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自己正打算休假,邀请她到他位于湖畔的别墅小住几天,让他有机会对她展露真实的自己,改正她对他的错误印象。
“可是我怕妈妈不赞成……”
“她一定赞成。”他肯定地说。
苏菲亚果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甚至还悄悄劝她考虑让他成为未来的结婚对象。
“他比那个楚行飞好上一百倍。”母亲说道。
她没有反驳,强忍住版诉母亲他们俩其实是兄弟的事实,因为他说现在不是适于公布的时机。
“我们现在的关系很尴尬。”他说。
她明白,因此也没通知已经抵达温哥华的楚行飞。
“我不是那么坏的一个男人。”他诚恳地说,“请你相信我。”
她相信他。事实上,愈与他相处她愈觉得他不是像她原先以为那样冷酷的男人。
她相信他只是与行飞一样,因为太过于隐藏自己真实的情感,才会遭致他人误解。
而他的自我防御,比行飞犹胜几分。
是因为这样才造成两人现在感情的冷淡吗?因为彼此误解对方?
“我不知道。”对她的疑问他只是淡淡耸肩,“也许吧。”
她没再追问,心底暗自决定无论如何要化解他们两人之间的误会,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兄弟,不应该就这样疏远彼此。
但首先,她必须更进一步了解蔺长风。
虽然截至目前为止,只跟他相处了短暂的两天,但她已逐渐察觉他的怪异。
除了对她,他对其他人的态度都相当冷淡,甚至可以说严酷,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教人打颤的冷意。
只有对她特别,他会偶尔朝她淡淡微笑,他只对她特别……
不,应该还有另一个人,他对她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
那个女人叫寒蝉,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女,只可惜身上总散发让人不敢亲近的冰冷。
他说她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可当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时,她总觉得两人的气韵看来奇妙地协调,几乎可说是完美融合。
他待她,是一贯的冷漠,她对他,也只是恰到好处的恭敬。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觉得寒蝉对蔺长风的意义与其他人不同呢?
戚艳眉不解,就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样莫名的想法从何得来。
也许一个自闭症患者终究无法明白分辨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及情感吧……
“你似乎感到很苦恼。”
低沉的嗓音打断戚艳眉迷蒙的沉思,她回首,眼底映入蔺长风挺拔而修长的身影。
她看着他,已不似从前害怕接触他的眼眸,现在的她不知怎地,仿佛能够对他冰冷严酷的气质免疫。
这样的转变就连蔺长风本人都觉得讶异,她原先那么怕他的,现在却敢于接触他的眸光。
为什么她前后的态度能转变得如此剧烈?就因为她发现他是行飞的哥哥?只因为如此她就认为自己可以全心信任他?
愚蠢的女人!他想,冷冷一掀嘴角。简直愚蠢得无以复加。
“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咬着水红的下唇,眸光在他脸上一阵迟疑的流转,半晌,墨睫一落,“我想你和行飞究竟为什么感情变冷淡了?你们……”她秀眉微颦,仿佛对自己问他这样的问题感到不好意思,“有什么误会吗?”
他凝望她好一会儿,“我们没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她惊愕地抬眸,“那为什么……”
薄锐的嘴角翻飞冷冽的弧度,“因为他变了,我也变了,如此而已。”
“因为你们变了……”戚艳眉愣愣地说,咀嚼着他简短一句话的含意,“可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盯着她,“难道你不晓得人是会变的吗?”
“人是会变的……”她依旧怔然,迷惑的神情显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为什么变?”
“环境。”他简洁地说,“环境会让一个人改变。”
“环境?”
他没立刻回应,旋身,找了一张沙发椅落坐,舒适地靠着椅背,眸光懒洋洋地瞥向她。
“你觉得我是怎样一个男人?”他问,连腔调都是懒洋洋地。
“你是怎样的人……”戚艳眉怔忡,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她,半晌,忽然站起身,翩然落定他面前。她俯,黑眸深深望入他的灰眸。
蔺长风蹙眉,“你做什么?”
