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水冷冰冰,一潜入深海,听觉变得浑沌,仿佛谁捂盖了双耳,只闻潮波起伏之音。湛蓝的水,实际上并不是混了靛青染料,她掬一瓢在掌心,它是无色如清泉一般的水液,睚眦说,海水的蓝,是折射日光所致,她还有许多好奇事儿想问,像是游过她身旁的玩意儿叫什么?以及海有多深?有多宽?有多广?
若是以前,她会讨着要去逛遍海景——海,对她而言是那么新奇陌生,但这次她很安静,没有开口要求任何一件事,解释海沙沙湛蓝也是睚眦自己先提的,她的反应是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她不敢表现出半丝深感兴趣的神情,就是不想让睚眦停下回城的脚步。
她在睚眦怀里,凭藉他的术力得以不受海压击碎腑脏,更能顺畅呼吸而不呛入大量海水,衣裳发肤不沾半点湿,他们一直在深潜,像永远到达不了尽头一样,海不再清澈明亮,如入黑夜,周遭有着怎生景色已无法辩识,直至脚底下有淡淡光源照耀上来,她才发觉有洞天。
巨大的海底城,就在她正下方,她变成半空翱翔的灿光,似星,一闪一闪地。
龙骨大城,更教她吃惊,而它,正是睚眦的目的地。
“那条龙骨,是我家祖先本体,它的骨骼没有腐去,后世子孙相信是它仍一心庇护族人的决心所致,便在其骨骼处落地生根,久居了下来。”睚眦看穿她眼底难掩的惊叹及兴味。
“你的本体也这么大吗?”
“没有,龙族子孙没有谁能再胜过一代龙主。”睚眦说着,双足落地。
站近一瞧,参娃更觉龙骨无比庞大,城门正是龙口,要从龙口进去,有种化身为小虾米遭吞噬的错觉。
她一脚跨入,停在龙口中央,回首朝睚眦笑,做了个滑稽俏皮的动作,手舞足蹈。“救命呀!救命呀!我要被吃掉了!”
“原来不是只有我有过这种想法,所以我很讨厌走大门进去。”他走上前,将这株塞龙齿牙酚诩不足的小参勾回膀间。
“二龙子!”守城的虾兵恭敬抱拳行礼,个个脸上想笑而不敢笑,九成是看见参娃刚刚的幼稚举动。
“好、好大的虾子。”这些虾兵跟她在天山山泉里瞧过的溪虾,等级差好多,虾头人形,又高又壮,螓首朝左边撇。“哦哦哦……好大的螃蟹!”
参娃就在一路上的惊呼声中,走了好久好久才抵达龙骸城第五层楼,进入明亮的珍珠厅。里头的摆设,与她去过的任何一处人类宅子全然不同,厅里水波轻漫,壁上镶着几乎可以容纳她蜷身躺进去的几颗巨贝,壳中有珠子,光源便是仰赖它供应,这里不见木桌木椅,多砌石或贝或鱼骨,再缀点彩色鳞片,单凭鳞片的反照和贝珠之光,室内淡淡七彩笼罩;这里不植花卉,碧绿水草,婀娜多姿,摆动软盈身躯,随水波起舞,数十条不及尾指大小的鱼儿,通体萤亮,围绕水草嬉戏。
“二哥,你终于回来啦?”一名出色的男子,由厅侧珊瑚门步入,烟管不离嘴,找了座位,慵懒坐定便不喜再动。
“没料到你是最后一个回来。”人未至,声先飘飘进到厅内,参娃险些站不住脚,膝儿酥软,说话之人,第二个来到。
“哈哈哈,这次我输了老六,但赢你我就痛快了!”洪钟巨响,打破方才袅绕耳畔的沉悦天籁,笑起来像打雷。
“……”啥话也没说的高挺男人,跟在大嗓门后头,面无表情。
“灵参这么棘手,耗费你很大功夫才逮到它吗?”又来一个手里拿着果梨啃咬咀嚼,还拨冗酸睚眦两句的男人。
“明明只是第二难寻的药材,六哥都回来好几日,二哥怎会拖了更久?”这回入厅的这只男人脸上有笑,又不是嘲弄,倒显真诚,外貌翩翩,很是尔雅,其后还有两人尾随。
这八个男人各有其风采和特色,有的看似粗犷,有的貌若天人,或坐或站或卧,无一姿态雷同,应是睚眦的兄弟们。参娃偷瞟好几眼,从第一只望到最后一只,私心认为还是睚眦最好看,突地,她臀儿被偷袭,遭人响拍一记,她惊跳起来,缩进睚眦怀里,罪魁祸首正是她在水镜中曾见过的魟医。
“这株灵参好!已会化人形,代表修行足,日月精华得充沛才长得水女敕女敕哎哟哟哟哟要断了要断了要断了二龙子属下的手要被您拗断了——”夸奖话没说完,以惨叫声做结。
“动手动脚做什么?!”睚眦目光很凶狠。那软绵绵的臀,他也不过才碰过两三回,这只色魟竟敢顺手拍下去!
