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客君子菊选宴当天,天清气爽。属于秋的萧条只有在偶尔吹来的清风里嗅得出味道。
小粉娃打扮得轻便灵巧,暗赤色的武衫襦裤包裹在软圆身躯上,没有半点累赘戚,瞧来真有几分俐落的护师架式。
她跟随其他几名捧著红菊盆栽的奴仆一块来到马车旁,等待主子一声令下后起程,在大伙小心翼翼搁放菊盆时,大男孩也一边同管事商讨正事,一边步出府门。小粉娃谨守“有旁人在场,他是主子”的认知,只敢朝他咧了个笑,不敢放肆地奔向他。
大男孩远远瞧著她的笑,也回了个颔首予她,仍不忘交代最后一句:“好,就让人扎个两丈高的菊楼送去,这事就全劳烦你处理。”
“三当家,这是我的本分,没什么劳不劳烦。”梅庄管事忙揖身。
“那你去忙你的吧。”
“三当家一路上小心。”
“知道。”
两人分道扬镳,梅庄管事往府里走,大男孩朝府外来,淡扫众人安置红菊盆栽,脚下步伐没迟疑地走近她。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她一身轻简,连他看了都觉得有些冷。
“不冷不冷,这样活动方便。”她简简单单要了一套拳,彰显著衣服轻便有助于她的功夫发挥。
“秋风清冷,披上。”他解上薄裘,递给她。
她摇手拒绝,忙将薄裘又推回他怀里。“小迟哥,不用了,爹老说我壮得像头牛,倒是你,你才该多披件鹤氅御寒哩。”瞧他高高瘦瘦的没长几两肉,她还真怕一阵稍强的风都会把他给吹跑呢。
“三当家,该起程了,都安排妥当了。”
“嗯。”他总是温文地回应每个梅庄奴仆,待奴仆转身退下,他坚持地将薄裘交给她。“现在不穿无妨,等会儿要是在马背上觉得冷,就披著吧。”
说完,不给她机会回嘴,他与身后几名奴仆一同上了马车。
小粉娃只能拥著那件留有他体温及菊香的裘衣,脸上浮现好憨好傻的甜笑,她愣笑了片刻才被旁边催促上路的马夫给唤回神智,吐吐粉舌,跃上骏马,随著马车喀-喀-地前进。
这件薄裘她可舍不得穿,天真的以为只要这么收拢起来,衣上的温度及清香就不会有消失的一天。
她在马背上颠簸,呼呼吹来的秋风真有些寒意,飒飒树梢摩擦,交杂著马蹄车轮声,规律单调的行进声在林间小道上显得清亮,也更无所遁形。
原先一切都很顺利,参加菊宴、夺冠、接受众人喝采、吃顿庆功酒宴、回府、再受大当家一次欢呼、接下来便是源源不绝上庄里千金求菊的肥羊让他们剥皮……但这完美无缺的计画似乎招人妒忌,有心打断梅庄主子安排好的戏码。
参加菊宴到夺冠这中途出现了龙套跑插曲儿,目标是马车上一盆盆价值连城的珍贵红菊。
“抢!”
一声沉亮有力的指令破空而出,七名蒙面客自草丛及树上窜出,将梅庄人马团团围住。
梅庄人早料到有这一著棋,要是没人来拦车劫花,梅庄人才真会觉得稀奇,还顺便检讨检讨是不是梅庄今年的菊种得不美,引不超贼人觊觎。
“保护主子!”梅庄一群随行的奴仆中本就混杂了六名护师,见贼人拦路,立即抽出惯用武器备战,在黑衣贼人展开行动之前先发制人。
小粉娃自然也不落人后,飞窜下马,加入混战。
“大当家果真料事如神,多安排了些护师,否则这回咱们梅庄就栽在这里了。一马车里探头采脑的管事梅乐手里捧抱著十多盆“菊焰”中开得最好、最值钱的一株,一副“花在人在,花亡人亡”的誓死维护貌。
“这种阵仗,大哥见多了吧。”经商多年,虽然梅庄兄弟秉持著赚钱至上的奸商原则,但是太过埋没良心的缺德事他们四兄弟也不屑为之,所以极少与人结怨交恶,更不会仗著财势欺负人,只不过往往有些小眼睛小鼻子的家伙见不得别人好,尽心尽力想破坏别人辛苦得来的成功。
“他们定是为了咱庄里的红菊而来,想抢了您的心血去夺冠!有本领不会自个儿去种吗?!您种出这种足以和大当家的牡丹媲美的“菊焰”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及心力——”
“他们若讲道理就不会动手来抢了。”大男孩笑道,只是在瞧清那抹暗赤色的娇小身影扑进战局的惊险情景时,明显地倒抽了口凉气。
他眼露担心地看著小粉娃穿梭在好几把亮晃晃的大刀间,拳心紧抡地与黑衣贼人进行肉搏战,好些回都见到大刀晃过她的鼻前或脑门边,削落一、两根的乌丝,所幸她动作俐落如行云流水,黑衣贼人想实质伤害到她还相当困难。
片刻过去,谁胜谁负已是昭然若揭,六名护师外加一名小小粉娃将七名黑衣贼人给逼到末路。
“抢花不成,毁!”
