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镇上,沙记药铺。
沙满福站在柜台里,以警戒的眼光打量那位从京城来的贵气男人。
扒,骑黑马,带随从很了不起吗?就可以站得如此靠近小思妹妹吗?
“满福哥。”软腻的声音带着疑问。“这好像不是波罗檀香。”
“就是铺子最贵的波罗檀香啊。”沙满福弯下腰,用力嗅了嗅铺在纸上的香粉。“是我亲自去仓库拿,亲手花一个时辰碾研出来的。”
穆匀珑伸出手指,轻轻拨散细致的香粉,又将沾了香粉的指头凑到鼻际嗅闻,肯定地道:“这是南方山区所产的粗白檀。”
“你别胡说。”沙满福很不满地道:“我怎会拿次货欺骗小思?而且唐家都交代了,为了印出最好、最香的寿字,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香粉。”
“满福哥,你要不要瞧瞧拿出来的罐子?”郁相思婉言提醒道。
“我从小学习药理,能辨别上千钟药材”沙满福弯下腰,从柜台下面抱起一个陶罐。随意瞄向上头写的文字,突然眼睛一瞪,大惊失色。
“哎呀!我还真磨错了!小思你等等!”
他头也不敢抬,忙抱着陶罐,掀开后头的帘子跑掉。
郁相思抿唇一笑,熟练地折起纸张,包起香粉。
小小的药铺里,尽是浓厚的药材味道,身处其中,甚至很难闻出眼前茶水的味道;但,她却闻得到身边男人独特的冷冽阳刚气味。
他忒大胆!就这样放胆地凝望她,说话动静之间,视线须臾不离,像是一条紧紧纠缠的线,透过他幽深的黑眸,瞬间缚住了她的心。
山间小镇,难得一见俊伟男子,说她不脸红心跳是骗人的;而与他谈香,更是如遇知音,从来就没人能跟她聊得这么深入,哥哥不能,满福哥不能。他甚至能辨出她头发上淡不可闻的木犀花香
她默默写下名字,心里只想着缘尽于此,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他竟坐在路口的大石头上,面带微笑在等她。
然后呢?他寻香而来,买香而去,终究是个过客罢了。
“田公子,你别误会满福哥。”她定下心,觉得自己应该做些解释。
“他不是故意蒙混,他真的是拿错了。”
“我明白。”穆匀珑十分理解。能磨上一个时辰,闻着截然不同的香味还没发现拿错了,这位沙掌柜真是学艺不精。
“郁姑娘是要掺檀香来印寿字?”他转而问道。
“是的。”
香印,就是使用现成的印模,将松散的香粉挤压结实,压印成一个吉祥字或图形,并且兼顾持续燃烧而不中断的实际功能;由于香粉一碰就会垮掉,因此印香者的功夫也就格外重要。
“有印模吗?”穆匀珑又问。
“没有。唐家希望印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大寿字,做不出模子来。”
“这么大的字?”
“唐老爷子德高望重,他儿子又是知府大人,当然要印大字了。”
“知府大人?”穆匀珑迅速思索。“是巴州知府唐瑞?”
“是呀。听说唐老爷子爱山水,住不惯巴州城;唐大人孝顺父亲,帮老爷子就近在咱青檀镇买了一栋宅子,这会儿七十大寿,也要办得热热闹闹的,让老人家开心呢。”
“原来如此。那么,郁姑娘不用印模,又要如何印出这个大寿字?”
“我有这个。”郁相思露出甜笑,从随身背袋拿出一大块布片。“我将一般大小的寿字印模拓了下来,在纸上画九宫格,再放大到三尺见方的布面上,剪下寿字,拿到唐家描出外框,这就成了。”
“郁姑娘好巧思。”穆匀珑小心打开折叠的布面,正是一个剪好的大篆体寿字。但他的疑问却更大了。“你怎么压印香粉成形?”
