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船队进入樯桅密集、帆篷连缀的枫桥码头,当沿岸的古墩、古庙、古塔,古桥和店铺密集的长街出现在视线内时,船上的人们都忙着做下船前的准备。
梳洗一番,换了符合新娘身分的鲜艳新衣的歆怡,独自站在舱内的舷窗边,眺望着远处的帆船,心里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她未来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公公婆婆是否会喜欢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江南的生活。
“格格,那里就是苏州城吧?”正在帮康嬷嬷收拾东西,准备下船的秋儿问。
“应该是吧,它看起来很热闹。”歆怡没有回头,随口答着。
“不,那里还不是苏州城。”从舱外进来的叶舒远纠正她们。
“真的吗?”秋儿惊讶地问:“那苏州城还有多远呢?”“哦,还有那么远呀。”秋儿吐吐舌头,抱着一包东西出舱去。
叶舒远走到歆怡身边,仔细端详着她,虽然她瘦了许多,面色也仍然苍白,但精神看起来不错,已没那么虚弱,看起来既端庄又美一丽。
“怎么样,准备好要见公婆了吗?”他说话的语气状似轻松,可歆怡却听出了一丝紧绷。
她诧异地扬起头看他,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眼底也出现了多日不见的阴郁和冷漠,不由暗自纳闷:游子回乡不是都很高兴吗?何况他这次是双喜临门,既娶妻又中了进士,可他为何看起来如此郁郁寡欢呢?难道是因为我?
这个念头令她原本就慌乱的心更加不安。
她迟疑地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又问道:“你呢?已经准备好要把我带进你的家门了吗?也许我真是你检回来的乞儿。”她靠他那么近,当她扬起脸时,她身上那股他早已熟悉的体香扑鼻而来,刺激着他的感官。
太阳金灿灿的光芒在河面上闪烁着,也反射在她的眼眸深处,使她本就明亮的黑瞳显得更加迷人和美丽,也将她脸上的不确定和忧虑表露无遗。
他立刻意识到她的不安有多么深刻,于是拉着她的肩,把她拖进怀里,亲吻她的额头,说:
“我迫不及待要把你带进我的家门。不管你是皇家格格,还是街头乞儿,都是我的妻。”“你是说真的吗?”她靠在他怀里,享受着与他这份独特的亲密,这样的亲昵的动作他过去只在夜里才做,可现在是阳光明媚的白天,因此她有种新奇的感觉,觉得自己真是他的妻子了。
“什么真的?带你进家门?还是当你是妻”他逗问她。
她娇羞地回答:“都有。”“那我的回答是,都是。”他回答她的同时,双手着她的背,让她感觉到有种从未有过的激情与冲动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转过头,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然后就羞愧地伏在他的肩上,不敢看他。
他先是一僵,随后放开她的手。
在她以为他会生气地斥责她疯狂的、毫不矜持的举动时,他的双手捧起了她滚烫的脸,她赶紧把眼睛闭上,害怕看到他严厉的表情。
“张开眼睛。”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会觉得我不知羞耻,可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然闭着眼睛忏悔。
“不是故意的?那是无心的啰?”他问,声音听不出是气愤还是调戏。歆怡更加羞愧,一抹害羞的微笑浮现在她红通通的脸上。“我……我只是一时情不自禁……”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嘴唇上温柔地抚模,她的声音断了。
“天啊、我真爱你脸红的模样。”他充满激情地说:“张开眼睛,我要知道当你害羞时,眼里是什么样的神采。”他温柔的命令让她无从抗拒,她温驯地张开了眼睛,与他专注的目光相接,所有的意识立刻迷失在他的眼眸深处。
“正如我所想的,当你温驯时,这是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啊!你让我也情不自禁了。”他喃喃地说着,温柔地将唇压在她的眼睛上,随后又覆在了她的唇上。
