在圆桌旁,任由她哭个痛快。
约莫过了一刻钟后,她哭得喘不过气,总算停下,用力地抽着气。他随即替她倒了杯凉茶,喂她喝了两口。
“谢谢哥哥,我可以自己喝。”她抽着气,小手接过青瓷杯,小口小口喝着,泪水还沾在羽睫上头,但举止却相当优雅有礼,看得出她的出身肯定不差,教养得相当乖巧,甚至异常听话。
阎占夜注视她半晌,温和开口,“丫头,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
她扁了扁嘴,摇摇头,未束的乌亮发丝随着摆动荡漾。
“想起自己为何会搭上那艘商船了?”
她还是摇摇头。
见状,他单手覆唇垂思,忖测她也许是惊吓过度没了记忆。“妳什么都不记得了?”爹娘的商船向来不在渡口靠站,她到底是在哪里上船,爹娘又为何要让她上船?
他打量了她一遍,伸出长指勾动她隐约露出的羊脂玉佩,玉质雪白轻凉,雕工细腻精致,正面盘龙反面翔凤,雕镂得出神入化,一玉双饰,可见这雕匠鬼斧神工的巧技,下头雕了个“夔”字……这会是条线索吗?
“……嗯。”薄安雾气的漂亮眼眸直睇着他。
在她眼中的他,是个长得好看但很可怕的人。她瞧见了,他杀人可是半点犹豫都没有。思及此,脑海中好像有什么可怕的景象要蹦出来,教她不断打着颤,好想吐、好想哭。
他乌瞳横移,对上她来不及掩藏惊惧的眼色,不禁浅噙笑意。“妳怕我?”
“……嗯。”
“但,妳可是我救的。”言下之意,是不准她怕他。
她根本不记得来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了。”
阎占夜浅勾起笑。她虽害怕,可回答却坦率地不带惧意。
“对,妳什么都不记得,妳只要从这一刻开始记得,是我救了妳,往后妳就在我身边待下吧。”他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家人可以教养出这么沉稳的娃儿。
他话一出口,身后两人不由得互看一眼,满是疑惑,不懂正值多事之秋,为何还要留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娃。
“……可是,哥哥杀人,改天也会有人来杀哥哥,到时候会杀到我。”她苦着脸,虽然没了记忆,但她下意识地排斥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
愣了下,阎占夜扬声大笑。“好,如果有人要杀妳,我保护妳。”
“可是哥哥也不可能一直保护我。”她心无城府地答,还煞有介事地垂下脸,认真思考。
“我会一直保护妳。”他不自觉地给了承诺。
“真的?”她抬头,一双水眸发亮。
“骗妳这娃儿有什么乐子?”
“我不是娃儿,我瞧过镜子,我长得很漂亮。”尽避只着了件过大的中衣,但坐在他腿上的她,此刻非常秀雅地整理好衣襬,乖巧端坐着,十足十的小大人,完全看不出来一刻钟前,她几乎快要哭翻整个杭州城。
阎占夜扬起浓眉,打量着她。浓眉大眼、秀鼻菱唇,确实可预见她未来绝对是个美人胚子,只是——
“再漂亮,还是个娃儿,逃诩快亮了,该睡了。”他单臂收紧,搂住背中小小的身子。
“……天亮了,要吃饭了。”她眨了眨眼,似乎想暗示什么。
“妳饿了?”也是,自从救了她后,她尚未进食过。
“嗯。”
“风行,备膳。”
盯着主子出神好半晌的厉风行这才猛地回神。“是,属下马上要厨房准备。”
“那么,就在这里用膳吧。”东方尽走到两人身旁一步远,斯文俊白的脸庞满是儒雅笑意。
没一会,早膳备妥,简单的几样菜色,却足已让饿了许久的女娃大坑阡颐。
“哥哥,你不吃吗?”她回头问他。
“我不饿。”动了一晚的私刑,阎占夜不倦不饿,快意还残留在他体内。
他让女娃坐在他腿上用餐,看着她不停夹菜的动作,然后慢慢的,她将筷子挪到他的面前,凑上他唇边。
“哥哥,吃。”
阎占夜看着她小巧的指拿着大人用的筷子,姿势秀美,但显得很勉强,不断抖着,还是坚持要喂他吃一口菜。
对上她认真的瞳眸,他不由得张口吃下她喂的菜。平凡无奇的菜色在嘴中不知为何竟异常香甜,诱出他难得的笑。
“好,看在妳喂我菜的份上,我替妳起个名字吧。”
“哥哥要给我名字?”圆润大眼像琉璃似地绽放光芒。
“就叫丫头。”
她嘴一扁,哀怨地掉回头。“丫头?我要是七老八十还叫丫头,能听吗?”
