迸慌张张的脚步声在帐包外头杂沓响起。
“王,戎戈攻来了!”没多久,紧急的知会高喊声打散了帐包内的浓情蜜意,旭天曜面容一凛,松开抱着她的双手,神情严肃的步出帐包。
“人在哪儿?”
“第一峰。从那儿开始接近。”青柳立刻报告情况。
旭天曜拧起眉。
第一峰离犽族的搭帐地点并不远,要攻过来根本不需费多太多功夫。
“立刻整装。”他下了命令。
四周尽是慌乱的步伐,男人们牵出马匹整装待发,都清楚情况并不乐观;应付夜袭向来是件吃力的事,在视线不佳的野地作战,还得面临一些突如其来的攻势,所有人都对情况不乐观。
水朝阳慢他一步出帐包,方踏出帐包外,原本十万火急的气氛瞬间慢了下来,男人们瞪凸了眼看着换上犽族服饰的王妃。
“怎么着?这会儿情况不是很紧急吗?还不快去!”被人盯着瞧,她有些不好意思,立刻赶人。
“是,王妃!”男人们收回视线匆忙离开,还是有不少人回过头偷觑,但全在旭天曜的目光下识相的别开双眼。
接过青柳递来的战甲穿上,旭天曜道:“回帐包去。”这话是对着水朝阳说的。
“你们要出兵?”看着男人们纷纷换上战服抓起兵器,水朝阳看得出眼下的情况有多危急。
“发动夜袭是能毁掉一整个部族的。”他想戎戈大有这个意思,想报灭族之仇及一并救出楚维。
“有这么严重?”在长安京从来没有夜袭这种事情,不过就片面字义她还是了解那不是好玩的。
“嗯。”借着燃起的火炬光芒,他轻轻的捏了捏她的脸颊,“所以别出去,乖乖在帐包里待着。”
不想让他操烦,她难得顺从颔首,“嗯。”
丙不其然,他挑起眉,笑道:“若你平时都这么听话就好了。”
她是很正经的,他却在说笑!
“平安回来的话,我会让你知道这不是我最听话的时候。”没把他的揶揄放心底,此刻她担心的是他的安危。
夜袭是件危险的任务,他身为犽族之王当然得带兵出发,这是她首次感受到为人担忧,在长安京她会担心艳城的营收和营运,却从未担心会有人侵犯到艳府水家的领地,亦不用担心兄嫂的安危会出问题,长安京是个富庶平和的地方。
语言,吃住,气候,生活民情,这些是她担心也必须习惯的,来到漠北她学会了好多需要担忧的事,如今又添一桩。
看出她眼底的担忧,旭天曜笑得好开心,好像此趟出去并非带兵打仗,而是打赢了胜仗回来。
“王,马匹已经备妥。”兀颜替旭天曜牵来他的坐骑。
“把月牙给我。”他头一次向她索讨月牙,她也乖乖的将挂在腰间的月牙交给他。
她听过关于月牙的传闻,既使月牙不出鞘,他在出兵的时候都会带着月牙,听说那是一种胜利的象征。
于是她还给他,希望他能凯旋归来。
“月牙给你绝对要赢,可别输了回来。”她定定的看着他。
“等我。”旭天曜握住她的手轻摇,算是给她承诺。
他利落地跨上马匹,两人牵着的手也被迫松开,接着他抓紧缰绳率领男人们离开。
而她,只是凝视他离去的身影,久久,久久。
夜袭的夜,犽族点亮了火炬照亮整个山头。
听说这是为了让打胜仗的男人们看清楚归来的方向,也是一种祈祷仪式,火炬不能灭,灭了就是不祥的预兆。
由于大部分的男人都跟着旭天曜出兵,族里只剩下少数的守备兵力和老弱妇孺,这会儿没人愿意躲藏在帐包里,全聚在帐包的中心互相安慰彼此,稳定心神,同时专注的为赴战场的亲人祈福。
漠北的夜即使是初夏还是寒冷,今夜刮起的风更是寒得刺骨。
水朝阳独自一人坐在偏僻的角落。
她在等,等旭天曜信守约定回来,他临行前的余温还残留在她的手中,所以她相信他的话,况且若非他能力足够,又怎能征讨附近叛乱的部族。
只是……心中就是有股不安的预感让她坐立难安。
蓦地,一阵清亮的婴孩哭声响起,在人群聚集却寂静的地方显得特别嘹亮。