指令再度由沙沙树梢间落下,像极了鬼魅的索命飘渺,梅庄护师谨慎地握丰手中兵器,严阵以待地准备见招拆招。
男声的命令已下,然而那七名黑衣贼人却没有动静,只是继续与梅庄护师对峙。
头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人便是小粉娃。
她霍然回首,就见到第二批黑衣贼人正准备从马车正上方的枝哑跃下!
她想也不曾想,脚下一点,藉地施力,飞快地以轻功将身躯送向马车,她的武功虽然有待磨练,但轻功在梅庄可是数一数二,加上人小身子轻,速度也比大人们更快。
“小迟哥——”
她的飞奔速度已经够快了,赶上黑衣贼人执刀劈砍马车的狠势,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扯掉马车后的幕帘,将大男孩及梅庄管事给拉出马车,但那一盆盆的菊花已无余力挽救。
颁隆声响,马车在乱刀挥砍下化为碎片,里头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也惨遭破坏。
“那里还有一盆!”黑衣贼人当中有人指著梅乐双臂间的红菊,使他们当下再度成为诛杀目标。
其余六名护师也想奔回主子身边保护他,但头一批的黑衣贼人却开始绊住他们,虽知硬拚不过,他们依然使出拖延战术,让梅庄护师分心于他们的攻击及偷袭。
另一方面,小粉娃拖抱著大男孩,大男孩拖抱著管事梅乐,梅乐拖抱著红菊,一长串粽子似的牵连拖累了小粉娃的轻功。
“将花丢掉!”小粉娃要梅乐将手上那盆惹来杀机的红菊给舍弃。
“不成!这盆菊是梅庄的祖爷爷祖女乃女乃,怎么能丢?!我梅乐绝不辜负大当家多年来的谆谆教导及耳提面命!”梅乐大嚷,护在胸前的红菊随著他被拖拉奔跑的动作而左右颤晃,像极了正在发抖的惊弓之鸟。
又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梅庄忠仆!
小粉娃身边有太多这种性格的家伙,连她的亲亲老爹都是其中之一,看来梅乐与她爹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到底是脑袋重要还是一盆花重要?
她想问,也不想问,因为不用问她就知道了答案。
报在,人在;花亡,人亡。
唉。
“不放就等著被人砍!”小粉娃一面跑,一面想踢掉梅乐怀里的花盆,可惜脚短了些。
梅乐回嘴:“放了回府也会被大当家砍!”两种下场不都一样!“这盆红菊是三当家仔仔细细从培植、栽种到养成,全心全意照顾它、看望它,其中有多少心血你懂个屁呀!”
