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山里来的风带有水气,雨水将至未至。
然,水气遇春寒凝作轻霜,“五梁道”倒是抢在雨水前又落了一场小春雪。
春雪消停的这一日,“五梁道”有一批整理好的参材打算运往山外货栈,安大夫遂带着女儿上路,随运送的货队一块儿出“五梁道”。
安家父女向女家主辞行之时,邝莲森并未现身。
他懒得应付那种场面,能避就避。
只是这次甚为诡异,他明明避开了,心头却有股说不出所以然的烦闷,让他尽避懒洋洋横在躺椅上,一交睫,脑中却浮现安纯君那双纯良眸子,她眼睛闪亮,两颊醉了般酡红,听他那则通天胡诌的“邝氏奇谭”听得津津有味。
他似乎入戏太深,又或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作了梦。
他已经许久不曾作梦,会作梦,是因为她吗?
在那个久违的梦中,他来到自己虚构的奇谭里,那个唤作“河邬”的小泵娘哭得泪眼汪汪,因为小绿不见了,她如何也找不着……
坝邬的小脸跟她那张有些婴儿肥的女敕脸重叠在一块儿,她们生得一模一样,哭得凄凄惨惨,他心烦、气闷,想掉头走开,来个眼不见为净,却无法舍下。
醒来时,窗外的午后天光透过竹帘细缝落在他脸上、身上,薄薄春雪化成水,“风雪斋”的屋瓦、石径和小园仿佛被清洗过,闪着舒心畅意的水亮。
他静躺着,回想适才那个梦,心里讶异,嘴角有抹苦笑。
这算什么?
那直傻姑娘太好玩,他察觉到那种捉弄人的痛快,不想再放她走吗?
他性情偏冷,要说阴险他也不否认,对人、对事他甚少执着,与安家小泵娘的热情天性和豪爽直率相比,根本是两个极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八竿子打不着……可现下打着了,还一发不可收拾,他能不苦笑吗?
在他难得的胡思乱想间,突地,一阵怪风袭来!
啪啦、啪啦啪啦……整幕细竹帘子被吹得高扬,几要被掀飞!
不对劲!
他倏地坐起,心头遽震。
屏气凝神,他五感大开——风劲不对。气味不对。声音杂而躁动。
飒飒、翛翛飒……又一阵怪风扑进,书桌上的整叠纸张猛地被带高,如雪花般满屋子乱飘,他的发也被打散。
出事了!
他拔身从窗子斜窜而出,轻身功夫俊极,如燕子抄水,伏窜的拿捏妙到巅毫,往远处那片蓝得奇诡的天际奔去!
寻常步行需要半天的路程,邝莲森花不到两刻钟便赶近了。
“五梁道”位在南端的主山发生坍塌,万年雪从最高的那座山峰滚落,聚成巨大雪团,逼近隘口时又夹带大量土石泥块,整个儿冲堵下来。
他身形不歇,有道人影从他左后方抢出,来得无声无息。
那人一身玄黑劲衣,绑着黑布头巾,大半的脸亦用黑布蒙起,仅露出两只眼。
邝莲森对上那人的一双精目,扬声便叫:“师父,风势不对,气味不对,怕不只是山崩——”
他话音未尽,一声惊逃诏地的虎啸便压过所有声音。
云从龙,风从虎。
风的来向和去路全被搅乱,似形成一个气漩,土腥味和兽类的气味混在其中,它一咆啸,地动山摇,那头猛兽绝非一般。
邝莲森面色雪白,提气疾飞。
事情究竟如何发生?安纯君也闹不明白。
她只记得跟着爹和几位“五梁道”的大叔、大哥们正要过隘口,其中一辆载货马车的轮轴子突然坏了,大伙儿于是停下来修理,敲敲打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就站在隘口处回望“五梁道”,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心里是有些难受,古古怪怪的,她抓头挠腮,觉得自个儿莫名其妙。
八成是没见到邝莲森,他没在送行的人群里,他若能来送她,她会很开心。
爹问她怎么了,她哈哈笑,脸儿红红,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轰隆隆的巨响便在此刻传来!
“山要崩了!”
“快!快避到那面石壁后头!”
“阿四,别管车子,来不及了呀!”
“我的马——不行啊!要救马、要救马!”
