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晨光照耀山头,将绿树青草晒得一片盈亮。郁相思蹲在地上,拿着一截竹枝,小心地拨弄叶片查看。
郁姑娘好早起。
田公子,你也早。她抬起头,望向了站在金光中的挺拔身影,一点也不讶异他会爬上山头来找她,甚至可以说…她正期待着他的到来。
吃过寿桃了吗?她问道。
吃了。穆匀珑也蹲下来,瞧看她让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脸颊。阿甘嫂怕我们不够吃,还煮了一大锅稀饭。
昨晚睡得还好吧?她又低下头,拿着竹枝轻轻戳弄泥土。
一夜好眠。
咦?两位大哥怎么没有来?
我们三匹马吃掉阿骡七天的草料,他们割草去了。
嘻!郁相思笑了出来。一大清早,我哥看见阿骡疴了好大一坨屎,他好高兴。原来潘大哥昨晚帮阿骡按摩肚子,打通了肠胃,阿骡总算恢复胃口吃东西;可我哥又不高兴了,他嫌你们的马吃光阿骡的草料。田公子,我哥就是这样一条直肠子,生气就生气,开心就开心,说话也不懂拐弯,请你不要见怪。
不会的。穆匀珑昨晚亲见包山海的威胁利诱,也猜出了端倪。你们家曾经吃了宝香堂的亏,所以只要有人询问制香的事情,阿甘兄就有戒心?
嗯。郁相思站了起来,明朗的神情变得黯淡。
她站在屋后的山头上,迤丽而下的向阳山坡种满了桔子树,枝材冒出茂盛的表绿叶片,准备为今年的新桔开花结实;往前看去,是冒着炊烟的屋子;越过竹篱和小溪,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厅陵一重又一重,偶有小屋错落其间,然后才是远方沐浴在阳光中的青檀镇。
穆匀珑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晨光带着雾霭,青檀镇的房子像是浸润在水气之中,迷蒙似幻。
以前我家住在青檀镇上,开了青檀香铺。郁相思仍是看着远处,说道:我爹是第四代。生意很好,甚至有人从巴州城跑来跟我们订做特制的香。有一天来了一个人,他跟你一样,开口就谈香,我爹当他是知音,跟他结拜兄弟,聊了很多做香的事情。
不用说也知道那人是包山海。穆匀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阿甘兄没拿菜刀赶他,已属万幸;而她对他的信任,又让他感到窝心。
有一天,我爹忽然发现高祖爷爷传下来的香册不见了,他以为是让虫给蛀光,还好调香的方子早就记在脑袋里;然后,巴州那边渐渐不来买我家的香了,我爹也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只做镇上的生意;可到后来,他连香料都买不到了。他走了一趟巴州,才发现香料来源全让宝香堂控制住,而且还做出了香册上的独门香品。当我爹知道包山海就是宝香堂的少主人时,那种被欺瞒背叛的感觉…唉。
她轻声一叹,朝阳也变得黯然无光;她又道:包山海要我爹跟他合作,我爹气愤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做事不光明正大,要学功夫就跟他学,何必偷呢,而且又为了赚大钱,切断整个香料市场。我爹不愿意向他们进料从而哄抬卖香的价钱,只好转托一家船行,请他们买香料过来。可他们毕竟不是行家,不是买到次货,就是要花更多的钱,我爹又坚持不涨价,最后,连镇上的屋子都卖掉了,搬来这里改以种桔为生。
你爹放弃,不做香了吗?
不,他从来没有放弃。她绽开笑容,阳光也亮了起来。我和哥哥不是还在做香吗?你过来这边,瞧瞧我爹做的树。
山头的正中央,种了七、八棵矮树,树干细弱,枝叶稀稀落落的,完全不比山坡上绿油油的桔树。
既然香料来源有困难,我爹就自己种。田公子,你认得出来吗?
这个嘛…穆匀珑有点头痛。要他分辨香味,他驾轻就熟,但要香粉长到树上变回原形,这就是大难题了。
郁相思本想考考他的功力,但一看他皱眉,忽地心头一紧。
一大早就别皱眉头了,你好像常常皱眉喔,眉心都有细纹了…她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他看,忙低下头模着树叶。
我有皱纹?他露出微笑,拿指月复轻抚眉心。
哎,我来跟你说,这株是蜜香树。她转回正题。
蜜香树?可以结出沉香的香木?他仔细观看仅及腰间的低矮树木。这里种得出来?