“用这个啊。”郁相思又从背袋掏出两块木头,语气更为昂扬。“你瞧,这长形可以两边一起压,上头再压一块,这不就成了一个模子?还有这个有点圆弧的,是我哥帮我刨出来的。”
穆匀珑又拿起一块木头端详,笑道:“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难怪郁姑娘不肯让我帮忙背着了。”
“我背得动。”郁相思忙伸手拿回她的道具,一张粉脸瞬间涨红。
提着的香粉很重,背着的木头也很重,但她还能应付,却在路上停下换手时让他给夺走了。
她以为他会交给他的随从,但他只是稳稳地提着桶子,走了几步路,还问要不要给他背布袋。
她没有回答,扯紧了沉甸甸的麻布背袋,低头往前走;在不算短的山路上,他们安静地走着,后面两个随从几乎没有声音,唯有叩叩的马蹄轻响与山谷沙沙的春风相唱和。
“小思,我拿来了。”沙满福大叫,掀起帘子,献宝也似地将陶罐拿得高高的,兴高采烈地道:“你看,我没拿错。”
“这回拿对了。”郁相思瞧看上头写的文字,露出笑容。
“阿尼,快过来帮忙,你小思姐姐急着用。”沙满福打开盖子。
“来了!”无聊得在看地上蚂蚁排队的小学徒立刻跳了起来。
“果然是波罗老山檀香。”穆匀珑闻了闻,点点头。
“当然是波罗老山檀香!”沙满福很不客气地瞪他一眼。
“满福哥,我先去唐家忙,你待会儿送过来?”郁相思道。
“我和阿尼一起做,两刻钟。”沙满福已经将檀香片倒进碾药槽里,语气紧张。“两刻钟就送过去。”
“好的。”郁相思又叮咛道:“满福哥,千万别迟了喔。”
沙满福痴痴地看着小思妹妹走了出去,憨憨地坐到了木凳上准备碾药,一双手握住了切刀把手,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咦?那个姓田的公子也跟着小思妹妹走了?
切!他用力剁下切刀,动作也快了。切!切!切!他得赶紧切碎磨粉,赶着去唐府了。
唐府大厅,仆役各自忙碌,抹椅子,结彩带,摆盆栽,放点心,每个人来来去去,皆是小心避开大厅门前的一张大方桌。
寿筵要傍晚才开始,陆续上门的贺客让唐府管事带去休息喝茶。穆匀珑不请自来,没人理他,他也乐得站在门边,专心看郁相思印寿字。
大桌上铺满了她所调制的香粉,她以手掌轻轻拨拢到描好的寿字框里,再拿她特制的木头挤压,填实,塑型,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开木头。
她的手法极轻,甚至大气也不敢喘上一个,两条长辫拿一块帕子兜拢扎起,方便干活儿的窄袖口也拿布条束起,为的就是不要碰坏了字形。
一个立体的寿篆渐渐浮现桌面,穆匀珑替她憋着的一口气还是不敢放松;心情就有如他亲自弯身在桌前印香篆似地。
他身边的沙满福也很紧张,一张嘴忙碌极了,说个不停。
“我从小就和阿甘,小思一块儿玩,你知道的,这叫做青梅竹马。”
穆匀珑笑而不语,这是怎么了?挑战意味十分浓厚喔。
“你看小思很厉害。说起做香,我也懂得不少,本来还想拜小思她爹为师,要不是我爹要我继承药铺,现在就可以跟小思一起做香了。”
“嗯。”还好没有,他那出行个性会让郁姑娘伤脑筋吧。
“我们两家有整整五代的交情。”沙满福又强调道。“唉,要不是小思她爹去得早,说不定我们两家就结为亲家了。”
穆匀珑心头一跳!他今天初来乍到,完全不了解她的一切,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有婚配,竟然就一路跟到了这里。他什么时候做事会如此冲动了?
彬者,不是冲动,而是天神应允了他的祈求,引导他随她走了下去?
