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她坐在舷窗边,面色忧郁地望着掠过河面的水鸟。她的丫鬟和嬷嬷正陪着她说话,为她解闷儿。
“格格脸色这么不好,是哪儿不舒服吗?”康嬷嬷担心地问。
“是的,我全身都不好,到处都不舒服。”她皱着眉头说:“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难怪他会那么讨厌我。”听到她自怨自艾,康嬷嬷倒乐了。这几天她一直在劝格格对额驸好点儿,还同她说了夫妻合欢、子孙满堂的道理,希望她主动与额驸和好,早得贵子。可格格听过后只是面河邡赤,却什么都没说,还让她担心是不是自己说得不清楚,不过此刻她看着格格的神情,知道懵懂的主子已经在思考了。
“主子,你还在惦记着额驸不吃饭的事吗?”不明内情的秋儿问道。自从她告诉主子额驸将她送去的饭食,全放到舱外拒绝食用后,主子就一直愁眉不展。
歆怡双眼仍望着河面,低沉地说:“是啊,离开清口后,他一直都不理我,连你送去的饭都不吃,他那人怎么那么小心眼呢?”康嬷嬷劝她道:“格格想闲点,额驸过几天就没事了,你也别太烦恼。”“唉,我怎么能不烦呢?”她咬着下唇回过头来问丫鬟。“秋儿,你说,那天我是不是真的做过火了?”秋儿忙说:“是格格要奴婢说的,那奴婢可得说真心话喔。”“你说就是了。”歆怡瞪了她一眼。“我可没那么不讲理。”“那就恕奴婢直言了。”秋儿大着胆子说:
“格格真不该那样对待额驸,以奴婢看至少有三不该。”听她真的这么说时,歆怡小脸一垮,可想到自己方才的允诺,又忍着心头的不悦说:“那好,你倒说说我有哪三不该?”秋儿道:“首先,格格不该为了看热闹而把侍卫赶走,如果格格那天出了事,无论是奴婢还是侍卫,就连额驸一家都担待不起;其次,格格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额驸。得知格格不谙水性时,额驸眼都没眨就往河里跳,一心只想救格格,同时也没忘记留件干衣裳给格格遮身子,就冲这贴心劲儿,格格也该对额驸好点;第三,格格不该把额驸给格格遮身子用的衣裳当面摔还给他。救命之恩不报,还当众遭到折辱,就算寻常男子也难以忍受,何况是额驸那样的读书人?所以,以奴婢看,格格该去找额驸当面认错,别让人以为皇家格格连知恩图报都不懂。”“不错,秋儿这丫头说得有理。”康嬷嬷听了也点头道:“我说额驸这次怎会气这么久,原来还有这等曲折事。格格与额驸既成了夫妻,为了往后的日子能平平顺顺,也该学着谦让些。”丫鬟和乳母的话让歆怡心头一震,难道她真的做得那么差?
必想那天发生在清口码头的事,她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表现确实很差。
生死关头,是他救了她,还细心地把衣服月兑下来给她,可是她不但没对他表示感谢,反而表现得像个泼妇,难怪他会那么生气。
心里的歉疚感一生,她原来还积存在心的、对叶舒远的怒气和不满便全部都消散了,心里记得的全是他在河水里救她时的情景。
忆起他环在她身上的胳膊,他强壮有力的怀抱所带给她的安全感,让她记忆犹新。成亲这么久,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肌肤之亲”。
记得上岸后,看到他在水里快速游动着、帮助男孩上岸时,她对他灵敏矫健的身手和极佳的水性是那么震惊、那么地欣喜,又那么地为他感到骄傲和自豪。就连此刻想起,她依然怀有同样的心情。
原来他果真不是那种自己以前认为的、什么都不会的文弱书生!