“属、属下只是想夸赞一下二龙子带回的药材品质优秀……”怎知拍马屁拍错地方,没换来龙子资深他眼光不差,反而险些废掉一只手,天地良心,他可完全不存色心,只单就“药材”外形评论呀……
“不需要你多嘴。”睚眦冷哼。她有多女敕他会比魟医不清楚吗?还用着得魟医啰唆!
魟医哪敢再说半字,模模算子,自个儿往旁边角落站。
“龙主驾到——”
唉传入守卫响亮通报声,四名强壮的鲛人壮丁,肩扛坐卧长榻的龙城之主出现在珍珠厅。
“父王。”龙子纷纷行礼,差别只在于有的随意、有的恭敬、有的散漫。
“浑崽子,你采条参采到天涯海角去了?我以为你是找不着,太羞愧了才不敢回来,原来你的办事效率只有沙粒这么一丁点大——”宣称病重无法下榻的龙主,气色不明——龙首人身,硬鳞密布,还能看出气色好坏就太神奇了——由鲛人壮丁扛起扛落,倒颇轻松省力,骂起睚眦来,中气没有十足也有八足,龙眸怒张,裂眦嚼齿,龙牙白晃锐利,龙须因喷气而震抖拂动。
“不要骂睚眦!”
“药材”说话了,又自不量力挡过来,睚眦对眼前情景很是熟悉,每回被这枝小参护在身后时,他总有想笑叹的好心情,必须努力克制自己不马上伸出手臂,将她揽腰密密环进怀里深吻。
“不是睚眦的错!是我拖慢他的脚步!睚眦很早很早之前就抓到我了,他可以咻一下马上赶回海底城,绝对是所有龙子里第一只成功完成取药任务的人,谁都赢不过他!是我……是我以释毒手段威胁他,若不顺从我心意讨好到我心满意足,即便把我下锅去熬,我这株灵参也不会让喝药的人好过,我会把那锅汤药弄成剧毒!他是为了保护你们全家人,不得不满足我的要示,陪我在人类城里增长临死前的见闻……他不是办事效率差,他不是!”
“并不是这个理由,好吗?”睚眦嘴一撇,他根本不将她释毒放在眼里。
他是因为……“同情她哭”——他当时的想法。“不舍她哭”——他现在修正后的正确用词。
“睚眦他心很软,没让我带着满满遗憾死去,所以他捺住性子,陪我走遍人类城,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他都满足我,他明明可以不理会或是敷衍我了事,但他没有……他一路纵容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只要我说了一声‘想’,他二话不啰唆,就顺我心意,而他,在一旁护着我……”边说,眼泪跟着淌下,参娃迅速从红色锦袋——也是睚眦以竹圈替她套来的奖品——翻出小瓷瓶,抵在脸颊,小心翼翼盛住两颗泪珠。
参泪珍贵,食之调养身体健壮,她从好几日前便开始自动自发收集,要留给睚眦泡茶喝,每当背着睚眦,她思及自己的死期和与睚眦的主永诀而掉泪时,她就会拿瓷瓶装参泪。
惹她落泪的感性自白,非但没感动在场众龙,反而引来八只龙子亮出长剑、骨扇、钩镰、双刀,以及好几把参娃见也没见过的兵器,团团包围睚眦,锋利兵器剑尖刀芒全抵在睚眦脖子上,只差半寸,柄柄皆能刺穿睚眦咽喉!
“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我二哥(二弟)?!”
“咦?!”参娃愣住,大柄钩镰就在她脑袋上方不到半寸,隐约能感觉到那柄钩镰散发灵参最不喜好的森寒杀气,可不是作戏或嬉闹而已。
“这不是我二哥会做的事!”嗓音很大的那只吼道,众龙子坚定颔首,没有异议。
“二哥明明只懂争斗打杀,不可能有心软情绪,此人一定是伪装!”
“二哥是龙子中最铁石心肠,哪会陪一株药材浪费时间?若说是大哥我还勉强相信!”
睚眦额际青筋抽动,唇正笑着,眉是拧的,哼声冷嗤:“你们真是够了,想开打是不?我可不要因为又砍塌一间厅而遭父王念到耳痛,要就到外头去,没打出死活不许喊停。”
这才是大家认识的二龙子睚眦嘛!