门外闹哄哄的,一群宾客簇拥着一个衣饰华丽,昂首阔步的年轻俊秀公子走了过来。
“寿字印懊了吗?”那位公子跨进门槛就问。
“郁姑娘。”唐府大管家神气地介绍来人的身份。“这位是我们家的大少爷,他先过来看大厅的布置。”
“唐大少爷。”郁相思微微欠身,打个招呼,又转回桌前俯身印香。
“请唐兄等等。”穆匀珑伸手挡住那个急欲往前探看的身形。“郁姑娘快印懊了,请先不要打扰她。”
“喔。”唐友闻停下脚步,打量眼前的陌生脸孔,客套地问道:“兄台面生得很,请问高姓大名?”
“兄弟田玉龙,京城人氏,游历至此。听说唐老爷子寿诞,特地过来道贺。”穆匀珑礼尚往来。
“幸会幸会。”唐友闻眼睛一亮,语气稍微热忱些了,又问道:“多谢田兄前来贺寿,还不知道田兄在天子脚下哪个衙门高就?”
“兄弟不再衙门,只是行商人家。”
“田兄那边坐坐喝茶。”唐友闻转头向宾客道:“说起京城,我一年前才去过,那儿可真是人文苔萃之地,路上随处可见朝廷大官,令我不由得生起见贤思齐的情怀,盼能早日金榜题名,为我天朝尽一己之力。”
“以大少爷的聪明才智,高中状元指日可待呀。”众宾客忙道。
“不敢。”唐友闻很“谦虚”地接受了众人的歌颂,再往北方拱手道:“承蒙皇上勉励,我回巴州之后更是日夜苦读,也是希望他朝金榜题名之时,再见思慕已久的天颜一面。”
“哇!大少爷见过皇上?”众宾客莫不发出艳羡之声。
“是的。皇上听说唐大人之子进京,立刻召见,殷殷垂询,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唐友闻拿袖子抹了眼。“呜,友闻真是三生有幸啊。”
众人还是一片惊叹。穆匀珑双手抱胸,听他说故事。
唐友闻又滔滔不绝地道:“你们都没见过皇上吧?皇上虽年轻,可他天生威仪,相貌堂堂,双耳垂肩,手长过膝,胸前一部三尺黑须,走起路来,飘飘有风,言谈之间,气势威严,对我却是和蔼可亲”
穆匀珑低下头,看看自己有没有三尺长的黑胡子。
“好了。”郁相思站在桌前,带着满意的微笑,一双明眸从她费心费时印出的寿字转向唐家大少爷。
“印懊了?”唐友闻似乎不太满意被人打断话头,语气不悦地望可过去,两眼却是陡地发直,就胶在姑娘脸上。
沙满福顿生警戒,咬牙切齿,两只拳头互抵,攒得紧紧的。
大厅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等着大少爷的反应;好不容易,大少爷才眨了眼,赞叹一声。“我活了二十岁,读破万卷书,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出污泥而不染’啊。”
郁相思低头一笑。自己的头脸,蓝棉衣裤全沾满了细细的粉灰,这可不是污泥,而是她取十二样香料所细心调制出来的香粉。
她自知爹娘生她一副好相貌,不免吸引男人的目光,她也不怕被人家看,虽说人家田公子也这样看她,可她的感受就是不一样,她的注视带着理解,透彻,专注一想到他的灼灼目光,她忽地红了粉靥.
“原来姑娘会印香篆”唐友闻看到姑娘乍然而红的笑靥,立刻心花怒放,忙上前恭恭敬敬打个揖道:“小生唐友闻。子曰:益友有三,友直友谅友多闻之友闻也。家父乃辖巴州府三百里地的知府唐瑞唐大人,不知姑娘贵姓?家住拔方?小生今日得见姑娘芳颜,实是荣幸至极。”
“我姓郁。”郁相思想问他,刚才不是介绍过她了吗?