“安大夫,快过来!小纯君——”
她听到劣谟的老铁大叔狂吼她的名,接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雪团夹带土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崩落!
爹把她护住,她感觉自个儿的身子不断翻滚,滚得她头晕目眩,何时止住的她也忘了,但她一直闻到爹身上的药香。
“纯君……纯君……快张眼啊,纯君……”
爹在喊她,很紧张地唤着,她眸未张,嘴已先咧出爽朗的弯弧。
她的这位年轻爹啊,年纪不到四十,生得可谓英俊潇洒,行医江湖时,都不知有多少姑娘家暗暗喜欢他,可他谁也不瞧,连江湖第一美人也不放在心上,只想与她相依为命。
爹,我没事,纯君好好的,又强又壮,不出事的……
她心想着,才欲出声,暴起的虎啸压过一切!
她陡然掀开眼皮,那头庞然大物像是从逃邙降,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爹和她。
“纯君,跑!快跑啊!”
爹狂叫,跳去引开那头白毛黑纹虎的注意,隘口被堵得死死的,一行人被一分为二,没谁能帮他们,没人能帮……
大虎再次咆吼,跃到半空,伸长的前足亮出利爪!
“爹!”
她抽出藏在靴内的小刀,爹要她跑,她不跑,她哪里也不去,她和爹相依为命,拚得过就活,拚不过就一块儿死!
“纯君,还不走!”
大虎扑落,她被爹一把扫开,跌得满脸雪花和泥土,待她扬睫一瞧,却见爹原本站着的地方突然陷下,那头巨兽前足甫落,便连人带虎全都往底下坠!
爹!爹!去哪儿了?纯君找不着爹、找不着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那是个地底穴,深不见底,邝莲森赶至时,一抹醒目的明黄色正四肢并用、跌跌撞撞爬近,然后……毫无迟疑地往底下跳!
这个混蛋!犯什么浑?
他俊脸严重扭曲,沉身跃落,后发先至,五爪提住她的背心,随即往上一抛。
他迅速觑了眼上方,那名黑衣蒙面人已立在那儿,一翻手便接住安纯君。
他心头稍定,内劲再沉,直直往穴底坠下。
希望还来得及救人。不是他心怀慈悲,而是不想见安家小泵娘哭哭啼啼。
这一方,安纯君已是心神大乱,全然不知自己怎会从地底飞回到地面上,瞬间的变化搅乱她的思绪,她眸子瞠得发直,下意识攀住抱紧她的人。
有人来了……有人啊……能救爹了……
“救命……救我爹啊!拜托,快救他,求求你救救他……我、我……我要救爹!我要救我爹!我要我爹——”她愈嚷愈响,如误闯陷阱的小兽般拚命挣扎。
她想要下来,但蒙面黑衣人把她扣住了,两指悄悄往她颈后穴位一捏。
接下来的事她皆无感觉了,小小身子像断线傀儡,意识尽灭。
安纯君蹙着眉心,迷迷糊糊睁开眼。
颈后微酸,脑子胀痛胀痛的,感觉很像她头一次偷喝爹的酒。
说实话,爹其实不太喝酒的,但那一日是娘的忌日,亦是她的生辰,爹给她弄了一篮子红蛋,还带她上娘的坟头祭拜。那晚她睡下后,爹独自一个喝得醉醺醺,他以为她睡着了,啥儿也不知,其实不是的……爹躲到檐下偷喝酒,醉倒在廊上,她也跟着偷喝,喝好多好多,喝得她连醉三日才醒。那一次,她可被结结实实地训了两个时辰……
懊是有不少声音环绕她,有不少人顾守在旁,她意识未清,只觉得该睁眼了。
睁开双眸,榻边有几条人影晃动,她最先辨认出来的是一张丰腴的丽容,后者倾身靠近她,好闻的香气钻进她鼻间。
“邝姨……我、我作了一个梦,好可怕,我梦见我爹他……我不喜欢……”还好,只是梦。她下意识要笑。
“纯君乖。别胡思乱想,你乖啊,你爹他……他没能回来,邝姨疼你,邝姨疼你……”
那语气中不寻常的安抚和心疼意味让安纯君左胸猛然一抽,许多画面在她小小的脑袋瓜中乱闪浮掠,一幕又一幕,她眼珠子惊惧滚动,眸线陡扬,与伫立在榻边静瞅着她的青年对上,后者的眼神静静然,却别具深意,她心头又莫名一抽,身子不自觉发抖。
“……邝莲森,我爹呢?他去哪儿了?我爹呢?”