她才多大?竟已经想到七老八十了?阎占夜抿唇低笑,压根不睬对面两个被他反常的笑颜吓得目瞪口呆的部属。
“不然,叫小白好了。”他逗着她。
小脸快要垂到桌面了,语气渐弱,“……人家又不是狗狗……”
他勾起一抹笑,“小报?”
她一张小脸快速转回来,气呼呼地瞪着他。“人家也不是猫儿。”握着筷子的粉女敕小手挥舞着,似乎有股冲动想要往他身上捅。
阎占夜哈哈大笑,清俊的脸庞浮现几分稚气,大手摩挲着她的头顶,像在安抚她。“我在快要夕沉的时候救了妳,妳就叫夕央吧。”
“夕央?”她的表情说变就变,顿时笑得大眼微瞇,似乎对这个名字颇满意。
“对,阎夕央。”
“阎?”
“我姓阎,妳不姓阎吗?”
“阎王的阎?”
“妳有意见?”他挑眉冷哼。
“……笔划好多,很难写。”秀眉忍不住拧得快打结,好像这对她而言是个极大的难题。
他愣了下。“妳识字,丫头?”
“我叫夕央。”她抿紧粉女敕小嘴,很认真地纠正他。
他露出轻浅笑意,抚了抚她滑顺的发丝。“快吃吧,吃完一道睡。”
闻言,她一双秀瞳悄悄地看向对面假装很饿吃得很快的两个人。“哥哥如果困了,早点回去睡吧,我不想睡,我可以跟那两个哥哥一起玩。”她不敢明说,他笑起来是很漂亮、很无害,但昨晚那一幕……
“妳没有那么多哥哥。”阎占夜轻易看穿她的恐惧。
“可是——”
“没有可是!”
不给她机会拒绝,等她一吃完,他便像拎小鸡似地将她拎回自己房间,而她投给东方尽巴厉风行的求救目光,两人只能无情地视而不见。
必到房里,阎占夜让她窝在他怀里,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待她睡去,他才闭上眼。
原以为入睡很难,岂料抱着她,他竟顺利地一路滑进梦乡。
*
那夜过后,整顿阎门自是当务之急,而等到所有事打理完,安排将双亲葬在杭州城东郊外临海的半山腰时,早已过了半个月。
阎门锐减剩三十余人,再加上有风声传出海防正紧盯阎门,更让原本和他们有交情的商行富贾自动断了联络,就连与阎家是世交的崔家,也以一封信片面结束阎占夜和崔桃花的婚约,连吊唁都省了。
于是,丧礼低调而冷清。坟前,打理杂事的部属退到几尺外,唯有东方尽巴厉风行守在当家阎占夜身后一步,而阎夕央则跟在他的身边。
“爹娘,你们就安心走吧,阎门,我会好好带领,海线我也不会放弃,爹娘没走完的路,将会由我继续走下去,至于是谁动的手……我向爹娘发誓,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阎占夜一身素白,手持三炷清香,事情禀报完了之后,他将香插在坟前,阖上眼,突地感觉有人轻扯他的衣角。
他垂眼一探,“怎么了?”
手还扯着他衣角的阎夕央哭得像个泪人儿,却没露出半点泣声,哽咽着开口。“占夜哥哥,你为什么没有哭?”