是种出来了,但山间潮湿,又不如南方天气热,日晒足,就算树木一年年长高,但能不能结出香脂,还是未知数。
结出上等沉香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甚至百年。
是呀,要是等三、四十年,恐怕我们早就撑不下去了。她绕着几棵树走去,一一指认。这株是檀香,绝对及不上波罗檀香。这是豆蔻,应该是最好种的,可开了花,却结不了果,根本就不能拿和迦罗国的肉豆蔻相比较。
这里确实不适合种植香树。他以指头拂下叶片上尚未蒸发的露水,沉吟片刻,又道:上等香料多来自海外,只能让少数商船掌握来源,青檀镇深居天穆国内陆,又得河船运送,若被切断货源,除非从南方山区送来本土的香料,此外别无生路。唐瑞知道这事吗?
唐大人?她不料他会提起知府大人,无奈地笑道:他知道有什么用?宝香堂是大香料商,他们将香料批了出去,巴州城方圆百里,除了我家,每家香铺都不愁货源,更何况他们也没阻止我们另找生路,他们又没犯法,我爹从来不指望告官。
穆匀珑明白这种地方官商的微妙互惠关系;商人让市面富庶繁荣,官府看起来也是政通人和,但其实里头还有很多看不到,或是被牺牲掉的,令人无法理解的黑暗面。
应该还是有办法解决宝香堂垄断的局面…他思索着。
当然有办法。刚刚田公子不是说,可以从南方山区运来香料?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转向西边阳光直射的大片连绵大山。一样是走陆路,为什么不往西南边走?运来的香料还会更好呢。
走大山到波罗国?他被她的想法震撼了。
是啊。原来的运送路程走海路又走河路,绕了一大圈,耗费时间,不如直接从陆路切了过去。我看过地图,足足省了十之七八的里程。
可是山高险阻,道路不通,还得找人,找马队。
埃船一样会有风浪啊。她充满信心地道:山高,就爬过去;路不好,就得有人打通。若顾虑太多,就没有走出去的那一天了。
郁姑娘好高的志气。他简直要刮目相看了,很难想象在这偏远小镇的姑娘有如此远见,而且…这应该是由朝廷来做的事。
对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这两年在东海造了二十艘海船,只顾着海路,就没想到要打通西南边的香路呢?
呃…他赶紧解释道:因为东琉国海盗侵扰数年,严重影响到沿海百姓日常生活和捕鱼生计;乱事平定后,朝廷认为应该加强海防巡守,所以才造了那么多艘船。
原来如此,那还是让朝廷去忙要紧的事吧。她遥望西南方高耸的大山。都初夏了,本来我打算初春雪融时出发,刚好遇上唐老爷子作七十大寿,所以便延迟了,本打算过几天就…
她欲言又止。过了几天,他也离开青檀镇了,她为什么会以为他会留下来,然后她就不想出门了呢?
你哥哥会让你出门吗?他问道。
我想出门想了好几年,他拦不住,其实是他过年前成亲了,有嫂嫂帮他洗衣烧饭,我才能放心出门。她掩嘴笑道:其实呀,我哥是想要我安分嫁人,但我只要搬出爹的遗愿,他就没话说了。
沙满福怎么说?
做啥提他呀?她一不小心,扯下了一片树叶,懊恼地道:他当然不愿我去了,还说他要想办法找香料货源;可他去了几趟巴州,也模不出头绪,更别说他会去其它地方找货源了。
他们也是关心你。他不得不说。毕竟一个姑娘家要走出一条香路,谈何容易?甚至一个夏季也可能走不完。
总得先去探路。我也是爱惜性命的,待天冷了,半路就折加固;今年走不完,明年还可以走。而且有了经验,知道该带什么上路,走哪一条路径,或许五年,也或许十年,就可以走出一条香路来了。
郁姑娘啊。他长叹一声。
你也不以为然?她略感失望。听不出他叹气的意思,但仍稳住自己的气势,张大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不,我想跟你一起去。
啊?她澄澈的瞳眸里映出了一个同样眸光坚定的他。
原以为,他也会像常人一样,笑她自不量力,或是极力劝阻她的行动,毕竟她经过深思熟虑,搜集各方资料,也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澳费的不只是金钱、人力、物力、心力,甚至是姑娘家的青春岁月;但一想到能让巴州百姓有更便宜,更上等的香料,这一切就值得了。
他真能懂她的心愿?
