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在雨行之山逮到第二株灵参,距他离开龙骸城不过是两日半光阴,而且是比参娃更肥大的一株。这一回,睚眦一掌劈昏灵参,连让它开口的机会也不给,和食材培养感情是最大失策,他由参娃身上学习到这个甜美的教训。
办绳缠三圈,绑紧,完成采参工作便要走人。
他特地避开天山寻参,就是不想再遇见月读和穷奇,省得他们追问参娃与他之间的私事,解释起来太费功夫。雨行之山虽多猛兽,但猛兽绝对比凶兽好应付太多了。
情况不如他预料顺利。
天山有凶兽穷奇,固定居住在那儿,想避开她很容易。
雨行之山,不巧有另一只出外觅食的凶兽,她居无定所,哪儿有好吃的便在哪儿出没,谁也料不到她今日现身雨行之山,明儿个会不会赶到巫山去吃山果。
难怪睚眦觉得眼熟,当日在人类城饭馆偶遇,便对此人有一丝丝印象,临时想不出是谁,他怎么能忘记呢?他的第四位龙叔叔,可是葬身于她月复中,被一口吞下,连根龙骨都没吐出来——
凶兽饕餮。
人类姑娘一般的模样,圆润可爱,黑发镶金,笑起来眼眯眯,双颊还有深凹的酒窝,此时两眼直盯他手里灵参,嘴角正在淌唾。
“……我跟你买?”饕餮掏出一堆碎金块,送到睚眦面前。
“我有急用,无法卖你。”睚眦拒绝。
“上回在城里看到的,不是这一株,上一株香喷喷的参你吃掉了吧,很补对不对?这株让给我嘛,我给你钱呀,不然,再多一点点?”她又变出另外一堆金块,就是想买下睚眦手中的珍贵灵参。
“我真的有急用。”睚眦不想与她起冲突,口气维持淡然,没动怒或挑衅。
“嘿,小刀教我要懂礼教,不能动不动就去抢去夺,我好声好气拜托你把参卖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饕餮最近奉行先行礼后兵的守则,一改以往动手比动口更快的恶霸行径,然而兽仍是兽,活了太久,恣意惯了,文的不行,武的野蛮念头随即冒上来。
“这一株先让我带回去,我可以为了谢你今日不抢之恩,再找一株灵参给你。”睚眦采参采出心得,一点都不认为它是难事。
“你以为灵参是说采便能采吗?!我追灵参追了几百年,连根须也吃不到,你摆明只想敷衍我,若信你就是我蠢!”饕餮只相信眼前看得到的,先吃进嘴里才算赢!
难得爱碎碎念的小刀努力赚钱养娘子!一时半刻无法赶来与她会合,她可以放手胡闹,不抢到灵参绝不罢休。不是她恶霸哦,她有开口说要买了嘛。
“你未免太蛮横了!”
“嘿嘿。”她就是蛮横,怎样?
睚眦没机会再回嘴反击,饕餮已展开奇袭,朝他逼近,目标自是他手中美味灵参。
睚眦一时忘了电击龙刀已留在参娃身边保护她,他伸手到颈背后只握到一片空虚,实际上无论是否有电击龙刀在手,都伤不着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的凶兽饕餮。他很清楚,饕餮为夺美食干劲十足,大有与他来场生死之战的豪气,她带着一脸垂涎,动手行抢,柔荑朝前抓探,睚眦迅速以臂膀格开她纤纤五爪,她与参须失之交臂,不死心地一脚扫来,轻易被睚眦躲去。
饕餮法术平平,拳脚也普普,能名列四凶之一,是那具得逃诶厚的刀枪不入身躯,若扣除此项优势,睚眦不见得胜不过她。然而她的金刚不坏已是事实,与她搏战仅是白白浪费时间和体力,让她拖延了他赶回龙骸城的速度,睚眦立即决定月兑身,不陪饕餮在雨行之山玩起你争我夺的幼稚游戏。
“别想走!”饕餮见睚眦欲走,拔腿追逐上去,猎捕肥女敕凤凰给养出的好脚力,没这般轻松让睚眦摆月兑她。
睚眦驰过树梢,惊起飞雁满天,饕餮穷追不舍,为美食而身形灵巧俐落,他取下缠发金环,以其为标,射断饕餮正欲立足的枝桠,饕餮踩空,双臂一伸,勾住上方树木,像只猴般晃荡,继续追来。
她对食物的执念很惊人,睚眦算是见识到了,纠缠良久,也不见放弃。
睚眦被追到火大,很想痛痛快快地停下脚步,和她打一场,用实力逼她认输,而他也确实步伐稍顿,短暂与饕餮互拆数招,硬拳头对上软绵绵身躯,打得着却伤不到,他忽视她是雌性这档事——雄欺雌是他最不齿及唾弃的行为,前提是,那只雌性很弱小——用尽十成力道出拳攻击她,饕餮的神情却像是小蚊在脸上叮咬一口,挠挠脸,还能挂起甜甜笑靥,那笑,是因为她察觉另一项很补很补的“食材”,两者同时出现于眼前,摆动在一块,她连分批吃都不用。
“灵参配龙子,滋味应该不错。”她伸出粉舌,舌忝舌忝嘴角,眸子发起亮来。
不好,换他惨遭觊觎!
