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梁道”地处北方,五条高山活水蜿蜒在群山间,穿过建在山腰和谷地的聚落,又分往不同方向,往低处流。
若按邝莲森那则胡诌的“邝氏奇谭”,“五梁道”一开始仅来了邝家人,圈地为主,先占先得,然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五梁道”邝氏一族仍未没落,不但未呈败相,在天然野山参一年比一年难求的处境下,邝家人在养参这门学问上下足功夫,分区圈山、植苗、分枝、移种等等,每道细节都不得马虎,养出来的参绝对不输野山参。
如今这片宁静的深山之处少说也聚集了五百户人家,绝大多数是在邝家底下做事的人,而一小部分迁居于此的人则做起小买卖,卖杂货、开面店、打铁修农具等等,甚至也办起学堂,俨然已成一个小山城。
山城春夜,风大,虽无隆冬之际那种风吹雪的酷寒,亦凛冽寒肤。
邝莲森仍穿着午后那袭春衫,风将衣衫吹得服贴着他的身,单薄身形徒有精骨,不长肉似的,仿佛风再强些,真能把他刮跑。
银冽月光下,他走过人工池上的小桥,穿过两面假山,来到小园角落。
略弯身,他推开搁在角落的三只大盆栽,在最幽暗的边角土堆上出现一个小洞,像是嗅到他的气味了,那条珊瑚小蛇缩在洞口里探头探脑。
盆栽中所种的是毒茄参,根、茎、叶皆含剧毒。
茄参长得特别好的地方,恰是毒得要命的珊瑚小蛇最爱盘踞的所在。
茄参与小办蛇的两种毒性,不论哪一种皆可轻易取人性命,奇异的是,这两种毒素互为解药,既相生亦相克,好耐人寻味,至少……邝莲森确实被深深吸引,才会在几年前玩起这两种毒玩意儿。
八成今天遭他无情一甩,小办蛇仍在那儿踌躇,不太甘愿出来见他的模样。
他无声笑了笑,发觉自己遭小泵娘影响,竟也偏信山野奇谭,眼前这小毒物不过是条蛇,哪有什么甘不甘愿?
“我就晓得不对劲。”好听的女子柔嗓从廊上清楚传来。
邝莲森似乎未受惊吓,但小办蛇突然一缩,躲回洞里了。
既已确定小蛇有乖乖回洞窝着,他随即推回三大盆茄参,然后慢吞吞转过身,隔着一小段距离回望。
廊上的女子修长窈窕,绾着松松的发髻。
她有着邝莲森那种单单薄薄的漂亮五官,但凤眸艳了些,唇瓣较丰润,颊面与下巴也多三分腴女敕,不知情的人一瞧,定以为她是邝莲森的姊姊,那可小瞧她了,她是“五梁道”女家主——邝红萼。当年未出阁便与“五梁道”外的男人有了孩子,她是邝莲森的娘。
“你这坏孩子,心眼有够不好,连自个儿未进门的小娘子也拿来玩。”邝红萼虽骂着儿子,眼角眉波却有笑意。
“今晚在前厅摆席,你不来便也罢了,还让底下人过来传话,说是要把纯君留在你这‘风雪斋’用饭赏月、秉烛夜谈,所幸亲家大爷够开明,以为你们两只小的想亲近亲近、多培养感情,哪里知道小纯君早被你折腾得不成人形。”
“她只是中了点小毒。”邝莲森面对不良娘亲的挖苦,早练到面不改色的境地。
“小毒是吗?”邝红萼皮笑肉不笑。
“是。”
“所以现下毒解了?人没事了?”
邝莲森点点头,有些勉强地磨出两字。“没事。”
邝红萼柳眉微挑,了然笑问:“呵,那很好啊,这么快便没事,肯定是拿你自个儿的血喂她了?”
他镶着月光的白颊似有若无地晕开暖色,凤目微眯,抿唇不答。
自小他即遭不良娘亲的“毒手”,按邝氏的传家参典中所记载的古老法子,每日服以微量毒参,再以蛇毒相攻相解,如此行之多年,他体质异变,百毒难侵,血亦具有解毒功效。
只因体质大变之故,他气血偏寒,脸色常白得几近澄透,而他五官又属俊秀,即便身强体壮得很,整个人仍流露出淡淡的病态阴柔美。
知子莫若母,见好就得收啊……邝红萼很知进退的,怕再闹下去儿子要翻脸喽!