睚眦脖上兵器一把把撤开,各自收回龙子的衣袖或掌内。
“小参,你方才话还没说完吧?”半躺在长榻宝椅内的龙主出声提醒被几只龙子吓着的她。
“呀对——”参娃回神,急急将没表达完的重点再道:“我是要拜托你,别处罚睚眦!他真的很早就抓到我,这点我可以替他作证,他绝不是偷懒或无能……我要说的,便是这个。”
前头一长串,只想为睚眦求情。
说罢,她长吁口气,像放下心中悬念大石,神情变得轻松许多,脸上也有了笑。帮睚眦说话,是她这趟最要紧的事儿,接下来就随便他们处置她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弄了个小瓶在收集眼泪?”睚眦插嘴,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题外话。
“你不是一直挂在嘴边说别浪费珍贵的参泪?要哭就把它们装起来给你?虽然你这么说很没天良,但是我想想也有道理……趁我还有办法挤,就顺手帮你收集一些,不多,泡茶泡酒都可以,你要省点喝,不然以后就没有啰……”她把瓶瓶交给他,叮嘱着他。
连半满都不到的小瓶很轻,掂在手上,几乎察觉不到重量,可他觉得好沉,沉的不是几颗小泪珠,沉的是她一脸认真,思索是否该拿回瓷瓶,小嘴喃喃嘀咕“应该在下锅前再多挤几滴试试……”,并打算拧自己臂膀一记,逼出参儿泪的憨傻心意。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这么甜美?
他想,他现在的笑容一定很蠢,否则自家兄弟不会个个惊吓地盯着他瞧,好似他变身为何种怪物。
“……还有这个。”她忍着痛,准备把发际间艳红色小丙一颗颗折下来。“熬汤用不着人参果,丢掉也可惜,趁它们新鲜可口,吃一颗补一颗。”
“好了,别摘了。”睚眦出手阻止她。
“可是不把果子留下来,到最后还是……不然,等处理完我再拔也行啦,叶子可以吃或泡茶哦,别浪费掉……”参娃努力思忖如何用尽自己最后一丝用途,打量软女敕小掌和腿儿。
懊想由他独吞她的所有……不,多吃一点就好,他兄弟成群,一锅汤端上桌,他能分食到多少呢?若可以,她希望整株自己都是入他月复间,不让其他人沾,然而她无法选择“食主”,才想趁她清醒时,摘光参果给他,至少……能确定参果全归睚眦所有,不会被谁给偷偷私吞。
她想变成他的一部分,存在于他血肉筋脉间,帮他增加功力或体力。
“那我现在……应该去哪里?”与即将和她共同熬煮的众药材摆在一块,静待处置、等候死期?或是快刀软乱麻,直接切片下锅,熬个三天三夜,彻底出药效?
说不怕,是骗人的。
她忍住颤抖,佯装出慷慨就义的坚强,说服自己,痛,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熬一下就过去了,给睚眦和他家人吃,没有关系,还算有价值,可以甘愿了……
这般想着,她没有吓出眼泪,数十日的快乐回忆,教她露出了笑靥。
哭什么呢?十八年后,又是一株好参。
“还是只等我这味药材到齐?我准备好了,随时都能下锅。”参娃抬头挺胸,表现出灵参气魄。
“就等你了,来,我带你去厨房。”魟医很尽责,提到煮药熬汤,就是他的工作,他站出来要领路。“在那之前得把你刷洗干净些,要是混了泥土碎石,会弄坏整锅汤——”
睚眦扣住参娃的手,制止她认命跟上魟医的步伐。
“谁告诉你,她是食材?”睚眦傲仰着脸,目光睨视矮他许多的魟医。
“咦?!您带回参回来,不正是为了交付替龙主寻药的任务吗?”不只魟医吃惊问,连螓首低低的参娃也一脸迷惑,看着睚眦。
“我回来是要知会一声,给我三日,我再带回另一株灵参,这一株,不许动。”
“二龙子,一株灵参的药效就足够了,不用挖第二株回来加强啦!”魟医以为睚眦嫌这株灵参太瘦小,准备多找几株,真是好孝顺的龙子,为龙主身体健康如此费心……
“魟不长耳我知道,但你给我听仔细:这一株,不许动,我会另外带回一株,三日之内一定回来。”
从他踏回海中之前,这个决定,已然成形坚定,早在武家庄里,她妄顾自身下场,催促着他带她回来交差时,他就做好了抉择。
像她这样的参,吃掉多可惜,当然得摆在身边,时时看着模着,拽到嘴边吻着吮着才划算。
哪舍得看她被熬成参汤,化为药膳,遭父王咕噜几口灌下?
反正都是最后一只完成任务的龙子,不差再多三日的拖延,他有自信可以挖到第二株灵参,取代她的位置。
她这株参,就容他独吞了。
带她回来,纯粹私心,让她认识认识未来得久留的“家”也不错。
他刚才没机会将这项决心表明,反倒被她慌乱想替他说情的言辞给争走先机。
“睚眦……”参娃傻住,与在场所有人的疑惑相仿,不,或许几位龙子早已瞧出端倪,只有她还憨乎乎,不解地追问:“为什么要找其他灵参?带我回来不就是要熬汤吗?我不会在汤里动手脚呀,我一定会按照我们约好的承诺,心甘情愿帮你们一家子补气养生,你不相信我吗……”
“笨参。”他握住她的大掌施足二成力道,故意要把她拽痛。说啥浑话,以为他是不信任她,怕她在汤里释毒才不容魟医动她吗?最好他有这么狼心狗肺啦!
“你干嘛骂我?!”她忍不住必嘴。什么嘛,她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替他们一家子死而后己,他还这样!
