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云小姐,四爷知道廖语彤公然羞辱你的事了。”
她在父亲的助理办公室电脑前一怔,不明白四爷身旁应侍的这名高中生贸然来电,困扰地倾吐,是什么用意。
“四爷先前就私下感叹过,自己不得不这么做。”要教性格与教养已经定型的人,实在是自讨苦吃。
“啊。”
“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吗?”小小失望。
“为什么?”
“为了玛云小姐啊。”
她不懂,所以不轻率回应,凡事保留。她不习惯太直接的情绪与应对方式,缺乏含蓄,突兀而赤果得毫无礼貌性的距离。
必先生给她的距离,令她自在;奎恩的不给她距离,令她备感压迫。但是……奎恩不是应该很喜欢压迫她、欺负她、逗弄她的吗,为什么在她公开承认他是她丈夫后,蓦地淡出她的世界,不再亲近?
她也去关的办公室找过他,想问个究竟,顺便……可是,他只在忙碌中淡淡丢下一句:有空再说,就赶搭飞机去了。
她好像,突然在他的生命中没什么分量。她之前那个粗野又狂妄的情人呢?
懊想念奎恩……
“我在猜想,这可能是四爷的某种激将法。四爷不是有一次跟你聊天时说到,你爷爷对你的训练还差了最后一步吗?”虽然当个隔墙耳不太道德,但他完全是出于关心。“因为我觉得,玛云小姐你很有能力,充满才华又很有气质,可是太依赖四爷了。”
带着台湾腔调的十九,独自滔滔不绝,向他的听众大发高见。
她查阅了奎恩之前留在她那儿的手机,看遍所有的记录。他对她还真放心,什么都不保留。手机内重要的公司讯息、暗盘布局、挖角脉络、甚至是表姊芹芹发给他的简讯,一清二楚。
原来芹芹还在追奎恩,频频示意。芹芹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吗,还是根本不在意?奎恩又为什么都不回应?
芹芹的来讯,是从近期开始增多。那时手机的持有者早变成她了,芹芹却不知道。奎恩之前是不是都把芹芹的来讯删光了,不然为什么来讯会在这之后暴增,芹芹却恍然不觉事态有异?
最令她迷惘的,是奎恩手机中偷拍她的各种影像。
他似乎常趁她不注意时在凝视她,这些照片,像在记录他眼睛瞩目的轨迹。没有什么激情的画面,或暴露的rou体,只有她的特写。
为什么?百思不解。
他拍她专注上网竞标的侧面,她检视拍卖目录的神情,她转着一台又一台节目的呆滞,她打呵欠的蠢样,她准备晚餐时搭配餐具的思索,她跟别人打电话时的心不在焉,她读书时的慵懒,还有……
懊多好多她沉睡的模样。他拍得好仔细,细到甚至有的画面只是她一只睡眼的特写。长长的睫毛上,残余的泪珠清晰可见。
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颈后的发线、她汗湿的额角、她红晕的脸蛋、她微启的牙齿、她的惺忪、她的茫然张望、她的切切搜寻、她倒回一堵胸膛的懒状、由上往下俯看她依偎的娇态。
原来他一直在看她。
只有一张照片,是她正眼望向他。仍旧只有一张脸,乱发娇慵,神情呆愕,像被车灯吓傻的森林小鹿,莫名怔住。
这是最后一张照片。
当她正眼与他相望时,他就终止了他痴心的秘密游戏。她那时好像痛斥了他什么,不记得了,只对他后来烙在她额上的道别有印象——
这是骑士送给他心爱公主的吻。
“四爷虽然从不正面表露,可是他心里是很疼你的。”话筒那方,依旧叨絮。
奎恩为什么不干脆正面表露这些,显示他有多疼她?他何必忍受她的迟钝、幼稚、无知?他干嘛要包容她这段漫长的成长过程?
那么,为什么又突然离她而去?
“四爷的处境也很困难,因为最近有人在刻意探查他。但他都不跟你说,只关注在如何逼着你独当一面。”实在太用心良苦了。
娇柔的一声隐隐啜泣,大大激励了十九的士气。很好,他冒险来电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玛云小姐终于领悟到四爷的怜惜。
“我就说嘛,四爷他太悲观了。前一阵子还感叹你会离他愈来愈远,再也不是他的小娃,这实在是想太多。”真是拿他没办法。
她听不进十九的自鸣得意,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奎恩,你在哪里?