小粉娃有半晌噤声。
谁说她不懂?!她当然懂,大男孩看顾那些红菊时她也在场呀!好些回都还偷偷嫉妒过他待花比待她好!要不是转念想到这些花全可以换成银两,而她不行,她才不会窝囊地认输呢。
他花在菊上头的心思,恐怕没人瞧得比她更清楚。
“你想死——”
大刀砍来,中断了小粉娃及梅乐的各自坚持,三人拖抱成一串的“粽子”被黑衣贼人追赶上。
“梅乐,他们要的只是红菊,你放手吧。”大男孩以主子身分开口。
报可以再养,人命没了就什么都完了。况且见小粉娃吃力地拖著他们两个大男人东躲西藏,三不五时还得扬臂挡下黑衣贼人的攻势,整张脸蛋上全挂著汗,让他也跟著吓出一身心惊及担忧。
“三当家,不能放——”
“小迟哥,他不放,你放!你放开他!让坏人追著他砍好了,咱们两个还可以到树荫底下喝口凉茶休息片刻,反正他要和那盆红菊同生共死嘛!”小粉娃话甫说完,立刻腾出右手将大男孩的脑袋往下压。“低头!”她轻声一喝,闪过那柄横劈而来的刀子,梅乐就没得到她的救援,刀锋浅擦过他的脸颊,破相。
“还好刀子不是划到你,小迟哥。”小粉娃拍拍胸口,一副那种“死到梅乐不打紧,伤到你就是罪孽”的差别待遇样,惹得梅乐哇哇大叫。
“把花留下!”黑衣贼人吼道。
“你等等,我们正在商量要不要给你们,先别追著砍。”好喘,她得拖著两个比她重上一倍的男人,很辛苦耶。
“不给!”梅乐打断她准备向敌人谄媚的话语。
小粉娃原本努力在踢花盆的纤足转移方向,改踢向梅乐,想将他从大男孩手中踹飞出去,最好正巧落在黑衣贼人的怀里,让他自个儿去向黑衣贼人表达他宁死不屈的忠节。
“娃儿,不可以这样!”大男孩阻止她拨空踢人的动作,再转向梅乐,“将花交给我。”
“咦?那您……”梅乐没弄懂大男孩要做什么。
“三个人逃难不如两个人逃。”大男孩接过花盆,“花在我手上,他们不会伤害你,找个草丛藏身去!”
卑落,原本拎著梅乐衣领的大掌也松开,梅乐突然从快速奔跑的行进队伍间被抛下,整个人在草地上滚了十数圈,最后摔入浓密的草丛问,失去踪影。
摆衣贼人的目标本就不在杀人,也无心管梅乐昏倒在哪里,继续追著红菊跑。“将花交出来!”
“你们保证只要花,不伤人,我就将花交出去。”大男孩在数柄大刀追砍下还维持著一贯的冷静。花丢了无妨,但他要这群贼人保证不伤害任何一名梅庄人。
“小迟哥,等等,把花给我。”小粉娃低叫。
“你要做什么?”
“两个人逃难不如一个人逃。”她盗用他前头才同梅乐说过的话,并且很明显连他方才的举动也打算仿效一回。
“你别想!”大男孩严辞拒绝。她想自己抱著花让黑衣贼人追杀?!那他一万个赞成直接将菊花双手奉送给黑衣贼人。
“我一定跑得过他们,我加把劲,说不定还能逃回梅庄,再找帮手来围殴他们!”小粉娃自信满满。
“我不会让你冒这种险!他们要花给他们就是了,你远比这盆红菊更重要。”语毕,他高举花盆,身后的黑衣贼人也有默契地做出接手的准备动作。
“小迟哥,你舍得吗?”她忙问,她知道他是爱菊之人。
一个靠花为生的卖花商贾,说他爱菊,恐怕会惹来一阵讪笑,真正爱菊,又怎么舍得将自己辛苦栽植的菊拿来卖钱,甚至容许自己的菊成为城中富豪彼此夸口炫耀的势利品?他从不替自己养的菊寻觅或挑选买者,只要谁出得起高价,他便卖。
可是,一个不爱菊的人,没有办法养出如此令人心折的君子花,他爱菊,与他是卖菊商人的身分毫不冲突。
“你若舍不得,别丢,我会想办法保护你和它。”原先心里还有一丝弃菊逃生的念头,也已在瞧见大男孩眼瞳里那份对菊的认真而消失无踪。他说过,他会保护花:而她承诺过,她会保护他。
“不会舍不得。”大男孩回她一个笑,那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在安抚她。
“小迟哥,我想到一个方法,虽然不算高明,但应该会成功噢。”小粉娃不理会他那不真诚的答案,直接说道。
后头追赶的贼人举得双手发酸,却还不见大男孩将手上的花抛过来,开始连声咒骂。小粉娃的反应是指著贼人们大吐粉舌,脚下的逃命轻功可没停顿片刻。
“是什么?”
