氨见的蓝天白云好天气,覆盖于荒城的顶头一片天际。
天清清,日暖暖,羊儿低头忙吃草,忽而,草原倒映巨大黑影,驰骋而过,羊儿一只一只接连抬头朝上看,只见媲美当空艳阳的金色光芒闪过,还以为是天降异相,升起两颗金乌普照大地,再眯眼细瞧,仍在移动的“金乌”,隐约传来女孩儿银铃笑声。
败快的,荒城城民全都听见、看见了,惊喜声,震破城里安宁。
“貔貅!是神兽貔貅!三姑娘也回来了!”
相距多年的神迹再现,曾有幸见过一回的城民,重温当时的兴奋激动,只听说而未亲见的人,更是急于瞪大双眼瞧个仔细,要为传说留下见证。
教众人追逐膜拜的金光落向荒城城邸,在中堂停驻,金光挥散之后,相挽的一男一女,立于原地。
“爹!娘!霓姐!霞姐!我回来了!”甫站定,云遥便迫不及待拉开嗓门嚷,要将屋里所有人都给喊出来。
乒乒乓乓,椅子撞倒的声音,杯盘落地的声音,屋里惊呼的声音,狗儿狂吠的声音,娃儿被大人慌乱之举给吓哭的声音,在屋内同时响起来。
第一个奔出来的,是耗呆,接着才是云汉雨,及其余家人。
澳呆绕在云遥身边打转,使劲乐吠,狗尾摇得停不下来,想扑上去,碍于她一旁站的神兽,只能呜咽表达喜悦。
“小宝贝!”云汉雨急乎乎拉过云遥,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遍三遍,捏捏她的手,按按她的脸颊,确认她是温暖的,有呼吸的!
谁说他的宝贝遥儿死去了?
丙然是谣言!丙然是误传!
当爱妻在深夜里低低啜泣被他发现时,他才从爱妻口中听到失踪六年的女儿已经死去的震惊消息,他说什么都不肯相信,直吼着“死要见尸!我见了才信!凭啥光听一只神兽说她死她就真的死了?!”,然而,独自一个人骑在马背上奔驰时,仍是窝囊地老泪纵横,那些强端出来的坚强,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瞧,云遥好端端站在他面前,应该不是梦吧?云汉雨捏向自己的膀肉,会痛!所以眼前脸色红润,笑起来像在哭的云遥,不是他发梦的幻影。
“爹。”云遥喊他,亦阻止他猛拧他自个儿的手臂,对他的举动又是好笑又是心痛怜惜。“真的是遥儿回来了。”
“你这个丫头,六年都不给我踏进家门,爹这回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你害我们都急白了头发……”云汉雨的斥喝声,软绵无力,骂女儿的一贯口吻,充满颤动,再说下去,眼泪都要喷出来了。
云遥没有第二句话,双膝跪下,向为她担忧为她苍老的爹娘磕头认错。
云夫人对女儿的归来又惊又喜,一望向貔貅,她立刻明白了,是他去将云遥给带回来,用何种方式她不清楚。死去六年之人,竟还能重回他们面前,此等狂喜,湮没了所有疑问,她同样跪着,拥抱云遥哭泣。
“谢谢您……谢谢您……”云夫人朝金貔落泪颔首。
拔须向他道谢?金貔挑眉的神情如是说道。
他不是为了云家人而去地府带回云遥,他们重得爱女的喜悦,不过是“附带”结果。他大可以带回云遥,只与她待在两人仙境之内,不理会世俗种种,但他知道,她舍不下家人,她此时泫然欲泣的笑容,不就证明了他的想法?