水朝阳方抬首,只见一名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低声的向其它人道歉,然后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可不管怎么哄孩子就是停不了哭声。
“孩子怎么了?”她靠了过去。
“王妃。”妇人先朝她敛礼,然后道:“可能是饿了。”
“要不要先进帐包里喂饱孩子?”说到饿,水朝阳这才想到今日为了帮她换穿衣裳,错过了用膳的时间,必定所有人都饿了。
于是她招来几名妇人,开始准备替族人弄点热食来吃,结果有更多女人挽起袖子加入,除了让留下的老弱妇孺能吃饱,也期望男人们凯旋归来后能吃顿好的。
气氛又稍微活络了起来。
但她还是看得出来每个人的笑容底下都有阴影,毕竟在战场上的都是挚爱的亲人,谁也说不准直的出去会不会横的回来。
所以才聚在一起诚心的祈祷。
她有预感这一夜,将会过得很漫长。
水朝阳不记得自己睡着了,却是被人唤醒的。
“王妃,你要不要先入帐包休息一下?”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四周又趋于岑寂,除了火炬的光随着夜风摇曳不定,几乎所有人都累得打起盹来。
“快天亮了吗?”揉揉眼,她问。
那名叫醒她的女人摇摇头,“没那么快,王妃如果累了,先进帐包里休息吧。”
“不。”水朝阳坚定的拒绝女人的好意,“族人都在这里不是吗?所以我也要在这儿。”
看着不远处缩在一起取暖的族人,她请了几个还醒着的女人拿出厚重的暖被分发给族人;既然决定要在寒冷的帐包外度过一夜,那么至少不能因此而染上风寒。
“谢谢。”接过暖被的老者朝水朝阳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亦回以微笑。
“啊……”拉高嗓音的尖叫总是能迅速博得众人的注意。
水朝阳就站在发出尖叫的女人身旁,随即回过头问:“怎么了?”
女人颤抖着手指向不远处的山头,顺着望去,那里正一片的火红,凝神细看便能发现窜烧的火势挟带着浓浓的灰烟直冲天际,整个山头都烧了起来。
“那是……”这个疑问即使无人回应,她心里也有个底。
距离现在犽族搭帐的不远山头——第一峰,是旭天曜和男人们前去的地方。
经过女人一叫,众人都发现火烧山头的情况,从他们惊愕的表情看来,这应该是前所未见的景象。
所有人都傻了。
延烧整座山头的大火,火势正四处蔓延,没有停止的迹象。
有人跪下来口中频频祷念着,更多人捂着到了嘴边的低鸣不愿相信,每一张脸上都有着仓皇失措的神情。
这么大的火就在战场上,要怎么有办法逃过?
“备马。”目光凝视着远方,水朝阳沉着的声音在一片哭喊声中,奇异的传进所有人耳中。
“王妃?”
“给我一匹马!”无遐多想,她现在只想立刻冲到第一峰,去帮忙也好,帮不上忙也好,她只想亲眼见到情况如何。
女人们似乎也了解她所想的,纷纷劝阻。
“王妃,现在过去不成的!”
“是啊!第一峰离我们看似很近,但在这种深夜里还是会迷路。”
“况且情况不一定真如我们所想的糟!”耳边嗡嗡作响,她听见好多声音,却听不进女人们的话。
如今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那片火红的山头,就连在犽族都能清楚的看见火舌吞噬有多凶猛,要她怎能安下心待在原地呢?
“我说,给我一匹马!”水朝阳激动的吼了出声。
“王妃,现在所有的族人都需要你呀!”青柳的母亲跳了出来。“王不在,你就是整个犽族的首领,眼下有几百名族人还留在这儿固守家园,难道王妃你不懂我们坚持留下的原因吗?”
坚持留下的原因?