她香肩轻耸,将挽在臂弯的一只食盒微微提高。
“你喂她香血,我喂她一点好吃的,总得把她喂得饱饱、待她好好,可不能落人口实,说咱们邝家欺负未过门的小媳妇儿。”
冷月下,邝莲森垂袖静伫,目送娘亲重新挽好食盒、旋身走往“风雪斋”主屋。
邝红萼微撩罗裙,前脚方跨进主屋门槛,她忽而一顿,似思及何事般回眸觑着他,那带笑眼神让他背脊一凛,两眉不禁压得更低。
他这个娘常不安好心,会生出他这个没好心眼的儿子,半点不奇。
“你那是什么表情?防豺狼虎豹似的,你娘有这样坏吗?”
“有。”他平稳答。
邝红萼半嗔、半开玩笑地骂:“坏孩子!真不贴心……娘只是心里欢喜,替你欢喜啊!因为……呵呵,你拿自个儿的血喂纯君儿,心里是有丁点儿当她是自己人了……”笑叹。“你终是瞧出你媳妇儿的好处了。”
率直。豪气。纯良。
重朋友、讲道义。
安家小泵娘的好处自然不少,但能被他不肖娘亲如此看重,绝非那些原因。
知母亦莫若子啊……
他听她带着似有若无的幽思,道——
“小纯君这么好玩,跟她阿娘一样善良、一样好脾性、一样重情又长情,当年我可没玩够,谁知纯君她娘便被安大夫娶了去,离开‘五梁道’,她怀孕产女,最后却……唉……还好我早早指了她那颗肚子、结这桩儿女婚事。这小纯君啊,与其将来让别人玩去,不如留她在‘五梁道’,你留她在身边玩,偶尔也让为娘的玩玩,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多美妙。”
他眉峰拢起,有什么悬于心间,像独属于自己的玩意儿正遭旁人觊觎,这种近乎心焦的浮躁感让他相当不悦。
今日午前,安纯君对他而言什么也不是,甚至光听她的名字,他心里便觉厌烦,然而才过短短半日,情势大大不相同了。
他对她生出兴味,一把她瞧进眼里,独占的心思也就浓了,别人想沾上一口,即便对方亲如亲娘,他也不让碰。
“要玩,也只有我能玩。”他语调一贯徐慢。
那话音嗅得出警告意味,邝红萼被亲生儿子要胁,不怒反笑。
“这媳妇儿还是你娘我替你牵成的,如今想过河拆桥,有这样简单吗?”
要拆那座“桥”,确实不容易。
他不想情绪外显,不想表现得太挂意谁……只因有人欲跟他争,这种相争互夺的心态很容易让人上瘾,而他已许久不曾对某物或某人兴起趣意了,突然一个小泵娘家憨傻地闯进来,他竟有些惋惜自己太晚察觉到她。
两年前,她十岁。
四年前,她八岁。
十岁、八岁……甚至是六岁、四岁……该都是好玩的年纪,但她随爹亲入“五梁道”,他见她心就烦,遂有意无意避开了,就算被她逮到、陪她说话,他无心于她,总随意应付,没想到……没想到……这蠢姑娘是个宝……
见娘亲将吃食送进主屋后,邝莲森在园子里又待了一刻钟。
邝红萼迟迟没有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双手负于身后,步履闲散,模样从容地走回屋内。
饼小前厅,撩开通往寝房那扇门的垂帘,他才晓得原来小泵娘醒了,只是不知是恰巧清醒过来,抑或被他的不肖娘亲给“巧妙”唤醒。
她们俩的对话从房内大大的白玉屏风后传出——
“纯君,来,张开小子卩吃一些,让邝姨多喂你几口啊!”哄人的声音温柔得几要滴出水。
“邝姨,我自个儿来,我有手有脚有力气,我自个儿来——唔唔……”被灌食。
“这盅‘天莲雪参炖斑鸠’能滋阴补气,纯君得乖乖喝光才好。咱们害得你被毒蛇咬,毒得你差点没命,说来说去都是咱们不好,邝姨瞧你这样子实在心疼啊!”自责内疚之情整个儿涌出,话中带哽咽。
跋忙咽下嘴中食物,小泵娘虽有些气虚,仍努力扬高声音,清脆道:“没谁害我,没谁不好,邝姨千万别自责。‘五梁道’这儿山多、草多、林子多,有蛇蚁虫鼠出没本就平常得很,被咬了一小口,只有……嗯……一点点痛,又一点点晕,其实也没啥大不了,我阿爹医术高明,两下轻易便解了蛇毒,不是吗?唔唔唔……”再被灌食。
“你爹他、他……唉呀……”难过地长长叹息。“说实话,你被蛇咬的事儿,邝姨到现下仍不敢让你爹知晓,连宅子里的仆役和奴婢们也瞒下了,所以这盅药膳是邝姨亲手炖的,这院落是莲森的,这屋子、这寝房、这床榻也都是他的。”
“啊!难怪被子好好闻,有邝莲森衣上的香味儿呢……唉,不是啦,我是说,那个……我爹没来替我解毒,怎么我还活蹦乱跳的,没被阎王收走?唔唔唔……”吃吃吃,这回似有准备,抢在被灌食前把话说完。
“是莲森把你救回来的,他手边正好有一颗‘清毒玉露丸’,能解百种以上的毒症,是按咱们邝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配制而成,制法不难,但药材极难找齐,那是很宝贝的救命九呢!”