“骂你笨算客气了。这三天离锅灶和那条蠢魟远一点,不要傻傻跟别人去煮,乖乖等我回来,别四处乱跑。鲑儿!”他朗声唤入厅外一名鱼婢,冷声交代:“我把她交给你,带她回我楼里去,看紧她,未经我容许,谁都不准碰她。”
“是。”化为人形但颊上手上仍布满鳞片的鱼婢福身。
睚眦转向长榻上的龙主,笑中带有挑衅。“父王,我看你精气神还不差,能多撑几日吧?不急着马上要靠‘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来治,能劳您再稍待三天?”
“说得好似我多贪嘴一样!”龙主啐声。
当初与魟医私下互通诡计,胡乱翻书找来啥哇啦哇啦云水汤——连他都记不起汤名的鬼东西,目的本就不为治病,而是想恶整恶整这九条龙子,让他们伤些脑筋、卖些劳力。毕竟他的病,全是被一只只不肖龙子给激出来的郁闷成疾,他又没真的病入膏肓,急迫到必须喝怪汤来医治不可。
“谢父王。”睚眦掌一抱,咧嘴笑。
兴许不用三日,逮参逮出心得的他,会尽速完成工作回来,他也不给龙主或其他兄弟啰唆刁难的时间,化为青蓝光影,咻地窜出龙骸城,往海面上消失踪影。
“睚眦——”参娃没来得及叫住他问清楚些,方才睚眦所站位置,只剩数十个气泡飘动飞升。
“龙主,现在怎么办?”魟医问。
“三日便三日,他只要晚一刻回来,就煮那株小参来吃!”龙主瞠圆的眼,看起来很吓人,根本是把对孽子的不满迁怒在她身上。
“那么其余药材,只好继续摆着了。”龙子之一吁出白茫茫烟泡,笑得很不良。“幸好我带回来的玩竟儿只需浇些清水倒很省事,老六就麻烦多了,得多养条鮻养个三天,偏偏那条鮻又……呵呵。”
“我也是,蟠龙梨多放三天不会坏,我连水都甭浇,六哥辛苦了。”龙子之九同样悠哉得很乐。
龙子之六只轻哼,毫无回嘴意愿。
“这么说来,抽中仙酒的我,也该庆幸庆幸。”龙子之首,平日说话声已是教人通体酥麻,再加上浅浅淡淡的笑声,杀伤力更胜名刀利剑,久闻对心脏有害——害人怦咚怦咚乱撞的失控心跳,有损身心健康。
“四龙子,您最好趁此机会……呃,去思索一下您带回来的药村……有没有可能是错的?是否要花个半天再去人界采买对的药材?”魟医很贴心地暗示龙子之四。
“思索啥呀?!区区红枣我会弄错?”龙子之四以好鸣好吼而闻名,就算是一般交谈,声量也大别人一倍有余,此回一吠,再受惊吓的参娃瞬间闪到水草后方去躲,龙子之四睨她一眼,啐她的胆小,目光撇回来,眯向魟医。“哼哼,是那家伙自己明明白白告诉我,她叫红枣!所以绝对没错!”
天底下有哪颗熬汤的红枣会明明白白说自己叫“红枣”?
自报姓名的“红枣”绝对和他们要的“红枣”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偏偏每只龙子都刚愎自用,极少听人劝,认定自己做对了,就绝不因三言两语而做改变。
但此红枣非彼红枣是不争的事实呀!
魟医很想这么喊,然而四龙子已经摆明在掏龙耳,一副难驯的合情模样,教他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吞下到嘴的话语,干脆明儿个自己跑一趟人界药铺,去买个十来斤红枣算了。
参娃缩在水草后躲了很久,耳里听着几只龙子一言来一言去,心里边埋怨睚眦把她独弃于此,一边又很努力想弄懂睚眦突如其来的逆行倒施究竟是为什么。他从头到尾没事前向她吐露半字,她一直以为事情会如两人说好的那样,他完成她的遗愿,她认命成为龙族嘴里补品,她根本没料到他在最后关头做出意料之外的改变……
带她回来却不准备把她交出去煮汤?
他明明老挂在嘴边就是要吃她,更曾将嘴抵在她唇心,赞叹地夸她滋味甜香,教他闻着好饿好难耐,她都做足了被吃的准备,他竟临时变卦。
“你这株小参给我站过来!”龙主一声喝,厅内所有目光重聚于她身上,参娃心惊胆战,缩得更里面,只在水草漫舞间的空隙露出骨碌碌圆眸,惶恐地看着龙首人身的睚眦他爹。
“……有话在这里说,也可以吧?”她咽唾,总觉龙主的大脑袋挂在人形身躯上,有千百个不搭扎,可她又很清楚,这种时候若噗哧笑出来,下场肯定会被碎尸万段……毕竟,能变回龙产人形的畸……呃法相,在这大厅里占了绝大部分。
龙王可以,他的一串龙子当然也可以,笑一只等于笑八只,开罪不起。
“你对我家那孽子做了什么?!竟然将他搞成婆婆妈妈的娘儿们优柔德行?!养他养这么久,没见过他这样!”