你随便说说,哄我开心罢了。她故作轻松,反正他就要离开了。
你不是随便说说,我也不是随便听听。他语气认真。
朝廷众臣从来没人提及西南香路的商机,一个没走出过青檀小镇的山村小泵娘竟能为他壁划出一张巨大的蓝图,点燃他的雄心壮志;她的勇气,她的志向,她的决心,在在令他激赏。
若财库充盈的朝廷不能为她达成打通香路的心愿,还有谁能?
他的目光不觉变得恳切而热烈,月兑口而出:相思…
怎地喊她名字了?她脸蛋一红,立即转过身,蹲了下去,拿起竹枝比划着。喂,小心别踩到上我栽的树苗。
是。终于将梗在喉头的芳名喊了出来,这就像是宣示了他占有权;他心情大好,微笑掀起袍摆,也蹲在她身边。
咦?她转头看他,朗朗笑脸近在咫尺,害她又不好意思看他了。
你身上带香包吗?从昨天就透着一股香味。
有吗?我没佩香包。打从昨天早上拿下香袋后,他一直没再配挂回去。他举起手臂闻了闻,去是怎样也闻不着。我昨晚抹了身,也换了衣服,难不成是你的桔子香?
不是房间的桔香。她用同样的话笑他:你这也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了。
那你说说,这是何种香味?
我没闻过这种香味。她不香不凑脸过去。细细嗅闻。味道很淡,有着透心凉的冷意,好像从千年地底挖出来的冰决,可那香气散到肌肤里,就融成了湿润体香,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他知道她在形容什么了,也再度惊叹她对香气的敏锐观察,要是这个天分埋没在这片山野里,实在太过可惜。
两天的祭天大典里,他终日置身于灵犀香的氛围里,那神圣的清芬早已沁入他的肌肤;记得过去父皇从天首山回来时,身上也带有这个气味,往往要过一两个月才会散去。
这是天首山独有的灵犀香。他不瞒她,告知答案。
哇!她惊奇地睁大眼眸,黑瞳滴溜溜地。田公子说的是当今皇族祖地天首山所产的灵犀香?
是的。他真爱看她睁大眼睛的天真模样啊。
这不是皇帝他家才能用吗?她还是难以置信。
在京城也买得到。他撒了个谎。
真的?我从来没用过灵犀香。她转为兴奋,期盼地道:那我可以托你买吗?会不会很贵?十两银能买到几两香?
我下回过来,再带给你。
他下回还要来?她知道自己脸又红了;或许,她也不只期待罕见的灵犀香,更期待再见到他翩翩到来的身影吧。
她又拿竹枝低头挖上了。穆匀珑大胆而态意看她;阳光明亮,她柔白脸蛋透出娇美的女敕红,就像是一朵为他绽放的火红蔷薇,鲜艳、夺目、芬芳、毫无疑问地掳获了他的心。
你昨天本来就要送我半斤立雪香,怎地后来进了门,就忘了?
我急着去唐老爷子那里,一下子给忘了。她用力戳上,不知道在挖什么洞,语声略带娇嗔:你若真想要香,自然会讨。
如果我不好意思讨呢?
真正喜欢的人,厚着脸皮也要讨的。
是的,我很喜欢。他凝望她红扑扑的粉脸,沉稳地道:所以,我等你,从昨天等到今天。
你要走了?她很镇定地问道。
心情怎能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地面?他才语焉不详地说喜欢,然后讨了香,就要回去那好远好远的京城了?
她不自觉地望进那双始终锁定她的眼眸,喉头梗了一下,就像昨天在唐府大厅忽然不见他人影,有着重重的,说法上来的失落。
四目相对,安静的山头上,日影跃动;心念也浮动,她所有的情绪皆让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流泻出来,完完全全让他看到,知晓了。
我舍不得走。他逸出一抹柔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她垂在背后的长辫子,好似在安抚她惶躁的心情。
呀!她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将辫子扯回身前。
相思…他站在她身后,竭力抑下再去碰触她的冲动,怕吓着了她,却还是忍不住再度呼喊她的名字。
你想看我做的香吗?她回过头,逸出一抹娇羞的微笑。
当然想!他笑了开怀。
大片日光洒落山头,小小的树苗经过清晨露水的浇灌,此刻挺直了细干,舒展女敕叶,抬头迎向旭日的抚触,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阿甘嫂打开米缸,舀了好几构米到饭桶里去。
小茉,小茉。郁相甘喊着老婆的小名,蹑着脚尖跑了进来。
他们有怎样吗?阿甘嫂也捏着嗓子小声问道。
没有。郁相甘手脚比划着。一个坐在桌子这边,一个坐在那边。小思拿出一样香,他就拿来闻,猜里头的成分;不然就是点香,两个也不多说话,好像在参禅,害我好想敲木鱼给他们听。
是不是他们知道你在外面偷看,所以不讲话了?