她没说话,半晌,方直起身子,喃喃说道:“我看不见……”
“看不见什么?”他剑眉皱得更紧,对她奇特的行止感到莫名其妙。
“我看不见你的灵魂。”她直视他,丽颜写着淡淡迷惑,“我可以看见行飞的,却看不见你的……”
“你看得见行飞的灵魂?”蔺长风愕然,几乎失笑。
这是什么见鬼的说法!一个人能由另一个人的眼睛看见他的灵魂?
想着,他嘴角再度一扬,衔起讥诮笑意。
“我看得见行飞的灵魂。”戚艳眉却仿佛不觉可笑,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一个受了伤的灵魂,他很孤独、很寂寞,因为他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因为没有人了解他……”她一顿,忽然幽幽叹息,“他好傻,为什么不肯让人分担他的痛苦呢?为什么他什么都要一个人承担?我真怕……他总有一天受不了啊……”
她痴痴说着,语声轻细,沉痛而迷惘的神情显示她正独自沉陷于某个迷蒙的时空当中。
而蔺长风瞪着她,良久,心底蓦地升起某种烦躁的感觉。
“所以你自以为很了解他?”他问,语气不觉凌厉。
“喔,不。”戚艳眉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收回迷蒙的思绪,急急朝他解释,“其实我常常不晓得行飞在想什么。因为我……你也知道我有自闭症,”她语音低微,脸颊漫开蔷薇色泽,“我很难……理解别人在想什么。”
“本来就很少人能够完全理解另一个人。”
“是……是吗?”
“我比较好奇的是,”他紧盯着她,不愿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异样的神情,“为什么你会认为他的灵魂孤独而寂寞?”
“为什么?”她黛眉一凝,不解他为什么这样问,“因为我看到了啊。”
“怎么可能?”他冷哼,“一个人不可能看到另一个人的灵魂!”
“可是我就是看到了。”她坚持地说。
“你看到了。”蔺长风瞪着她,虽然在心底冷冷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自闭症者的胡言乱语,但奇特地就是无法甩掉那突如其来的烦躁感。
“嗯。”她点头,“我看得到他的,却看不到你的,所以我……所以我想……”
“所以怎样?”
“我不能嫁给你!”她蓦地说道,墨睑紧紧掩落,仿佛不敢看他脸上神情。
“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你看不见我的灵魂,所以不能嫁给我?”
“是……没错……”她垂着头,语音细微,语气却坚定,“爱一个人应该要能看见他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不爱我,所以看不见我的灵魂?”
“是……是。”
“而你爱行飞?”
“是的。”
“他也爱你吗?”他问,语气十足嘲讽。
她一颤,“我不……我不确定。”
“而你还坚持自己看得见他的灵魂?”
“我是……我是看得见啊。”她焦急地说,神态慌乱,仿佛很想解释清楚,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你相信我,我真的……”
“我不相信。”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面容平静无痕,灰眸却明明白白蕴着冷意,“我不但不相信,还要说你简直一点都不了解楚行飞。”
“为什么?”她提高嗓音,仿佛被激怒了,“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不了解他,就像你不了解我一样。”蔺长风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们还是那一对单纯天真的爱尔兰兄弟吗?告诉你,这二十多年来我们俩都经历太多太多,早就不是当初的一张白纸了。”他一顿,嘲讽的嗓音继续,“你知道行飞曾经涉嫌谋杀吗?”
“我……我知道……”
“你知道他曾经是华裔黑帮的少主吗?”
“我听说了……”
“你懂得那代表什么意义吗?”他严厉地逼问。
她咬牙,不语。
他冷冷一牵嘴角,一字一句由齿间迸落,“那代表他贩毒走私,杀人放火,所有龙门干下的不干不净的肮脏事他全月兑不了关系!”