能使她开怀之事,他都愿意做。
云汉雨扶起妻女,云霓、云霞伙同夫婿及孩子,亦迎上前来。
“有什么话,进屋里再说,都进来吧。”云夫人喜极而泣。
云霓的足岁儿子,好奇地盯着未曾谋面的小姨娘,不懂大人为何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云遥做起可爱鬼脸逗弄他,他咯咯直笑,不怕生地让她报。
云霞大月复便便,再两个月也将迎接第一个孩子到来。
北洋与美净早在三年前成亲,女儿都会跑会跳了。
澳呆都不知当了几回爹呢。
大伙随意聊着,把云遥这六年错过的事儿,一件一件补全。
“北海呢?”云遥已经不担心金貔介怀,他很清楚,她对北海的兄妹情谊及歉意,不会轻易胡乱吃醋。
“老样子。”回答之人是云遥的大姊夫。
“老样子是指……”
“孤家寡人。他始终没办法忘记你,你失踪这六年,他时常往返荒城及那座山里,抱着希望在寻你。”云霓叹息道。
众人都劝过他,就连云夫人亦曾私下找过北海,与他细谈,也告诉他金貔带来的残酷消息,北海却走不出伤痛,他责备自己破坏了云遥的幸福,云遥本可以不用这么年轻便结束生命,是他害死她,他自私地迫她离开金貔,导致她死去,他无法原谅自己,他用折磨自己的方式,在赎罪,在后悔。
“他呢?我去见他……”云遥可以想见这六年来,北海的生不如死。
“前几天才听说又去了山里。”
“我去把他带过来。”整个大厅里,唯一一只能“咻”地来,又“咻”地去的金貔,在云遥眼神希冀下,很勉强的自告奋勇。
金貔一走,云夫人拉过云遥的双手,按捺不住地追问金貔是用何种方式把她救回来,毕竟金貔在场,有些话问了怕失礼。
云遥简单说了黄泉那段,说了她被处罚那段,说了金貔与黄泉之主达成交易那段,同时亦说了自己这具身躯何以重新凝聚的那一段。
“我怎么会生出一个这么笨的女儿?!”云汉雨心疼女儿的苦,不敢想像若金貔没去找她,此时的她依旧在攀爬黄泉之山,重复跌落山谷而死去的疼痛!
“真的完全无法哭泣了吗?”云夫人轻抚她的脸。
“嗯,我刚见到你们时,好想哭,但半点眼泪也挤不出来。金貔说,没有眼泪没关系,我不会再有悲伤的事能落泪,而喜悦不用靠眼泪来加持,心里欢喜就开怀笑,有泪无泪又何妨。”云遥此时的笑法,便是如此。
“苦了你了。”云夫人叹息低吐。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吃苦,大家都一样,害你们伤心难过,爹、娘、姊姊……”云遥眼角干涩,笑起来像在哭。
“傻孩子,平安回来就好,这一次,不会又是相隔六年再回来吧?”
“不会了,我天天回来。”云遥莞尔道,屋里人全都笑了。
“也难得神兽大人有心,否则此生我们一家人永远都无法再团聚。”云霓有感而发。
“哼!他若有心,从一开始就好好善待遥儿,不就啥事也没有?!”云汉雨在迁怒。
“你呀,难道不乐见遥儿现在一脸的幸福愉快吗?耍什么小阿脾性,净说些幼稚话!”云夫人倒也不客气地软斥夫君,要他莫拿往事出来说嘴。
“我……我替女儿抱不平嘛。”方才的吼声现在软得像糖饴。
“神兽大人已经有所悔悟,否则遥儿怎会坐在这儿陪伴我们聊天?你待他的脸色不该总是难看。”
“我哪有……”
“你就有,霓儿嫁时这样,霞儿嫁时又这样,你这个做爹的溺爱女儿也该有个限度!”
云汉雨羞惭低头,想想当初自个儿亦是从另一个爹亲手中把别人的宝贝爱女给娶走,现在自个儿女儿一个一个出嫁,他才懂那种舍不得。
此时,金貔回来了,带着一身沧桑且愕然的北海,同时现身大厅。
北海看着云遥,良久无法说些什么,倒是云遥先行开口叫了他,一声“北海”,恍若隔世。
“你……一点都没有变。”北海喉头干哑。
“可能接下来也都不会再变了吧……因为这具身体不会老去。”云遥挠挠脸。
每年再回来,见大伙一年一年长大,一年一年年迈,此时抱在怀里的足岁外甥还这般稚小,过几年,他成长了,她这个被喊小姨娘的人,一样维持这模样,这种见亲人改变,而自己外貌时间都停驻下来的心情起伏,她努力调适中。
“我对不起你……”北海自责难堪,他曾受妒意扭曲成怎生可怕的人?他给她的竟然不是祝福,而是伤害。
“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让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她当时的迟钝,定教北海尝到了翻腾不安的爱人之苦,他爱她,她却只当他是哥儿们,虽说感情并非你爱我我就非得也要爱你不可的对等关系,她仍是心存抱歉,抱歉于她的无法回应。
“见你现在平安健康,我总算放心了……”他不再渴求她的爱情,他知道,不属于他的,妄想强求,只会落得两头空,这六年来,他领悟得比谁都透彻。
他曾经好希望可以拥有云遥,与她共创幸福的家园,她是他恋慕十几年的女孩,除她之外,他没有对任何人动心过。
可是,让她哭泣不是他的本意,她难过失魂,甚至因而丧失性命,更非他所想给予她的爱情……
那一日回房遍寻不到云遥的身影,他惊恐慌乱,知道她一心只想回金貔身边,不顾自身安危。他虽立刻赶去大山,却再也没能找着她,六年里,他求了数千百次的众神诸仙,求他们庇佑云遥平安无事,求她别如他最恐惧的那般,遇上了危险。他在心里默念,即便云遥一辈子与他无缘也好,他不要她了,他不敢要她了……他可以退得远远的,看她幸福快乐,看她为了另一个男人露出笑靥,他可以的!只要让云遥完好无缺地回来,他可以的……
当云夫人找他私下恳谈,告知他云遥已死的青天霹雳,他恨不得那时也跟着死去罢了,兴许就能去地府向她赔罪……但他还不能死,在找回云遥坠谷的尸骸之前,他不能死!