“啊!那、那被我吃了……”
“纯君是咱们邝家的什么人啊?可比那颗宝贝救命丸更宝贝,当然喂你吃下了。”低柔女音充满怜爱。“只要见你健健康康、活泼乱跳的,你邝姨就欢喜,再贵、再稀有的药我也不心疼。”
“邝姨……”吸吸鼻子,感动得无以为报一般。
“这事我瞒着你爹,是想他留在‘五梁道’的这些天能放松心神,过几天闲适的日子,倘若他得知你受伤,肯定忧心得食不知味。再有啊……”话音一转幽微,盈满歉然。“我怕你爹责怪莲森没把你护好,怕他一怒之下不教你嫁,这儿女亲家如果结不成,咱们家莲森打一辈子光棍儿事小,将来时候到了,我怎有脸去见你阿娘?”
“不会知道!不可能知道!我什么也不说,瞒着爹!”
静立在巨幅屏风外的邝莲森微乎其微地叹出口气。
他叹气,脸上因烛火形成了半边阴影,另外半边浸润在光中,能瞧见他低敛的凤目眼尾淡扬,眉尾也扬,嘴角亦扬,那是一个颇耐人寻味的表情,像有些莫可奈何,有些恼,有些好笑,有些手痒痒,想敲她一记爆栗,想捏痛她腴女敕的面颊,看她能否放聪明点。
奸险狡诈的“五梁道”女家主要的就是她的全然配合。
他心里当然明白得很,娘是怕纯君的爹一旦知晓后,追究整件事的始末,有可能察觉到这并非意外,而是有谁从中作梗,玩起小泵娘。
要瞒就瞒彻底些,女家主铺梗铺得感人肺腑,就等小泵娘豪气万丈、一言既出绝不回头地接下那句话。
“邝姨甭想太多,我会瞒着我爹。瞧,我头不晕,精神也大好了,明儿个爹见到我,我活蹦乱跳一条龙,他不会知道的,我也不要他担心。”人家挖好坑,暗暗引诱,她义气十足便往下跳。
尽避蛇毒已解,尽避她底子打得好,毕竟留有余波,她还是小伤了元气。
邝莲森听她强打起精神一再保证,明明气虚仍故意朗声说话,不知为何,他左胸有些发痒,心痒痒,痒得他想起她眉眸间的憨气和正气,想起她红女敕的嘴和那无法克制的一吻……他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偷袭,侵犯,寸寸进逼,充满变态气味,却让他心痒。
他下意识舌忝舌忝唇瓣,仿佛犹能尝到当时的滋味。
屏风后的谈话仍旧继续——
小泵娘忽而压低声音,腼腼腆腆的,他一时间未能凝神细听,倒是听到他的不良娘亲呵呵笑了两声。
“纯君好可爱,这事有什么难启口?你很急是吧?来,让邝姨扶你过去。”
“不用的、不用的!”安纯君急急道。“邝姨,您只需告诉我这个院落的茅房在哪儿,我自个儿走过去便行,不需要谁扶。”
“傻孩子,怕邝姨扶不住你吗?莫惊、莫忧心,我叫屏风外的那人抱你去。”
“真的不用啊!我——咦?屏风外的人?”谁?