而戚艳眉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是坏人!”她扬眸瞪他,一向清澈的眸子难得燃起熊熊火焰,“我知道行飞是好人。”
“你知道?”他冷笑,灰眸掠过的嘲讽寒光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是好人……”她颤着嗓音,双手紧握,用力到指节泛白,“行飞是好人,他没有杀人,更加不可能谋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她,眸子闪着野兽般的锐光。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数步,“你别想骗我,我不会上当……”
“你知道行飞当年为什么离开爱尔兰吗?”
“我不……我不知道。”她呼吸紧凝,好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可又莫名地害怕他真的告诉她。
她怕,直觉告诉她自己将会听到可怕的答案。不,她不要听,她要离开这里,她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可他却不许她走,高大挺拔的身躯直直挡住她的去路,不让她有机会踏出房门。
“让我走!让我走……”她狂乱地喊着,眼眸瞪着他冷硬的胸膛,情绪逐渐濒临歇斯底里。
“行飞之所以离开爱尔兰,是因为他再也无法待在那里……”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锐声喊道,拚命摇着头,双手则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你不要妄想骗我,我绝不会上当的……”
“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涉嫌谋杀自己酒醉的父亲!”
纵然戚艳眉拚命抗拒,蔺长风严酷的嗓音仍然如夏季最气势慑人的闪电,精准地劈向她耳畔。
她愕然,停住细碎的呼吸,双手软软垂落,“你说……你说什么?”
“我说,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杀了自己酒醉的父亲。”他冷笑,灰眸射出的寒意足以冻伤任何一个胆敢朝他望去的人,“你听懂了吗?”
她不语,只是怔然瞪着他,蓦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我不……我不懂……”她喃喃,脸上布满难以形容的惊恐与迷惘。
“你听不懂?那我再说一遍。我说,一个十岁的……”
“够了!”激昂而惊怒的嗓音在门口处响起,令起居室内的两人同时回头。
是楚行飞。
他挺立在门口,深蓝色的西装外套起了皱折,下颔的胡子未刮,面容显得疲惫而憔悴。
他显然是一下飞机便赶到这里的,凌乱的服装仪容清楚地说明这一点。
可纵然神态疲倦,他瞪向蔺长风的眼眸却仍是炯炯有神的,闪着凌厉的光芒,“不许你再说了,长风,我不许你这样吓她。”
“我吓她?”回望他的灰眸甚至比他还凌厉几分,“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咬牙,不语。
对他的反应蔺长风仿佛感到很满意,扬起淡淡笑弧,“你能否认吗?”他闲闲地问。
楚行飞仍然保持沉默,蓝眸瞪视他,掠过数道复杂神采──震惊、愤怒、怀疑,最后是浓浓的哀伤。
他撇过头,旋身走向一直软跪在地的戚艳眉,伸出手,“……我们走吧,艳眉。”
绑者凝立不动,良久,方缓缓扬起头,望向他的明眸漾着泪光。
他闭眸,心脏重重一抽。
“这是怎么回事?”震惊狂怒的咆哮响彻书房的每一个角落,在寂静的深夜里听来分外让人心神不宁,“告诉我,行飞,告诉我这该死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着这样咄咄逼人的咆哮,楚行飞只是凝立不动,澄澈如夏季晴空的蓝眸直直回望自己的父亲,镇静如恒。
“说话啊,行飞!”对儿子一声不吭的反应,贵为龙门首领的楚南军只觉得更为震怒,一口老气差点喘不过来,黑眸喷出的烈焰足可比拟火山爆发,“告诉我这上头的指控是不是都是真的?”他上前几步,高大威猛的身躯逼临身材同样英挺的儿子,挥动手中一叠传真信函,“告诉我这上头对你的指控是真是假?是空穴来风,还是句句属实?告诉我这些年来我们几桩大型毒品交易是否都是因为你派人暗中搞破坏才落得草草收场?说啊!”
“你认为呢?爸爸,”沉默许久的楚行飞终于开口,他语音冷静,迎视父亲的蓝眸看不出一丝动摇彬慌张,全然的平静无痕,“你认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会做出这些事来吗?”
