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光好,气候温暖,绿柳扶疏,处处流水湖泊,小舟优游其上,好不惬意。
时值盛夏,又巧逢一年一度的荷花灯会,只见偌大的湖泊上满是大小船只,骚人墨客,莺燕细语,好不热闹,几乎每个女子的手上都拿着一个荷花灯,央求着俊雅的书生在荷花灯上题诗,好在入夜后能放人湖中,与那满湖的粉色荷花一争鲜妍。
众船只中有一艘商船,上头满载着北方收购而来的货物,药材、珍木、珠宝、官纸、毛皮等,全是在市方极为稀有的物品。
船舱内,一名男子神色认真地一面拨打着算盘,一手不时翻着帐簿,嘴里不住念念有词。
败快地,夕阳已经落在山后,四周浓重的夜色快速袭来,只见男子一手依旧俐落地打着算盘,另外一只手暂时从帐簿上离开,伸入衣襟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几上的蜡烛。
外头从下午便一直鼓噪不已的人群声突然安静了下来,男子手一顿,嘴里轻轻嗯了一声。怎么了?外头为何突然安静下来?
他微微侧头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把手中的帐算完再说。
哒哒哒哒,手指更是飞快在算盘上舞着,好不容易一本帐簿对完,他吁口气,掀开船舱的帘子往外瞧去,只见湖中央竟来了一艘华丽的三层大船,船的甲板上挂满了红灯笼,船上大开筵席,丝竹声起,船当中站着一名肥胖官员,只见他红光满面,左手一个舞妓,右手一个小妾,志得意满,连笑起来的时候那双下巴都在抖动。
男子皱皱眉,不满地咕哝了一声。
税爷笑,心勿焦,税爷怒,三年苦。
想到自己辛苦赚来的钱,近三分之一都要付给这种脑满肠肥又不事生产的家伙,李寻庭就一肚子不舒爽,可是不缴税又不行,他是不怕惹恼这些猪脑袋,只因他大哥就在朝中为官,自当以身作则,家里万万不能有任何偷鸡模狗不名誉之事。
商人笑,心在苦,商人怒,无人理埃
叹口气,他伸伸懒腰,这趟到北方做买卖也真够累的,他本想早些赶路同苏州,但那些家丁听闻杭州这时有荷花灯会,纷纷想留下来看热闹,反正只是耽搁一天,他也就答应了。
那些家了下午就跑到岸上去逛市集和采买纸灯,只留下一位老管家和他在船上看守着这些货物。
李寻庭走出船舱外,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眼角懒懒地瞥向那艘豪华的三层大船……咦?他是不是眼花了?他揉揉眼,再睁开,只见不远处有两团火红的物体正朝那艘三层大船直飞而去!
那是什么东西?他还来不及出声,只见那两团火红物体已经击中大船上正在猛吃小妾豆腐的税老爷,然后轰的一声,火红的物体猛然爆开,随即窜出橘红的火花,烧得那满身肥油的税爷又叫又跳,一下推倒了椅子,一下撞开了仆人,最后干脆自己跳下湖去救火。
剥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眼前刚刚发生的事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两团火球又是什么?
“啊!老爷不会游泳,”一个仆人突然回过神来。
船上顿时一阵手忙脚乱,最后不知道是谁出的点子,拿了一张鱼网往湖里扔,左捞右捞,最后终于把胡子头发都烧了一半,而且已经奄奄一息的税老爷给捞了上来。
看见一向跋扈的税老爷变成这副狼狈模样,终于有人忍俊不住笑了出来,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湖上竟都是大笑声,有人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甚至连把税老爷捞起的几个仆人都在很努力地忍着笑。
李寻庭也开怀地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哪位侠士替百姓打抱不平,利用今夜好好恶整了这鱼肉乡民的税老爷,真是让人心大快!
棒的一声,一阵有些诡异的风吹来,他只觉得背后一暗,转过头去,船舱里的腊烛竟熄了。
这风明明是在外面吹,船舱内的帘子也没打开,为何腊烛会熄?今夜可真是怪事连连。
他走进船舱,正想点燃蜡烛,突有一冰冷的物体抵在他的脖子上。
“不准点蜡烛。”有人低声命令。
李寻庭一惊,但随即又恢复镇静,久居商场的他早已练就了一身耐心与讨价还价的工夫,也懂得随机应变,绝不吃亏,他知道这人并不想下杀手,否则他刚进船舱时早就没命了。既然如此,他只要乖乖听话,性命就应该无虞。
于是他听话地缩回手,模黑坐了下来。
“你不怕我们?”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出现,有些稚女敕,分不清是男是女。
我们?船舱里有两个人?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刚刚那阵风吗?他精明的脑袋飞快转着,接着了然一笑,“两位是来避风头的吧?刚刚税老爷那艘船上的好戏,可是两位杰作?”