我才不偷看!郁相甘声音大了。我光明正大走进去,一会儿搬香,一会儿插嘴,教那小子知道还有我这个哥哥在,不敢乱来。
你真是的,难得小思遇上懂香的田公子,让人家聊聊不是很好?
他说不定是包山海派来打探的细作。
你还在怀疑?阿甘嫂加了水,开始淘米。我看田公子比包山海更有钱、更有派头、那碎渣请不动他啦.
说的也是。那小子好像会发光,不管站在那里都很醒目,京城的人都长这样的吗?郁相甘狐疑地搔搔头,看着老婆倒下洗米水。你洗这么多米干嘛?也许他们待会儿就走了。
多煮了,留着下顿吃不就得了。阿甘嫂又淘起第二逼的米。再说人家帮我们医好阿骡,请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
懊吧。郁相甘又搔搔颈子,小茉说什么就是了。看他们也不像是坏人,我昨天好象太凶了。可是小茉呀,你看那小子,怎老是直勾勾盯着咱小思?
这跟你看我的眼神一样。
咦?
笨蛋!阿甘嫂往他身上拍了一个湿手印。他喜欢咱小思啦!
吓!郁相甘一惊,非同小可,就在厨房蹦了起来。不行!他家里做什么营生,人品选样,爹娘怎样,我们统统不知道。哎唷!也不知道他娶妻了没,我去抓那两尊门神问问。
算了,我昨晚烧水时,问过姓孟的那尊门神了,他就是笑,什么也不说,对主子爷倒是挺忠心的。
这么神秘,还敢喜欢咱小思!我们家的小思可是要嫁给…
提到妹妹的婚事,郁相甘立刻苦恼起来,来回走着,差点踢翻灶边的柴火,他赶忙跳开,敲着脑袋道:沙伯父跟我提过好几次;还有,满福每回见了我,就要问小思的意思,可是…
唉!小思要是肯嫁满福,早就嫁了。阿甘嫂摇摇头。
唉!郁相甘也跟着叹一声,十分伤脑筋。满福人不是不好,伯父伯母人也好,他家有恒产,嫁过去不吃苦,可是、可是呀…
是咱小思太好。阿甘嫂说了出来。这么灵秀的人儿,心思比你的头发还细,满福那大而化之的傻性子怎会懂了。
我的头发很细吗?郁相甘拉下一根头发,拿指头抿了又抿,不解地道:嫁得好就好,还懂什么心思不心思的?
真是奇怪!明明是兄妹,你的心思倒比这只饭桶还粗。阿甘嫂将饭桶摆上了灶台。难怪小思可以变化香味,做出一堆奇奇怪怪的香,你还是只会做爹传给你的功夫。
小思聪明嘛,可她总不能不嫁。郁相甘担忧地道:每回瞧她在看爹留下来的地图和方志,我就害怕。她该不会真去探那条香路吧?