“我不知道!”楚南军气急败坏,“我只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用尽镑种借口逃避涉入组织这方面的事务……”
“那是因为你要我负责龙门的企业经营不是吗?为了让龙门有一天能顺利漂白,我这个企业掌舵人当然不适合沾染上任何污点。”楚行飞静静地说,蓝眸闪着无辜的璀光,其间却潜藏难以察觉的复杂波潮。
“真的只是这样吗?”楚南军显然没那么轻易被楚行飞三两句话说服,精明的狐眸挑剔地审视儿子脸上任何一丝可疑的神色变化,“可在这张纸上还有许多大老的签名,他们一致指控你这些年来一直暗中在破坏他们的生财机会,有意削减他们的势力。”
“我想是那些叔叔伯伯误会了吧……”
“误会?”楚南军冷哼,“他们为什么不误会别人,偏偏异口同声误会你?”
“也许他们害怕我的势力有一天压过他们?”楚行飞轻轻挑眉,语气淡然,隐蕴的意味却深长。
“废话!你是我楚南军的独生子,是龙门少主,迟早会坐上我这个龙主的宝座,凭他们又怎么能跟你的势力相抗?”
“没错,就因为我有一天会坐上龙主的位子,所以他们更加害怕。”楚行飞不疾不徐,“因为我一向专心经营企业,从来不插手龙门这些贩毒走私的事务,他们怕有一天我被白道收买了,挡他们财路……”
“那你会吗?”楚南军不耐地打断他的话。
“你说我会不会呢?”楚行飞静静地反问。
楚南军瞪视他数秒,“该死!你会!”他终于从儿子冷静异常的态度察觉出他脑海里的念头,“不要以为你翅膀硬了,在白道闯出一些名声,就可以不顾你那些叔叔伯伯了!”高昂的语声怒意盎然,“你要记得自己是吃什么长大的!要不是龙门,你能进哈佛?能念MBA?能有那么多资金筹组那些所谓的正当企业?”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再了解也不过了。”楚行飞冷冽地说,面容虽然还算平静,蓝眸却已悄然掀起汹涌波涛,“你又以为我为什么进哈佛?为什么念MBA?为什么拚了命地工作,让龙门投资的几家公司在短短几年间便欣欣向荣?最重要的是,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和戚家联姻,答应娶一个连一面也没见过的女人?”他洋洋洒洒,一字一句从齿间迸落,“我就是为了让龙门有一天能完完全全月兑离黑道,让龙门的大老跟弟兄们再也不必赚这种黑心钱,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
“住口!”楚南军一声怒喝,狂暴的语调显示他怒气蓬勃,“听听你说这些什么话?黑心钱?没有这些黑心钱你能吃饭、读书、跟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应酬来往?要不是你是我这个龙主的儿子……”
“我宁可不要成为你的儿子!有一个以贩毒走私维生的父亲并不值得骄傲,如果我可以选择……”
“你……你这不孝子!忘恩负义的浑球!胆敢这样批评自己的父亲,你……天啊!我楚南军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不孝子!早知你如此忤逆不孝,当初我就不该领养你……”
但他领养了。
楚行飞一脸淡漠,嘴角嘲讽一牵,思绪由数年前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收回。
他举高水晶酒杯,藉着自窗外洒落的冷冷月光审视着每一个不同的棱面,观察月光因折射进酒红色的液体而绽放出的奇异辉芒。
他欣赏着,良久,神情怔然而略带迷惘。
最后,他终于一仰头,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酒精入喉,一阵甘醇,也一阵苦涩,交相煎熬着他因两天未睡微微干渴且疼痛的喉咙。
他一扬手,摔落水晶酒杯,一面听着酒杯在地面上碎裂发出的清脆声响,一面合上疲惫不堪的瞳眸。
思绪再度回到那一夜,那个他与父亲狂暴争吵的夜,当时,两人仿佛都失去了理智,像两头野兽相互咆哮。
他其实不该丧失冷静的,只要以一贯四两拨千金的手法或许便能够侥幸逃过父亲的逼问,但,或许是多年来的怨愤难解吧,他终于还是对父亲怒吼出自己长久以来的不满和委屈。