邝莲森闻言,眉目一转,结束听壁脚之举,重新拾步走进内房。
安纯君终于听到脚步声,当那抹修长偏瘦的身影从容由白玉屏风后现身,她望着他,本欲扬笑打声招呼,随即想到他八成听到她的“急事”了,她脸蛋蓦地一红,麦肤终于恢复些许红润。
“邝莲森……呵呵、哈哈,那个……是了,我占你床位,你回房睡大觉,找不到地方睡,我、我起来让位给你——喂!喂喂喂!等等!你干什么啊?”见他步步朝床榻“逼”近,她瞪得双眸发直,下一刻,小身子便被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邝莲森,你抱我去哪里?”
“你很急,不是吗?”他垂目瞥她一眼。
“呃……”一定要说得这么直白吗?
“我这‘风雪斋’的茅厕离主屋颇远,你要是走到一半没劲儿了,那可不好。见我有危险,你能挺身而出,此时你有难,我自当帮忙,义不容辞。”
他眼神很正派,语气很认真,说得很在理。
安纯君张嘴欲说,想跟他不正不经、笑笑闹闹混过去,话却堵在喉头。
随着爹走踏江湖,五湖四海虽未走遍,她安纯君早也养成不拘小节、随遇而安的性情。江湖话一句“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邝莲森可说是她交往整整十二年的老朋友,如今她“落难”,他出手相帮,那也道义得很……是、是,没错,这是江湖互助,她急,急得不得了,他抱她跑茅房,没什么好脸红,她还得感念他及时出手啊……
“邝莲森,那就……有劳了。”她叹气般低嚅,跟着勾住他的颈,凑唇在他耳边好小声地说:“拜托,我真的好急,你、你得跑快些……”豁出去了,丢脸就丢脸吧!
她脸埋在他颈窝,耳壳好红,放弃挣扎了。
他静觑着,想笑,心情极好。
“好。我尽力。”语调正经又具诚意。
他抱她往外走,离开前,侧目瞄了女家主一眼,后者咧嘴笑无声,柳眉贼兮兮地扬了扬。
他凤目细眯。
母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会,暗潮汹涌,大有互别苗头的意味,而他怀里的小纯君犹然不知自个儿已成绝世香肉,正被深深觊觎……
在她眼里有着仙风道骨味儿的男子静静守在茅房门前。
她求他走远些,他无动于衷,偏要杵在那儿听她……听她……安纯君从没解手解得这么“痛苦”过。
从茅房回到主屋寝房,她脸蛋红得像颗熟透的柿子。
女家主已离去,她被轻手轻脚放回榻上。
此时的她小肚子被喂得饱饱,也解了内急,一双灵眸开始滴溜溜打转,看看榻内墙面,瞄了瞄床顶,再瞧瞧素面无纹的帏幔,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转到青年脸上。后者敛袍坐在榻边,把她的不好意思看进眼底,神情平淡,仿佛不晓得如此直视着她不言语,会让她脸更烫。
“呃……呵呵,邝莲森,我还挺沉的,你抱我走来走去,脸竟不太红,气也不太喘,瞧你瘦高瘦高、风吹会跑似的,原来也是有些力气。”不说话好怪,安纯君腼腆笑,对若有所思的他眨眨眼。
“我是男子,又长你十岁,自然比你多些力气。”邝莲森温声道。
他又不言语了,房中再次陷入宁静。
安纯君被他这么静瞅着,竟有些晕眩,两颊像有无数小蚁爬上,痒得她小脸不安分地扭了扭,想蹭掉那古怪热痒。
“邝莲森,我很喜欢你阿娘,邝姨待我真好。”
她再寻话题,想什么说什么,却发现他眼角似乎微微一抽。
“是吗?”他薄唇淡吐。“我也挺喜欢我娘的。”
安纯君脸容发亮,寻到同好,她可开心了。
“邝姨身上好香,我喜欢闻,邝姨抱起来柔柔软软,跟我抱着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还有还有,邝姨声音好好听,说话像唱曲儿,她笑起来好温柔……”小巧眉眸间漾着羡慕之情,她抿唇一笑。“有娘真好……”
单薄的漂亮凤目仍淡淡盯着她,看得有些深,他沉吟了会儿才道:“往后成了亲,你窝进‘五梁道’,我娘就成你的了,随你使用。”
安纯君先是一怔,眼珠子又滴溜溜转。
有什么事不太一样。
她一时抓不到点,只觉邝莲森哪儿怪怪的。
以往,他不会提及婚事,他不提,她随意,反正拿他当江湖好兄弟看待,真心对待。然而这次入“五梁道”拜访,他却主动把话转到那上头。
望着他再认真不过的神色,她心窝猛颤了一下,模模糊糊的情感漫生出来,有些意识到两人是男与女之别,将来成亲,一个是相公,一个当娘子,窝着过一辈子。
她蓦地脸红,流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态。
这实在很不像她,竟会变成胆小表,不太好意思接触他的目光。
“我会好好使用……呃,我是说,我、我喜欢有邝姨这样的娘。”
邝莲森低幽幽道:“原来你是因为喜欢我娘,才甘愿嫁进‘五梁道’。”
“嗄?!”乱转的眸光倏地调回他脸上。
“你只喜欢我娘,没喜欢我。”平铺直述的说法夹着恰到好处的落寞。
……什么?!“不是的!”天地良心啊!“邝莲森,我喜欢你!”