阎占夜定定地看着她良久,轻扯唇,蹲环抱着她。“妳都替我哭了,还要我哭什么?”
“可是,爹娘都不在,好难过……”她哭得很凶,好像没了爹娘的人是她。
她在阎府住了半个月,开始发现他跟别的哥哥不一样。他是一家之主,可以很厉害地指挥所有人,感觉上像个大人,可是、可是,哥哥只是长得高大了一点,他还是个孩子,没了爹娘怎么可能不难过?
“哥哥不想爹娘吗?”
“……妳想妳的爹娘吗?”他哑声反问。
“没得想,根本就不记得。”其实她的处境也跟没爹娘一样吧。
阎占夜没再开口,只是紧紧地环抱住她,许久,等到她的抽噎渐停,他才淡声问:“夕央,待会回去,要不要买点什么?”
她摇摇头。
“妳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要哥哥陪我就好。”她双手回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肩上。
“妳这丫头嘴巴真甜……想要我陪,我就陪吧。”他一笑,抱起她,离开爹娘长眠之地。
丧礼结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失去双亲,却多了个妹子,对阎占夜而言,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当相处得愈久,他开始觉得有了妹子……似乎有点糟。
“骗人骗人,占夜哥哥是个骗子!”
凹湾渡口,海面上船舶往来,扬着阎门黑红旗帜的商船早已经在渡口上等待出航,却因为一个执拗的娃儿,累得一群人还耗在渡口。
“夕央。”阎占夜脸色微沉,乌瞳裹着冷意。
“不要理你了!”相处一些时日,阎夕央自然明白这是他下最后通牒的嘴脸,索性转过身,抱住东方尽的大腿不看他。
“东方,夕央就交给你了。”阎占夜嘱托着,看她一眼,不再多作停留,上了船要舵手起程,一群属下忙拔锚解绳,船只慢慢滑动离去。
丧礼过后没多久,他开始重拾父母旧业。私海交易,凭借的是诚信,况且今日之行早已约定,他不能不去,为了夕央的拗意,他已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能再耽搁下去。
船只渐行渐远,阎占夜瞥了一眼岸上,却看见阎夕央推开东方尽,小跑步冲到渡口上哭喊,“哥哥,你回来!”
那样的身影,犹若当年的他,总是追到渡口,央求爹娘别丢下他,只是他不曾哭过,而夕央向来坦率直言,感觉到什么就说什么。
“占夜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她放声大哭,细软童音在哭声中变得沙哑。
那哀啼声揪住他心神,让他不舍心疼。
站在船尾,阎占夜乌瞳眨也不眨地直瞅着她像是失去一切般的哭嚎。在她小小的世界里,他算是她仅有的,他离开,她当然会惊慌,久了,她就会惯了,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看着陆地愈来愈远,而东方尽蹲像是在哄她,她小小的背影微颤着,没有拒绝东方尽的拥抱,把小脸贴在他的肩上……
他别开眼,轻啧了声,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涌上。
“唉,想到要离开小夕央几天,还真有点不舍呢,不知道这爱哭的丫头会哭上几天,真教我心疼,好想抱抱她呀。”厉风行抱胸走来,叹声连连。“我要是脑袋好,就换我教小夕央念书了。”
他的两个随侍,风行主武,东方主文,私海交易多有风险,况且他也不放心把夕央一个人丢在府里,所以指派个亲信照料,他心里比较安稳,只是——
“不用干活了?”他低喃着,声薄如刃。
厉风行立刻察觉主子心情不佳,再加上小夕央不在身边,他还是伶俐一点,自求多福。
“属下马上去干活。”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才不会傻得当炮灰。
阎占夜回头再看向海岸,然而距离已经远得让他看不清岸上的身影,只是小夕央把脸贴上东方尽肩上那一幕,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无法从他脑海中抹除。
夕央乖巧柔顺,是优点,也是缺点,她对谁都好,都一样会撒娇,而他偏偏厌恶这一点。
看来多了个妹子,他真的很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