他其实并不想成为龙门少主的,身为黑帮头目的儿子并不能为他早已残破不堪的自尊带来任何光耀或骄傲,只令他更加痛恨自己身为私生子的可鄙身分。
因为身为私生子,他在爱尔兰受尽了凌辱与侮慢,没料到即使在旧金山,他依然只能成为那些华裔百姓们表面恭顺、内心怨恨的坏胚。
要不是为了有一日亲手摧毁龙门,他未必愿意认楚南军这个亲生父亲,更加不可能愿意事事听他吩咐,甘心做他手中一枚棋子。
没错,他是一心一意想毁了龙门的,可却没想到龙门会在三年前那一晚就那么莫名其妙全灭了,组织内的所有大老全数销匿无踪。
包没想到他身为龙主的父亲竟就会在那个与他争吵的夜晚在书房里遭人枪杀,而他也因此被检察官以涉嫌谋杀起诉。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他喃喃,不停对自己说道,可虽然这样反覆解释,胸膛还是抵受不住那股强烈彻底的心痛。
虽然父亲不是他杀的,也和他杀的没两样。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要不是因为他,要不是因为凶手意欲栽赃他入罪,父亲也不会因此成为一具死尸。
“我没有杀你,爸爸,可跟我亲手杀的也没什么分别……因为你是因我而死的。”他痛楚地呢喃,想起那夜父亲躺在血泊里的身躯,惭愧、伤感、懊恼、悔恨……复杂的滋味在他胸膛紧紧郁结,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我那天晚上还那样惹你生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都是因为他,若不是因为他,父亲不会白白丢掉性命!
他其实不那么恨他的,即使有怨有怒,却不曾真正恨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喜欢自己的出身,不欣赏父亲身为黑帮龙主的身分,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他们之间,毕竟仍有父子的情分,而他万万不愿见父亲如此莫名冤死……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一个大男人也会哭吗?
一个像他那么自信、光辉又灿烂的男人,像他那样总是气定神闲,仿佛遇到任何难事他都有办法轻松解决的男人──会哭?
可是他真的在哭。
那不停颤动的宽厚肩膀,那深深埋在膝上的脸庞,以及那隐隐约约在夜里却仍然清晰的抽噎声。
他真的在哭,哭得很伤心、很难过。
怎么办?
戚艳眉望着前方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孤寂身影,秀颜一下子刷白。
她颤着唇,咬着牙,明眸怔怔地望着那个浅灰色的身影。怎么办?连她自己也想哭了。
才刚这么想,瞳眸便一阵锐利的刺痛,灼热的泪水纷然逸出眼眶,在沁凉玉颊碎成一颗颗零落泪珠。
怎么连她也哭了?她伸手抚颊,拭去匆匆流下的泪水,一面在心底暗暗痛责自己。
没用的戚艳眉!怎么这么没用呢?这个时候她应该温柔安慰他才对啊,怎么跟他一块儿哭了起来?
可是……可是她就是好难过啊,看着他那么寂寞地坐在那儿,听着他拚了命想吞回,却还是逸出喉头的哭声,她就是觉得好心痛、好心痛,一点也无法忍受啊!
她不要他哭,不要他这么伤心,不要他这么难过……
“行飞,行飞,”她忽地自唇间逸出低喊,纤细的身子如蝶,翩然奔至他身后,柔软的玉臂自背后环住他的颈项,湿润的脸颊紧紧贴住他宽厚的背,“你不要哭,不要哭……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呢?不要哭了好不好?”她哽咽着嗓音,叨叨絮絮地念着,一面劝着楚行飞,一面却锁不住自己眼眶内晶莹的泪珠。
楚行飞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开口,“艳眉?”语音恍若受了伤般嘶哑。
“是我!是我。”她在他背上点着头,“告诉我你为什么哭,行飞,因为今天下午的事吗?”