云夫人竟还哽咽说道,云遥一个人孤伶伶在深谷之中,曝尸腐去,无人为其收拾入敛——
他好舍不得!懊痛心!懊自责!
这便是他迄今仍往返荒城与大山的主因,无论耗费多少年,他都不能让云遥找不到回家的路。
然而,六年来他诅咒过无数次的貔貅出现在他眼前,就在方才——
云遥人在荒城,她要见你。金貔宛若神祗,翩然降临正翻越一处涧谷的他身后,说完,不给他反应机会,一道光束圈住他,硬生生扯向天际飞去。
他一直过了好半晌才理解自己正在飞翔,可他无心去管这些,脑子里只有唯一疑问——
你说云遥在荒城?!她要见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告诉云婶她已经摔死了吗?!你竟然忍心将她丢弃在谷底——你简直就是畜生!你怎么对得起云遥?!对得起她待你的一片痴心?!他目眦尽裂,吼着金貔,金貔一开始完全不理睬他,径自在前方飞驰,只靠一绺金光拖行北海。
你为何不说话?!心虚了是吗?!他挣月兑不了光束,只剩嘴还有功用。你放开我!有胆量我们来打一场!我要替云遥讨回公道!我一定要狠狠揍你几拳!
吠够了没?很吵。金貔嗤声,瞟来的目光充满不耐。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云遥人在荒城,她要见你”,字字清清楚楚,你是聋子吗?
所以我才反问你,什么叫做云遥人在荒城?!你把她的骨骸带回去了?!北海毫不畏惧于神兽之威。
她现在是活跳跳的人,你不要一直骨骸鼻骸叫个不停!金貔回想起她在谷底数年的凄凉枯骨模样,气极了自己,连带迁怒北海!
你明明说她死了!北海指控。
我现在说她活了!金貔又啐回去。
苞言乱语!人死如何复生?!北海火很大。
我不会让她变成孤魂野鬼,一个人在黄泉那种鬼地方吃苦受罪!金貔火更大。要我拿什么去换都可以,就算当时那只大鬼王要我十成咬回的财物才能把她的魂魄给我,接下来数百年我都没能吃没能喝,我也不会皱一下眉,立即答应他!吃食算啥?!反正神兽饿不死!
你……北海一时呆怔,慢慢咀嚼金貔语意,虽仍有些不甚理解,却又不难想像。你真的把云遥救回来了?从……黄泉地府里?而且,还付出极大的代价?
对。金貔不懂自己跟这只雄人类讲这么多干嘛。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深深爱着云遥,那只神兽的情感,绝不亚于他。爱情真的不是比较谁来得早或谁爱得多,便能有所回报,他爱她,她不爱他;这只貔貅爱她,而她,亦爱着他。再如何不甘心,他的惨败,早是心知肚明之事,输给这样一个男人,也不算……太难看吧?
北海沉默良久,才慢慢低语道:是吗?她……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
只要她无事,就好了……
所以,他现在给云遥的眼神,只有满满的欣慰及祝福,没有半点的贪求,这般的海阔天空,因心境的开拓而获得。
“我终于……不用再苦苦寻你,不用再担心你,我终于……”北海是笑着在说话,男儿泪蕴蓄于眼底深处,强硬忍下。“可以迈步走下去,去找寻真正属于我的人生……”
“北海……”
“这趟回来,也该给云叔云婶一个交代吧?”北海带着微涩微喜的笑容,突地这般问她。
“交、交代?”
“你一个女孩子,跟着他东奔西跑,云叔云婶怎能安心?再怎么说,养大的女儿风光出嫁,总好过跟人私奔吧?这只貔貅不会没打算与你成亲,给你个名分,却要你心甘情愿随他去天涯海角吧?”北海这回倒是望向金貔,后者眼中透漏疑惑,仿佛在问:成亲?那是什么?人间的食物吗?