“跑!”跳过矮树、翻过巨石,她像只山林野猴。
“你……”这算什么方法?他们从头到尾不都一直在跑吗?
“跑也要跑对方向呀,我跑得好累了,只要再半刻就腿软了。我只有“跑”这项武功比他们好,打又打不过,那不全都玩完了?”
听著她兜圈子,大男孩不断想从她的句子里挖掘出她所谓不算高明的“方法”。
“不用伤脑筋了啦!我打不过他们,可是有人打得过呀,只要跑到那些打得过他们的人身旁不就好了?”她投给他一个“你怎么耿直得这么笨”的甜笑,脚步飞得更勤快,目标正是那六名被头一批黑衣贼人给缠住的梅庄护师。
“三当家!”六名护师远远瞧见他们想保护的主子被小粉娃拖抱而来,不由得一个个松了口气。他们摆月兑不了黑衣贼人的纠缠,无法接近主子身边,现在可好了,主子自个儿上门来。
小粉娃双眸快速在第一批黑衣贼人中间寻找逃窜空隙,她知道只要能躲到六名护师身后,就能保大男孩安全无虞。
败好!最左边那两个黑衣贼人有破绽!
小粉娃瞧准了时机,快步飞窜——她看准别人的破绽时却忽略了自己也是只被黄雀在后虎视眈眈的螳螂……
那名始终藏身树上的贼人头儿在她专注于前方动静的同时一跃而下,大张的右掌虎口精确地扣上小粉娃咽喉,将她整具身躯给压在草皮上,像只擒到猎物的猛虎,准备一口咬死猎物般凶狠。
大男孩连带被摔滑在地。
“谁都别动。”贼人头儿开了口,沉而清亮的声音没有半丝威吓,却足以教所有梅庄人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怕的不是贼人头儿拧断小粉娃的细颈,而是那另一位同样受人箝制的主子有所损伤呀!
“跑得挺快的嘛,绕完整座山头了没?”贼人头儿似乎对小粉娃那双强而有力的腿感兴趣,覆著黑巾的嘴角扯开笑痕,只是露在黑巾外的黑瞳没有传递一丝丝笑意。
“再给我半个时辰我就绕得完。”即使喉上把著足以致命的大掌,她还是逞强应道。
贼人头儿笑了,听不出是真笑还是讽笑,总之,有一两声轻呵逸出喉间。
“我要那盆红菊。”贼人头儿指向大男孩怀间的名贵菊栽,那正是他今天受人之托的重点。
“可以,别伤人。”大男孩道。
贼人头子瞟了他一眼,“梅庄三当家是吧?”
他大掌一摊,大男孩也识相地交上红菊,见粉娃有话,他暗暗制止。脖子都拧在别人掌下了,别多嘴。
“正是在下。”
“久仰。”贼人头儿打量他好半晌,眼露精光。“果然名不虚传,容貌好、个性好、胆识也好。”
“过奖了。”
贼人头儿没有太多耐心客套来客套去,直言再道:“我方才话还没说完,除了这盆红菊之外,还想借三当家你。”
闻言,包括大男孩在内的八双眼眸全都瞠得圆亮。
“借我?”
“该说要借你养菊的本领更适当,有了你,像这样的红菊,要多少有多少。”贼人头子掂掂手上的菊盆,眼睛不曾离开过大男孩脸上。
“是谁让你来的?”