他不语,抬起埋在膝间的俊逸脸庞,右手紧紧握住她环在他颈项的小手。
他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令戚艳眉明明白白感受到他内心的激动。
“行飞,是不是因为想起你哥哥下午说的话,所以你才……哭了?”
“哥哥?”楚行飞低喃这两个字,蓦地一阵难言的沉痛,他闭眸,“我已经很久没那么叫他了──”
“行飞。”戚艳眉柔柔唤了一声,从他身后翩然旋至他面前,在他双膝之间跪坐,仰起清丽绝尘的容颜,“你是不是因为蔺长风那么说感到难过?因为他说……他说……”她咬牙,犹豫着是否该重述蔺长风对他的指控,“他说你在爱尔兰……”
“杀了酒醉的父亲?”楚行飞替她说完,语音低微,却清清楚楚蕴着自嘲。
“你没有……没有……那样做吧?”明眸漾着泪光,祈求着他的否认。
他却没回应,双眸望着她,空洞而无神。
她蓦地一阵惊慌,“告诉我……实话,行飞,你……你说话好不好?你……别什么都不说啊!”
“你真的要听?”他终于开口了,语调空灵,毫无一丝起伏。
“嗯……”她望着他呆滞的眼神,很不容易才点了头,“我要……我要听。”
“那我就说给你听。”他望着她,茫然的模样显示他神思早已荡回遥远的从前,蓝眸凝定不知名的时空,“那个晚上……哥哥生病了,发着烧,爸爸又喝了酒,追着妈妈要钱,她不肯给,两人便又打又闹的……后来妈妈总算答应了,却要求爸爸先向邻居借货车去找医生给哥哥看病……他果然去了,却连车带人翻落山谷……”
“那……那跟你无关啊。”好一会儿,戚艳眉才从楚行飞低哑的叙述中抓到真意,急切地嚷着:“那根本是意外,你哥哥怎么能说是你……”
“可是我看到了。”他蓦地截断她的话,蓝眸依旧无神,语调依然空幽。
她不禁一颤,“你看到……看到什么?”
“傍晚的时候,妈妈替邻居洗完衣服后,偷偷在他们停在庭院里的货车上动了手脚。”
“什么……什么手脚?”
“她破坏了煞车。”
“什么?!”戚艳眉闻言,一声锐喊,漫着水烟的美眸望向楚行飞,满是不可置信,“你是说……是你妈妈……”
他无言,只是默默凝睇她。
她却恍然明白了一切,原来是他的母亲,是她谋害了自己的丈夫!
“可为什么你哥哥会认为是你……”
“事情过后几天,在警方仍然持续调查这桩车祸时,妈妈趁着黑夜偷偷带我上了一条船,离开爱尔兰。”
“你们离开了爱尔兰?”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带我来美国找我亲生父亲。”
“她……你妈妈带你来找亲生爸爸……”她喃喃,半晌,忽地一凛,“那你哥哥呢?”
楚行飞凝望她,蓝眸掠过一道又一道难解的谜彩,好半晌,他终于哑声开了口,“她没带他走。”
“什么?”戚艳眉怔然,一时间弄不清他话中含意,“你是说……你是指……”
“妈妈丢下了哥哥,把他一个人留在爱尔兰。”
天!
她蓦地倒抽一口气,不敢置信。
是什么样的母亲竟然会像那样抛下自己的儿子?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她竟能狠心留下她的儿子独自面对一切!
天啊?怪不得……
她想起蔺长风,想起他总是一副严厉冷酷、冰寒淡漠的模样。怪不得,怪不得他会如此愤世嫉俗,怪不得他会成为那么可怕的一个犬儒主义者。
敝不得他会那么恨行飞──
她凝睇着楚行飞,凝睇着他那空洞无神的眼眸,凝睇着他紧紧抽搐的下颔。他很痛苦,她可以感觉得到,这个男人十分十分地痛苦。
他很痛苦,因为他将这一切罪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行飞,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啊。”她急促的嗓音掩不住浓浓心焦,“你妈妈杀了自己的丈夫不是你的错,她抛下你哥哥也不是你的错,你……你千万别把一切都怪到自己身上,不干你的事啊!”