那好看的薄唇抿住不语,他不答话,安纯君真要疯了。
原来梦不是梦,梦是真实的,那些事全都发生过!
“我要我爹!我要我爹!我要找他去!爹啊啊——”
她激动挣扎,奋力要爬坐起来,邝红萼抱住她大声安抚,可她什么也听不到。
她听不到,不要听,不想听,只想找爹爹去,所有挡她的人都该死!
舍不得来硬的,只能使软,一使软,邝红萼自然挡不住发蛮的小泵娘,在一旁服侍的两名婢子也一块儿加入混战,合三人之力,费了番功夫才压制住安纯君。她力气使尽,再次昏厥。
自始至终,邝莲森静伫旁观,并未出手。
他状似泰然,只是奇寒的脸色已显露内心波动,肃冷的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毫无生气的湿润小脸。
“我老祖为了逮到那株千年活人参,把不知情的河邬也拖进来了,他要河邬把一根穿了线的针,偷偷别在小绿的衣角。河邬年纪小,不疑有他,那一日小绿寻她玩,一切便如往常,在太阳下山前,河邬按着大人交代的话,把针别在小绿衣上……”
“别上针干什么?”青年轻笑。“自然是为了作记号啊!那根针穿着好长、好长的线,天色暗下后,老祖就带上五个儿子往深山野林里钻,有那根穿线针当作目标,事情便容易许多,只要找到线,循线再找到针,针别着的所在肯定就是千年活人参的老窝,这叫顺藤模瓜,顺顺模,总会模到好玩意儿……唔,你还在长牙吗?龇牙咧嘴的,想咬东西?”
“你是说……我老祖陷河邬于不义?唔……好吧好吧,他确实有些陷她于不义。那株千年活人参因一根穿线针曝露踪迹,是挺冤的……”
若可以,她也想在爹的衣角别上针,穿着长长的线,好长、好长的一条线,让她找得到他。
安纯君再次掀开眼睫时,神智清明许多,梦境与真实她已能分清。
她动也不动地躺在榻上。
这儿是“五梁道”,她认得出,这儿是邝莲森的“风雪斋”,她又占用了他的房、他的床榻和枕被。
寝房中烛火摇曳,她眼珠子缓缓移动,发现“风雪斋”的主人正立在敞窗前,他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面向窗外的脸庞调转过来,静瞅着她。
他阖上窗,徐步走近,在榻边落坐。
安纯君定定望着他沉静面庞,试了几次才勉强挤出话。
“……邝莲森,我爹去找我娘了,是不是?”
凤目敛着幽光,把小泵娘苍白脸容尽收瞳底,邝莲森好半晌才道:“你爹和那头白毛黑纹虎一块儿掉进地底穴,那穴底极深,下面是一大片能吞人的泥沼,‘五梁道’的人后来赶去救援,悬了粗麻绳下去探过……可惜没能找到安大夫。”
安纯君懂他的意思,那是指,倘若爹没死在虎爪下,掉进泥沼里也难活命。
眼泪迅速涌出,她瘪瘪嘴,很努力又把两唇拉平,努力不痛哭。
“那……那头大虎呢?”
“你想干什么?”
“我要杀它替我爹报仇!我要啃它的肉、喝它的血……我还要……还要剥它的皮、拆掉它的骨头……”她恨声道,泪珠子从眼角滚落。
邝莲森沉默片刻,静道:“那头虎和你爹全不见了。”
穴底伸手不见五指,若非他听到重物跌进泥沼里的巨响,事先有了提防,九成九也得跟着葬身在地底穴内。
他没能救她爹,这种无力感让他心头沉甸甸,十二万分不痛快。
这一方,安纯君倔气地揭掉泪水,吸吸鼻子,想起那场山崩。
“……邝莲森,除了我爹,还有谁受伤吗?”