“可是你更喜欢我娘。”
“我……不是这样的,这、这不能比……”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跟我娘比。”
“不是这样的!”安纯君焦声嚷嚷,小脸胀得更红,从榻上爬坐起来。“我喜欢你,邝莲森!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身上有她迷恋的一切——沉稳定静的能耐,徐慢不焦躁的语调和举止,所有慌乱的大小事如湍流涌到他面前,全化成小溪潺潺,然后是他衣上、发上的温柔气味,他淡淡笑时嘴角的弧度,和他凤目专注凝视时的神气……真的,她喜欢他好多、好多,有他这个足能拿出去献宝的朋友,她觉得走路都有风……噢,不,被这么一搅,她似乎很难再拿他当朋友看待,朋友间的情义不纯粹,加入花花绿绿、难分难解的情愫,她呼息紧促,怦怦跳的心撞得胸骨生疼。
她胸脯鼓伏,瞪着他。
他眼神定定然,不动声色,心里已掀波浪。
八成喊得太急,一股气冲上脑门,安纯君晕了晕,眼前有一瞬茫白,她哀叫了声,歪歪倒回枕上。
“纯君?”
懊听的声音在唤她,她低唔应声,头仍发晕,有谁在摆弄她的身子,然后一只凉凉大手覆在她额面,轻轻抚着,她下意识随着那抚慰的力道调息。
“纯君?”
“嗯……”白茫消散,她双眼能视物了,掀开睫,年轻的男性面庞竟离她好近,他徐长带清香的气息近得能烘暖她的脸。
她不禁一怔。
“邝莲森……你那个……怎么……”怎么月兑鞋上榻,人已躺平,还跟她枕在同个枕头上?
“我怎么了?”他细眉淡挑,有些无辜。
“……也是啦,这是你的屋、你的房、你的床、你的被,你想睡,自然躺平就睡,那……那我回我爹住下的那个院落去……”她想起身,却起不来,发现自个儿像只蚕蛹般被裹在被子里,而他侧着的长身正好压着两边被角。
她疑惑地看向他,正欲启声,邝莲森淡淡抢了话头。
“你很喜欢我,那很好,以后在一块儿了,会有许多好玩的。”
她虽然不很聪明,也晓得他说“窝进来”、“在一块儿”的意思,他又提到跟婚约有关的事了。
以往爹常提起、邝姨也提过,她感觉不深,总能嘻嘻哈哈带过,像没事般抛到脑后去,但这事从邝莲森口中提出,不知为何她竟心跳加速,心音一声响过一声,热气一波波从脚底漫到脑门。
绊儿有些紧,她润着唇,呐声问:“邝莲森,咱们俩……真要作夫妻吗?其实当朋友不错,你要有心仪的姑娘,那个‘指月复为盟’的婚约也不是非守不可。”
“你真这么想?”
“我……呃……”唉,她头晕、脑胀、心跳异常,要她说什么好啊?
他的手从她的额面滑到颊畔,像在帮她撩开发丝,似有若无的碰触害她吐纳大乱,吸气、呼气都得小心翼翼。
所以她对他的喜欢,仅是朋友间的情义?邝莲森细细端详她巧致五官,见她眸底生春波,双腮绽红梅,有什么正悄悄萌生……他若有所知,心绪莫名一弛。
“朋友间得讲江湖道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是吗?”他薄唇略扬。“咱们之间有婚约,既作约定,我是非你不娶,你要我毁约,岂非陷我于不义?”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
“你奋不顾身为我挡掉危险,有恩于我,为报此恩,我更该以身相许。”
他说得好诚恳,但安纯君真被搅得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
……咦?他干什么?干么拿东西套她的颈?