此时此刻真是完全体会参娃日前处境,神人视为食物而品头论足的目光真是不舒服到了顶点!
饕餮摆出一副想一口解决他的嘴脸,睚眦不会蠢到乖乖站定位,等她恢复凶兽原形来吃,这种时候,除了窝囊的逃之外,没有第二条路。
他不想用身体去验证饕餮月复中别有洞天,更不想和早逝数百年的四叔在饕餮胃中喜相逢!
傲无用武之地的睚眦掉头便逃,当龙当了一辈子,就属今日最破格!
睚眦低咒自己无能,一方面暗骂老天爷不长眼,竟让如此为非作歹的凶兽没有弱点,难以制伏!
睚眦跑,饕餮追,两人都不见疲态,没有终点的冗长追逐却很耗精神。明显地,睚眦脚程逊色于她,全因他不曾如此狼狈逃走过,他习惯了正面迎战,从不选择不战而逃,他是那个让别人吓得想逃命的恶煞神兽,而非沦落败战之兵。
他被饕餮追上,不过稍稍闪神,手里灵参落入瞬间展现凶兽原样的饕餮口中,他只差半寸,手臂险遭饕餮吞噬。
觑望掌中仅存参须半根,其他部分,已在饕餮大嘴中。
“饕餮——”远远地,传来男人的寻唤声。
饕餮马上恢复娇俏姑娘模样,嘴里使劲嚼烂灵参,一锭澄亮碎金由她指缝弹来,落到睚眦掌心,与半截参须躺在一块……
“喏,我付钱啰……”她含糊咀嚼,睚眦花费两日采到的灵参,随饕餮咕噜几声,轻松简单地消失无踪。她以袖抹抹嘴,灿笑如花盛绽,软软地喊着:“小刀,我在这里唷!”
不一会儿,她口中的小刀出现,看着她,同时也瞟向睚眦,当日饭馆里偶遇的记忆犹自深刻,他清楚睚眦的身份,可睚眦一脸突兀铁青,再闻见她一嘴灵参清香,小刀神色认真严肃地问:“你又做了什么?”
“我跟他买了一株灵参吃哦。”她指向睚眦,笑得好可爱好谄媚。
你还有脸说是买?!
你根本就是土匪!一只包着凶兽外衣的土匪!
若非这个叫小刀的家伙来得即时,你会舍得放掉我这条龙不吃吗?!
睚眦满月复粗话想吼,明明很火很火很火,那把火却无处可发,好想活活劈死她……
“买?”小刀挑起浓眉,似乎对她的话存有怀疑。
“你瞧嘛,金子在他手上呢。”
金子亮晃晃,反射她的明丽笑容和睚眦的眸光怒焰。
“多谢兄台割爱,让我娘子一偿宿愿。”错信谗言的小刀向睚眦抱拳致谢。
邦爱?!破你个王八海龟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割了!自己的女人不管好,放任她四处胡作非为!抢米抢粮抢灵参,教养哩?!教养是晾到竹竿上去晒成干了吗?!睚眦很想吠。
抢完再丢锭碎金就不叫抢了吗?!我点头说要卖了吗?!她有先问过我一株灵参值多少吗?!我严词拒绝了她,你来得太慢,没看见她的嘴脸!她差点连我一起生吓下去!睚眦非常想抓住小刀双肩使劲摇蔽,要他给个公道,要他唾弃自己的女人,看清她恶劣的行径!