“阿四折了手,李师傅和赵师傅伤了腿,其余的皆无大碍。负责带队的老铁师傅及时将队伍拉到石壁后,那面石壁起了些作用,让他们避过雪团和土石的直接袭掩。”他顿了顿,语气持平。“一得知发生意外,援手很快便赶至,大伙儿架梯结绳,把困在石壁后的人一个个接出。”
邝莲森想,前来营救的人手能迅捷赶到,应是师父给了知会。
意识到出事时,他只想到安纯君,人随即冲出,哪管得了那么多。
旁人生死皆由天命,他并不特别看重,能救、想救,他便出手,不能救、不想救,他冷眼旁观,就她的不行。
她不能死。
小泵娘还不能死。
他没玩够,怎可以轻易放手?
忆及极不愉快之事似的,他清俊五官微微扭曲,安纯君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再次吸吸鼻子,把瘪瘪的嘴又一次拉平。
“我记得……我、我要去找我爹,他和那头畜牲往底下掉,我怕他、怕他……”呼息紧促,她喘息着。“没我跟着,爹真会头也不回地走掉。这些年要不是我跟着,紧紧缠着他、赖着他,让他一回头就瞧见我,让他舍不下、抛不掉,若非如此,他……他会走得远远的,跟娘在一块儿……”说到最后已有哭音。
“你想跟你爹到哪里去?跟着他一块儿死吗?”徐慢问,他瞪住她,目光严厉。
她脸色更白,灵活的眼珠覆在薄雾里,执拗又无辜。
“说啊。”薄唇冷冷一掀。
安纯君身子颤抖,她想答话,却被那双凤眼“钉”得舌头发僵。
一屋的烛光映在他身后的白玉屏风上,如此一衬托,不知怎地,他那张白玉俊脸竟幽暗得教人心惊,那阴晦神态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他这是……在凶她吗?
他为什么凶她?
她、她也只不过是想跟着爹相依为命,他凭什么凶人?
安纯君模糊想着,越想越觉委屈,两泉热流猛地往眼眶直涌。
再也克制不住。
她拚命了,很奋力抵挡了,但真的没办法了。
“邝莲森……我……呜……呜呜……呜哇啊啊——”嘴瘪瘪,下巴发颤,她眸子里全是泪,泪水突然溃决,她像个挨不住疼的小女圭女圭放声大哭,一头扑进青年怀里寻求慰藉。
“我没有爹了!呜哇啊啊——邝莲森,我没娘也没爹了!只剩我一个,只剩我一个……呜呜呜……我不要啊……爹啊——我不要啊——”
一双细臂使劲搂住他的腰,十指抓绉他的衣衫,安纯君把脸埋在他胸月复间,不怕丑、不怕羞,用力哭。
邝莲森原本打算好好训诫她一番,但被她这么死命搂住,赖在他怀里又嚷、又哭、又扯的,他那股子气怒蓦地平息下来,虽仍气恨着,至少已能控制。
这个混蛋!傍他使哭功……他还真舍不得再骂她。
爱着脸,他轻轻环住那哭得颤抖的小身子。
他大掌抚她的发、她的背心、她的巧肩,来来回回安抚,那劲道透着出奇的温柔……
安纯君在榻上窝了五天,她没病,却恹恹地提不起劲儿。她向来活泼爱笑,这会儿打击太大,想回复往常模样,怕还得好长时候。
“五梁道”里,与她有些大大小小、不大不小交情的男女老少都来探望过她,邝红萼更是天天来,亲手做好吃的哄她、喂她,说笑话逗她,而邝莲森就更不用提,这“风雪斋”他才是正牌主子,她厚着脸皮鸠占鹊巢,他全然由她,只静静陪在她身边。
有时他们大半天不交一词,她望着床顶发呆,他便在窗边看小书,也不逼她说话,像是她一辈子懒在他的榻上,他也无所谓似的。
这几天她话虽不多,倒听到不少事,那些来瞧她的叔伯兄弟、大婶大娘们,围在榻边给她说了许多新鲜事。
其中最新鲜的莫过于“五梁道”正因一位人物的出现而闹得沸沸扬扬。
据说此次的救援能如此迅速赶到,全赖这位人士捎来消息——
“那信里的字迹我识得,底下虽没署名,可我一瞧就知是飞燕大侠啊!”大叔激动得满脸通红,口沫横飞。“虽然把信钉在柱上的镖不是飞燕镖,可飞燕大侠的字迹咱一辈子不会忘!想当年在北关漠界遇山匪,我还只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子,要不是飞燕大侠在半夜捎来信息事先提点,咱们一行二十四人外加三十匹马,还有几车子的货,怕都要让山匪给销了!”