她也是想完成爹的心愿。
她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一个姑娘家…
喂,姑娘家不能立大志,做大事吗?阿甘嫂擦了腰。
能,能!郁相甘赶忙抱住老婆,笑咪咪地道:像小茉你从小就立下大志,以后长大要嫁给我阿甘,如今终于心想事成喽。
死相啦!阿甘嫂猛拍他的手背,笑得花枝乱颤。去,去抓只鸡,宰来请客人。
哇!吃得这么好!郁相甘不肯放手,一张圆脸埋进老婆肩窝里。嘻嘻,还是小茉最好吃了。
臭阿甘,大白天的做什么…
娇叱声消失不见,厨房门边的帘子轻轻一颤,随即放下来掩紧了。
郁相思拿着茶壶,脸红心跳,一转身,却又撞上站在她身后的他。
你怎么也来了?她吓了一跳,声音压得很低,立即挣开他轻扶的手,快步走离帘子,怕惊动里头的人儿。
你说要倒茶,我坐着无聊,跟着过来。穆匀珑如实道来。瞧你站在门边听得入神,我也不敢打扰。
她听去了多少兄嫂的对话?郁相思已是面河邡赤,忙将茶壶放在桌上,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没有往右边的制香房,而是穿出竹篱,往溪边走去。
兄嫂成亲以来,她不知撞过几回他们亲热了。她非礼勿听,总是自己躲了起来,想也不敢想男女这间的那回事。
罢才她和他待在制香房里,虽是正襟危坐地焚香,闻香、谈香,但只要她一抬眼,就会对上那又灼热的眼眸;若此刻再教她回去那儿,与他孤男寡女面对面坐着,恐怕会让全身烫热的自己烧了起来吧。
小声潺潺,长垂的柳条拂过水面,带来一丝清凉意。
她不必回头,也闻得到身后一直尾随着的灵犀香;两位护卫大哥拉了三匹马和阿骡,正在溪边帮它们洗澡刷毛。
她挥手跟他们打了招呼,再蹲下来洗手。
我在制香房待久了,就会来溪边走走。她顺便拿水轻拍火烫的脸蛋,跟着溪里她身边的倒影道:水边多风,可以将沾在头发、身上的细碎香粉吹走。
香粉飘到溪里了。穆匀珑蹲在她身边,也将双掌浸到溪里,久久不拿出来,微笑道:这条溪一定很香,就叫香溪吧。
要是溪里都是香粉,鱼儿也活不成了。
沾了香的鱼,就叫香鱼。
怎地胡扯了?她站起身来,不料一串柳条从她脸上指拂了过去,尖细的柳叶痒着她的鼻孔,令她不由香—嗨糗,嗨糗。
炳哈!他笑得开心,这两声轻软的喷嚏真是好听啊。
你笑什么呀!她窘得跺脚,干脆躲进了茂密的柳条里。
不是伤风吧?他拨开柳枝走了进来。
不是。柳荫里十分凉爽,交错的枝条遮避了他直视的目光,令她感到自在些了。
我家弟弟有个毛病。她的两声喷嚏引起了他的话题。每到春天气候稍暖,百花盛开之时,总是鼻塞打喷嚏,十多年了都治不好,什么气味都闻不到,不知道有没有偏方可以帮他?
懊可惜。她语带惋惜。他闻不到你喜欢的香味?
闻不到。
这方法应该管用。你拿艾草、薄吧、冰片、樟脑、甚至生姜、辣椒,反正越是有气味的越好,全部捣成泥,抹在比线香还细的竹枝上,伸进鼻子里通一通就成了。
这…管用吗?实在有点骇人听闻。
不就是偏方吗?我娘都是这样治我和我哥的。她眨眨眼,笑意甜美。要不待会儿我帮你捣一盅。给你先试试。
不了。他敬谢不敏,伸出了指头,笑着往她脸上比了比。
她疑惑地模模自己的脸,竟然就在鼻间模到凉凉的水。
哎呀!懊丢脸,她窘迫的跑出柳荫。
正想快步躲回屋子时,小径那头跑来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顶轿子。
小思!小思!原来是常常过来的沙满福。
郁姑娘,我来了!轿帘掀开,唐友闻也猛挥手。
穆匀珑走柳条荫,笑意盎然,踩着稳定的步伐走向屋子。
今儿的午饭桌上格外热闹,除了郁家三人,还三个客人,另外两尊门神,则是自个儿端了饭碗到旁边吃。
郁姑娘,郁大哥,郁大嫂。唐友闻捧着饭碗,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眼睛却只放在郁相思身上。让你们请这一顿饭,真是多谢了。
他不知道路,我带他来的。沙满福面无表情。本想监视唐大少爷,没想到姓田的贵公子还没走,而且还在小思家过了一夜。
没送小思回家实在失算!他用力捏紧筷子,将一块鸡肉夹得出油。
埃满哥,你爱吃我家种的青菜,多吃些。郁相思招呼他。