想起自己曾因他不会骑马、射箭而羞辱过他,她觉得自己才是个无知的女人。
我错怪他的地方太多,难怪他不想理我。她悲观地想,并决定找个机会去向他道歉,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皇玛法说过,知错能改才是皇家风范,而且康嬷嬷说的也对,既然嫁给了他,就不该总跟他较劲,要跟他好好过,那样的日子才有意思。
可是,叶舒远似乎不想给她这个认错的机会。
他不仅谢绝了秋儿或康嬷嬷的伺候,甚至连舱门都不出。散怡连跟他打照面的机会都没有,又要如何向他认错呢?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生活的,也不知道他每天在舱内做什么,她很想去找他,可是就算她是诚心诚意要向他道歉的,却也无法放段主动去乞求他的原谅。
于是,他们就这样僵持不下。
几天后,船队行到了长江,这里弯度大、江面宽且水道深,船只航行危险性很大,加上今年雨季提前,傍晚骤然来临的狂风暴雨,使得运河河道水急浪涌,行船险象环生。因此船体的摇动更加厉害,船工们都非常紧张。
连日来,歆怡因与叶舒远僵持不下的关系而焦虑失眠,本来就觉得身体很不舒服,今夜船上的颠簸更加让她无法安睡。
由于下雨,空气十分湿闷,不能点灯的船舱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强烈的不适感令她胸闷头晕,她无法待在空气流通不畅的舱内,她决定到甲板上去。
“格格,不能去,外面正下着大雨,淋了雨会生病的。”当听说她要出去时,康嬷嬷坚决反对。从船出现颠簸开始,她和秋儿就在这里陪伴格格,她俩虽然也感到不舒服,但不像歆怡那么严重。
“我已经生病了,还担心什么?”歆怡站立不稳地抓住碧定在船上的案几说。
可康嬷嬷不让她去,在黑暗中扶着她说:
“格格不是生病,是晕船,听人说乘船遇到风浪时会很难受,格格快躺下,睡着就没事了。”“可是我睡不着啊。”歆怡在难以忍受的晕眩中退让道:“好吧,不去甲板也行,快打开窗户,我需要呼吸,需要风,而且这里太黑了。”拗不过她,嬷嬷只好让秋儿打开窗户,船舱内立刻有了微弱的光线。凉风挟带着冷雨迎面袭来,秋儿赶紧找来披风替她穿上。
窗口虽然风雨扑面,却能减轻她胃部的不适,因此她再也不愿离开窗口。
天亮前,河水涨潮,风浪更大更急,一个个漩涡挟带着长江上游滚滚而来的泥沙冲击着船身,这是掌船人的梦魇,也是乘船人的灾难。
船速很慢,但船身剧烈的起伏摇摆丝毫没有减缓,歆怡头晕脑胀,眼前发黑,频频呕吐,觉得自己正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抛入旋转的空中。“康嬷嬷,怎么办?格格病了,船上的御医偏又去了副船,不如我们去找额驸吧?”秋儿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焦急地对嬷嬷说。
“不要去。”刚吐过的歆怡虚弱地说:“他又不是御医,找他来有什么用?”可是康嬷嬷却有不同的看法。“让秋儿去吧,额驸见多识广,又是江南人,一定知道该怎样对付晕船。”“不准!”歆怡严厉地说:“你们是想害死我吗?男人多以貌取人,我好好的时候他都嫌弃我,如今我这个样子让他看见,以后他还会亲近我吗?”说着,成亲以来一直被冷落的委屈和此刻身体的不适,让她禁不住流下眼泪。见她如此,两个贴身家仆自然不敢再多说,只是更加小心地照顾着她,暗暗祈祷风雨快停,波浪不兴,让她们的主子一路平安地到苏州。
天明后,风雨未停,但水浪稍小,可是趴在窗口的歆怡头晕念心的症状毫无缓解,频繁的呕吐让她全身无力,直冒冷汗。
看着一向活泼健康的漂亮格格,一夜之间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康嬷嬷和秋儿都很心痛,最让她们担心的是格格整日汤水不进。
“格格,你吃点东西吧,也许吃了能止住呕吐。”秋儿恳求道。
陷入极度痛苦中的歆怡没有回答,只是举起苍白的手摇了摇。
晌午过后,看着越来越虚弱的她,康嬷嬷和秋儿担心极了,既然不能找额驸,那他们就找船上的主事,请他们联络福大人,把副船上的御医送来。
这样做既不违背格格的意愿,也能救格格。
可惜,他们得到的答复是,这个计划无法实施。
秋儿不信,坚持要试试。
但当侍卫长陪她冒雨来到甲板上时,她知道他们没有骗她。风雨在船的四周形成一道厚厚的雨幕,站在船舷往外看,只能看出方圆不足十丈的模糊景色,远处则是混沌一片,根本没有大船的影子。
沮丧的秋儿伏在船舷上大哭,侍卫长虽同情,却也只能爱莫能助地望着她。