歆怡惊喜地屏住棒吸,感受着那份令人昏厥的潮湿与柔软。可是当他忽然张开嘴,在她的唇上诱惑地移动,辗转吸吮她时,她立刻晕眩起来,仿佛陷入了狂喜的漩涡中,排山倒海的浪涛将她淹没,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呼吸。
为了呼吸,她本能地扭头,离开他灼热的嘴,趴在他肩上喘息。等气息稍微平定了点后,她发现,叶舒远也正低垂着头,趴在她肩上做着同样的事。而且他的呼吸更加急切短促,而他有力的心跳,激烈得仿佛要将两个人紧靠在一起的胸腔打穿。
“你没事吧?”她侧过脸看他。
他抬起头来迎视她的目光,呼吸仍不太平稳,但笑容如同灿烂的阳光般,温暖着她的心房。
“我没事,我很好。”“真的吗?”歆怡担忧地看着他心“可是你的脸好红,你的呼吸好急促,你的心跳好快,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他笑着放开抱着她的手,说:“因为我从来没这样过。如果你说得没错,那么你也病了,我俩都病了,不过只要我们多亲几次,这个病一定能治好。”“还要亲吗?”歆怡惊讶又向往地看看他,再看着他的嘴,那湿润柔软的触觉立刻将她的心弄得痒痒的。
“要,你愿意吗?”他靠近她,眼睛照照生辉。
“愿意,我很愿意。”歆怡向他迎过去——
“嘿,你这人真不讲理,不是让你等着了吗?”远方忽然响起秋儿的声音。
秋儿和一个男子争吵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们兴致勃勃的尝试,神情投入的两人这才发现原来船已经停了。
歆怡不雅地发出一声叹息。
同样感到沮丧的叶舒远轻拉她的手。“别叹气,我们有的是时间。”可现在他们是一点时间都没有,因为舱门一开,一个身穿簇新短褂,头戴黑缎瓜皮小帽的精干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冲着他们双手合抱揖一大礼,高声道:“恭迎大少爷、大少夫人回府!”叶舒远惊喜地看着他。“吓,你动作挺快的!”又回头对歆怡介绍道:“他是我的书僮芒子,先回乡报信的。”这时,码头上锣鼓声、鞭炮声响彻云霄,他们没办法再说话。歆怡看见芒子手脚利落地为叶舒远换上一件黑色绣花长衫,随后他们出了船舱,一群已等在船头的人立刻将叶舒远拉走,几个女人迎上歆怡,但秋儿和康嬷嬷未离开她左右。
在烟雾弥漫、人头钻动的岸边,她看到福大人等官员已在等候。
与上次登上陆地一样,她觉得头重脚轻,幸好有丫鬟、嬷嬷的扶持,她才能稳当地踏上码头的青石台阶。
上了台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换成了嘹亮婉转的锁呐声,码头的繁华和叶府迎亲的盛大场面让歆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码头到车道的二十来丈长、五丈阔的青石路面,全部铺设了红色毛毯,石柱木栏也用红绸布包一袅着,上头挂着喜庆绣球。
大道边,一个临时搭建的凉亭极为醒目,路旁悬挂的彩饰、灯笼、喜幛等一眼望不到尽头,凉亭前,一排早已排放好的车马软轿垂缨悬珞、令人眼花撩乱。最显眼的是两乘迎亲轿,前一乘上写着个“雅”字,后一乘写了个“花”字。
两乘轿子都装饰了河谛花轿衣、金顶、飞檐、流苏。轿面还缀了许多薄金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显得十分的富丽堂皇。
这时,她看到叶舒远被推进了“雅轿”,而她随后也被送进了“花轿”。
康嬷嬷、秋儿和福大人等送亲大臣各自上了专设的软轿。
起轿后,一曲喜庆欢快的《全家乐》被百人锁呐队吹得震天价蛮。
轿子小巧玲珑,舒适坚固,也许是为了让沿途好热闹的乡邻们看个仔细,也或许是当地的风俗,两乘小轿都没设窗帘,但轿门前垂了一块精美的绣花帘子。
歆怡坐在轿内往外望去,只见京杭运河蜿蜓子前,无数帆船溯流而去,景色十分动人。而附近那古色古香的粉墙翠瓦与清澈碧绿的云天河水相映成趣,静谧的池塘与翠绿的茶林沉默守望,繁华的街道与古朴的小桥错落相交,所有的一切组成了一幅绝妙的水乡风景画。
看着这些奇特的景色,她不由得想:这就是人们赞不绝口的江南风光了吧?