“这块玉佩玉质奇特,能吸附与散发气味,我已将它薰了奇香,这香气能长久持续,亦能防蚊虫蛇蝎靠近,你戴好,它是咱俩的定情之物,别随意取下。”
她瞬间瞪大眼,眼珠子乱滚。
定、定情?!定……江湖兄弟情吗?
瞧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好似再自然不过,可是……她好多事还没厘清,和他之间的转变尚在适应中,怎么猛地又来一波?
玉佩系着长长丝线,他边说边帮她挂上,跟着拨好她细柔发丝,调整好长度,让那块半个巴掌大的奇玉能安妥地落在她胸央。
她低眉,傻愣愣瞅着。
那是一块大黄玉,色润偏橘,雕成一颗大虎头。
她再仔细瞧,发现虎儿的表情好憨,半点不威,两颗虎目圆滚滚,咧嘴的样子像在傻笑。好可爱。
玉心散出香气,她心间波动。
清冽气味一缕缕钻进鼻间,她陡地回神,缓缓拉开一抹露齿的笑,咧嘴神态跟那颗黄玉虎头颇相似,憨气。
“邝莲森,你是怕又有毒蛇咬我,才送我这个好东西吗?它又香又滑,有香包的功用,又比香包漂亮,我很喜欢喔!”眨眨眼,她皱起鼻头、很捧场地用力连吸好几下,跟着又问:“你是不是也该全身都薰上这种气味以防毒蛇、毒虫靠近?那条小办蛇离你好近,你险些被咬哩!”
“我会戴着同样气味的香包,便不怕被咬了。”他说谎顺溜,笑得温温吞吞。
“嗯。”她点点头。“对了,说到那条小蛇,抓到它了吗?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红蛇,我爹懂医也懂毒,他要见到那条蛇,肯定——”
“你也得回送一个定情之物给我才好。”阻断她的继续追问。
“什、什么?”小嘴微张。
邝莲森忍住笑,表情一派认真。
他屈起一臂支着头,垂目细瞧枕上的红女敕脸容,她大眼睛先是定定然,然后溜溜转,似陷入苦思,他竟愈瞧愈乐。
“……邝莲森,我没有东西送你……”好愧疚。拜托,她全身上下就一套鹅黄衣裙,没袜没鞋,连发带也给解下,哪来定情之物回赠他?
“既是如此,今晚就陪我睡吧。”
嗄?!这……什么跟什么?
有没有这么随便啊?
除了亲亲阿爹以外,她还没跟谁如此亲近过,连女的也没有,如这般面对面挨在榻上,呼息交纳,像同根分株的两棵山参。
懵懵懂懂,弄不清楚他的意图,她张嘴又合起,抿抿唇瓣又试图发声,费了番功夫才挤出话。
“陪你睡……是、是什么意思?”
邝莲森无辜地眨眨双目。“就是陪我一块儿睡,还能是什么意思?”说道,他重新躺落,这次不是压她被角,而是直接掀被子钻进去。
安纯君轻抽口气。
她并非排斥他的亲近,反倒是喜欢得很,只是他一下子也靠得太近,没分没际的,她昏昏然,欢喜又兴奋,同时也深感迷惑,隐隐觉得不妥,却没法将他挡下。
“邝莲森,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有点……”怪怪的?
“你不是想知道河邬和小绿的事吗?我似乎又想起一些后续,你听吗?”
她“啊!”地发出一声低呼,眸子瞠圆,立刻被引走注意力。“我要听!当然要听!”
于是乎,坏心眼的俊美青年又开始胡编“邝氏奇谭”,加油添醋,内容务求精彩悬疑,兼具感人肺腑。
“你想不想知道我老祖是用什么法子逮到那株千年活人参?这说来话长,也不知今晚能否说完……”
他的声音幽幽漫漫,说着好听的故事。
直到夜过中宵,月被掩进云后,连唧唧的虫声也歇止了,小泵娘的眼皮再也撑不住,她很费劲儿地硬撑,但真的不成了,倦累感如夜潮袭身,一波波打上,她终是合睫睡去。
呆宝!
邝莲森望着她睡熟的小办脸好半晌,瞳色忽地一深。
作恶的念想陡然而生,他薄唇淡淡一勾,再次顺遂的驱使,贴脸过去吻她的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