小女孩不要她幻想世界中的白马王子关先生了,她要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一个由她是女孩、爱到她成为女人的痴心男人。她不在乎他的鲁莽、真实、热情及嚣张,他一切令她反感的部分她全都喜爱,包括他对她的伤害、带给她的各种痛苦、猜疑、和嫉妒。
她渴望他的全部。好的、不好的,只要是他的,她全都恋慕。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见踪影。
结束冗长的国际电话唠叨,她回到网上竞标,拐弯抹角地成功抢到一批良莠不齐的六十四方收藏章后,马上打电话给自己甚少联络的婆婆。
“喂?妈,我是玛云。”她硬着头皮客套致歉了一大串,惭愧于自己这个媳妇何等不孝,诸如此类。“对了,妈,您平常的旗袍料子都是去哪里挑的?我也很想做一套送给我妈妈当生日礼物,可是我看了好几家都不是很满意,没有您的料子那种感觉……”
玛云知道,婆婆向来讲究衣着打扮,品味深获社交圈好评,也暗暗引以自豪。她这番装傻装笨,果不其然,立刻得到婆婆大师般的严厉挑剔:你去看了哪几家、怎会去看那几家、真正出色的只有哪几家……
她的笨拙憨厚,让婆婆技痒难安,只好故作受不了地找一天带她一起去看门道,浑然不觉地中了玛云的布局。
她并不爱耍心机,但必要时她也耍得来——正如她在竞标艺品时的“不得已”。她真正要的不是旗袍料、不是车工卓越的师傅、不是哪种合适搭配的昂贵珠宝、也不是阿谀奉承地企图拉近婆媳距离,而是她想知道……
奎恩最近在做什么?
千回百转,只为这小小刺探。
可惜的是,奎恩似乎不怎么领情。
奎恩,我已经把自己那间小套房月兑手,搬回我们两人的家了。
奎恩,你几时回台北?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回家一趟?我有事想跟你谈。
她每逃诩在对他的手机发简讯,发到自己都开始记忆模糊:这问题是她打算要发给他的、还是已经发给他过的?她是只在盘算而已,还是早就执行(甚至重复好几遍)了?他为什么都不回应?是不是在生她的气?
苞思乱想,逐渐演变成钻牛角尖。
“我想他应该不至于在生你的气。”教会的粉领新贵与她边逛101边谈心。
“可是他都不理我……”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如今为何却反过来委曲求全地遭他冷落?“他宁可站在语彤那里讥笑我,却不愿意跟我站在同一线。”
粉领新贵倒不觉得事情有这么复杂。“他可能只是在忙。”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小人儿沮丧。
“我不太清楚他的状况,但是……”呃,这话由一个没感情经验的来劝一个热恋中的,好像有点怪。“有一种说法,可以提供给你参考:女人的自我肯定,多半来自她的伴侣;男人的自我肯定,多半来自他的事业。”
是吗?所以那个事业心强盛的关先生,就吞灭了她的情人奎恩。这不是很合她当初的期望吗,为什么反而害她郁郁寡欢?
“玛云,你要学会体谅他,再慢慢地尝试沟通。”而不是自己急着想要搞清楚,就逼他得照她的规矩走。
彬许吧。粉领新贵又没有结婚,当然说得容易……
“我虽然还没结婚,但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原则,是一样的。”她漫步眺望繁复的天井设计,没看到玛云被刺中要害的心虚。“这大概跟一个人性格的成视谌有关吧。小阿子很少会为别人设想,想的多半是自己,只注意自己的利益和感受。”
这倒不需生过小阿才能明了,在教会的儿童主日学帮忙久了,自然能体会。
“设身处地,是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我过去也是常常只顾自己的感受,很少去体谅别人。”
“那你是怎么改过来的?”
“因为我开始参加教会的关系吧。我这个不成熟的人,被一群成熟的人包容着、接纳着,用爱心和耐心陪我度过学习的阶段。”使她由很难相处,逐渐改变为平易近人。“奎恩对你不也是这样吗?”
轻柔的一句叮咛,点醒了她的心。
“我……真的有那么不好相处吗?”
