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过校园,在两排古朴的老建筑物之间呼啸盘旋,再从木头窗缝钻进了教室。
下课钟响,同学们纷纷离去,郑雨洁拿起沉甸甸的背包,换到教室最里边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她打算在这里打发中午时间。
她从背包拿出一个包裹,放在膝盖上,撕开牛皮纸包装,这是她上课前赶去邮局领回来的,一直按捺到现在才敢趁著四下无人时打开。
一个古装美女的封面出现在她眼前,她心脏怦怦狂跳,极其小心地捧出一本书,前前后后翻阅端详一遍,唇畔逸出欣喜的笑容,再小心翼翼地以手,指掀开里页,从第一行仔细读起。
“郑雨洁!”
“哇!”
突来的一声大喊,吓得她手软,书本一下子拿不稳,她直觉就是要掩住封面,两脚不自觉动了一下,谁知整个包裹就掉到地上,散出了好几本书。
“哎呀!我的书!”她惊慌惨叫。
“我帮你捡。”张奇廷早就蹲了下来,大手捞来捞去,“你买这么多书?咦?怎么每本书都一模一样?”
“还我!”郑雨洁心急地说。
“你这么支持这个作家呀?买来送人吗?”张奇廷笑咪咪地叠好书本,双手奉还,顺便模走最上面一本,盯住封面,歪著头说:“余小捷?这是谁啊?我怎么没听过这位作家?”
“你别管,还我就是了!”
郑雨洁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大叠书塞进背包,连牛皮纸也压成一团,一古脑儿挤了进去,脸蛋微微胀红,伸手向张奇廷讨书。
“借我看看嘛!这封面还挺漂亮的。”张奇廷翻了开来,“是小说?”
“你不要看!”
“咦?你看的应该都是优良读物,为什么我不能看?”
“那那不是男生看的”要不是怕弄坏了书,她早就抢回来了。
张奇廷眼睛发亮,神色更加兴奋,“有限制级情节吗?看了有害身心?”
“不是啦!那是那是女生看的罗曼史。”郑雨洁好不容易挤出话来,在这个寒冬里,旱已热得全身出汗。
“哎呀呀!罗曼史!”张奇廷左手抓著书,右手往封面美女打了一个大巴掌,“我去租书店借漫画,看到你们女生在借小说,就是这种罗曼史啊!”他说著又啪啦啪啦地翻过书页。
那一巴掌打得郑雨洁心疼极了,又看他毫不爱惜地大剌剌翻书,急道:“你书还我,反正你也不爱看的!”
“谁说我不爱看?我一直想知道你们女生在看什么东东。”张奇廷坐在她前面,背靠墙壁,两只长脚搁到旁边的椅子上,将书的封面往右边卷起来。
“喂!你不能看”
“你们女生可以看武侠小说,为什么我不能看罗曼史?”
“要期末考了”
“你还不是在看?”张奇廷的大指头已经把书页捏出折痕。
“你、你、你要看也要好好看,不要把书卷起来!”郑雨洁的心头又疼了一下,哪有人这么不懂得珍惜书本!
“喔,不要卷?”张奇廷把书放在桌上,大手用力压了压,书还是弹起来合上,他再用掌缘在书本中间来回按压几下,终于把书摊平。
郑雨洁欲哭无泪,就当作是丢了一本书,拿了背包准备走人。
“郑雨洁,你去哪里?我买了便当给你吃。”
“我去吃饭,不吃你的便当!”背包被他的指头勾住了。
“我刚刚看你留在教室,想说有空可以问你会计,这个便当是答谢你这学期以来的谆谆教诲。”张奇廷递出一个便当盒,他自己手里也有一个。
她被大黑熊缠了一个学期,不管在教室、图书馆、甚至马路边,他总是能堵到她,她对这样的“偶遇”早就习以为常,倒也不介意多花几分钟教他功课。
其实他是一个很“好玩”的同学,总是带著大笑脸,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让人的心情不知不觉也跟著开朗起来。
张奇廷仍挂著大大的笑脸,“这是男生宿舍餐厅的菜色,你一定没吃过。”
“好吃吗?”