喜乐吹得响,轿夫跑得欢。十余里的路,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完了。坐在轿子里的歆怡开始时还看得有趣,后来,在摇摇摆摆的行进中竟靠着软椅睡着了。
当轿子停止摇摆时,她被福大人唤醒。
“福公公,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看着轿门前笑成一朵花的胖脸问。
埃大人乐呵呵地说:“叶府到了,奴才这就进府宣旨去。按惯例,宣旨后奴才就得离去,不过,返京前,奴才会再来看过格格。”“喔,你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吗?”歆怡完全醒了。
“是啊,奴才是宫里的人,留在外面也不习惯。”福大人看看前头,匆忙说。“奴才先进去了,格格且与额驸稍候片刻。”说完,那张快乐的笑脸消失在轿帘后。
她看着飘动的轿帘,心头空荡荡的,刚想下轿,却听轿外传来康嬷嬷的声音。
“坐着别动,我的小祖宗!”她从轿窗探出头去,看到窗外扶轿的嬷嬷和秋儿,不由惊喜地问:“你们不是坐轿子吗?怎么跟着我的轿子呢?”秋儿笑道:“轿子才进城,我们就过来了,可惜格格没见着城门处的热闹。”“什么热闹?”“别多话,主子现在哪有工夫看热闹?”康嬷嬷训斥秋儿,阻止了歆怡好奇的提问,对她小声说:“主子,咱已进了叶府中庭,等叶府当家的听完福大人宣旨,谢了恩后,咱就得进去了,主子可得提振起精神,别让你公婆小瞧了去。”嬷嬷的话让歆怡一惊,忙往四周看,轿子果真停在一个大院子里,围在轿子边的人仍然不少,但都是叶府迎亲的人,轿子后面拉嫁妆的马车正在卸货。
“康嬷嬷,咱娘家的那些人呢?”她好奇地四处张望,看不到从京城来的热悉面孔。
“小祖宗,娘家人送亲只入大门,不入内宅。”康嬷嬷低声回应。
蚌然,一声马嘶从轿后传来,他们探头往后看,见在一片惊恐的叫喊声中,一匹披红挂彩的俊美白马挣月兑了缰绳,往前面奔来。
“我说,你是怎么搞的,还不快栏住它!”慌乱中,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对抓着一条空缰绳的马夫喊。
“我拦不住啊,这倔马被箱子撞了,正使着性子……”马夫手足无措地跟在马身后吆喝,可那匹发狂的马丝毫不理会他的呼喊。
“不好啦,那畜生疯了!”看着在庭院中狂奔的马,人们惊慌地喊。
江南人习水不擅马性,见这阵势,有几个护院摩拳擦掌地赶来,围着那匹马想要制伏它,但却无法压制住它,反而更加激怒了它。
听到吵闹声的叶舒远从前面的轿子上下来,迎着失控的马跑来。
急于逃离追赶的白马忽然转向庭院边一道拱形门,那里有几个女人带着孩子在看热闹。一见马奔来,女人们立刻拉起孩子四处逃窜,只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似乎被吓呆了,靠在门上傻了眼。
“春份娘,快跑开!”有人大喊,可那女人只是站着不动。
迸乱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受惊的大马,往目瞪口呆的女人冲去。
就在马与人即将相撞时,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娇喝,一道身影扑向狂马。
“歆怡,不可——”看到熟悉的身影,叶舒远脑袋一懵,这女人怎么一到陆地上就故态复萌了呢?
可他的警告声还没落下,歆怡已经骑在了马背上。
只见她一双小蛮靴稳稳地踩住马钟,一双纤纤玉手紧扣着缰绳,嘴里不时发出各种吆喝声,驾驭着那匹狂暴的马奔向无人的院角。
这本是一匹驯服的好马,只因被搬运箱子的人不小心撞痛,才会如此暴躁。马儿在撇了一阵野后已经累了,此刻又遇到骑术精湛的歆怡,自然很快就被制伏了。
见控制住狂马、救了春份娘的人不是马夫,不是护院,而是刚被迎娶进门的大少夫人时,众人都十分惊讶。在这叶府,别说是刚进门的新媳妇,就算是未出阁的小姐或孀居多年的寡妇,也是从来不得抛头露面、做出大胆之事的,可这位大少夫人却当众撩起裙子,跨坐在马背上,还毫无顾忌地高声叫喝。
她的豪放之举,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引起了另一波震惊。
难道是皇家的格格不寻常?还是这个女子很独特?
人们悄声议论着,其中有厌恶,有指责,有欣赏,有惊讶,也有担忧。但当她骑着已恢复平静的马转回来时,大家却都被她高坐马背,秀颜玉面,娇柔中隐含着刚毅的效然英姿所吸引,就连叶舒远也暗自惊叹她矫健的身手。
然而,再怎么欣赏,他也不会赞美她。不仅因为这里是家风甚严的叶府,更因为四周的议论和这番混乱让他意识到,身为叶家长媳妇,她正在给他制造麻烦!