“……我也一头雾水呀……我都乖乖跟他回来要让他吃了,他大老爷一句‘不吃’就推翻约定,没同我商量商量,我现在的困惑不会比你们少。”参娃口气似极了埋怨,从提心吊胆到大彻大悟,再到甘愿牺牲奉献,心路历程也是很艰苦,她得花多少功夫说服自己呀!
“你最好老老实实把这些天和我家孽子的相处点滴全部坦白说出来,若我发现你有所隐瞒,我就刨了你的参皮泡茶喝!”根本是私心想听听自家儿子和这株参到底发生过啥有趣的故事,能让满脑子只有刀刀剑剑、砍砍杀杀杀的睚眦软得像坨棉,还露出诡异又愉悦的微笑——他从来不知自己儿子能笑得快滴出蜂蜜一样甜,太太太……太好玩了,一定要弄清始末才行!
“那要说好久耶……”
“绝对不会比把你熬成一锅参汤所需耗费的时间还要久。”
“好嘛好嘛我说就是了……”与其在锅里哀哀叫痛,不如把叫痛的时间拿来说故事,她又不是笨蛋,相比之下也知道该挑哪一种才识相。“该从哪里说起呢?嗯,就从我被一首刺耳顺口溜给钓中开始好了。那一天,睚眦去到天山,沿途这么哼唱——人参煮鸡汤,又油又香醇,一口暖呼呼,两口强体魄……”
***
参娃端着汤,碗内汁液包裹在一颗颗澄透软弹的薄泡珠子中,看似晶莹浑圆的新奇甜品,实际上薄泡里是温热补药。身处海中,液体会相融,必须用些方法来隔开汤汤水水,才能完整饮下每一滴汤药。
在鱼婢鲑儿带领下,她被送进龙骸城至高之楼,龙主寝宫。
“没看过比我这株灵参更爱听故事的物种……”参娃滴咕碎语,脸上尽是甜笑而无不耐。
昨天与龙主说了整个晚上的故事,他还没听够,她也同样呀,她将她和睚眦相遇以来的故事说给龙主听,他回以睚眦从儿时到大的种种糗事当补充……小睚眦多调皮捣蛋,龙子们只要成群结队干坏事,十件有九件由他带头。闹天池、盗仙酒、吃仙桃、整哭天女……恶形恶状罄竹难书。
她兴致高昂地听着,仿佛认识了更多面的睚眦,欲罢不能地缠着龙主要问出所有攸关睚眦的趣事,偏偏他老人家假咳好几声,埋怨着累,要她明儿个一大早——就是此时此刻——去厨房端碗补汤来伺候他,他若感觉身体爽朗些、恢复精神的话,兴许有气力继续数落孽子给她听。
为了听后续发展,她当然照办,反正瞧久了,龙主的模样也没多吓人,只有声量大一声,倒不真的凶恶。
“喝汤药啰。”参娃坐在大龙床边的小石凳,搅动碗里薄泡珠子,意思意思呼几口气吹凉它——多此一举,在海底城有睚眦的术法裹身,将她捍卫于一片淡淡银光之内,她不至于溺毙海中,也能顺畅呼吸,但毕竟身处海间,吁出来的气,全变成水中泡沫,哪还能用来吹凉汤汤水水?
龙主一脸很期待,正襟危坐,张大嘴,等候她手执玉枝调羹,把薄泡汤珠送入口中。
第一口,嘴一闭上,薄泡瞬间在嘴里爆破,里头温热汤水弥漫,药膳香味四溢,龙主止不住唇角笑意,闭上龙眸,状似享受。
“再来,嘴张开。”参娃很配合地发出“呀——”的声音,又喂龙主第二口。
这这这……这难道就是有女儿亲待汤药的感觉吗?!龙主觉得眼眶好热好烫,鼻腔好酸好软……
老友炫耀调侃的字句和嘴脸,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我家宝贝女儿多贴心,喂我吃汤喝药时轻声细语,动作温柔细心,可怜哦……你只有九只粗鲁叛逆的儿子,大概不会懂我这种心情。”
“女儿和儿子总还是不同,谁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嫁了,顺带拐别人家儿子来当半子,想想我算赚到,你家九只一旦成亲就剩四只半在你身边哦呵呵呵呵呵……”
句句听得他咬牙切齿。对啦,他是没尝过女儿喂药汤的天伦之乐,只有儿子们很不孝的丢来汤药一碗,凉凉地叫他快喝,喝完别忘了把碗洗起来这类的忤逆经历,从来都不知道被柔柔地喂饮着药,配上甜甜一两声“来,喝慢点”的银铃叮咛,竟是这么……爽快。
连苦都变得甘美顺喉,好想大喊再来一碗哦……
“你昨天没说完睚眦和他弟弟们打架弄翻雨水盆的事儿。”参娃喂掉大半碗,见龙主气色不糟,还傻乎乎直笑,想见心情不错,便又聊开了。
“哦那事呀……睚眦一打起架来,不懂得拿捏轻重,只顾自己淋漓痛快玩乐,龙骸城里的雨水盆攸关人界一年雨量多少,多一滴便多下十日,少一滴则相反,打翻盆子,你说会有什么下场?”