走出舱门的叶舒远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雨中哭泣的丫鬟和悲戚的侍卫长。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一听到他的声音,秋儿立刻收住哭声,也忘了格格的叮嘱,跪在湿洒洒的甲板上对他说:
“额驸,快去看看格格吧,格格病了——”“病了?什么病?”乍听歆怡病了,他大吃一惊。
“晕船。我和康嬷嬷想找御医,可是找不到福大人的船。”秋儿又哭了。
叶舒远对她说:“别跪了,起来吧!福大人的船说不定在前头了。”说着,他抬脚往主舱走去。
走进了几日没来的舱房,他震惊不已。华丽舒适的舱房一片狼藉,敞开的窗户任由肆虐的风雨穿过,近窗的地板湿洒洒一大片,正在擦拭水溃的康嬷嬷似乎已精疲力竭,而他的视线在看到伏在舷窗上的娇小身影时愣住了。
“歆怡?”他大步走过去扶起她,她的苍白和憔悴让他的心似被锐器划过。
“额驸来了?”康嬷嬷迎过来告诉他。“格格晕船,从昨夜起就滴水未进。”“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他沉着脸问。
“格格不让……”紧跟着他进来的秋儿回答。
他没再说话,将她抱离窗口。
辫睡中的散怡被吵醒,意识模糊地睁开眼。
“让我在这里……我要吐……”话没说完,嘴里就发出令人惊心的呕吐声,康嬷嬷立刻将手中的瓷盆放到她口边,一阵呕吐后,她更加虚弱。
“你……走,我不要你嫌弃……”当认出抱着她的人是谁时,她立刻推拒他,可是她此刻的力气如同婴儿一般。见他不放开她,还把她抱到床榻上时,她瞪着她的奴婢们。“我……你们……不忠……”“奴婢只想找御医,万万不敢对格格不忠!额驸是听了奴婢与侍卫长的对话,才得知此事的!”秋儿急忙跪在榻前,可她闭上了眼,只有一行清泪滑下。
“格格……”这次呼唤她的不仅是秋儿,连康嬷嬷也跪下了,但她仍不睁眼。
见她不肯睁眼,两个奴婢也不敢起身,叶舒远轻声说:“你不要怪他们,我本来今天就要过来的。”歆怡知道他在说谎,目的是为了让她原谅奴婢们。让他看见她最狼狈丑陋的模样已让她羞愤不已,再想到他之所以现在这时候来看她,不过是因为刚好听说她生病了,碍手礼数不得不来,她心里难过不已,身体的不适也更加严重,因此她紧闭双眼不想理他。
“我虽不是御医,但知道该如何治疗晕船症。”不在乎她冷漠的态度,叶舒远解开她身上挡雨的毛毡披风,对秋儿说:“我需要干净的水,你快去取来。”又对康嬷嬷说:“她的衣裳湿了,去找件柔软吸水的干净衣裳来。”两个跪在地上的奴婢,只得起身各自去执行命令。
歆怡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叶舒远的声音从她耳边飘过,却没进她的耳朵里。此刻,没有风吹雨淋,她更加感到胸闷和头晕念心,总觉得有东西在月复中翻腾,她咬牙忍着,绝不愿当着他的面呕吐。
可是,天不从人愿,一个不算小的颠簸让她没法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呕”地一声,她挺身坐起,头一歪就吐了出来。
坐在床榻边的叶舒远没来得及找溺盆,结果用自己的衣襟接了她的呕吐物。这可怕的一幕刺伤了歆怡高傲的自尊,她羞愧地想,如果有丝毫力气,她宁愿从这船上跳下河去,也不愿看到他同情怜悯的目光。
然而,她无力跳河,而是虚弱地昏睡过去了。
拿着瓷盆赶来的康嬷嬷见额驸一脸怔愣地看着衣襟上的秽物,以为他生气了,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为他擦拭,再去取来他的衣服,一再赔罪地要他换下。
但令康嬷嬷吃惊的是,叶舒远并未生气离开,反而在秋儿取水回来时,要他俩去休息。“窗户就由它开着,你俩去休息,这里有我。”他说。
“可是格格得擦脸、更衣……”康嬷嬷小心地提醒。
“我知道,你们放心去吧,否则你俩要是病了,谁来照顾你们呢?”两个奴婢见他如此,自然不敢坚持,一前一后离开了舱房。
叶舒远等他们离开后,才换下自己的衣服,然后用秋儿取来的水为歆怡擦拭脸和四肢,再为她换上康嬷嬷找出的轻便衣裳。
视线接触到她美丽的胴体时,他的心跳速度加快,虽然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替她更衣的双手仍不自觉地战栗着。而她虚弱苍白的模样,也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一种无法说清的怜惜之情。