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呀!她说你就信,她撒个娇你就晕,这样是不行的!她人前一套人后又是另一套,你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呀!睚眦直觉认为小刀惨遭蒙骗,眼睛被名为爱情的粉蔷薇给捂住了!
像饕餮这种野蛮贪吃的凶兽,应该把她五花大绑拴在柱子上,或是缠死在你腰上,半刻都不能放她单独离开你视线,你知不知道她背对着你做出多无耻的小人为?!睚眦好想告状……
“半截参须我拿回去泡茶给小刀喝。”饕餮不知羞耻地哒哒跑近,取走睚眦手中参尸半根,又快快乐乐地跑回小刀身旁,让小刀夸奖她越来越乖、越来越不再任性妄为。
“……”有口难言、有话难骂、有架难打、有鸟气难发呀呀呀呀!
气有何用,灵参能再吐出来吗?
骂得再狠,吼得再凶,既成的事实如何扭转?
睚眦抹了把脸,抹不掉无奈,带不走丧志,他连开口向小刀抱怨饕餮恶形恶状的力气都省下来,落寞转身,继续去找第三株灵参更实际些。
这就是……人参呀……
拜贪吃饕餮之赐,睚眦迟了两日才回到龙骸城,这次的第三株灵参终于平安被带回海中,用以取代参娃位置——入锅的位置。
睚眦心想,虽然比预定时日慢了些,回去免不了又被父王数落一顿手脚太慢、能力不足之类的废话,但他当然不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马上出。倒是参娃,等他等了好几天,不知有没有稍稍想念他?会不会一见到他立即扑抱过来,用酥女敕女敕的嗓埋怨他好慢,嗔泣数日不见他,相思难耐?
嗯,应该不会,那株小参,还没有养成撒娇的本领,虽觉可惜了些,但何妨?她不抱他,他抱她总行了吧?她不说思念,他说也可以呀。
几日不见,倒真挺想念她呢。
想念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开朗模样。
想念她先是投来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然后,娇软软地喊他的名字。
想念她有些倔强和任性的参脾气。
也想念她迷人香味。
踏入城里,率先回房,却不见参娃。这家伙,明明吩咐她别四处乱跑……罢了,他也从不抱希冀,以为她乖顺听话,八成是要鲑儿带她在城里玩吧。
睚眦找了几处龙骸城较有可能吸引参娃的地方,未能如他所料地发现她踪影,鲑儿是将人带到哪里去了?
睚眦一路找,一边打算顺路晃到魟医的药居交付灵参供其熬药,来到药居,魟医背对他,正忙碌地切切磨磨,没察觉睚眦到来。
睚眦走近,正欲出声唤他,视线先教红珊瑚桌上一盘盘凌乱胡摆的物品给占领。
桌上东西包在薄泡中,避免海水浸濡而损失药性,这并非太独特的景象,可是其中一盘所盛之物,太眼熟了,但它们压根不该在那儿。
它们应该缀在乌亮发间,红的鲜明,绿的翠碧,映衬她毫不逊色的灿笑,即便不以人形出现,没有黑发,那些圆圆小巧的可爱红果及青翠绿叶也会长在芦头上方,随她笑颤生姿,招摇着,勾引着,活泼弹动着……
不该装盛在石盘之中,孤孤单单,失去活力和光泽。
它们的主人呢?
“魟医!”
魟医惊跳起来,被睚眦的吼声吓到,石磨险些月兑手掉落。
“二、二龙子,您……回来啦?”
废话!他不就站在他面前,还问?!