水朝阳这才收回远眺的视线,转回到留下来的人身上。所有人都有着和她同样着急的仓皇神色,他们也都想不顾一切的飞奔到远赴战场的亲人身边,在这里不是只有她,却只有她是犽族的王妃。
当旭天曜不在,安抚人心的责任自然落到她身上,结果她非但没做到,反而使众人更加不安,所有人都企盼男人们快点回来,他们不畏风寒坚持守在看得见的地方,全是为了能在第一时间迎接归来的亲人。
背过身,灿如星子的眼眸映着远方的烈火,眼里的慌乱除渐渐平复了下来,只剩下从头到尾不变的坚定,她深呼吸一口气,刺骨的清凉空气灌进肺叶里,换来冷静。
“对不住,是我失态了。”
听闻,所有人才安妥了心。
“保持火炬不被强风熄灭,我们……继续等下去。”她始终背对着众人,只有最靠近她的青柳的母亲才能发现,她其实克制不了全身的颤抖,不是因为强冷的寒风,而是生死未卜的丈夫。
她知道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和她有同样的心情,上战场的可能是他们的父亲、兄弟、丈夫,甚至是儿子。
水朝阳忍不住握紧双手,希望能将他临走前留下的温度保留得更久。
败久以前她曾听父母说过,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许愿且能成真的机会。
神哪,请保佑他。
如果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有能实现的期望的话,她愿意将希望用在他身上,只求他能平安归来。
等待总是磨人心神。
自从被人唤醒后,她便不曾再合眼,双眸紧盯着那头的火势,时间过得好慢,天像是永远不会亮起般令人绝望。
她和所有人围在一起,并且在中央生起了巨大的火堆,多少代替还未升起的晨曦。
当天际开始出现色彩的变化,生了一夜的火也渐渐熄灭,烧成焦炭的木块泛着微微红光继而断裂,只剩下灰烟冉冉上升,对照着第一峰的火势也有渐歇的趋势。
努力撑起厚重的眼皮,她凝视着旭天曜消失的方向。
隐约间,她听见一道声音,很像马匹嘶吼的声音。
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她抬头张望四周,但除了她之外好像没人听见,望向远方仍没有任何影子。
“是我听错了吗……”
再度将脑袋瓜搁在膝盖上,她感觉到困倦不断朝她袭来,一晚没睡,她能支撑到现在没被寒风击垮已属难能可贵,出现幻听应该也是正常的。
等到旭天曜回来,她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觉,首要就是抓他来做暖被!
蓦地,地面传来隐隐的震动,匆忙抬起头还是不见任何人有动作,水朝阳放开抱着双腿的手,手心向下贴着震动的地面——
“快看!那里有人影!”不知道是谁指着远方大喊。
卑还没落下,一道纤细的人影率先奔了出去。
“那是……”一开始指着远处的人愣了愣。
接着所有人齐声道:“是王妃!”
水朝阳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她知觉过来时,自己已经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大步迈进,即使没有人带领,她还是清楚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清楚的闪着一个念头:他回来了!
太阳缓缓爬升,浩浩苍穹开始出现了不同的色彩,先是淡淡的橙光从云层中迸裂而出,将云朵照出深浅不同的渐层,大地就要恢复生意盎然的模样。
她压根没时间欣赏,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影子,虽然不清楚,但那里头一定有旭天曜!一想到这儿她更停不下脚步,拔足往前。
“是男人们!”
“他们打赢啦!”她听见周围兴奋的吶喊,回首一瞧,有好多人跟着她一起向前狂奔,不论女人还是小阿,老者则互相搀扶,等了一夜,大伙都急着见上挚爱至亲一面。
唇边绽出绝美的笑容,喉头一阵哽咽,眼泪克制不住直掉。
她不断用手背抹去泪水,继续往前跑。
不远处的男人们也开始有了动作,像是为了回应等待许久的家人,伤势不重的扶着身负重伤的,同样加快脚步。
“旭天曜——”她奋力大喊。
为首的男人高举起一把闪着金光的短刀,逐渐探出头的晨曦照亮月牙,就像在响应她的呼唤。
“旭天曜!”更多更多的眼泪夺眶而出,模糊的视线里终于映照出她惦念了一整夜的俊颜。
她从没一刻这么渴望见到一个人,高举起双手,在他一把抱起她的瞬间,天际也被点亮了。
朝阳,跃上了天边,也扑进他怀中。
“旭天曜……”紧紧抱住他精壮的腰际,螓首深深埋进他的怀里,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他身上。
雹掌轻轻的抚着她细瘦的背,像抱着一个孩子轻轻的摇蔽。
“你哭了。”沉稳的声音轻轻低吟,就在她耳边,“为什么?”