“当然好吃了,你看我吃得头好壮壮。”他殷勤地为她打开便当,撕开免洗筷子,放在桌上,“来!你吃,吃完再问你问题。”
“好吧。”她坐回原位。
也许是天气冷的关系,她想赶快吃个热腾腾的便当;也许是懒得一个人到餐厅吃饭,所以她接受他的“答谢”;无论如何,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热闹。
张奇廷也捧起自己的铁制便当盒,拿著一双檀木筷子,面对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他自备餐具?很有环保概念喔。
不过,教她面对魁梧健壮的大黑熊吃饭,她觉得压力好大。
“大黑熊,你坐远一点。”
“咦?你叫我什么?”
“我说你是大黑熊!”憋了一学期,她终于说出口。
张奇廷眼睛发亮,喜孜孜地说:“台湾黑熊可是保育类动物喔,我喜欢这个外号,这可比蜻蜓响亮多了。你知道以前大家叫我什么吗?蜻蜓!奇廷奇廷念快一点就变蜻蜓,就是那种飞来飞去、会在水面下蛋、蜻蜓点水的蜻蜓。你好像是台北的小阿,大概没见过吧?”他一边说著,还一边张开两手当翅膀乱拍。
“见过了!”眼前不就一只凸眼大蜻蜓?
“谢谢你帮我抬高身价,黑熊很稀有的。至于蜻蜓喔,每次看到就是一大群”
“好了,你不要在我前面喷口水了,我要吃饭!”
咚!张奇廷跳了起来,脚步划了一个圈,往前挪一个座位,这次倒很安分地坐好,再把那本新书拿到桌上,以手掌压了压,边吃边看起来。
郑雨洁不敢想像那本小说的惨状,恐怕这页糊了油渍,那页黏了饭粒──给他三分钟,新书变旧书。
她低头默默吃饭,反正他不讲话,她也不会主动跟他说话。
“郑雨洁!”十分钟后,张奇廷大叫一声,收起便当盒。
“你小声一点啦!老是被你吓到。”她第一次发出埋怨。
“这小说的女主角很像你耶!闷闷的,不爱说话,整天心事重重的。”
“哪有?!”
“你大概不会像她一样,觉得待在家里太闷,跑出去闯荡江湖吧?”
“你看就看了,问我做什么?!”
“我怎么觉得这个女主角的感觉很熟悉”张奇廷翻回封面,低头瞧瞧,又抬头瞧瞧,“咦?这封面画的就是女主角吗?不太像耶。”他拿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一个方块,像是照相取镜头,不停地转来转去,“嗯,应该拿你来当封面,那种闷闷的感觉就出来了。”
“什么闷闷的感觉?你不要吵我,我要吃饭!”
张奇廷耸耸肩,闭了嘴,又转回去看小说。
看了两行,他又不甘寂寞地拿出笔记本,开始涂鸦,几个圆圈画过去,出现一个摆出黄飞鸿架势的女侠,两团包包头,两只短腿弯成马步,圆圆的手掌捧了一本书,封面写著ECONOMICS,另一只手则也抓一本书,写上ROMANCE,眉头稍微皱一点,气嘟嘟的,像是她现在的表情。
“你看,左攻经济学,右打罗曼史,余小捷女侠出马喽!”他喜孜孜地捏著笔记本上边,献宝也似地秀给郑雨洁看。
“我又不是余小捷!”郑雨洁本能地否认。
“咦?这本小说不是你写的吗?”
“不是。”
“不然你买这么多做什么?不是要送亲朋好友吗?”
“不是,那是出版社送我”郑雨洁立刻住口,她说溜嘴了。
“出版社送你?那你就是余小捷了?”
“不是!我是帮朋友”
“嘻嘻,大作家,请签名!”张奇廷翻开书页,递过一支笔。
“我都说不是我了!”郑雨洁脸颊发热,恼得用筷子戳便当盒,“我要吃饭!你吃饱了,去做你的事!”
“好吧。”张奇廷抓抓金发,又转回身聚精会神看小说。
笔事继续往下发展,千金小姐离家出走,不幸在山野遇见坏人,这时出现一位落拓江湖、放荡不羁的豪迈大侠,他救走千金小姐,并且为她月兑衣疗伤,小姐又害羞又惊惶,只好让大侠模来模去
他已经猜到下面的情节了,接下来一定是小姐爱上大侠,然后大侠一定是她爹爹的仇人但也说不定大侠是她爹爹失散多年的儿子,她才是捡来的
“哈哈哈──”他一笑出声,就发现身侧投来的幽怨目光。
他马上以手心压住嘴巴。不能笑的,小女生一向忧郁沉默,对外在的人事似乎有点畏缩,这一笑会笑掉她的信心。
不过嘛,以他的观察,她并不那么忧郁,偶尔看她坐著坐著,就会露出奇怪的笑容;她也不是那么沉默,跟她讲话,她还是会适度的回应;那是畏缩自闭吗?不,她有几次下课想找陈骏达讲话──可惜讲没两句,忙碌的陈同学就会急著离开,她只好低下头,找个位子坐下来看书,不然就是背著大背包,踽踽独行到图书馆或回家去
啪!张奇廷用力拍下自己的脑袋。奇怪了,他为何这么注意她的举动啊?