“大少爷好眼光,请得到这么好的师傅来为老爷子印寿篆。”宾客不认识郁相思,倒能自说自话吹捧起来。“听说巴州城最大的宝香堂香铺也做不出来,姑娘倒是完成了。”
唐府大管家也赶快在大少爷面前说起好话。“宝香堂本要送上一对一尺宽,五尺高的巨大寿烛,唐大人嫌这俗气,又听说老爷子喜欢青檀镇特产的香,小的这就找到郁姑娘了。”
“郁姑娘真是好手艺,帮唐大人,大少爷成全了一番孝心。”众宾客又是借花献佛,好话满天飞。
“请问大少爷,”郁相思赶忙问道:“不知可以燃香了吗?”
“啊?”唐友闻眼睛还是转不回来,忽地头一点,立刻转身道:“我先去请我爷爷和我爹过来瞧瞧,郁姑娘你稍等。”
所有的宾客也跟着出去,准备一起迎接老寿星和唐大人的到来。
郁相思拿了一条干净巾子,将大桌的周缘香粉擦拭干净。
“小思。”沙满福赶紧过来。“我跟你说,这种当官人家喔,有钱是有钱,可家里规矩忒多,早晚得向爹娘请安,奉茶,行礼,麻烦得紧;我爹娘就不拘这一套,你也知道他们当你像女儿一样”
“满福哥,你还不赶快回去接沙爷爷?”郁相思笑了出来,赶着他道:“沙爷爷是镇上几个让唐大人邀请的耆老,很有面子呢。”
“也该去接我爷爷了。”沙满福拍了拍自己的头颅,又警觉地往排名第一的“情敌”看去,可刚刚还站在他身边的贵公子却不见了。
他不禁喜形于色。“哈!他不见了,大概走了。”
“走了?”郁相思心头一突,不觉往门外的院子看去。
“对啊。一会儿就天黑了,今天镇里客栈全满,他们有三个人,一定找不到宿头,这下子得赶路离开了。”沙满福喜孜孜地帮情敌编理由。
“嗯。”郁相思低了头,沿着桌边走了一圈,看似在检视香印。
埃满哥又讲了什么话,她不知道:满福哥说他要回去,她也没抬头。
收拾好东西,她心念一动,再度抬眼望向门外的人群,走回搜寻着,想要找到那个极易辨认的高大身影。
真不见了!她用力抿紧唇瓣,不知是想咽下什么难以言喻的感觉。
“老太爷来了!抱喜老寿星!”门外响起一片欢呼颂赞声。
唐老爷子笑呵呵的,红光满面,一把花白胡子,左右让儿子唐瑞和孙子唐友闻搀扶着,一路接受众人的祝福走了过来。
“爷爷,郁姑娘为您印懊寿字香篆,您瞧好不好看?”唐友闻迫不及待地拉老人家过去看。
“好看,好看,好大的寿字!”老人家抚着胡子,笑眯了眼。
“爹您老人家寿比南山,当然要用大大的的寿印来庆贺了。”知府大人唐瑞十分满意这个寿字香篆,转头哈俣哈大管家道:“还不点香?”