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是那个低沉的声音不耐烦地轻咳了一声。
“两位放心,两位恶整那税老爷是大快人心,我李某也很讨厌这种不事生产的米虫,今日让他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他说话故意给人甜头,就是希望对方能减低对自己的敌意。
丙然,年纪较小的那人听了他这话很是欢喜,又说:“你也这样觉得,是吗?我早说嘛!那种废物早该有人好好教训他了!”
“你闭嘴!”另外一人的语气里略带着怒气,却让李寻庭听出来是个女子。
“这位姑娘累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这里虽然简陋,不过还有些茶粥与小菜,不介意的话可以吃点再走。”唉,模黑讲话真辛苦,看不到人的表情,也猜不到那人心里在想什么。
“茶粥?这什么穷酸的东西啊?”有人露出不屑的口吻。
“听起来是很平淡无奇,不过这茶可是江南名茶玉观音,清香不浓,温热入月复,恬淡舒爽,让人吃了还想再吃呢!”
“听你这样一说,好象挺不错的。述……呃,姊姊,我们就先吃点再走好不好?”
“不好。”女子果断拒绝。
“可是我肚子饿了。”
“谁教你刚刚那么顽皮!”
这小子穿了女装还不安分,见到税老爷嚣张的模样看不过去,硬是要教训他一顿。好啦!人是教训了,麻烦也跟着来了,那税老爷不但派了人在岸上守着,还派人在湖里的每艘船上搜索,要把整他的罪魁祸首揪出来。
本噜噜。有人的肚皮在叫了。
“姊姊,你看,我没骗你,我真的是饿了。好不好嘛?吃一点就好?”
只听得女子终于叹了一口气,似是妥协。
“好啦!姊姊答应了,快拿来吧!”
李寻庭笑着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就在他要离开船舱前,那女子冷然在他背后说了一句:“如果你想逃跑,我会让你在湖底待一辈子。”
但李寻庭仍旧神色自若地走了出去,在商场那么多年,什么样的软硬威胁他没听过,何况他又不是真的想跑,虽然还没见到这两人的面貌,但是因为他们恶整那税老爷的行为让他心里痛快,所以他对这两人有种亲切感,反正他们应该不会真的杀了他,拿点饭菜招待他们也无妨,就当做个朋友也好,商人嘛,朋友当然是越多越好罗—.
他端了一锅茶粥,还有一些小菜,举步正要跨进黑漆漆的船舱,突然停住脚步,“我说两位侠士,你们确定要模黑吃饭?”
“啊!对喔!”年纪较小的那个人马上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蜡烛,动作快得让女子根本来不及阻止,“我饿死了,你快点端进来吧!”
李寻庭只觉得眼前一亮,见船舱里是两个女子,一个年纪较小,约莫只有十二、三岁,身穿浅蓝色衣裙,眼神灵活地转呀转地,散发出浅浅流光,她鹅蛋脸,鼻子小巧,嘴唇嫣红,将来长大定是个美女;另外一个女子年纪较长,看起来约十七、八岁,她身穿不起眼的淡茶色衣裙,脸色淡漠,眉目如画,自有一股优雅气质,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恰懊成一反比。
李寻庭对那少女没什么感觉,只觉得她清秀讨喜,但见到那身穿淡茶色衣裙的女子时他楞了一下,心口有种奇异的感觉。
只是他没有让心里异样的情绪显露出来,他脸上一笑,神态自若地端着饭菜进来,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两人是长这模样似的。
“你不怕?”那少女正是被迫男扮女装的凌乐,而他身旁一脸冷冰冰的美女自然就是述离了。
“怕?有什么好怕?我何其有幸能与两位侠女共聚,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侠女?”凌乐皱起眉。
他露出有些厌恶的嘴角看着自己一身女装,又看看正挑起一边眉望着自己的“姊姊”,却被她狠狠一瞪,想要说出口的抱怨又吞了下去。
李寻庭依旧一脸微笑地把饭菜放在几上,那茶粥果然香气四溢,凌乐迫不及待地盛出一碗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大赞,“好吃!真好吃!没想到这么穷酸的东西也能这样好吃!”