最早他是诚心诚意找她,跟她说道歉;再来就是问她功课;她很用功,讲解十分详细,对他这个风雨交加的转系生而言,不啻是个良师益友──
益友?!嗯,他还不太了解她呢。每每看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打发时间,他总觉得她小小圆圆的身影格外孤独,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糟糕!小女生还在幽怨地看他,大大的眼睛里面好像有水在流动。
郑雨洁闷闷地说:“不好看就不要看了,书还我。”
“没有啊,很好看。”张奇廷急忙把书捧在怀里,以示珍重。
“那你笑什么?”
“我心情好就会笑啊!想不到我竟然有一个作家同学──”
“我都说不是我写的了,快还我!”郑雨洁脸蛋热呼呼的,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作家,她只是把自己的幻想写下来,投稿到出版社,刚好被录用而已。
“签名!”张奇廷又是笑嘻嘻地呈上。
“不签!”
“签啦!这样吧,你如果不好意思让人家知道你写小说,我帮你保密,不说就是了。”
“你千万不能说,一定不能说!”郑雨洁很慎重地说。
“嘻,承认了?我保证不说。来,我跟你打勾勾,一言为定。”张奇廷笑咪咪地竖起右手小指。
“谁跟你打勾勾了?又不是小学生!”
郑雨洁有点恼。写小说是属于她非常个人的私密事情,字里行间都是她的梦想,也是她小小世界里的心情抒发管道,甚至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如今她一不小心,竟然让大黑熊轻易地猜到了。
要是大黑熊敢说出去,她就来个死不承认蓦地,她心情一沉,就算别人知道了又怎样?一本爱情小说,就会让同学对她刮目相看吗?
张奇廷望著她的神情,知道小女生又忧郁了,忙以指节敲桌子,唤回她的注意力。
“郑雨洁,你在想什么?要是陈骏达知道你会写小说,一定会特别留意你。”
“留意我做什么?”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找他说话哦!我明白了,因为你写小说,所以也喜欢会写文章的陈骏达吗?”他试探地问。
怎么会被大黑熊看出来呢?郑雨洁惊慌失措地说:“你、你、你不要乱说!我才不会喜欢他,他在校刊写那个什么后现代、虚无主义、同性恋、自杀的东西,我都看不懂!”
“对啦!”碰地一大声,张奇廷用力拍下桌子,好像是甩开了心头的包袱,笑逐颜开地说:“我看到他的名字,想说是同学嘛,一定要给它用力读,结果一看到什么‘秋刀鱼在空中跳舞,我的心沉入三千公尺的北极海’,我就糊涂了。明明每个中国字都认得,怎么组合起来就变成外星文字?”
“他写的东西,大概只有他自己看得懂吧?”郑雨洁感到有些失落。
她何止不懂他的文章,其实她对这位男同学的印象也很模糊,只知道他有俊秀的外表,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呈现某种模不透的深度;当然还有那几篇令人肃然起敬的小说和评论,让她对他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距离美感。
可这学期看他专注做股票的模样,那些美感早已一点一滴地消失了。
“还是你的小说比较好看。”张奇廷热烈地说。
“你觉得大学生做股票怎样?”她莫名其妙地问他。
张奇廷一愣,没想到小女生会问他问题,他马上回答:“我不反对大学生做股票啦!我们有投资学、财务管理的课,也有股票投资的模拟比赛,我可以当作是一种学习,实际去了解资本市场的运作;但如果以赚钱为目的,我就大大的反对了。大学不过四年──我是念五年啦,要学的东西很多,光念书吃饭睡觉聊天打屁看漫画就没时间了,哪有空耗个半天去看指数起起落落?要赚钱还怕没机会吗?以后我活到八十岁,我还有将近六十年的时间可以大赚特赚,何必急在这么几年?”他口沫横飞说下来,比手划脚,又是把桌椅摇得咯咯乱响。
郑雨洁的想法和大黑熊不谋而合,她更讶异看似游手好闲、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他,竟也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
“所以,你转来经济系,就是要好好念书?”