“郁姑娘?”小仆役抹了一把冷汗,他变不出火来呀。
“好。”郁相思不慌不忙,从背袋里掏出自家的火折子。
别苗轻引,香篆的一角燃出微微红光,香粉即刻化为一缕轻烟。
烟雾袅袅上升,浓洌的香味逸出,唐老爷子嗅了嗅,笑咧了嘴。
“哇!”众宾客一阵猛嗅,纷纷赞道:“果然是绝等上品好香啊。”
唐瑞总算发现是谁做的香印,又吩咐大管家道:“你带姑娘去领赏,再给她带些寿桃回去。”
大管家使个眼色,小仆役只得打下差事。“郁姑娘,请跟我来。”
“郁姑娘!”唐友闻丢下爷爷,穿过拥挤的宾客跑了过来,期盼地道:“请留下来吃寿筳,我另外为你备桌,希望与姑娘”
“多谢大少爷。”郁相思微笑道:“天快黑了,我得回家去。”
“山路狭小,不适合马车行走。”郁相思明白大少爷的用意,婉言拒绝道:“还是谢谢大少爷,我回去了。”
“呃”唐友闻留不住泵娘,只好抓住最后一线生机。“郁姑娘今天费心了,今晚事忙,我明日必定亲自登门拜访道谢。”
“不劳大少爷。”郁相思客气地道。
唐友闻怅然地看着姑娘消失在门外的宾客之间,不禁欷嘘一番。
谁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他7闷头在巴州苦读,也不见书里进出什么美人儿来。他立下决心,从今天起,他要搬来跟爷爷住了。
大红灯笼随风轻摇,将红晃晃的影子投在唐府大门前。该来的贺客都来了,守门的家丁乐得轻松,站在门内瞧着里头热闹的寿筳。
郁相思才走下大门阶梯,便将沉重的桶子放下地,晚风吹了过来,扬起她的衣摆,她抬手拨了几丝落在额前的头发。
原先装了香粉的桶子,现在装了满满一桶的寿桃,寿饼,寿糕,她模向背袋,肚子是有些饿了,嫂嫂帮她准备的炊饼没吃呢。
“嘿,郁家女女圭女圭好巧的手艺,我包山海甘拜下风。”
冰冷的声音从大门里传了过来,听似赞赏,却带着挑衅的意味。她诧异地回身,一看见走出来的富态中年男人,模在背袋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她不想跟他说话,提了桶子就走。
“你这回赚了十两银子,是吧?”包山海老神在在,仍是语带嘲讽。
“这么小的生意,我就让给你做了。唐大人另外托了我宝香堂做贡香,那可是要在皇宫里焚的上等好香,只给皇帝用的喔。”
“你尽避在巴州做你的贡香,跟我无关。”
“咦?一点也不好奇?”包山海神态傲慢,命令似地道:“我看啊,你们兄妹就别辛辛苦苦种橘子了,过来我这边做贡香,宝香堂每个月绝对给你十两以上的工钱。”
“原来包老板是做不出好香,又来打我家的主意?”郁相思停下脚步,回头看那居高临下的身影,露出自信的微笑道:“毕竟你宝香堂只是名气大,向来没什么本事,只会偷人家的方子。”
“你!”三言两语被揭了底,包山海变了脸,怒目圆睁。“女女圭女圭胡说什么!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我包山海一根指头就可以扼死”
“我呸!”大门对街的大榕树下传来特别高亢的谈话声。“今儿个唐老爷作寿,怎么有人提那说不得的字眼啊?”
“哎哟!”另一个男人也高声道:“我瞧他穿得体面,大概是老爷子的客人吧。要是让唐家的人听到了,等会儿就被扫帚扫出门喽。”
包山海脸色一僵,往树下的几个黑影瞧去,猜想是乡亲们无聊,挤在这儿看热闹闲嗑牙,他不想节外生枝,冷哼一声,便指袖转身进门。
郁相思也看了过去,发现那两个“聊天”的男人竟然就是她大半天听不到他们吭声的两位护卫大哥,而此刻,他们的主人正快步从树下暗影走了出来,站定在她的面前。
“郁姑娘,你还好吗?”穆匀珑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她又惊又喜,料不到还会看见他,前一刻仍绷紧的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双手一松,便将沉重的桶子放到地面。
“他?”穆匀珑听出其中的过节,但仍不便多问。
“他的香烛进不了寿筳,将气出到我这边来了。”郁相思摇了摇头,好像是想将方才的不快摇走,随即将按捺不住的惊喜问了出来。“田公子,你不是走了?”