轻轻用凉水擦着她的额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干裂的嘴唇和失去光泽的秀发,他非常后悔自己这几逃谠她不理不睬,责怪自己心胸狭隘,只因那点男性尊严受损,就忘记了对她的责任,如果他一直在她身边,就会在她晕船症状一出现时照顾她,那她也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想到昨夜的惊涛骇浪中,她正承受着巨大痛苦时,自己却蒙头安睡,他的自责更深了。怀着赎罪的心情,他发誓要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再承受痛苦。
在他用凉水擦拭她的额头时,歆怡醒了,羞涩又惊讶地发现他正在接替自己的奴婢侍候着她,这让她很难堪。可是虚弱的她无力拒绝他的照顾,而他的怀抱远比床榻和窗栏舒服许多,他的双臂为她筑起了平静安全的港湾,因此地不再抗议他将她抱在怀里,也不再反对把头安置在他的臂弯中。
担忧格格的康嬷嬷和秋儿没有睡太久就来了。
看到额驸盘腿坐在床榻上,将换过衣服的格格保护地抱在怀里,以避免她在船体摇摆中受到太大震荡时,两个奴婢都很欣慰。
秋儿为叶舒远取来饼子和凉水,那是船上因暴风雨不能起火做饭时吃的粗食。
吃完饭后,天渐渐黑了,舱内只有窗外透进的淡淡夜光。
歆怡神志模糊,她早就空了的胃部已吐不出任何东西来,可仍翻搅得令她不时发出难以抑制的干呕,每一次呕吐后,她更加虚弱。
她不喜欢以既邋遢又丑陋的模样面对他,很想振作起来,可是却全身发软,根本无法做到,不由沮丧地想:他最在意女人的外在形象,可她现在丑得像鬼一样,还吐在他身上,他怎么能够不嫌弃她、不训斥她,还把她抱在怀里昵?
难道是因为他可怜我?同情我?她迷惘地想。
是的,一定是这个原因。想起当他吃晚饭时,将一小块饼子放在她嘴边,鼓励她吃下去时的眼神,她更加肯定就是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虽然令人失望,但知道他是个好心人,她仍感到极大的安慰。
随着夜色加深,光线越来越暗,她不能再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那怜悯的目光一直环绕着她,而他身上清爽的气味也安抚着她,她翻腾的胃部似乎平静了,她紧绷的身躯也逐渐放松,神志渐渐模糊……感谢老天,她终于睡着了!
靶觉到她睡着后,叶舒远高兴地想。对晕船的人来说,睡眠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缓解晕眩感,进而减少呕吐。
“额驸,格格睡着了,你也躺下睡会儿吧?”附近传来康嬷嬷的声音。从歆怡的呼吸声知道她睡着了,老嬷嬷也很高兴。
“我会的。”叶舒远小声回答。“你和秋儿都去睡吧,天明再来。”“奴婢们就在门口守着,以防格格夜里呕吐。”秋儿也不放心离开地说:“康嬷嬷,我留下伺候着,你去歇息吧。”叶舒远道:“不用,你俩都去歇息。这里有我,不会有事的。”康嬷嬷有点犹豫,但想想这正是额驸和格格彼此增进感情的机会,便转身对秋儿说:“既然额驸都说了,那我们走吧,天亮再来。”离闲前,康嬷嬷先替他拉开被子,搭在他们身上,说:“雨夜天凉,格格体质正弱,额驸也别受寒了。”此好的眼力,这么黑的地方,她居然能将被子准确地盖在他们身上。
可他哪里知道,一辈子都在侍候主子上床下床、跑进跑出的老嬷嬷靠的不是眼力,而是一种感觉,一种习惯。
两个奴婢离开后,叶舒远试着躺下,却发现他若躺下的话,就很难保证歆怡在船身摇摆时的平衡,因此他决定还是坐着。
将歆怡身上的被子盖好,模模她冰凉的额头,仍有不少冷汗,他调整好她的姿势,靠着身后的舱板,闭上了眼。
今夜的风雨似乎没有昨夜大,因为得知格格的不适,船行的速度也慢了些,因此船没有那么颠簸。可是在黎明前,因为涨潮的关系,船体再次起伏摇摆。他用双臂紧紧托着她,固定住她的身体,减少她的晃动。
也许是因为太过虚弱,她需要睡眠,也许叶舒远的保护确实得到了作用,也或许是昨夜到今晚的折腾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而她的月复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吐,反正自从有了叶舒远的照顾后,她沉沉入睡,剧烈的船体起伏和摇蔽只是令她发出了几声无意识的申吟,但并未真的吵醒她。
天亮了,风雨减弱。
当康嬷嬷和秋儿前来侍候主子起床时,看到额驸仍如昨夜那样坐在榻上,怀里抱着沉睡的格格,不由得惊讶与感动。