鼻尖充斥着血腥味,他肯定是受伤了,这让她更是泪流不止。
“你受伤了。”晨曦将他狼狈的模样和大大小小的伤痕照得清楚,看得她好是心疼。
“皮肉伤,不碍事。”他压根不把渗着血水的伤口看在眼里,眼中只有她。
打从大老远他便看到她,而且第一眼就是她,彻夜不眠奋战保卫家园的辛苦在看见她以后,都有了极高的代价回报。
抱着她的一瞬间,他了解自己上战场杀敌是为了保护她,保护这个他最爱的女人,不希望她有任何闪失,他不想再重温上次她替自己挡刀时的心痛,那种胸口像缺了一大块补不起来的感觉,一次就够了。
“我看到山头有火,在第一峰那里,我好急,怕你会出事……”她的话颠三倒四,还好语意还算清楚,他听得懂。
“我没事。”厚实的掌心一下一下安抚着她。
但她的脸色还是很难看,继续说:“我原本要人备马,因为火势蔓延很快……然后其它人劝我不要去,所以我留下来……”
一想到当时的情况,她全身剧烈的颤抖,余悸犹存的感觉强烈,看到他反而很不真实。
“我没事的。”旭天曜抓起她抖个不停的双手,才发现她的体温很低,赶紧用掌心的温度包覆着她,同时抓着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
“很温暖吧!”
绷散的眼神对上那双映着自己的蓝眸,冰冷的手心终于感觉到他的温度,她徐徐的点了一下螓首。
“所以我还活着,虽然身上带点伤,但,还活着。”
不稳定的情绪随着他的话慢慢得到了抚慰,掌心传来的温度证明了他的归来,也让她安了心。
是啊,他谨遵和她的约定,回来了。
她抿紧唇,努力想办法停止流泪,末了还是办不到。
“我是个失败的王妃。”重新将脸埋进他的胸前,她闷闷的说。
“怎么说?”蓝眸扫向渐渐靠上前的人群,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族人都别出声。
“我让大家都跟着我心慌了。”她一度必须靠着别人的劝阻,才能恢复理智,这让高傲的她有些难堪。
“你这么觉得?”
“嗯。”她不想为自己辩解。
一场大火就足以烧毁她的理智,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这么认为。”扣着她的下颚,轻柔的抬起她的脸,旭天曜轻声道:“和一个过于理智的王妃相比,或许他们比较喜欢像你这种表面上高傲,实则处处替人担心着想的王妃。”
“他们……”
他松开手,让她转身看看那些族人,他们脸上都带着赞扬的笑容。
“你们……”
“你是所有人认可的王妃了。”
此话一出,犽族人爆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女人和小阿们拍手笑得很开心,男人们又叫又跳的。
明明所有人脸上都是困倦的疲态,奋勇御敌的男人们也都带着光荣的伤,但每一张脸上都是为她高兴的欢愉。
呜咽了声,她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呜……哇……”
晶莹剔透的泪珠在晨光的照映下闪闪发亮,虽然她哭得像个甫出世的孩子,但没有人笑她,有许多人上前拍拍她,然后离开。
便大的山坡绿地上,族人们开始扶老携幼,搀扶着伤员慢慢走回犽族。
看着他们的背影,她看到盎然的生机,即使要打倒他们都不可能。
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回家了。”侧背着阳光,刚毅的脸布上形状不均的阴影,却带着她很熟悉的朗笑。
他指的当然不是她在长安京那个稳固安全的艳府水家,而是不远处的黑色帐包,但她却不觉有错。
水朝阳伸手抹去满脸的泪痕,唇角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主动握紧他的手,“嗯,我们回家。”
从今之后,这儿就是她的家。
手牵着手,走到一半,他突然回过头问:“汉语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
“嗯?哪句?”他没头没脑的,她猜不出来。
他高举两人牵着的手,初时她有看没有懂,眼神满是疑问,后来慢慢地懂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想,他是这个意思。
柔和的蓝眼渗着笑意,他点点头。
紧紧握着你的手,愿意和你白头到老。
这就是他一直想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