“走了?”穆匀珑一愣,露出笑容道:“不,我嫌里头人多气闷,出来透透气。”
事实上,他是不想和唐瑞打照面,只好躲起来了。
“他们上菜了,你不进去吃饭?”郁相思又问。
“天黑了,我送你回家。”穆匀珑担心地道:“刚刚那人”
“我才不怕他,谅他不敢怎样的。”郁相思语气转为轻快,笑着俯身去提桶子,手一抓,却是滑了一下,没能提起来。
“我来吧。”穆匀珑手脚快,抢了过去。
“嗳”郁相思想阻止,但她发现竟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做香印极为耗费心神,她忙了一整个下午,刚才又和包山海周旋,她实在是累了。
“君子坦荡荡就麻烦田公子。”她低下头,掩饰臊红的脸蛋。
如同来时路,月夜的山路上,夜风吹拂,蛙虫鸣唱,还有叩叩的马蹄声,伴随着踩在泥上地上的沉稳脚步声,一起走向山那一头的家。
“他?”郁相甘几欲抓狂,一根指头猛往屋内三个客人指了过去,特别是那个面带温笑,一副就是人家主子爷,大剌剌坐着的贵公子。
“他他他他要在我们家睡觉?”
“就跟阿甘兄借住一宿了。”穆匀珑微笑抱拳。
“哥!”郁相思脸颊微红,好声劝道:“入夜了,回镇上还有一段路程,再说,今儿镇上客栈都满了。”
“人家救了小思,又帮忙拿寿桃回来,你给人家过个夜,行个方便,于嘛这么激动?”阿甘嫂帮客人倒茶,回头训老公。
“这”郁相甘在屋内蹦蹦跳,不知道是生气宝香堂,还是气恼不速之客。“小思这么聪明,三两句就赶走包山海,还要他救?”
“哥,别说那人了,我去整理房间。”
“等一下!我们才两间房,你要他睡哪儿。”
“我的房间啊,那是大通铺。”郁相思抬眼年地三个客人,笑道:“虽然他们长得高,还是睡得下的。”
“那可是你姑娘的闰房耶!”郁相甘睁大了眼。
“什么闰房!我们小时候和爹娘都睡在那里的。”
“郁姑娘,我们在厅里打地铺就成了。”穆匀珑不以为意。过去行军亦是夜宿营帐,微服出门在外,他不会太计较,也不愿让姑娘为难,更不想被阿甘兄给瞪出门。
“没关系的。刚才孟大哥不是说,田公子习惯睡床吗?”郁相思掀起门帘,回眸一笑。“你稍等一下,我先整理整理。”
“习惯睡床?”郁相甘大惊小敝了。“果然是京城来的尊贵公子,我家可没绫罗绸缎给你盖!”
“我们自己带有毛毯。”穆匀珑知道孟敬是爱惜主子,这才会要求让他睡床,没想到又惹恼阿甘兄了。
“好啦好啦!”阿甘嫂拉了老公坐下来,送上一杯茶。“喝了。”
“喝就喝!”郁相甘拿来猛灌,喝到一半,又气呼呼地道:“可恶的包山海,我就知道他会做怪,整个巴州都给他包了还想怎么?”
“提那碎渣干嘛?难怪小思不让你去帮忙,怕你碰到了又想打架。”阿甘嫂用力按住老公的肩膀,拍了拍。“你有空生气,不如去瞧睢阿骡怎地不吃草了。”
“唉。”在老婆的安抚下,郁相甘立刻气消,随即愁上眉头。“阿骡老了,总是吃不下。”
“所以郁姑娘下午不驾车到镇上,就是阿骡生病了?”穆匀珑问道。
“你嫌香粉桶子重就别提。”郁相甘白他一眼。
“潘武,你去看看。”穆匀珑吩咐道。
“看什么?”郁相甘诧异地问道。
“潘武弄得养马。”
“我家阿骡是骡子,他会看吗?”郁相甘跳了起来,急忙赶在潘武后面出去,叫道:“喂喂!我家阿骡胆小,你别吓到它呀!”