歆怡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骚动,因此当她引着马回到人群前时,仍满脸带笑,直到看到大家不自然的目光和叶舒远紧绷的脸时,心里才“咯登”了一下,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即违犯了叶府的“家规”。
“我怕马踩伤了人,才……”她焦虑地对叶舒远说,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们之间刚开始好转的关系受到影响。
可没容她说完,他便冷淡地打断她。“别说了,快下来!”她心一凉,默然下马。秋儿赶过来扶住她,替她把发髻固定好,再为她抚平衣裙。她听到四周发出的叹息声和议论声,而那每一个声音都敲打着她的心。
“打起精神来,前面就是我爹娘!”叶舒远的一句轻语惊得她猛然抬头,果真看到前面不远的中门前,站立着一个五官酷似叶舒远,但神情不怒而威的老者,他身边站着两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
叶舒远拉着她走上前,领先跪地一拜,道:
“儿子不孝,一去数月,如今奉圣谕娶妻归乡,还请受儿子、儿媳一拜。”说完,他转回头喊歆怡。“快跪下行礼!”可是歆怡不动,只是望着面前的人们。从见面起,他们投向她的目光就刺伤了她。那目光好像她不是人,而是一个会吃人的怪兽似的,那目光既惊且怕,还带着难以掩饰的不满。面对这样的目光,她的心本能地抗拒与他们相处。
“歆怡?”见她如此,叶舒远脸色略变,旋即委婉地替她找台阶下,道:“是我忘了给你引介,这位……”他指着威严的老者。“是父亲,这两位——”他分别指着叶老爷左右两侧的妇人。“这位是娘亲,这位是卿姨娘,她们都是叶府最有权力的女人,也是你的婆婆,今后你得小心伺候着。”他的神态恭敬,但不知怎地,歆怡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种冷淡和勉强,她看看他,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
她再回头看向那三位长者,尤其是那两位夫人——她的婆婆,呈现她们如同日与月般截然不同。站在老爷左边的叶夫人,虽已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腰不弯、气不喘,就连看人的目光都带着灼人的热力,让人不敢久视。然而,在与她的眼神做短暂对视后,歆怡从心里感觉自己不喜欢那个眼神,太阴暗、太凶狠,还带着让她不理解的怒意和轻视。
再看叶老爷右边的卿姨娘,她暗自惊叹她的美丽。卿姨娘有种小家碧玉的清秀婉丽,看起来不到四十,可是纤瘦苍白、尤其是眉宇间的愁结,让她看起来显得更加弱不禁风。令歆怡惊讶的是,当她与她的目光相交时,她的这位婆婆居然露出恐慌的神色,迅速垂下头,逃避了她的目光,这真让她吃惊。
但她没有更多的机会观察,因为她的公公开口了。
“格格乃吾皇亲孙女,于礼该老夫下跪请安,怎敢劳驾格格玉体?”说着,他果真长袖一甩,就要下跪,叶舒远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托住案亲。“爹,您这是干嘛?于情于礼,歆怡进了叶家,就是您的儿媳,不再是皇孙。儿手中持有皇上御旨,因此,请爹娘入内安坐,让儿子和儿媳给您老请安。”叶老爷冷冷地看他一眼,语带指责地说:
“既知要有礼,就该早些约束,怎可刚进门就做出那等有伤风化的事来?”听出他的不满,叶舒远呐呐无言,可另一位听了可就不高兴了。
“老爷是说我制伏狂马的事吗?”歆怡直率地开口。因为不习惯,又感受到不善的目光,因此她没法称呼他为“爹”。“我只是为了教人,无关风化。”没想到她会当面反驳叶老爷,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就连叶老爷也是一惊,当即面河邡赤,不悦地说:“为妇当守礼教、慎妇言,怎可如此说话?”“什么是礼教妇言?难道眼睁睁看着狂马伤人却不管,就是守礼?被人错怪也要满嘴承认就是妇言吗?”歆怡据理力争。
这可真是语惊四座,当即众人哗然,叶舒远喝斥她:“歆怡,不可无礼!”叶老爷更是气得狂怒,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公开跟他唱反调。
在家里,他说的话就是王法,无论对错,都得服从,就连他最刁钻蛮横的夫人、最顽劣不冥的么子也不敢顶撞他,可这个刚进门的媳妇竟敢这样跟他瞪着眼睛说话。
“你……”叶老爷一气之下,习惯性地想呼唤家法,可蓦地想起她的身分,不由暗自哀叹“家门不幸”这个胡言乱语的儿媳妇是皇孙格格,这次的婚事又是由皇帝和德硕亲王一手主持,他怎可依照常例“严加管束”?又怎敢将家法用在这个显然不懂得看人脸色的儿媳身上?