张奇廷愁眉苦脸地,“就是呀!不然我随便念念、低空飞过就好了,干嘛辛辛苦苦找你,非得把问题问清楚不可?”
也不知道是谁辛辛苦苦教他问题了!郑雨洁又说:“你在数学系也可以用功做学问。”
“经济学比较有趣嘛!而且我修经济学原理之后,发现原来经济理论都是以数学为基础,像是微积分啦、统计啦,正好我念了两年数学系,转来经济糸就可以省一些工夫念书了,免得又去管理学院跟会计、管理、国贸纠缠不清。”
郑雨洁笑了,“你才说要认真念书,原来是来经济系偷懒。”
张奇廷不可思议地望著她的笑靥,她不笑时,看起来稚气;一旦笑起来,眉眼变柔,整张脸都亮了,仿佛带出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开朗面貌。
他这个学期以来,千方百计逗她,她不是被吓到,就是面无表情──现在不逗她了,她反而笑得开心又好看。
“请签名!这本小说就送我喽!”他顺势摆上她的小说。
“喔。”郑雨洁没有拒绝的理由,拿了笔直接签下自己的名字,才一落笔,就叫道:“哎!我应该签笔名!”
“没关系啦,签本名就签本名,这是我同学郑雨洁送我的,对不对?要是你签余小捷,人家还要问──哇!你怎么认识这个作家呀?”
“你一定不能说喔。”她不放心地又提醒一遍。
“请放百分之一万的心。”他拿起笔记本,撕开那幅“余小捷女侠”的漫画,笑脸迎人地说:“来!交换礼物。”
郑雨洁接了过来。她也不知道拿他多少张漫画了,他想到就即兴创作,表情动作各异,但一定会画出她脸蛋的特征,每回让她看了,就知道他在画自己。
至于手脚形状和发型,她随他去涂鸦,即使他把她画得EVERYDAY,她也不生气,倒是觉得可爱。他有时候直接拿给她,有时候看她懒得理他,就偷偷塞到她背包或夹到笔记里,她一张张收起来,放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
嗯,似乎这只大黑熊也有他细腻的一面。
她继续低头吃便当,张奇廷靠坐在墙边,照样毫不爱惜地卷起小说,眯起眼睛,皱起浓眉,一副关公夜读的认真模样,可两只熊眼却是骨碌碌转著,不时从字里行间向她瞟了过来。
爱风从窗缝钻了进来,轻轻拂过一排排的课桌椅,带动空气的翻腾,又从教室的另一边溜出去了。
爱假期间,郑雨洁一直待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
晚间七点半,她在房里敲电脑,听到大门开锁的声音,忙跑了出来。
“爸,妈,你们回来了?你们现在吃饭吗?”她的父母一向下班一起回家。
“雨洁煮饭了?”杨秋兰踢掉高跟鞋,开心地望向宝贝女儿。
“又给妈妈找到偷懒的理由了。”郑大升关起大门,拿鞋拔子挖掉皮鞋,递出手里的一个大信封,“雨洁,你的限时信,好像才投到信箱里的。”
“咦?”郑雨洁接过来,一见到那龙飞凤舞、很努力克制才不会鬼画符的字迹,就知道是大黑熊从嘉义家里寄来的。
明知道爸妈一定看过信封,并且多作揣测,她还是下意识地反转信封正面。
“谁寄来的?”郑大升把自己和老婆的鞋子放进鞋柜里,终于发挥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为父好奇心。
“啊!一个同学。”
“爸爸,你管是谁寄来的,洗澡去──记得衬衫领口要搓干净。”杨秋兰命令老公,自己也走向房间准备卸妆,跟女儿比了一个OK手势,微笑说:“雨洁,去忙你的,待会儿妈妈自己来热菜就行。”
郑雨洁心脏怦怦跳,精明能干的妈妈一定看出什么了,她立刻跑进房间,关起房门,按上喇叭锁,拿起剪刀,小心地抖好里头的信件,深吸一口气,再仔细地沿著封口剪开。
大黑熊寄什么东西给她?这么厚!她拿出信,出现了一幅熊式漫画。
一只穿上长袍马挂、顶著瓜皮帽的大黑熊拱手跟她拜年,笑呵呵的。
雨洁同学,恭贺新禧,我信守诺言,给你写了读书心得,好好看喔,本想用伊媚儿说,但为了附上我家人的亲笔读后心得,证明他们确实看过你的小说,还是寄给你,你慢慢欣赏吧!对了,我已经撕掉你的签名,这样他们就不知道是你写的了。
坚信自己是稀有财的张奇廷
这是哪门子的读书心得?!惫有,他竟然撕掉内页?!