小思知道我爱吃的菜耶。沙满福得意地道。
穆匀珑不说话,专心吃饭。
今天我来,除了向郁姑娘道谢外,还有一件要事。唐友闻又道:
郁姑娘的做香本领,实在让小生受益匪浅。没想到姑娘能将无形的香味塑成有形的香印。这鬼斧神工的技世堪称是一绝啊。
滴滴咕咕说些什么啊。郁相甘觉得听这位少爷说话,好累喔。
郁大哥,你们家的好运来了。唐友闻倒是颇为敬重美丽姑娘的兄长。我爹说,当今皇上今年极可能大婚,他打算准备贺礼。
笔帝老儿什么都有了,还要人家送他东西?郁相甘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道。
坐在门边板凳吃饭的孟敬和潘武瞧了过来,帮主子爷瞪他一眼。
唐大人想送香?郁相思问道。
这都要感谢郁姑娘惠赐灵感。我爹昨儿见了你的香印,忽然想到可以做一对龙凤香塔。唐友闻放下筷子,比了起来。普通的香塔就是一座小尖塔,没什么特别;既然皇帝是龙,皇后是凤,那就做一、两尺高的塔,各攀一条龙凤在上头,好看讨喜,有烧出香味。
这么大?要捏塑龙凤在上头,还要送到京城不崩坏,需得好原料和好手工,也需要时间来做。郁相甘猛吞下饭,注意到了这个话题。
请问大少爷,唐大人决定给我做吗?郁相思先问道。
我当然是力劝我爹让姑娘来做这份特别的大礼了。唐友闻神色慨然,用力一叹。可昨晚我爹在寿筵提及,宝香堂的包老板立刻说他们会做。我爹想了想,毕竟宫廷大礼兹事体大,他想请宝香堂和郁姑娘个别试做,再做决定。
我不做,郁相思回答得很快。
小思,送给皇帝老儿的大婚礼物耶!郁相甘有兴趣了。这是打败宝香堂,让我们郁家扬眉吐气的好机会啊!
扮,只是试做,并不是决定让我来做,我不想花这个功夫。
说不定唐大人喜欢,就让你做了。
扮,这事没那么简单,就像大少爷说的,兹事体大,要做皇帝的大礼,就得用最好的香料,而且可能一再试做,重做,耗用量大,我们拿得到那么多原料吗?宝香堂不会阻挠吗?好,就算我去海州找香料商,亲自选料买了回来,这来回,又知耗上多少时间了。
宝香堂不是大香料商吗?唐友闻不忍姑娘费心,立刻献计,这样吧,与其竞争,不如合作,我出面要包老板提供原料,你们两家…
斑哼!接连两个重哼从郁相甘和沙满福的鼻孔喷了出来。
这合作…不好吗?唐友闻不知道说错什么。
跋作?最后还不是让姓包的强盗整碗端去?郁相甘气道。
唐大少爷,你初来青檀镇,不懂事就别说话。沙满福很不客气,管他是大官的神气儿子,不过是一个妄想小思的书呆子罢了。
大少爷也是好心给我们机会。郁相思缓颊道。
小思,你不是很喜欢尝试做新的东西吧?阿甘嫂问道。
嫂嫂,我想皇帝大婚的贺礼一定很多,说不定就收了起来,或是随便点了,我是做香的人,总希望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能被好生对待。
先出名再说,还管皇帝老儿烧不烧你的香!郁相甘急道。
扮…郁相思顿了一下。这种锦上添花的事,宝香堂一定很乐意去做,我另外还有重要的事情。
小思!郁相甘、阿甘嫂、沙满福变了脸色,同声大叫。
已经入夏了,我再不走不行了。
小思,你听哥哥说,你一个姑娘家…
扮,皇帝不愁没人送好香给他,可巴州这边的百姓也要好香。郁相思神情坚定。不单单是我们用来制香,还有很多入药的香料可以压低成本,这样大家就能安心买药治病了。
阿甘兄,阿甘嫂,沙兄。穆匀珑慢条斯理地放下饭碗,开口道:
请你们别担心,我会陪相思姑娘一起去,确保她一路平安。
吓?郁相甘和阿甘嫂大吃一惊,有进展得这么快吗?
沙满福几乎口吐白沫。才一夜之间,就已经风云变色了。
郁相思也是心脏剧跳,虽说他早先也讲过同样的话,但他就这样在兄嫂面前说来,等同宣示了他的承诺。
从此在那些未知的路上,有他相伴,她终于能实现梦想?
郁姑娘要去哪儿?虽千万人,吾往矣!唐友闻好紧张,他怎地这么辛苦,才从青檀镇追了过来,又不知要追到什么地方去,忙迭声问道:
需要马车还是轿子?尽避跟我说,什么时候出发?
我还得帮立雪寺做上二十斤香。郁相思望向给她承诺的他,回答了唐友闻的问题。明天做完,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