“这是什么东西?!”他指着石盘里数颗参果和些许参叶,目光冷得像冰。
“呃……”魟医怯怯地往后挪了一大步,海波浸濡的脸上很是惨白。“那、那是……灵参的果和叶呀……”最末的声音,只敢用蠕唇含混带过。
“你动了她?!”睚眦当然知道那是灵参果和灵参叶!它们应该好好长在参娃头顶才对,出现在药居石盘上就只有这一个教他火大的理由!
“不不不……是、是龙、龙主命令要试……不不,龙主说,您、您三三三三天未归就、就煮了她——”魟医浑身颤抖,短短几句回话说得七零八落。
三天!
今天已是……超过了。
睚眦胸中震撼,冲上前拍翻石鼎鼎盖,里头混杂数十种药材,他探手抓捞,握了满掌,再缓缓收回面前,摊开手指。
几截稀疏参须映入眼中,可怜兮兮地纠缠在其他不知名药材中,失去它往常随着嗓音抑扬顿从邙舞蹈挥动的活力十足,软绵绵的,死气沉沉的,泡得苍白而浮胀,再也不会揪住他衣袖上,拉着要他往这边走往那边走……
睚眦瞳仁痛得紧缩,墨黑转为萤绿,变为细长,鳞片猛烈暴生,不过瞬间,已然满布全脸,魟医自知苗头不对,立即要寻找蔽藏之处,脚步挪不到半寸,方才还离他有五六步的睚眦却挡在他面前,狰狞……不,用狰狞两字太含蓄了!那根本就是一只失去控制的暴龙呀呀呀——
魟医逃不掉,被睚眦恢复为锐利龙爪的手扣住咽喉,利爪如刃,深插肤肉之间,腥浓的血涌出,让海潮稀释,只是血味挥之不去,更加刺激睚眦的野性和怒气——
他们杀了她!他们竟然敢杀了她?!
她临死前挣扎、痛苦、求救、害怕,无助哭喊他的名字,却盼不到他及时归来,遭人扭断须,摘除叶果,甚至是丢入锅中……
睚眦救我……她是不是这般哇哇大哭,涕泪纵横,手中无措,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杀我……呜呜……睚眦睚眦……
凄厉哭声,好似正在耳边回荡,睚眦的拳,握得更紧,魟医距离死期也更近一步,想开口求饶,声音全捏进睚眦手中,他快厥过去了,要死了……脖子快被二龙子给硬生生拧断了——
魟医勉强抓住断气前的最后一丝求生希望,变回薄纸般鱼形,由睚眦龙爪下飘飘掉落……
逃出了龙掌,不代表逃出生天,睚眦只消一脚踩下,他这条魟鱼精只是换一种死法罢了……
等待许久,暴怒的龙足始终没有跺下将他踩成魟鱼泥,魟医鱼腮用力开阁,努力补充方才没进入体内的活命气息,没有眼睑的鱼眼,瞧见二龙子化回一道龙形青光,咻地变走了,徒留满药居的白沫细泡,逐步消失不见。
二龙子……没有打算解决他的性命?还是……
他很不孝的要去质问他家那位龙王老爹?!
没错,睚眦直奔龙骸城至高之楼,以破门毁墙碎柱之姿,无人能挡,亦无人敢挡,直接轰掉整面琉璃墙及石雕门,裂石碎瓦的烟硝迷漫,染灰半屋子海水,睚眦站在飞砂走石正中央,面目狰狞,人形模样已不复见,怒扬的龙鳞流溢一身冷光,龙须因愤怒喷息而颤动,龙角由额际上方突窜,血盆大口,努牙突嘴,穷凶恶极。
出声之前,就是一声震动海洋的咆哮——
“我已经叫你不要动她!你为何还让魟医对她动手?!”若没有海中之王下令,谅魟医是没有这种胆识!
罢被轰然破墙声震醒的龙主,从好梦正甜中弹跳起来,马上便听到儿子如此指控。龙主忍住拍拍胸口压惊的懦弱举动,整肃面目,端起身为父亲及君王的气势,从卧龙床,哼哼冷笑。
“你可终于回来了?让人等得不耐烦,说好的三日呢?迟归的是你,你还敢来我这里大呼小叫,顶撞我?!”