她哭笑不得,继续往下翻,每一页信纸都有不同的笔迹,签上一个名字,旁边还有张奇廷的附注说明。
“你写得好可怜,我边看边哭,就算女主角的爸爸是男主角的杀父仇人,舅主角地不能这梳抛弃女主角啊,太狠了!惫好大团圆,好家在。张李好凉”
这是我妈妈,她最滥情了,看八点档会哭;看新闻讲到穷苦人家,她会哭;买菜人家多给她一把葱,她也感动得泪汪汪。
“文笔顺畅,故事感人,角色个性明显,戏剧性十足,但结构稍嫌松散,宜再加强锻炼。张奇美”
我大姊,她是国中国文老师,像不像改作文?
“抱歉,我毕业后就没力气看书了,封面很漂亮。王政弘”
我大姊夫,他最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老被我大姊骂。
“余小婕姐姐,我好喜欢你的小说,女主角很吃情(痴),男主角有偷偷在爱她,却要硬起心肠欺负她,呜!他们的命运太悲惨了。我希望以后去当明星,专门演命运砍柯(坎坷)的女主角,就会变成偶象了(这是亚洲象?还是非洲象?喔,是台湾象!)。我也好喜欢封面的漂亮女圭女圭,我跟小舅舅要你的书,他不给我,那我去书店买来,叫小舅舅拿给你签名,阿里阿多。王佳彤”
我大姊的大女儿,叫外甥女是吧?念小三,早熟的天才儿童一枚,可惜错字太多。她目前正在钻研红楼梦,看了一个寒假,还在看第一章。她跟我抢你的书,差点抢破了。嘿,她要你的书,自己不会去买?你给我的,我可要好好保存。
郑雨洁带著微笑,一张张地往下看,接下来是大姊的儿子、二姊、二姊夫、念小小班只会涂鸭的二姊儿子、二姊夫的妹妹、邻居阿珠──短短十几天内,这么多人看过她的小说?
手里的信件又回到第一张的“大黑熊拜年”。她凝视半晌,心底涌起一股暖洋洋的奇妙感觉。看到这么多人“被迫”写读书心得或封面心得,该不会是大黑熊寒假太无聊了,整逃冖著家人看她的小说吧?
她心情很愉快,躺在床上,再把所有的信件一张一张反覆翻看,包恬张奇廷在内,一共是十一个人,全家到齐咦?少了他爸爸?
叩叩叩──外头传来敲门声。
她飞快地将所有的信件丢进抽屉里,再将电脑萤幕的WORD画面缩到最小。
“爸,你洗完澡了?”她打开门,“我去帮你热晚餐。”
“妈妈在弄。”郑大升每回面对长大的女儿,总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心觉,他面孔硬硬地说:“你吃饱了?”
“吃饱了。”不是早就说好,她肚子饿先吃吗?
“今天没出去?”
“没有。”
“不要整天闷在家里,有空出去走走。”郑大升有意无意地瞄过房间,“在做什么?”
“玩电脑。”
郑雨洁一问一答,她知道爸爸是关心她,可父女之间就是无话可说。
“爸爸,吃饭啦!”杨秋兰笑咪咪地走了过来,“雨洁今天煮了酸辣汤,很够味呢,你去关掉瓦斯,把汤端到客厅。”
“雨洁一起出来看电视?”郑大升说。
“我要看书。”
“好啦!雨洁又不是小阿子了,干嘛叫她跟著我们一起吃饭、看电视?”杨秋兰推著老公离开,“去去!饭盛多一点,我今天被老总削了一顿,心情不好,要把他吃回来。”
“妈,工作很辛苦?”郑雨洁有些心疼。妈妈工作忙碌,始终胖不起来。
“吃人家的头路,就要学会吞忍啦!懊了,爸爸,吃饭去!”