他忍下嘴边的训诫,冷峻的目光掠过儿媳,转向儿子,斥道:“真没用!”歆怡见他迁怒于叶舒远,不由得生气,可她还没开口,叶夫人说话了。
“新媳妇不愧出自皇家,果真能说敢言。”她满脸带笑,眼里却带着轻蔑。
当她开口时,歆怡觉得整个院子里其它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她冰冷而尖锐的声音在迥响。
“舒远一向循礼守法,当以古训时时提醒你,“人生丧家亡身,言语占了八分”。虽说教人要紧,但对女子而言,守礼更为重要,怎可顶撞老爷?格格如今已是叶家长房媳妇,是叶府的“大少夫人”,得慎口舌,勤手足,叶府家大业大,靠的不是嘴巴,而是孝顺爹娘、兄友弟恭、夫唱妇随的礼数!”这时,歆怡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叶舒远变得僵硬,而且身上瞬间爆发出一种迫人的热力。她回过头,看到他脸上仿佛套上了面具,毫无表情,不由心中一惊。
叶老爷也感觉到夫人与长子之间紧绷的情绪,插了进来,对僵立无语的儿子厉声说:“舒远,带你的新娘去宗祠拜堂!”“是,父亲!”叶舒远恭敬地颌首,看了歆怡一眼。“走吧。”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沉默地走向内院。
从他阴沉沉的脸色中,歆怡感觉到他的愤怒,现在见他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心里更加难过,一面怪自己总管不住嘴,得罪了他的家人,一面遗憾她马下救人的行为激怒了她的公婆,破坏了她给公婆的第一印象,现在,她要怎样跟他们好好相处呢?
随后的拜堂祭祖中,她低眉垂目,不再看任何人,只是规规矩矩地跟着叶舒远在祖宗灵位前点香跪拜、诵读祖训,随后又在大厅内给已经端坐上位的公婆上茶献礼,并与家中其它兄弟姊妹、妯娌姑嫂等相见。
这是一个繁琐又累人的“认亲”仪式,介绍相识后,就是送礼。她跟所有人都见了面,但除了威严的公婆和轻佻的小叔外,她只记得所有人的态度都如出一辙:冷淡而有礼、疏远而客气。
而且她还发现,那种态度并不只是针对她,对叶舒远也是如此。甚至,他的小弟还当众嘲讽他,他孀居的大弟媳也公然用眼神表示对他的轻视。
而最让她诧异的,是叶舒远的反应。
从走进这个家人聚集的大厅开始,他仿佛用一个铁箱子将自己的心完全封锁起来了,他淡漠地看着周围的人,包括她,仿佛他与这里的人没有关系,他的目光变得飘渺,神情非常冷漠,冷得不带一丝热气。
这实在是件让她想不通的事。身为叶氏长子,他为何在这个大家庭中显得如此孤独无助,难道他出自偏房,是卿夫人所生?
看来不过年长他十岁左右,不可能生养他,而且他们之间从相貌到言谈,都没有丝毫母子间的情感联系。但叶夫人则不同,不仅因为叶舒远冷漠的表情与她很像,而且她对叶舒远所表现出的不满,很像做娘的对儿子恨铁不成钢时的反应。
只是,叶夫人为何每次对他说话时,都要用那种好像在看仇人的眼神呢?为什么对他说的那些话不是讽刺与讥笑,就是指责与不满呢?