“……水患?”
“何止水患罢了?是海啸,铺天盖地,整座海都快翻过去了。”
“太、太严重了!”
“是呀,那一回我起码吓掉龙寿一千年,幸好月读天尊相助,灾情及时控制住,吞噬临海几座小村,沉入海中的人类由我几个儿子负责一个个救上去,万一再加上误杀人类这项重罪,睚眦早就没站在你我面前,绑在凌云峰的飞来石上晒成龙干都算便宜他了!”
“太坏了!怎么可以犯这种错呢?陆地上除了人以外还有很多花草树木,在海浪席卷下哪有生机?!真是太顽皮捣蛋!没有罚他吗?”
“怎会没有?他那回也是付出不少代价来赔罪。”
“什么代价什么代价?”参娃追着问。
龙主睨她一眼,笑得意有所指。“这般关心我家睚眦呀?”
“是想知道坏孩子的惩处为啥。”
“明明就很关心。”还嘴硬?
“那哪叫关心。”好似坦诚了她很关心,就会被龙主哇哈哈给笑到死。
“哦?只是想知道那只浑崽子被打断一截截龙骨,让他无法逃跑,再拔去龙鳞,丢进冷冰冰的雪山冻池池底反省二十年,啧啧啧,没了鳞,一丁点的冷都抵挡不住,龙骨断了,想学小虫蠕行也不能,除非正好有鱼游过嘴边,否则只能饿着肚子,哪里也去不了——”
参娃重重提息,水亮眸子瞠得又圆双大,渐褪血色的子邬忘了该合上。
“也罚太重了吧!你不是说月读天尊有出手,他一出手当然不会有太严重的伤亡,虽、虽然险些铸下大错,是该骂骂他,叫他做一百件善事来补偿过错,但是断他龙骨又拔他龙鳞实在太狠了!”
她不禁替睚眦抱屈,即便是好久好久前的事儿,早已没有她能插手的余地,睚眦更是好端端离开了啥雪山冻地,站得挺直,被打断的龙骨好似没留下影响,龙鳞完整长回,能跑能跳去参加人类城的比武招亲。可她离子里就是忍不住一直围绕着自己编织出来的想像画面,睚眦困在寒冰深潭,又冷又饿又孤单……
她的心,发酸了起来。
“若没有月读天尊,他会害死多少条性命,你算得出来吗?”
“……”她沉默,然后摇摇头。
“那只浑崽子可是半声都没吭,替兄弟扛下所有责任,站出来独揽冻池三十年的处罚。听完有没有心揪揪?痛痛的?很舍不得呀?”
“……有一点点。”参娃不由得坦言,说完,又咬着唇,神情有些气恼自己太不经大脑便将心思托出。
“呵呵,很好的答案呐,你为何一脸很苦恼的模样?”龙主对她的好奇。
“……因为我觉得自己一头热呼呼,但睚眦好像没这么想。”好吧,她开始探索爱情的面貌,却若瞎子模象,仿佛模到了一小块,以为那样便是爱,隐约又好似弄错了,小手滑上一些些,爱又变得很不同,如果拿武乘凤当范本来比拟,她和睚眦又不似武乘凤及楚灿,相识许久,深知彼此心意……
“我家那只浑崽子?”睚眦都敢当着从兄弟和爹亲面前直呛不许任何人动她,她不是即将要下锅的药材,试问:不吃参,却带株参回海底是纯属乐趣吗?睚眦已经表达得够明显了,这株小参是眼盲耳瞎,把睚眦的英勇求爱当成屁,看不到听不到吗?
他这个做爹的人,可是很感动呐,他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他的二媳妇,应该是一把刀或一柄剑,再不然或许便是电掣哩!
睚眦痴武,只对刀刀剑剑诸多兵器有兴趣,对女人,倒没花费过半点心思和气力,难得见睚眦为了兵器之外的东西表现出重视和捍卫,甚至留下从不离身的电掣隐藏在她周身保护她,这样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他的孽子,采参不成,反沦为参须下的绕指柔。
“他是对我很好啦,但那是因为我是灵参呀,我值钱又珍贵,他本来就应该好好谄媚伺候我,不然我释毒不释药,他想吃灵参补身不成,兴许连命都没了。”
参娃以为睚眦的善待,与每一个采参人一样,采撷珍品灵参,每一须每一叶皆价值连城,自然得小心呵护……可睚眦又有些不同,他偶尔也会欺负她,偷摘她漂亮似血的红参果塞牙缝,紧要时又护她毫发无伤,若说那是关怀,他却三句不离吃她吃她吃她,她都被弄胡涂了。
“他不是大声宣告不吃你了吗?千里迢迢要找别株灵参来顶你的缺,你还不懂他为何这样做吗?”
“我不懂呀!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在人类城里,他表现出一定要带我回海底城熬煮的坚决样,哪知道回到海底,他却……”
懊迟钝的参娃!