“算一算,二十年有了吧……飞燕大侠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二十年,有人说他老人家过世了,早被仇家给害死,哇哈哈,听那些人放他娘的狗臭屁!大侠不还活得好好的!”
“小纯君,是飞燕大侠救了你呀!咱们一伙人快马赶到时,就见大侠抱着昏迷不醒的你,还是我从他老人家手中把你接过来……什么?你问莲森少爷啊?他当然也去了,唔……好像咱们抵达隘口不久,我才瞧见他,该是晚了大伙儿一、两刻钟吧。”
“少爷一到,尽避瘦皮猴一只,瞧起来没啥力气,他也扎衫撩袖过来帮忙,还累得他直喘气哩……啊、啊,这话可不能让少爷听到!炳哈……”
安纯君终于确认了,那是她的错觉。
她以为邝莲森曾在那千钧一刻间出现——她追着爹往地穴里跳,他则追着她跳,还把她抓回——原来,是她心神大乱下所生的缪想,当时出手的另有其人,那位丰功伟业连说三日三夜也说不尽的“飞燕大侠”。
对方黑衣蒙面,虽让人看不清眉目,她昏厥前的最后记忆的确是他。
说得也对,邝莲森怎可能在那时出现?即便他来了,又哪来的本事后发先至、硬生生将她直坠的身子回抛到地面上?
在榻上发懒太久,她小脑袋瓜似乎愈来愈迟钝,好多事得想过再想,才勉强理得出头绪。
她适才才在两名小婢姊姊的照顾下用了点晚膳,还漱过口、梳理乱翘的发丝,然后换下绉巴巴的衣衫。
两名小婢姊姊一走,入夜的“风雪斋”静得出奇,她蜷伏着,以为很快就会听到邝莲森熟悉的脚步声,她等了又等,有些耐不住了,终于拥被坐起。
自那日他凶她、她扑进他怀里痛哭之后,仿佛有条无形的线丝将他们俩缠作一气,至少安纯君是如此认为。她无法明白解释,那感觉像似……她紧紧抱住的这个人是她的亲人了。
她没娘、没爹,是个孤儿了,但她又有了亲人。
只要紧拽住不放,她尽可以在他面前撒泼、耍赖、痛哭、示弱,他会包容她,和她在一块儿。
此时他不在身边,她心头浮啊的,不太踏实。
安纯君,你都几岁了?
惫得人家陪在一旁才睡得安稳吗?
她两颊晕暖,苍白小脸终有些血色,咬咬唇,她撩开床帷穿了鞋。
像是许久没有踏到门外,她孤伶伶站在廊前,皎洁的月光镶着她一身,一时间,她忘了要做什么,只怔怔杵在那儿。
本咕……咄咄……咕咕……咄咄……
山林间传来野鸟夜啼,廊前小园里有唧唧虫音,她恍惚听着。
突然间,眼前一暗!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她没晕,双眸犹能视物,之所以蓦然发暗,是因为有道黑影无声无息挡在面前。
谁?!
她眸子大瞠,瞪得圆滚滚,小脸抬得老高才对上那人……蒙面的脸!
摆衣劲装!
蒙面缠头!
他的双眼像也隐藏住了,烁着光,却无法看清。
“……飞燕大侠?”没错吧?
安纯君小口大张,心脏咚咚乱跳。
飞燕大侠在江湖上叱吒风云时,她虽未出生,但拜“五梁道”那几位大叔大爹的精彩口述,她对这位大侠的义举和本事当真佩服得紧。
此一时际,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离她这么近,近得她一抬手就能模着,她……她岂有不模模之理?
她怔望着那张看不见脸的脸,细臂略抬,伸出食指想戳戳对方,还没碰上,皓腕已教人一把抓握。
“哇啊!”她人整个被拉了过去。
下一瞬,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扫过她双颊,她发现自己飞得好快……呃,不是她在飞,而是有人挟抱着她,以惊人之速窜驰。
飞燕大侠要带她去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