“我以为三当家你心知肚明咧。视你们梅庄菊株为大敌,又会买通我们这种恶人贼子使坏招的人,一只手掌都算得完,不是吗?”贼人头子没什么职业道德,也不认为那个买通他们行凶的买主有什么好不承认自己的恶行。
“这盆菊,你可以拿走,但梅某婉谢你及买通你那名买主的厚爱邀请。”分明是恶意绑架,他还是有礼地视为邀宴。
贼人头儿在大男孩面前晃晃指,“梅三当家,我可没给你拒绝的权利,我奉命——买通我的那家伙,小头锐面,看了就教人想一刀劈了他的脑袋,省得脏了我的眼,不过看在银票份上,我总得奉命,这是题外话,重点是他下了令,能则抢,抢不得也不容他存著,买主指的是菊,也包括——”
“养菊的人。”大男孩接续道。
“聪明。”贼人头儿好生激赏。
贼人头儿话里的威胁浓厚。认分的就自己模模鼻头跟上来,否则别怪他的刀子无眼。
“你别想动我的小迟哥!”小粉娃使尽吃女乃力道拧住扣握在她颈部的大手,贼人头儿吃疼呼痛之际,指掌有了松懈迹象,小粉娃曲膝一撞,将贼人头儿小小踢退半步。
她爬起身,抓住大男孩的衣袖,想带他再逃——
“你这只精力旺盛的小泼猴!”贼人头儿舌忝去臂膀上被小粉娃扒出来的血痕,呋唾了声,反手揪住她的发辫,硬生生扯疼她的头皮,小粉娃也不甘示弱,转回头,露出亮晃的白牙,狠狠咬住他的手臂——
“你——泼猴——”拿刀的手被小粉娃咬得死紧,好似要撕下贼人头儿身上一块肉,出自本能,贼人头儿举起另只手上的红菊盆栽当武器,使劲朝小粉娃的脑门上扣击而去!
砰!
漫天成雾的盆土及残枝在重响中进出,血红的菊办随著盆破瓦裂而散离,一片一片洒落成雨,一场缤纷落英的红色花雨……
报办飘降在地,无风间,再也飞扬不起来,细长丰厚的瓣蕊里夹杂著不属于红菊花的血珠子,颗颗坠落黄沙,花瓣雨已停,可是那婉蜒自大男孩头上的腥红却不曾终止,开始泛滥成灾——
梅舒迟觉得头有些疼。
伸手轻触著脑门上泛著疼痛的部位,不知是病到昏沉还是前一天梅-姗将他压回床榻上时给撞到的……抑或,是好些年前的旧伤作怪?
不想花精神再去深思,让发疼的脑袋再增加负担。
经过一夜的休养,全身无力的病弱已不复见,他起身下榻,发现身上又换了套乾净的中衣,知道定是梅-姗看顾了他整夜,时时差人替他更换汗湿的衣衫。
想起她照顾病人时的模样,让他唇边忍不住泛出笑,虽然面对她的担忧,他有几丝内疚,但若生病能换来她这种对待,似乎相当值得。
桌上布妥一些简单的膳食,但早已被秋意给冻凉,鸡汤药膳上还凝了一层薄薄的乳白油脂,令人没胃口再瞧它一眼。
梅舒迟推开了窗,让凉爽的秋风拂进屋里吹散一室闷热,他自己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三当家,你怎么起来了?”
梅-姗冷硬的声音在他背后传来,一双黑眸不赞同地死瞪著透进寒风的窗,不待他自己反省,她上前将窗户合起。
“屋里好闷。”他道。
“屋里闷也不能站在窗前吹风呀。”她瞧瞧他,视线又瞟回床榻上,用眼神在告诉他:你还不回床上去躺著?
梅舒迟只能讨价还价:“我能不能多添件衣,别回床上去躺了?”口气很像在讨糖吃,又请求又委屈的。
她本想摇头,但想到主子有权决定一切,只好点头同意。
将手中的药汤搁在桌上,她转身到一旁的衣箱中寻找冬衣。
“你先喝药吧。”
“好。”他自动自发地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将极苦的药汤缓缓送入口,不曾皱一下眉头,也不像怕苦的孩子耍赖不喝。
梅-姗终于在第四个衣箱中找到了勉强合乎她要求的衣衫,在他喝药之际将衣衫包覆在他身上。
“-姗,这是冬被吧?”他好笑地瞧著肩上那件又厚又沉的“衣衫”,她根本不是挑厚衣给他,而是直接翻箱倒柜地挖出一件冬被给他。
“那不重要,只要能御寒就好。”她摆明不接受他的意见。
梅舒迟喝完最后一口药汁,乾脆认命地爬回床榻上去,因为盖著一件冬被和披著一件冬被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后者的压力太大了,而且拖著冬被在屋里走来走去也很吃力。
“我还要多久才能出房门?”他的问法与小阿子问娘亲“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如出一辙。
“病懊再说。”她的回答也很“娘亲”,动手替他拢好冬被。“有没有特别嘴馋想吃些什么?我让人替你张罗。”
“不太饿-姗,在菊月里叫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我会无所适从。”就好像已经习惯了忙碌,却突然被人抽走所有工作,他会觉得自己像废人。“可以让梅乐他们送帐册来,我在床上看……”
“不行。大当家有交代,所有帐册全送到他那边去,谁敢拿给你,谁就等著受家法处置,梅庄里没人敢挑战大当家的权威。”她直言要他死心。
“这样大哥太辛苦了。”
梅-姗没多说什么,她向来不在乎其他主子的感受,因为她只对梅舒迟负责,她只是专属于他的护师,所以她会自私地保护自己的主子,其他人……谁理呀?