龙主总算见识到世间千奇百怪的生物里,有聪颖的、活泼的、木讷的,以及她这一类的驽蠢娃儿!
不行不行不行,他不要一把剑当二媳妇,这株参娃再怎么说也得留在这里当“海参”,他爱死了她喂侍汤药的乐趣——这是最大重点。
“这很容易嘛,你为了什么会愿意跟我家浑崽子回海底城,还只顾着替他的迟归找藉口,帮他求情,要我不责罚他?倒过来想,他也就是为了什么宁愿得罪我,都不把你交给魟医熬成补汤,更要去找其他灵参来交差,不许谁再将主意动到你身上。”
参娃静思了一会儿,没花费太长时间。
“你是说,睚眦爱惨了我?”因为她的理由就是这一个呀,比照办理的话……
龙主咧嘴笑,颇满意她这会儿又反应灵敏。
惨不惨他是不知道啦,但爱一定是有的。
参娃脑袋热哄哄,终于正视了这个可能性。
睚眦爱她?真的假的?何时开始?比她察觉自己爱上他还早些或晚呢?他怎么都没告诉她?
参娃恍惚想着,连自己是怎么离开龙主寝宫亦浑然不觉,直到手里空空如也的汤碗被鱼婢鲑儿取走,她才勉强回神,原来自己正伫足龙主寝宫外的海廊间发呆。
罢刚好似隐约记得龙主说了句“你不信呀?等睚眦回来,让你亲眼瞧瞧你就信了”,他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不会是她闪神听错了吧?龙主是要让她瞧什么呢?
想折返回寝宫,弄个明白清楚,鱼婢鲑儿却已先开口询问她:“参姑娘今天想先从城里哪儿逛逛?”
昨天鲑儿带她回睚眦的楼子时,她确实向鲑儿拜托过今日务必带她到海底城走走晃晃,见识这座龙骸城的新奇独特,鲑儿虽觉稍有为难,仍是颔首允诺了她,条件是不离开龙骸城,也才会在参娃步出龙主寝宫时,有此一问。
“哪儿好玩就往哪儿去吧。”算了,应该是她胡思乱想时,将龙主说的语句给胡乱拼凑,深究无意义,还是玩乐为上。
“鲑儿带您去城东,那儿景观好,远眺还能看见海床裂缝深处的奇特红彩哦。”
参娃将决定权交给识途老马,反正她人生地不熟,鲑儿说好便是好嘛。她乖乖跟上,沿途海中景致勾去她泰半目光,一会儿拉着鲑儿问“这是啥?”,一会儿拖着鲑儿嚷“那又是啥呀?”,每样东西对她来说都是未曾见过的新鲜事物,鲑儿知无不言,颇喜欢参娃不造作的真性情。
一鱼一参嬉闹闲逛,悠哉赏景,足足半个时辰都没能抵达目的地城东,下了城阶,在海廊拐弯处,撞见六龙子。
六龙子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冷峻模样,平时脸上难以分辨喜怒哀乐,全是一种表情——“淡”。这回倒稀氨的被参娃和鲑儿看到了另一种有别于“淡”的情绪。
像有些恼,却不是暴怒;你有些气,又没有发狂的症状;像有些无奈,但还不到想叹气的沮丧。
“你去喂那条‘鮻’。”六龙子将手里海草果梨一古脑塞给鲑儿,不管人家有没有空,直接下达命令,便头也不回走人。
鲑儿微愕地望向参娃,那眼神就是在抱歉着必须先去为六龙子办妥此事,无法往城东行。
“没关系啦,我正好想看看本来与我有同锅之谊的药村。鮻是什么?很大很大的鱼吗?”参娃没有非得赶着去城东,反正龙骸城处处皆好玩,她很自得其乐的。
鲑儿感激微笑,两人变换路径,改往海牢方向走。
“鮻是氐人的一族。”
“我知道氐人!”参娃抢着回答,“听说是人头鱼身,像你这样吗?”
“不,我是鱼,拥有人形是法术关系,氐人不同,他们一出生便是上半截为人,下半截为龙鱼,有手无足,尾鳍强而有力,鮻分属于氐人一种,如同人类城里的人类亦区分黑发黑眸黄肤、金发蓝眸白肤等等人种。实际上我也是头一回看见鮻呢,不知它与氐人有哪些差异?”
“你在海底出生,也没见过鮻?”