带着一连串的问题,歆怡结束了她成为叶府长媳的所有仪式。
当她终于被送到叶舒远居住的庭院“凤春苑”时,已经筋疲力竭。
可是,她非常不安,因为离开大厅时,叶舒远被他父亲和叶夫人喊走了,当时只告诉她,他们有急事商量,而后,她一直没再见到他。
她独自度过了到叶府后的第一夜,也是她生平最寂寞的一夜。
就在歆怡孤独地待在新居,揣测着公婆把夫君唤到哪里去时,叶舒远正在距离她一街之隔的家具坊,忙着收拾他弟弟叶宏达造成的混乱。
年初,北方一富豪在江南游玩时,看中叶舒远设计的一款方角柜,当即向叶氏订购了一批,约定半年交货,叶舒远为此特意从外地购买了上等黄花梨,让作坊的工匠们等木料一到就开工制作。
没想到木材到达时,他已离家赴京,平日不学无术、闲游浪荡的三少爷叶宏达忽然想“当一回家”,向爹娘要求这批货由他监制。叶老爷本不信任他,但禁不起夫人的游说求情,只好同意。
叶宏达在叶府内可说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在叶氏的作坊内却什么都不是。他对工匠们左一声“大少爷说”,右一句“大少爷讲”痛恨不已,决定显示一下自己是未来叶府真正继承人的魄力,也在爹娘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于是,他撕掉叶舒远绘制的图纸,自己画了几张,并强迫工匠们按照他的“图纸”做这批柜子,并偷工减枓,去掉了该雕刻装饰的部分。
对他不懂装懂,刚愎自用的作风,领工与工匠们都无法说什么,只好照办。
近日,因交货期限将至,对方在苏州的分号老板前来验货,发现货物并非当日所订时,立刻取出契约及图纸与叶宏达交涉,却被叶宏达随便搪塞,于是一怒之下宣称要以“偷工减科”的罪名状告叶氏。
那位客人背后的靠山并非一般人物,这事如果闹开,对叶府来说不啻是一大灾难。了解事情经过后,叶老爷对么子大为不满,连带将夫人痛斥了一顿。
可叶夫人和三少爷都将责任推到叶舒远身上,说他做事不周,大权独揽,工匠们只认大少爷,不识三少爷,对三少爷的图纸没尽心去做,才导致了这场灾难。
但无论如何,如今最要紧的事是安抚发怒的客人,而叶老爷与三少爷都不擅于解决此类耪手的问题,因此看到叶舒远回来时,他们都松了口气。
“舒远,你立刻去见关老板,先压住他的火气,以后的事,由你定夺。”顾不得追究责任,一等把这麻烦事的经过告诉他后,叶老爷立即对长子交代,又瞪了小儿子一眼。“你不准再去添乱,让你大哥解决这件事!”叶夫人不满地说:“这事不是宏达的错,老爷就算不责备舒远,也该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工匠,赶他们走!”“惩罚谁?赶谁走?”叶老爷多日来已为这场纠纷伤透了脑筋,一听到她说的话,便不耐地说:“他们都是跟了叶府多年的好工匠,赶走他们,谁来干活?北方的柜子谁来做?你吗?还是你的这个宝贝儿子?”见他当着长子的面训斥她,叶夫人感到很没面子,生气地站起身,对着叶老爷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父子都没良心,当初若非我尽心尽力侍奉公婆,撑着这个家,老爷你能在京城逍遥自在地做官儿吗?”眼珠子一转,她盯着叶舒远道:“还有你,如果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拔大,这叶府今天能有你吗?”说完,她对叶宏达说:“既然这里不欢迎咱俩,我们走!”等她离去后,叶老爷对大儿子说:“不要在意,她就是那个脾气。”叶舒远早对这位“娘亲”知之甚深,也正因为她,才使他发誓要娶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为妻,可如今,念头未改,命运已定。想到这,他深叹了口气。
见他不语,又听他叹息,叶老爷双眉一皱。
“你对她还心怀芥蒂?为父早已告诉过你,她对叶府功劳不菲,就算为父也得对她礼让三分,你何不宽容点?”提起往事,叶舒远觉得胸口郁闷得难受,但看看父亲苍老疲惫的模样,他否认道:“爹放心,过去的陈年旧事我早忘记了。”“那就好。”叶老爷靠在椅子上,说:“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如今又娶了妻,得了功名。说不定哪天吏部公函一来,你又得离家。叶府虽大,但能做事的人不多,宏业死得早,现在只有宏达还能做点事,你抽空教教他,不管怎么说,他仍是你弟弟,他那些坏毛病都是被你娘惯出来的。”叶舒远点点头,起身道:“我这就去见关老板,然后到作坊去。”
“好吧,你快去。”叶老爷说着,又补充道:
“你一去作坊总是几天不出,次有媳妇在家等着,你可不能再那样。格格虽不像青荷那般乖巧有礼,但她是皇上的恩泽,我们谢恩都来不及呢,你不要对她失了礼,惹祸上身哪。”“青荷?!”父亲的话让叶舒远当场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