“额驸一夜没睡吗?”请过安后,康嬷嬷关切地问。
叶舒远轻声说:“靠着舱板睡了会儿。”再看看怀里的歆怡。“她睡得不太安稳,倒是后半夜没再怎么吐了。”“那就好。”康嬷嬷欣慰地说:“亏得有额驸,否则格格可要受大罪了。”见秋儿要给格格洗脸时,他制止道:“别弄醒她,让她多睡会儿。”就这样,虽然外面风雨不停,浪潮汹涌,但在叶舒远的怀里,歆怡睡了长长的一觉,等她醒来时,已是午后。
翌日,船终于缓缓地通过了危险河段,在风雨中继续往目的地前行。
虽不再有骇人的大风大浪,但船身的晃动依然让歆怡浑身冒冷汗。受够折磨的她,现在把叶舒远当成了护身符紧紧抓在手中,片刻都不愿放开。
下了多日的雨总算停了,笼罩四周的雾气散去,河面上的能见度大为提升。福大人的船和其它护卫船也都出现在视线中。
得知格格晕船后,福大人深感焦虑,立刻命船队在浅水区抛锚,亲自带着御医过来看望。确定格格已无大碍后,方留下御医回船。
御医给她服用“清心丹”减轻晕船症状,但她最信得过的还是叶舒远的怀抱。
叶舒远万万没想到,一段险恶的水路和一场严重的晕船症,不仅改变了她的个性,也改变了他对她的感情。
见船行情况渐趋正常,又有御医给的药,他以为她不再需要他,但他很快就发现事实不是这样。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白天,当他在舱内看书时,她总会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就连疲惫地打盹了也不愿离开;夜里,在黑暗中,她会依偎着他,一如晕船严重时那样紧紧地抓着他,低声说:
“抱着我,船摇蔽,我会害怕……”而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总会生出一股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情。
现在的她文静安祥、温顺驯服,柔弱得让人怜爱,苍白得教人心疼。面对这样的她,他对他们绝望的婚姻又有了新的希望。
“格格,今天天晴,到甲板上走走好吗?”船过镇江后,运河水路宽敞,水势平稳,最难得的是天气放晴了。康嬷嬷心疼连日足不出舱的格格,要她出来晒晒太阳。
可坐在舷窗边的歆怡摇手拒绝。“不啦,我怕跌倒。”因体力尚未恢复,就算风平浪静,她仍不敢走在甲板上,因为此刻任何一点摇蔽都会令她晕眩和冒冷汗。
叶舒远出现在她身边,对她伸出手。“跟我来,你太苍白了,太阳会让你红润起来,我不会让你跌倒的。
歆怡看着已经十分熟悉的笑容,忍不住内心的热潮翻涌。这几天来,她不仅熟悉了他的笑容,也熟悉了他的怀抱、他的照顾和他的安抚,她从来不知道,被他小心呵护着会是这般甜蜜。
她越来越喜欢看到他的微笑,越来越依赖他。
因此,当看到他伸出的手时,她立即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间。
对她的信任,叶舒远很开心,更加小心翼翼地带着她走出舱房。
看着他们相携走上甲板,秋儿感慨地对康嬷嬷说:“额驸对格格真好。”“是啊,这是格格的福气,但愿他们能长长久久。”康嬷嬷欣慰地说,但额头忧虑的纹路依然深刻。
自这次后,陪歆怡到甲板上去的人不再是秋儿,而是叶舒远。
这天,他们漫步在甲板上,停在船首欣赏着四周的景色,叶舒远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身边的美人身上。与树木山水相比,她的美丽更为动人。
坝风迎面吹来,舞动着她的衣裙,吹散了发簪没能束缚住的几缕青丝。附近的岸堤、绿树和一幢幢掩映在绿树之中的青砖翠瓦的小楼,倒映在她明亮的瞳眸中。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喜欢看到她脸上那种充满依赖和信任的表情。尤其当她碰触他,或用那种探索中带着敬仰的目光看着他时,这种情感更为强烈。对一个曾让他厌恶的人产生这样的情感,他实在觉得惊讶。
歆怡知道他在看她,但她并不在意,她被眼前的景色吸引。远方天水交接处茫茫苍苍、一望无际,近处的河面上,无数船只往来如梭,船尾拖出的长长白浪仿佛是河面上盛关的雪莲花,然而,当她的视线由那一道道白浪移到船舷下翻腾奔涌的浪花时,刚好船只转过一个弯道,骤然产生的弧度让她身形不稳,翅起了一下。
一直注意着她的叶舒远立刻将她稳稳地扶住提醒道:“放轻松,不要看船下,看远处。”她双眉紧蹙,抓着他的手指用力得发白,但仍依他所言,扬起头来远眺,不一会儿,那种欲呕的感觉略微减轻,她回头对他微笑。“谢谢你,我好多了。”她柔柔的笑容令他的心也为之颤栗。他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已经对她动了真感情。