“姑娘,你不吃点吗?”李寻庭挂着淡淡微笑,舀了一碗茶粥递给述离。
述离伸手接过后,清冷的双眼直望着他。
这男人不简单,虽然时时带笑,却让人模不清他的心思,照理说普通人遇到这种事情,大多惊慌失措,不然就是想尽办法逃跑,他却处变不惊,镇静异常,让她隐隐感觉不安。
而且他那笑容好假,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肚里没打好主意,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从烛火一亮的那刻起就不时在她身上打转,要不是怕此刻再节外生枝,她实在很想把那双贼眼给挖出来!
“姑娘别这样一直看我,李某会不好意思。”他还是笑,反正商人多笑,即使无益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他李寻庭在商界被人称笑面抓可不是虚名而已。
“因为你笑得很丑。”述离冷冷地回了一句,然后静静吃起粥来。
“啊?”这下倒换他愣住了。
笑得很丑?喂喂喂,人家都说他的笑容和蔼可亲,如沐春风,多少年来他就是靠着这张笑脸走遍商场,也有不少姑娘家因为他迷人的笑容而芳心暗许,这女人居然说他笑起来很丑?这可真是他头一次听到。
不过他肚里抱怨归抱怨,脸上笑容仍旧不变,“是吗?姑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呢!”
“厚脸皮。”述离低头喝粥间轻声吐出一句。
李寻庭嘴角僵硬了一下,马上又恢复过来,笑盈盈地问:“请问两位快女贵姓大名?”
“我叫……”少女刚想开口,却被女子打断。
“你没有必要知道。”
“是吗?我是诚心想跟两位做朋友,人生在世,朋友多一个总是比少一个好。”
“无聊。”述离继续喝粥,显然对他不感兴趣。
“姊姊,人家这么客气,你何必对他这么冷淡?”凌乐唱了人家的粥,又见李寻庭说话讨喜,心里已经向着他那边多些。
天知道这一路上述离几乎不理他,虽然他扮了女装,两人晚上同房,但是述离每次都把他赶到地上睡,他在黑堡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哪受过这种冷淡?所以一见到李寻庭这么亲切的人,他当然希望能再待久一些,起码也要等他吃饱了再走吧。这茶粥真的不错呢!
“这种人没必要和他多罗唆。”述离依旧不冷不热地回答。
李寻庭耸耸肩,虽然碰了软钉子,但他脸上仍是笑意不变,让人怀疑他从头到尾是不是只有一种表情。
凌乐还要说几句话,述离突然脸色严肃,双眉微微皱了起来,“有人来了。”
李寻庭闻言,打开船舱帘子一角往外望去,果真见到湖上驶来一艘小舟,上头站着一位穿著黑衣的男子。
凌乐也掀起帘子一角,脸上的顽皮神色立刻收敛起来,“不会吧!那不是……”他紧张地招手唤来述离。
述离过去看了一眼,脸色也变得凝重。
懊死的,三师兄居然追来了?堡主不是罚他们面壁思过吗?难道他是逃出来追她的?天啊!他们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死心?
死心?
述离猛地想起堡主的话,她抬起眼,看到一脸笑容的李寻庭。
既然堡主要她出来找个老公,那她现在就先随便找一个应付一下三师兄好了,也好让他彻底死心,不要再来烦地了。
“喂!你叫什么名宇?”述离突然抓过李寻庭问。
“我?我姓李!名寻庭,是苏州……”
“这样就够了,你帮个忙,等下扮我相公!”
正在喝水的凌乐听到这句话猛地把水都喷了出来。
“姊姊,你要他做你的相公?”
“逢场作戏而已!不然三师兄怎么会死心?”
“两位!等等,这个……”
“怎么,你不愿意?”述离柳眉一竖。
不是不愿意,实在是太突然啊!
他李寻庭只是出来做个买卖就突然从天下掉下一个娘子,这也太神奇了吧?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啊!
他看着握住自己衣襟的白晰小手,有些恍惚,突然有种想要模模那双小手的冲动,看看这像白玉般的小手是否也会像上好的玉一样细致柔滑?