阿甘嫂笑道:“后头还在帮你们烧热水,我去瞧瞧。”
“田公子,请进。”郁相思揭开帘子一角,露出半张脸招呼道。
笑靥清浅,却让烛光昏暗的屋子亮了起来。穆匀珑才往前走了一步,蓝布帘又放下来,挡住房内的视线,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一般山村屋子的普通房间,心情却有如即将揭开迷题般地兴奋。
丙不其然,他掀帘进去,立刻置身于一股酸酸的,甜甜的,又略带微苦的清香氛围里。
“这香味”他一时说不上来,仿佛很熟悉,却又不太一样。
“有香味?”郁相思不解,眨了眨长长的睫毛。
“郁姑娘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穆匀珑嗅了嗅,东瞧瞧,西看看。“我来找找看。”
一个偌大的房间,一溜几乎占了三面墙的大通铺,一只大衣橱,一张小桌子,此外没无长物,他循着香味寻找,抬头望向了床边的大柱子。
柱子上端缠着几圈红的,黄的,花的布条,为这单调的房间增添几许多活泼颜色。他立刻月兑掉靴子,站到床上,拿起垂下的布条流苏,放在鼻际深深吸闻着。
“哎呀,你”郁相思为他的大动作感到好笑。
“橘子!”他低声赞叹。
他站在床上,像个可望不可及的大巨人,而前一刻还像个孩子好奇的张望,此时闭眼闻香,那神情却在片刻间转为沉静,仿佛深深陶醉其中,达到忘我的境界了。
他的鼻子都埋进布条里了。他是如此贴近她亲手做的事物,郁相思看着他,心怦怦跳动着,脸,也缓缓地热了。
“你怎么做的?”他终于睁眼,蹲坐下来,盘腿于床上。
“唔”她忙低下头。“每年秋天,我用橘叶,橘枝熬了一锅水,把旧衣裁成布条,浸在里头三天三夜,风干就成了。”
“隔了一个冬天,味道还是很浓郁。”他又抬头看去,瞳眸光采灿然,拍着自己的膝盖头道:“难怪!橘能健胃,胃和则寝安,放在房间里,可比燃上一夜的安息香更能助人好眠。”
“田公子想要好睡,还有橘皮枕。”她微笑指向摆在床上的枕头。
三个大小不一的枕头并列排放。他不解地看她,她又指了中间那个。
“橘皮枕?”他伸长手拿了过来,揭开枕巾,清淡的甜苦气味从细竹编就的竹枕缝隙中透散出来,摇了摇,沙沙做响,有如微风吹过一树枝叶,令人心旷神怡。
“吃了橘子,皮可别扔掉。”她解释道:“树皮烤干,然扣放进冬笋伯编的竹枕,不只好眠,也可醒脑。”
他手上拿着竹编枕,无需过度靠近,就能吸闻那透入心脾的气味。
她也为他新换了一条干净棉巾子,即便没有精致的刺绣和软滑的缎面,但有姑娘的用心,这就胜过一切了。
这是…他试探地问道:郁姑娘的睡枕?
那两只枕是我爹娘以前睡过,给两位护卫大哥睡。她没有正面回应他。田公子老要两位大哥保护,所以我想你应该睡他们中间吧。
把我当小阿看?他抬了眉。
事实上,孟敬和潘武还会轮流守夜,就算他要他们安心睡觉,一向忠心护主的他们也一定不肯。
随你们怎么睡吧。她拍了拍床边的被子。夜里露水重,还是凉了些,记得盖被子。田公子,就你先歇着吧。
她嫣然一笑,转身离去,蓝布掀起,她顺道拉上门板,隔开了她曼妙的身形和轻盈的笑声。
他直直地看着木片门板,在确定无法看穿之后,抱着枕头,放松了身子,仰躺在宽大的通铺上,目光凝视柱子上的缤纷布条。
丙然是姑娘的香闺!他深深地吸闻,再吸闻,朦朦胧胧里,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