“你如果觉得闷、觉得无聊,我到书房找几本书给你解闷。”梅-姗说完,便真的转往书房而去,留梅舒迟一人在榻上苦笑。
说到书,梅舒迟这才想起了那天小四塞给他一本……打发时间用的杂册,他那时随手将书给塞到哪去了?
懊像是……枕头下?
梅舒迟探入枕下,果然模到了书册。
“幽魂婬艳乐无穷……”翻开头一页,大略浏览数行就先瞧见火辣辣的宇里行间所酝酿的,每个词儿都足以令人脸红心跳,行云流水的挥洒著男女情念间的纠缠,无论是或是思绪……
梅-姗搬了一叠书回房,就瞧见梅舒迟时而倒抽凉气,时而瞠目结舌,时而惊讶轻呀,唯一不变的是他脸上那层红辣辣的色泽。
就连她好奇地走近他身畔,他都没注意到。
她俯低身,凑著小脸,一块和梅舒迟读著书里的句子。
然后,两人同时猛抽一口气——
四目相交,他看著不知道在一旁瞧了多久的梅-姗,而她盯著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孔。
“你、你怎么看这种东西?!”她先发制人,身子挺直地退了一步,急促不稳的呼吸是因他方才猛然回首时,温暖唇瓣别过她脸颊所带来的影响。当然,刚刚跃入眼帘那一行露骨而香辣的床笫艳词,也不排除是主因之一。
“这是小四塞给我的……”他觉得自己真像个做坏事被娘亲捉到的顽童,语气闷闷的。
“别赖给他!四当家才不是会看这种东西的人!”
“那我就是会看这种东西的人吗?”
她抖著纤指,指著他手上的婬书。“可是你已经在看了!”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也对……”他好像没立场替自己解释,轻合起《幽魂婬艳乐无穷》,将书册递给她。
“做什么?”
“我不看了。”
“那递给我做什么?!我也不看呀!”她的表情就像是那本书会咬人似的。
原本梅-姗这种小彪女在出嫁前哪弄得懂什么“食色性也”的道理,在她古板的观念中,这种事是碰也不敢碰,不,连想也不敢想。
“我才不像你……你这么……这么……”脑子里转动著恶心、肮脏等等的字眼,但她却说不出口,只能用眼神指控他。
“男人和女人本来会有情有欲,面对心仪的对象,产生想抱她的念头也是很正常,想拥著她、想吻著她、想和她有肌肤之亲,这些都算不上是恶心肮脏。”他明白她没月兑口而出的字眼大抵是什么。
“你还说!”梅-姗觉得脸上被人偷偷放了把火,正熊熊燃烧著,将她的脸当成木炭在烧,烧得又热又红。
“难不成你以为夫妻关起房门都在下棋泡茶练字画吗?”
他的眼神让梅-姗又是一怔,她讷讷地摇著头。她怎么知道夫妻关起房门都在做什么?!那他又怎么知道别人家夫妻关起房门是在做什么?!
她摇头的动作越来越大,像是要甩出脑里听到的不应该出自于梅舒迟口中的句子,更像是要否定自己眼中所见的他——
梅-姗抡著拳,粗喘一声奔出他的房门,用她这辈子最厉害的武学——轻功,没命似的逃了。
那眼,像蕴著文火,慢慢地燃著渴望。
方才在书册上看到的字句残留在脑海,在混乱的此刻竟清晰地浮了上来。
直勾勾地看著、望著。
书里主角们的模样藉著字句逐渐成形,那直勾勾瞧著人看的男主角,变成了梅舒迟……
那文火,名为。
她,在梅舒迟眼中,看到了他对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