他再望向述离接着腰间长刀的手,眼睛突然眯细了几分。
那黑色的长刀不是南方兵器,看那刀柄上浮雕着的黑乌图腾,这是黑堡的武器!
这两人是黑堡的人?
他是个商人,黑堡的名声他多少有所耳闻,商人的本能告诉他最好不要招惹这两个人,但是奇怪的是,他一向自以为傲的理智,却在看见述离娇俏的容颜时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
船身突然摇蔽了一下,有人跳上船来了。
“你到底答不答应?”述离压低了声音,狠狠地瞪着李寻庭。
李寻庭突然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娘子,请。”他伸手握住了述离的手。
述离吃了一惊,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轻薄她,立刻抽出长刀。
李寻庭却不惊不慌,“娘子,这船舱这么小,动刀动枪的可不好玩喔!来来来,快更衣,令夜春宵还长,你相公我可是等不及了呢!”他嘴里说着调笑的话,手上也没闻着,竟顺道模了一把述离的小脸。
述离气得想揍他,李寻庭哈哈一笑,很快地闪过了她的拳头。
“述离,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出来吧!”甲板上的人开口了。
李寻庭拉起述离的手要一起走出去,她本来还想挣扎,他却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力道不轻,却也不重,而且两人相握的手上涌起一阵温暖,述离楞了楞,竟就这样随着他一起走出了船舱。
两人一出来,便见到有一个穿著黑衣的男子站在甲板上,男子面容英俊,身形伟岸,全身上下透露出自信与雍容的气质。
但那自信的眉宇却在见到这两人的模样时瞬间破功,只见他睁大了眼,张大了嘴,一脸不可置信。
“述离?你?他?这……这是?”可怜的司夜惊吓过度,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他的亲亲小师妹为什么和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男人手牵手站在一起?
“这是我相公。”述离没好气地说,“我已经心有所属了,你可以走了。”
司夜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因为惊吓和悲伤过度,他完全没有发现述离脸上稍微不自在的神情。
他愣愣地看看述离,又看看李寻庭,百思不得其解。
“述离……这是真的吗?”他还抱着最后的希望。
“是真的,你可以走了。”述离话语之冷淡,连李寻庭听了都为眼前的男人感到悲”。
只见司夜全身颤抖起来,最后他死命咬住牙,声音却有些哽咽,“我不懂!我不懂!那男人有什么好?看他一副蠢样就知道他不会武功,他长得又没我好看,身材也没我好,他哪点比得上我!”
李寻庭听了心里直嘀咕,这么自恋的男人,当然没女人会喜欢!而且何必把他贬得这样一文不值?虽然不会武功,可是他家好歹也算是有权有势啊!至于长相和身材,他承认他是比不上司夜,但也还没差到见不得人的地步吧?
“是!他是不会武功,他是手无缚鸡之力,他是没你英俊,身材也没你好,”述离非常乐意把司夜刚刚说的话重复一次,她一面说,一面满意地看着李寻庭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不过,我就是喜欢他!你又能怎么办?”
咚的一声,极度自恋的男人坐倒在甲板上,好长一段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连凌乐悄悄从船舱里探出一颗头来偷看,他都没有发现,完全沉浸在自怨自文与“被抛弃”的情绪里。
“我知道了……”良久,司夜慢慢站起来,再也不敢看两人一眼,“我知道了,我死心了……你的眼光居然这么差,没选上我也是应该的……”
李寻庭噗哧一声笑出来,司夜这下可把述离也骂进去了。
述离听他这一笑,瞪了他一眼,故意在他手心里捏了一下,李寻庭吃痛却又不敢叫出声,但他心有不甘,干脆凑过去在述离的脸颊上偷亲一口。
这下不但述离楞住了,司夜也终于无法忍受两人的“恩爱模样”而转身飞奔而去,大概情绪激动之下忘了后边是湖,他扑通一声掉进湖里,最后还是凌乐看不下去,跳下湖把他捞了上来。
湿淋淋的司夜看起来无比狼狈,一向自信俊朗的他看起来就像只落水狗一样,李寻庭看了不忍,要老管家将船驶到码头,让司夜上岸。
看着司夜失魂落魄的离去背影,李寻庭摇摇头,“唉,这种凶婆娘有什么好执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