“没有要成亲啦!我和金貔……不用啦,他又不是人类,不懂那些繁文缛节……”云遥自始至终从没想过要金貔娶她,成不成亲对他们并不重要。
“他不知道何谓成亲,所以也不懂成亲代表着一对男女正式结为夫与妻,俩俩扶持,俩俩照顾,当外头有人觊觎他的女人时,可以义正词严向对方撂话——她是我的妻子!”北海挑衅金貔,给他一抹讽笑。“毕竟人类和兽不一样,不是谁打赢了谁就占上风,有时婚嫁契约可是百般好用呢。”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有成亲这种东西?”金貔不满地与她咬耳朵。
“因为……没必要呀。”没听说貔貅成亲的嘛!
“谁说没必要?!我要。”金貔一旦决定了,就很恶霸,谁说神兽挂上“神”这个字,就会和仙佛同样宽大为怀,同样慈悲善良?
兽就是兽,兽的劣性只分别于大一点或小一点而已。
云遥苦笑望向北海,从北海的神情中终于明白为何他天外飞来这一笔,更故意要激金貔……他在替她打算,替她争取一个光明正大的地位。
一个妻子的地位。
北海的用心,教她备觉感激又亏欠。
到现在,他都还为她着想。
实际上大可不必成亲,两人心意相属比婚嫁更重要,多少人虽有夫妻之名,却相敬如“冰”,若无真心,成了亲,同样可以离缘;若有心厮守,谁也不能拆散。况且她的生命与金貔完全相连,她是依靠他的法力而存活下来,金貔寿终之日,就是她这具躯体死去之时,这样的羁绊,难道不比嫁娶成亲来得更紧密吗?
但金貔非常坚持,一定要成亲一次。
她怀疑他根本只是冲着北海那些话在瞎闹!
云汉雨夫妇自是乐见女儿好事,他们观念传统,虽已视金貔为婿,但可以大大方方昭告全城又是另外一回事,听见金貔要娶她,好似巴不得今晚就直接办妥婚宴,大肆邀城民一块来喝喜酒。
“你为什么一副很不想跟我成亲的委屈样?”金貔眉目凛然,不明白自他提出成亲的要求之后,云遥的态度——大伙热呼呼,只有她,始终在说“不需要”。
他本以为她会与他一样期待。
“我没有委屈呀,大家胡闹而已,你不用跟他们一块起哄。”云遥唉声叹息面对一桌子的婚嫁喜物,众人手脚真快,连红嫁裳都准备好了!
云遥不是不愿嫁金貔,她心里老早就视他为夫,两人现在的关系不也很好?多此一举总像在欺负金貔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情世故,骗他与她成亲。
“不是胡闹,我很认真,我要跟你成亲。”
“貔貅不兴这一套吧?”云遥折妥红嫁裳,放进桌上木匣关上,才微笑地觑着他。“不管有没有成亲,我都会与你相伴,我现在可是只能依靠你了,我才不会离开你,成亲是我们人类的一种习俗罢了,你不用在意北海的胡说八道。”她实在是不希望金貔因她之故,被人逼迫去做他不做的事。
“成了亲,你就是我的妻。”
妻子,对他而言,多陌生的两个字。
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两个字。
“我们貔貅只有伴,没有妻,我们不是群居之兽,雌雄共聚不过是为繁衍后代,我们不会为了爱情或相陪而生活在一起,公貔和母貅在发情期外碰见,可是会互咬个你伤我残。所以你们人类的成亲对我而言是很不可思议,原来还有这种方法,能让两个人变成一对儿,更可以在任何人想从我身边抢走你时,大声告诉他,你是我的妻。”金貔注视着云遥,也要她注视他,不许分神去收拾桌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是一个伴,不是一个想拥抱时伸手可得,不想要时就能当成陌生人,更不是看见彼此更换伴侣时,能够全然无所谓的‘伴’。”
貔貅并非一夫一妻的忠贞痴情之兽,他们数量珍稀,又生性孤僻,有貔貅终其一生只遇见过同一只貔貅,共育子嗣,不为钟爱,无关纯情,只是懒得去寻觅另一只,他们不会兴起独占对方的念头,来与去,都随各自高兴。若没有遇见云遥,或许,他这辈子就与银貅作伴了吧——那种平时没事别来吵我,发情时节到了再联络的伴……
但对云遥,他要的不仅只是那样。
“我想要你当我的妻。”
云遥这才知道,他不是被北海激发的偶然兴味,也不是觉得好似能为他带来乐趣而想尝尝“成亲”的滋味,他是发自内心崇敬“夫”与“妻”这两个字。