“我中途遇见凶兽饕——”
龙主衣袖一扬,挡下他的话。
“无论是什么藉口,全掩盖不了你夸下海口三日回来却做不到的无能,那株灵参杀都杀了,剁也剁了,哭着求魟医放过她也已枉然,你就接受这个事实吧。”龙主稍顿,好似觉得睚眦不够火大,兜头再添一桶油。“这次众龙子那回各种药材,成功熬成‘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后,我会论功行赏,让每只龙儿都能尝一碗补补身,你虽然是最末一只完成工作,念在灵参难觅,分你小小一盅,给你尝尝鲜味,再怎么说,你带回一株滋味甘美无比的灵参,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丙然如愿激怒睚眦,火烧得旺盛失控!
“我不是带她回来让你吃下肚补身!她不是食材!她这株灵参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人所有!”睚眦当着龙主之面,无礼摔掷他采回代替参娃的第三株参。“你爱吃多少参我全都能替你摘来,独独她不行!她不单单是株参——”
“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单单就是株参。”龙主插嘴插得很即时。
“她是我要一辈子拥有的参!她是我绝对不甘心拱手让人的参!她是只要有一点点小伤小痛我就会很心疼的参!”睚眦抡拳啸吼,巨大却嘶哑的音量,胜过了好鸣好吼的四龙子,撼动整座龙骸城随之轻震,那声音,又怒又气又悲哀。
怒他说得太迟。
气他回得太慢。
悲哀这等心意,在此时才月兑口也已无用,他要的那株参,要留在身边的那株参,轻易牵动他喜怒哀乐的那株参……不在了。
睚眦自惩般的扯喉狂咆,龙啸声吼到肺叶及胸臆都发出抗议疼痛——不,让他感到这么痛的,并非发狂倾泄的吼叫,是她,是他没能保护好的她。
为何放她独留于此?
为何要过度自信三日归期?
为何不早一些向父王说得更清楚明白?不要有一丝丝模棱两可,让父王知道她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为何不告诉众人,参娃是他决定共度一生的伴侣?她虽非龙骸城民,不属于这片海,更甚至于连性别都没有,即便如此,他仍想要她。
为何不曾将他的真实心意传达给她?她那么驽钝,兴许至今还没察觉他对她的感情,只当他对她做的一切只因她是奇药一株,亲吻她,被视为贪汲她口中营养参汁;保护她,她狼心狗肺地控诉他是为了完成他父王下达的寻药任务……
她一定不知道,他有多喜爱她,一颗钢铁之心,受她软化,不再只容下冰冷锋利的刀刀剑剑、打打杀杀。虽是他领着她去见识人类城,实则是她教导他如何去享受各种微波却唾手可得的快乐。往返人类城数百次的他,没有哪回动过玩玩套竹圈的蠢念,骗骗小阿的把戏,压根吸引不了他伫足,她竟可以为了套中一个廉价且无用的小铜铃,开心到仿佛获得天底下最贵重的宝物,炫耀笑容可爱无比,他是从她的笑颜中,跟着感觉到乐趣。
他透过她的眼,去看他未曾注意的景物,一株墙角绽放的小逼花,一碗甜腻腻的糖水,一块女敕乎乎的炖肉,一串腌梅子,一床温暖的枕衾,甚至是一朵形状似犬的白云,皆能换来她大惊小敝飞奔回来,吆喝“睚眦睚眦你快过来看,这个好好玩哦”的嚷嚷。
她的大惊小敝,虽总让他忍不住贱嘴酸酸她没见识,然而看在他眼底,有多么欣羡的开怀大笑。
取悦她,受益最多的人,却是他。
她一笑,日暖天晴的艳阳,也为之失温,璀璨的星光,全落入她弯眯的眸里,发着亮,银铃笑声飞扬,连绵不绝,她就用着这般甜美清脆的嗓音,交杂轻喊他的名,原来他绕口而冷硬的名字,亦能如此柔软活泼,像一首曲儿婉转好听。
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不长,却是他有生以来发乎真心爽朗大笔,次数最多之时。
他什么都来不及说,她却已——
睚眦发疯似地啸吼,颈际青筋迸暴,逆鳞挺竖如匕,龙骸城数处琉璃玉瓦应声碎裂,块块剥落飞震出去。
无法控制的力量,过度释放,因为太疼太疼,从呼吸、从血管、从筋脉、从每寸肌肉叫嚣着强大痛楚想宣泄,来不及离口的爱意,如今无话可说、无人可诉,想说的千方百计变成了千针万刃,剐过咽喉,太多话都太迟了,本该是呢喃轻诉的温柔爱语,只剩一声更胜一声沉重的闷雷巨吼。
“喂!你——你快停下来!你会把城给搞崩的!”龙主此时也不得不自省玩笑开太大,他付出了激怒儿子的惨痛代价,寝室中的摆饰首当其冲,天帝御赐的古瓷花瓶“砰”地裂为粉末,被海水冲去,仙母娘娘特请织仙为他绣制的水丝画屏,受睚眦迸发的杀气给划破长长一道痕,图中翻江倒浪的威武巨龙——也就是依他法相所绣的超细腻美图——拦腰斩成两截,真是好不舒服的大凶兆呀呀呀!