“你不必谢我。”他克制地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不,我要感谢你,还要向你道歉。”她望着他,并没有抽回被紧握着的手。“离开清口的第二天我就想对你说,可是……”她别开眼,看着船舷外的水面,长长的睫毛颤抖。“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迟了刘他的心一沉,握着她的手收紧。“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你对我的好太多,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言语可以表达那么多的感谢和歉意。也许,你可以不要再对我好,那样我就能慢慢报答你。”“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报答我。”叶舒远冲动地说。她的话出乎他的意枓,却又让他那么地快乐,如果此刻他们是在舱内独处,他一定会紧紧抱住她,用他此刻最想用的热烈方式告诉她,他会一辈子对她好!
而他的话同样让歆怡双眼一亮,可随即想到他待她如此不过是出于同情,她的眼神转为黯淡,平静地说:“我会报答你。”她眼里倏闪即灭的光彩并没逃过叶舒远的眼睛,他不理解其涵义,心想,也许是她身体不舒服的自然反应,便握起她的手开心地说:“虽然今天的太阳还没把你晒健康,但是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她确实累了,然而,这样的累并非来自,而是心灵。
她多想告诉他,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早已深深拨动了她的心。只要睁开眼睛,她就渴望看见他,只要伸出手,她就渴望触模到他。有他在,她就快乐,就觉得安全;看不见他,她就失落,就空虚。
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像他这样亲密地照顾过她,也从来没有任何男人得到过她这样全心的信任和爱。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发展也深深困扰着她,尤其当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依赖感越来越强烈时,她更加不知所措。
“不,我不能认真,他对我的好只是假象。”躺在床榻上,她对自己说:“我对他的迷恋和依赖,等我身体恢复后就会消失,我们的关系又会回到以前那样的平淡。现在他对我好,是因为可怜我,等我恢复元气后,他又会像以前那样管束我,对我说教,对我发火,因为他是那样的讨厌我。”他讨厌她!
饼去,这个认知只带给她小小的失望,从未真正困扰过她。可现在,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会如刀剜似的痛。
情感的苏醒犹如冰雪融化似地在她心里缓慢地发生着,初萌芽的感情在此刻更显得脆弱和娇女敕。
她以崭新的目光看待这个导致她情感大震荡的男人,在困惑与迷惘中剖析着自己的改变,在自怜与自怨中谨慎地品尝着快乐和痛苦,在期待与仿徨中感受着一份需要与爱的发生。
快到苏州的前个晚上,当叶舒远躺在她身边时引她自然而然地偎向他州在他的怀里寻找平衡感与安全感,而他也习以为常地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我想,我们是天下最奇特的夫妻。”她在他怀里轻声说。
“因为我抱着你睡觉吗?”“是的。”她不否认,心里却在想:也因为我们还不算真正的夫妻。
他低声笑了。“圣贤说:“床上夫妻,床下君子”,我们正是这样。”听到他越来越开朗的笑声,歆怡感到一丝甜甜的苦味:床上的夫妻是这样吗?
而拥抱着她的叶舒远也在想这句自己引用的圣贤语,并深知床下君子好做,床上夫妻则不一定好当。因此尽避喜欢她,并受到她美丽身体的诱惑,但他仍未准备好与她圆房。他希望当他与她成为真正的夫妻时,两人心中都不再对这门婚事或对对方有怨恋之气,他希望他们的付出是身心最完美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