“不干我的事?”楚行飞重复她最后一句话,半晌,喉间蓦地迸出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那笑声如此沧凉、如此嘶哑,满蕴着讥讽自嘲,“怎么可能不干我的事?艳眉,就因为这样才害得长风平白受了好几年的苦,就因为这样我亲生父亲才会无端受害,就因为这样我才会进了龙门,看尽多少人间惨事……我不该离开爱尔兰的,不该丢下哥哥一个人,我答应陪他的,我一直口口声声说要与他有难同当,结果却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他一顿,再也忍不住压抑许久的沉痛哀伤,喉间逸出呜咽。
他拚命想忍,拚命咬紧牙关,拚命在心底警告自己不该这样示弱,却还是阻止不了泪水自眼眸流溢。
戚艳眉看了,心脏紧紧一绞,泪水再度跟着奔流,“不要哭了,行飞,不要……不要哭了……”她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安慰他,只能痴痴地、傻傻地不停说道:“不要哭了好不好?行飞……”她伸展藕臂,轻轻拥住他的腰,上半身埋入他膝间,一面啜泣一面哽咽说道:“你这样哭我也觉得好难过……告诉我该怎么做?告诉我……该怎么分担你的痛苦?我……我不要你哭,不要你那么难过……”
“艳眉。”她的善解与温柔令他的胸膛狠狠漫开一阵酸涩,“哦,艳眉。”他低低唤着,扬起右手,轻轻地、柔柔地抚着她黑亮的秀发。蓦地,他捧起她的秀颜,凄楚地凝望她,“艳眉,难道你……你不怕我吗?”
“怕你?”她眨眨眼睫,泪珠随着这样的动作坠落,“为什么?”
“因为我……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他哑着嗓音,下颔严凛地收紧,蓝眸却不经意地流露一丝脆弱与绝望,“我有那样的身世,又生长于黑帮,我……甚至还涉嫌谋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你没有!”戚艳眉急促地驳斥他,拚命摇头,“不许你这么说,行飞,你绝……绝不可能谋杀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握住他的手,凝望他的明眸蕴着痛楚与不舍,“不要这样自责,行飞,你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楚行飞蓦地低吼,挣月兑她温暖的小手,“就算我没杀死自己的父亲,我也说不上是个好人,我是……我是……”他咬紧牙,自我嫌恶的语音从齿间迸出,“我是龙门少主啊!长风说得对,龙门所干下的那些不干不净的勾当,我全月兑不了关系……”
“不不不,那不能怪你。”戚艳眉焦急地截断他的自责,玉手一扬,再度紧握住他的双手,“你的身世并不是自己选择的。我们……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是吗?就像……”她顿了顿,呼吸短促,“我也不想成为一个自闭症患者。对……对吧,行飞?”她看着他,美眸祈求着他肯定的回应,可他却只是低垂着头,一语不发。
“行飞,别这样……”她慌乱地说,脑子拚命转着,拚命思考该如何劝慰他,无奈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这样?她为什么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真笨,笨死了!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咬着下唇,极力克制嗓间不迸出呜咽,嗓音却还是不争气地哽咽,“我笨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他心一紧,蓦地扬起头来,“别这样,艳眉,我没什么的……”
“不,你很……你很难过,可我……我却笨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她抽抽噎噎,一面笨拙地举起衣袖拭泪。
楚行飞心疼莫名,展臂将她微颤的娇躯轻轻拥入怀里,“哦,艳眉,我该怎么对你?你这么温柔、这么善解人意,我配不上你,真配不上你……”他一顿,不知怎地更觉悲从中来,“艳眉,不要这样,我答应你我不哭了好不好?你别这样啊……”他一面抚着她的长发,一面沙哑劝慰着,可泪水却违背他的意愿一颗接一颗滑落眼眶。
他终于放弃了假装,仰天长啸──
生平第一回哭得如此纵情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