“儿、儿子!你先冷静下来——睚眦!诓你的!案王诓你的!是我伙同魟医想考验考验你对那株参的重视程度——”龙主准备全盘说出自己的诡计,谁知道睚眦狂吼之后会不会做出啥逆天弑夫的万恶之举。
睚眦没听进半字,耳里满满充塞参娃的声音,嗔怼的、娇蛮的、哭泣的……
睚眦才不会使诈!他是凭实力!她和武乘凤对吠声响亮有力。
那……我算不算漂亮?
如果我是女的……你觉得,好看吗?
她没发现天真问出这些话的她,有多娇艳俏美。
我腻了,可以了啦,我不想待在人类城,这里好无趣……睚眦,我们回海底城去,好不好?她是双眼含泪,催促要他加快回家的脚步,不惜撒起谎来。无趣?明明早晨还躺在榻上,咕哝着她没生病,埋怨他不让她下床,白白浪费好多逛街玩乐的时间。
我是要拜托你,别处罚睚眦!他真的很早就抓到我,这点我可以替他作证,他绝不是偷懒或无能……我要说的,便是这个。自己的死活都不重要了,是吗?替他求情,帮他月兑罪,为他说话,才是她赶他回城的唯一大事,是吗?她的心思那么好猜,可当他真的听见她笨到为他说出这些话,他就知道完蛋了他,这辈子,注定栽在她手上了,她如果不如此扞卫他,兴许他还能控制泛滥的情感。
趁我还有办法挤,就顺手帮你收集一些,不多,泡茶泡酒都可以,你要省点喝,不然以后就没有啰……好想骂她蠢!懊想戳她的脑袋!懊想摇蔽她的肩,要她别这么可爱行不行?!
再也没有了。
这样的她,再也没有了。
睚眦目眦尽裂,切齿咬牙,为此怒火沸腾。
“是睚眦吗?”
淹没在男性咆哮声中,突来的问句显得弱小无力,宛若一阵微风,入不了谁人之耳,不敌龙骸城天摇地动所发出的轰隆隆震响。
“你是睚眦吗?”