她如何能拒绝他?在她自己也极度渴望光明正大地告诉任何人,金貔是她的夫君……
颔首,成为她唯一能给的答案。
不过她坚持一切从简,荒城特有的嫁娶仪式,本就不兴南城、西京那套大红花轿迎新妇、牵巾拜堂入洞房的繁缛琐细,荒城人娶妻显得干脆俐落,城民彻夜纵情歌舞,新娘子不坐新房罗帐等人掀盖头,而是加入热闹的酒宴中与众人拼酒同欢;而新郎本该备受考验,这一日,任何人都能戏弄他,出难题刁难他,要他大干烈酒几十坛,要他赤果地跳进凝冰的湖水去抓冰鳕,要他在马背上倒立等等……新郎却绝不能发脾气——关于这一项,云遥头一个要求省略掉,她不认为金貔有法子理解,为何这些家伙竟然大刺刺要他接受匪夷所思的无礼要求,还要他拿笑容面对。
彬拜父母之礼?拿掉吧,金貔讨厌向人下跪,即便是生她养她的爹娘,恐怕也很难让他折腰……
听从她父母拉里拉杂叮咛女婿该如何如何疼妻爱妻?免了吧……种种礼节东省一个,西跳一个,差不多只剩最简单的互戴订婚戒及狂欢灌酒。
她为金貔戴上戒环时,他那眼神像极了人类不解为何要在自己手指上绑一条腌瓜一样。
对他来说,金戒该是塞牙缝的小零嘴。
云遥低低在他耳畔笑着悄声叮嘱:“不许偷吃呐,它和将要戴在我手上的那只是一对儿。”
金貔看那只小金戒的目光马上变了,不再当它是吃的小东西,而增添一抹认真。
当换他执手为她套上同款戒环,心竟澎湃汹涌,泛滥起喜悦激动。
她一身艳红,嫁裳缀有些许浑圆白珠,也绣了花样,青丝绾束,簪上新鲜花儿,脂粉淡淡扑在脸上,腮女敕唇润,模样更形娇俏动人。
金貔一整晚几乎没从她身上挪开双眼,贪看她在夜幕灯影下的红晕粉女敕。
城里人举杯庆贺,原先谁也不敢上前灌金貔喝酒,酒过几巡之后,胆被酒给养大了,已露醉态的北海头一个上前拿酒敬金貔。
金貔不是不能喝,只是不曾喝,云遥替他挡掉几杯,引来众人起哄,闹了好半晌,改要新娘子以嘴喂新郎,抵不过如此压力,云遥无助地望向金貔,怎知金貔一脸跃跃欲试,甚至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温暖唇瓣压上她的,吸吮她口中芬芳酒香。
城民的鼓掌叫好声,已经远离,她与他,只听见彼此胸口的鼓噪。
一杯一口,一杯一口,一杯一口……谁来敬酒,他们便这般不知节制的喝,下场当然没有例外——金貔醉得一塌糊涂,时而变兽时而变人,云遥也只比他酒量好一些,勉强还能支撑,两人偎在一块,手儿相牵。
金貔傻呼呼直笑,嘴里“遥儿遥儿”喊着,在她身上磨蹭撒娇,拿脸儿贴她的。
“遥儿遥儿……我最最最爱你了……”喝醉的神兽,摇头晃脑,金眸眯细,唇角轻快飞扬,喊她名儿时,像在唱歌。
“好好好……”拍拍他的头。
“遥儿遥儿……”啾。贴在她颊边的唇,又偷一记响吻。
“你乖啦……”
“遥儿……”
这副温驯可爱模样的神兽,谁有幸亲眼看见?就算到其他城镇去说,九成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于是,很多年以后,荒城多了另一项教外城人好生不解的“特产”,到荒城游玩时,必定得到此一游——
蹦城的貔貅庙,供奉别处见不着的独特石像。
威武的咬财神兽,怀里有着俏丽姑娘模样的小小石雕一尊,据说,在这里参拜神兽,先向姑娘石雕许愿,愿望才更容易成真。
有外城人问:那姑娘石雕是谁?
“她是云遥,是我们城主的三女儿。那年我还小,却见证过神兽娶亲的热闹,那一夜,神兽大人喝得好醉,赖在三姑娘怀里,一直说着我爱你呢……酒宴连办几天几夜,大伙都玩疯了,我更记得送神兽大人和三姑娘离城时多依依不舍,大家都哭成一团,结果没几天,三姑娘又和神兽大人回来荒城玩,像跑自家厨房一样频繁,到后来,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再过数十年,曾经见过那场遍宴的人,老了死了,事迹变成了传说,姑娘的姓名逐渐被人淡忘,若再有外城人问起,已隔数代的荒城人民会漾开微笑,给你一个答案——
她是貔貅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