“还好啦。”看她怯生生的模样,实在很可爱,真的像个小阿。“只是你还有很多学习的空间。”
懊含蓄喔。如果是语彤,大概早直接贬斥她是故作清高的千金小姐、幼稚、傲慢、自以为是、就爱摆臭架子。也许这些都对,但如此粗暴的表达方式,常会伤到她的自尊。
她也想要像粉领新贵这般成熟温暖的性格,她也想学习做个懂得体谅的人。
不过,她的领悟在执行上,有点不得要领。
“奎恩,我虽然不知道你今天回不回来,可是我有买你的晚饭。”她每天改为在他的手机内如此留言。“我现在有在学做饭,可是还端不上台面,所以你再忍耐一段时间吧。”
“奎恩,今天我把你的袜子全拿去送洗了,结果小泉听了居然笑我没常识。”好过分,这么轻视她的贴心。“我还发现超市有卖一种很神奇的纸拖把,一拖过去就会把灰尘全吸在纸上。”
“奎恩,我决定听你的建议,离开爸的公司。”再待下去,也只会沦为整天闲闲坐在办公室电脑前玩游戏。“我想去学一些社会经验,就去连锁餐厅应征工读人员。可是我在厨房角落看到一只好大好可怕的老鼠窜过去,所以做了二十分钟后我就离职了。”
“奎恩,今天大乐透开奖。中奖号码是……”
她努力表现成熟,绝口不提任何以自我为中心的要求,不要逼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到底在不在乎她、为什么都不回她的电话、他还爱不爱她、为什么好像不怎么想念她、为什么要害她这么担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要学会体贴。
“奎恩,我现在在浴室里,什么都没有穿。可能是生理期快到了的关系,我的胸部变得好像吹饱饱的气球。”看起来好胖。“其实我也不太知道要怎么自己玩自己……”
懊从哪里着手?这种事还是奎恩比较清楚。
她想请教小泉这方面的诀窍,小泉却莫名其妙地也联络不到人。
懊无聊。当成熟体贴的人,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每天沮丧地照常准备三餐,把奎恩满橱干净的衣服一再拿去送洗,努力消耗她积极购买的一堆纸拖把,认真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她好想念奎恩,连身体也好想他。
“玛云!”
平淡的失落日子,蓦然打来一通遥远的电话。收讯断断续续,她却认得这个声音。
“你在哪里?!”
这通电话她等得太久、等得太急,以致于一冲口就滚下眼泪。
“……所以没办法回你……只要我把整个……我们就可以出国好好……”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不要轻举妄动,我很就会回……”
“喂?奎恩?”她急唤,一声深过一声。
“……小泉跟我马上赶到……”
小泉?奎恩为什么会和小泉在一起?他们认识?
“……日本的四爷……危险……”
她愈听愈惊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奎恩居然会跟她提四爷。四爷有什么危险?
小娃,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可别让我等太久。
心头猛地一凛,某种不祥的预感,始于断讯。
出了什么事?
她急急拨电话到四爷家,却是空号。啊,对了,前些日子四爷身旁应侍的十九才打过电话给她,说不定有被记录下来电号码。
她赶紧搭计程车飙往父亲的办公室,搜寻那天十九的来电记录。找是有找到,可是没有显示来电的出处,无法回Call。怎么办?四爷会不会是搬家了,还是刻意不想让她找到人?
没有办法可想,她只能再跑回家等救兵,要奎恩解释清楚。
才步出爸爸的公司,门口就停着一部计程车,仿佛恭候多时。
“玛云?”
对街正好有群精英上班族过马路而来,打算在午餐之后回战场搏斗。其中一名干练女子,一看就令玛云警戒反感——
她不想见到表姊芹芹。她现在才暗暗领悟,她离职不是因为爸都不再给她工作做,而是她不想跟这个人在职场上同进同出:拿她的惨遭冷冻,来对比芹芹的飞黄腾达。
“你怎么来了?”芹芹惊喜步来,姿态自负而自信。“你不是已经离职了吗?”
要你管。
她僵着小脸,挤不出任河和蔼的神情,不像以往那般天真无邪,傻傻招呼。
这个女人明知奎恩是她的丈夫,还积极追求,想办法亲近。不管这女人过去和奎恩是什么关系,奎恩现在是她的,她也从未想到要放手。
她无意中抢了表姊的男友又怎样?曾有的愧疚,早被嫉妒和防备转化为排斥。为了保卫她和奎恩建立的小小家庭,她甘愿六亲不认,就算因此遭到报应也无妨。
只是,她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快。在她决绝坐入计程车、关门而去的刹那,就陷入巨大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