杨秋兰来到客厅坐下,打开电视机,转到新闻频道,郑大升已经乖乖地从厨房端出晚餐,放在茶几上。
“妈妈,我有点担心咱们雨洁,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交男朋友好啊!这表示雨洁长大了。”杨秋兰开始扒饭。
“可是、可是好歹雨洁也带回来给我们看一看,看看那人是圆是扁。”
“你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你妈妈要你带回家,你又愿意了吗?”
郑大升一口饭梗在喉咙里,“我、我只是交往一下,还没有确定之前,带回去都是给自己添麻烦的。”
“就是啦!”杨秋兰舀了酸辣汤拌饭,“要不是我看你还满顺眼的,我也不会带你到我家。”
“话是这样没错。”郑大升想起初见岳父的战栗场面,暗暗冒了冷汗,“我们就雨洁这个女儿,我看她整天闷闷的,是不是暗坎很多事情不让我们知道?我怕她年纪小不懂事”
“别忘了我们才庆祝结婚二十一周年,雨洁都二十岁了,光阴似箭,我也老了,过几年就要退休喽!”
“妈妈,你还很年轻。”千万不能说老婆老,不然她又去化妆品专柜狂刷,买一些没用的瓶瓶罐罐,最后保存期限快到了,再每天逼他涂乳液敷面膜。
郑大升导回正题,严肃地说:“雨洁是大了,可我觉得她有点自闭”
“什么?!你说咱女儿自闭?!”杨秋兰一双筷子快戳到老公眼睛了,“她认真念书,也会帮忙做家事,有空看看小说、写写东西,这叫自闭呀?你不想想当年,你是不是比她更自闭?每天跷课就是埋头写新诗、读马克思、买党外杂志,差点被警总抓去拷问,还好是教官力保,不然你就去唱绿岛小夜曲啦!”
提起当年勇,郑大升不觉双目放光,“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还是戒严时期,我们学生时代做的事情,跟现在年轻人不一样啊!”
“对啊,退出联合国时,大家一起去摇旗呐喊,我发现你竟然哭了,啊──一个热血爱国青年的眼泪感动了我,从此跟你走上不归路。”杨秋兰一脸迷蒙。
什么不归路?!郑大升大口嚼著空心菜,电视新闻刚好播到某大学学生抗议画面。原来是学校给分过于严苛,以致被当必须重修,甚至二一出局,因此学生要求学校重新检讨给分政策。
郑大升摇摇头,“现在孩子的格局小多了。你看看,大学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念书,被当还怪学校啊?只会为自己的蝇头小利抗议,这个国家迟早没前途。”
“没这么严重啦!我下面那些新来的弟弟妹妹很认真学习啊,再看看雨洁,又乖巧又听话,我当年也这么文静呢。”
“咳咳!”郑大升差点呛到,很努力地咽下一口饭,转回正题:“我还是觉得雨洁太乖了。”
杨秋兰不服气地说:“那你要她怎样?去把头发染成奇怪的颜色?穿得破破烂烂的?在鼻子还是舌头打个洞,再挂一个铁环?涂蓝色白色的口红?还是没事去嗑药,三更半夜才回家?不然交很多男朋友,一个个带回来让你挑?”
郑大升永远没办法和老婆斗嘴,她可以撑住一个五十几人的业务部门,绝对是有好几把刷子的。
“我、我只是希望雨洁有空多出去看看”
“以后毕业了,还愁没世面看吗?学生时代难再得啊,趁现在有空,让她模索模索,多读、多看、多学,好好充实自己,不然以后出去上班──就像你,哪有时间念书?你说说,你除了报纸标题,这几年有认真看过一本书吗?”
“我天天看公文都昏了,这是力不从心。”
“爸爸,你老了。”杨秋兰很认真地看老公。
“唉!”郑大升不得不为年华老去叹口气。
在房间里的郑雨洁轻轻掩起房门,她本来想到客厅陪父母坐坐,一听他们聊起了自己,干脆竖耳偷听。
他们又是老生常谈,一个是把自己当掌上明珠呵护的老爸,一个是任其自由发展的老妈。她比较支持老妈的想法,认为自己有待时间来开窍可是,大学生涯都过去八分之三了,怎么老觉得自己还像个青涩的高中生?
她坐到椅子上,桌前墙壁贴了那张“余小婕女侠”的涂鸦,她向气嘟嘟的女侠笑了笑,再拉出WORD画面,继续敲敲敲打打她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