一切,突地静寂下来。
城仍重重摇蔽,瓦柱仍崩裂倾斜,海潮声兀自流溢,睚眦却停止了龙啸。
方才,钻进耳里的迟疑轻问,软柔绵细,熟悉得难以置信。
当他缓而慢的回首间,又听女敕嗓困惑在问:“我好像听见睚眦的声音……”
那株他以为惨死锅鼎内,被碎尸万段的参,正眨动圆滚滚灿眸,一脸好无辜好迟疑又好惶惑地虚掩双耳,以抵挡睚眦巨大的吼啸威力。
明明听见睚眦与谁正忿忿吵架,她兴匆匆奔来,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她陌生的悲愤,爆发惊逃诏地的吼叫,没有夹带任何威言恶语,就只是单纯放声喊叫,那么疼痛、那么奋力、那么无所适从……
她是连滚带爬才能从震荡的龙骸城一路上来,踏进半毁的龙主寝居,一个她未曾谋面的“男人”,站在那里,疯了般的吼着。
身高、背影及壮硕体形,全是她认识的睚眦,那头嚣狂长发和飞须,浑身漂亮龙鳞颜色,她不会错认,可“男人”又拥有她没瞧过的沉铁长角,龙鳞蔓延的范围也不一样,五官不是她见惯的睚眦,那是介于人形与龙形的混乱交杂,双眼瞠着淡淡青绿,獠牙外露,雪白吓人,偏偏由他喉间倾力滚出的啸音属于睚眦没错,她才有此怀疑一问。
然而,当她被壮实双臂恶霸地攫进他怀中,她便肯定了他的身份——
是睚眦。只是不懂他怎么会是龙颜人形的怪模样?
“你回来啰,好慢哦。”
区区一句话,怒挺的獠牙、龙角和逆鳞,一项项被拂平按捺,乖顺藏回肤下,紧抱她的手臂,已不再是骇人的锐利龙爪,恢复为长而带茧的十指,扣缠在她纤软腰后,逼她整个人送入他胸坎间,每分每寸必须与他贴合,他藉此来确定怀中的她,不是幻影。
手,顺沿她身躯凹凸曲线向上,检查她哪儿缺了瘦了。很好,手脚安在,也没有挨饿饥馁的惨样……他一路来到她粉色双颊上,然后——
恶狠狠收拧,左右拉开,斥吼送上:“叫你不要四处乱跑!唉我一回来找不到你!”
“痛痛痛痛——我——”来不及辩驳半字,小嘴就给蛮横堵上。
他这个吻,真是不温柔,太过猛烈粗暴,啃咬她的唇,强吮她的舌,贪她的香甜,需索她的抚慰,更须由她逐渐泛红发烫的体温及特有的浓郁参香,来证明她的安然无恙。
此刻他无暇也无须去思考为何父王说已杀害她,而她却还在他面前完好无缺这种蠢问题,太简单了,他被耍了,被他那位总抱怨九子不肖的爹亲给耍玩一番。
他真是急疯了,连最容易识破的一点亦忽略掉,他留电击在她身边保护她,又怎可能她惨遭魟医切片下锅而他毫无所觉呢?要伤她,得先毁去电击才有可能呀,电击若毁,他定能马上感应到,电击可是他一截龙骨所幻化呐。
他连余光瞄去都不用,便能感觉老爹促狭暗笑——笑中带苦,为他毁损的诸多稀氨宝物。
这株参娃,该不会是共犯吧?
思及此,他惩罚性地咬了她的软舌,力道拿捏恰懊,让她觉得痛,却不见伤,轻轻一咬,又抚慰地舐着他造成的微红。
不会的,这家伙,没那种心眼,玩弄人心的试探,不是单纯如她所会做的缺德事,她若参与,定是被蒙在鼓里,遭人当成无辜棋子在使。
“睚眦……”参娃不再处于完全被动,她软软双掌扶在他臂上,边抚模结实肌理上的鳞片,顺沿而上,直到轻捧他的脸庞,细腻指月复试图平缓他面容间的紧绷,龙鳞浮现后只剩下些许蛛丝马迹可寻,淡淡红痕,正在消褪中,他像只被驯乖的兽,臣服于她柔荑之下,他闭起眼,贪婪享受。
参娃手势摆好,两指学蟹螯猛然发动攻击!
向左拉,向右拉,如法炮制!
“你干嘛一回来就阴阳怪气,鬼吼鬼叫?!懊似谁招惹了你一样?!”
她拧起他也毫不客气,谁教他刚刚同样很恶劣地对待她!
她等他回来等了这么多天,想过无数重逢的可能性,有感动的相拥,有睚眦爽朗的笑脸相对……可没期待他一回城就欺负她!
“回房再告诉你。”他不想留在这里,大饱他父王的眼福,他父王想看的笑话已经看得足够了,就让他父王边笑边收拾一屋狼籍吧,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