鲑儿点点头。“传说很久之前,鮻这一支族,离开大海,尾鳍变为人足,却了陆地,从此在海中绝迹,六龙子能带回鮻,众龙子都很吃惊呢。”
“一半是人,一半是鱼,要拿它燉汤,他们吃得下去吗?”光想到锅鼎打开,里头躺着一整具身体,她都感到作呕反胃了。
“参姑娘很少看见氐人才觉不忍,对我们海底城民来说,强食弱是天经地义。”海中世界,时时可见大鱼吃小鱼,不足为奇。
参娃撇撇嘴,不予置评。
埃牢不远,再下两层楼便是,牢里不囚凶猛罪犯,只有一些误犯小错小饼的虾守卫或鱼侍婢于此思过反省,罪大恶极的家伙全处以食刑——进了人家的肚子里,哪容许留他们在牢里浪费草粮。
鮻暂囚于此,等待药材齐全,才能从这里离开。
牢柱上皆镶掌大般夜明珠,照得小径淡淡碧亮,静静的牢内,没有大吼大叫,没有刑求哀号,只有参娃踩在径上,几不可闻的步履声。
“应该就是这儿了。”鲑儿停步于一处牢洞前,交杂直竖的铁珊瑚自成牢栅,密密封锁洞口,参娃好奇张望,牢洞里比小径更暗,夜明珠的光芒进不到里头。
“吃些东西吧。”鲑儿将食物由铁珊瑚的缝隙送入牢洞内。
“何时才要吃我?”幽暗的一角,传出女人声音,软软的、娇娇的,有些气虚,参娃可以想像在这里囚上几天,等待死亡是件多恐怖的事儿。
“走吧。”鲑儿不回答牢中人的疑问,领着参娃要离开。
“等等嘛,你不是说你也没见过鮻?我都还没看到她……”参娃赖在牢栅前不动,努力眯眼,想看清一角轻轻飘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不能把她放出来吗?关在这里好暗好可怕耶!”
“这怎么可以?!若让鮻逃掉,以她泅游的速度,要追回就很难了!”鲑儿忙不迭道。
“可是你们不懂被当成食材的惶恐痛苦!要嘛就干脆俐落,刀起头落地,死了一了百了,随便你们爱煮爱炸爱凉拌,现在却偏偏要我们候着,好像每一逃诩可能得死,细数自己拖过一日又一日,根本是缓慢的折磨呀!你们干嘛不学学睚眦,让人家心甘情愿奉上身体给你们吃呀?当时睚眦赏我完成遗愿,除了我要他放我走这项做不到之外,其余我提出的要去人类城吃喝玩乐等等,他没有第二句啰唆,都帮我达成。这条鮻是六龙子捉回来的吧?不会从抓来的头一天便关进牢里去了吧?真是如此就太过分太狠心了!”参娃以同为“食材”之心,看待鮻的待遇,为她鸣不平之音。
“可……没六龙子吩咐,谁也不敢放她。”毕竟这攸关龙子的办事成效,以及他们在龙主面前立功的战绩。
“哼,还是睚眦善良体贴多了!”参娃完全是睚眦好睚眦棒睚眦睚眦顶呱呱的私心偏袒。
暗牢一角有了动静,该是受参娃仗义执言的话语引来,拂水拨浪声轻缓传开,参娃终于如愿看见里头囚禁的“鮻”。
随海潮撩动而飘舞之物,是黑墨软细的发,一绺一绺轻似彩霞,挥散泼洒。青丝虚掩着一张美丽芙颜,肤若澄澈琉璃,倒映粼粼水纹,眸子清灵漂亮,小嘴粉女敕微启,长睫卷俏,瓜子脸眉浑然天成的致美。她赤果上身,娇躯秾纤合度,发丝遮覆的雪乳丰盈饱圆,自腰部以下是泛着辉光的金鳞鱼尾,尾鳍大若蒲扇,带有七彩薄亮。
“这种东西你们吞得下去?!”参娃发誓,连不太懂美与丑的她,都必须担言这条鮻简直太漂亮了,摆进鱼池观赏还嫌暴殄天物,他们竟要煮食她?!
“氐人族向来都是容颜月兑俗,她……好啦,确实更美一些,吃掉有点可惜。”鲑儿亦不得不认同参娃的观点,不过……鱼儿首重肉质鲜美,老实说,与外貌或鳞片美不美,没有太大关连。
参娃在鮻身上研究好久,最后惊艳的目光停留于她的胸部上。
“……好大。”她第一次看到,眼睛连瞬都不舍得眨。
“她是雌的嘛。”
参娃沉默了一会儿,不着痕迹地抿抿唇,才道:“难怪睚眦不夸我漂亮,你们海底全是这种长相的雌鱼,任谁见过一遍,都不觉得人类城的姑娘好看了嘛……原来女孩子要长成她这样牙,我差太远了……”
美丽的鮻游到栅前,纤手握向铁珊瑚栅栏。“为何不是负屭?”
“负屭?”
“六龙子之名。”鱼婢替参娃解惑。
“哦。”参娃点点头。“你要见那只面无表情的龙子?”
“让负屭过来,否则我不会吃任何东西。”她美丽脸庞满是坚定。
“六龙子不会理睬你的威胁,不吃东西不过是饿着自己。”鲑儿很清楚六龙子的傲性,谁都逼不来他。
“我要见他……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见他……”
参娃恍然大悟,“你喜欢那只六龙子!”
“……负屭。”
埃牢深深,轻叹幽幽,未闻否定,只有喃着无心龙子姓名的惆怅嗓音,掩在覆面掌心,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