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少婷坐在曲桥的栏杆上,晃着双足。悠闲地望着桥底下的水月湖,微风拂过,清莲饶动生姿的美丽湖景,脑中浮起在兰阁和谷幽兰那末完的话题。
“和龙君行这场姻缘的由来?”
凝望那片片的莲瓣,她不禁将记忆拉回五年前,那纯纯无愁的年龄——
十二岁的少婷正在书房里,与其说习字,不如说是在和文房四宝交战!
墨汁溅得满桌,连她可爱的脸蛋也不能免俗的点缀几滴。看着纸上歪斜的字体,和滴得大小不一的黑点,再加上满桌的脏乱,她皱着一张小脸,不明白为什么看别人写字,尤其是大师兄龙君行写字时,总有一副大家风范、挥洒自如的样子,最重要的是绝不弄得一身脏。反观她,一旦用到文房四宝,就好象在墨土里滚了一圈似的。
她烦躁地将这张应算是“填”满东西的纸,归入桌边那十多张算是写好的“成品”里,再继续无聊地趴到桌上写下一张。
在龙君行严格的监督下,她每天得习字二十张交由大师兄过目。要柳少婷乖乖坐在桌前写字,真是痛苦,若换了别人,她才不甩呢,偏偏是大师兄说的话!在华山她谁都不怕,连她爹柳继虹都因宠女儿而任由她了,可她就怕大师兄龙君行。
每当她闹得无法无天,谁都管不住时,只要龙君行一出现,眸光一凝扫向她,柳少婷马上乖得如温驯小猫一样,不敢再作怪。因为她任何伎俩和人人拜倒的撒娇手段,用在她大师兄身上,绝对是死路一条,龙君行简直是她命中的克星。
所以少婷几乎每逃诩烧香拜拜,求菩萨让她月兑离这种可怕的日子、求菩萨保佑她的大师兄赶快艺成下山,别再留在华山修理她……就在她边喃喃自语的哀怨,边和这张纸奋斗时,一个小厮进来告诉她:“掌门有事请小姐到前厅。”
少婷一听简直乐毙了,只要能月兑离这无聊的时刻,就算是听爹说教,她都愿意。她快乐地把笔一投,蹦蹦跳跳地到前厅去。
“爹——”一到前厅,她就快乐地扬声大叫。
“婷儿,女儿家端庄一点,别这么没规矩的又叫又跳。”每当柳继虹看着宝贝女儿,总会用溺爱的声音,象征性地念几句。他知道这女儿是被他宠坏了,又有何办法呢?少婷的母亲死的早,只留下这独生女,要不宠她都很难。
“小师妹是因为能月兑离受难的时刻,太高兴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大……大师兄……你也在。”少婷这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龙君行。
龙君行起身朝她走去,托起她的下巴,用袖子帮她擦掉沾在脸上的墨汁,轻柔地道:“看看你,每次练个字,总要弄得一脸黑。”
十九岁的龙君行,流露着一股超龄的沈稳持重,少婷仰看又高又挺的大师兄,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大师兄真的长得很俊逸,尤其现在那双深邃如幽的星目,此刻带着温柔的笑意,更令她感到心扑通、扑通地跳。
“小师妹,师父他老人家有些话要问你,你好好地想想后再回答。答得好,这两天不用习字,师兄带你下山玩得开心;反之,每天的习字总少不得,叫你交个二、三十张,了解吗?”龙君行凝锁她的眼,边擦着她的脸,轻柔地用只有她听到的音量微笑地道。
少婷被他那双温柔的眼吸引住,每次被大师兄一凝视,一颗芳心就颤动而迷惘的急跳。
然后听到不用习字还可以下山去玩,马上笑容可掬地点头。反正爹能说的,不就是要她乖一点,有点女儿家的端庄仪态,这有什么问题!她就乖巧安静个两、三天,既可敷衍爹,又可对大师兄交代,到时就能下山去玩,真是一举两得,赚到了。
“婷儿!”柳继虹召唤女儿到眼前,抚着嘴上的胡子,慈爱地道:“有件事爹想问问你,虽然现在问你是早了点,但爹想先了解你的意思,毕竟女孩子家迟早都得面对的。”
“爹,什么事?”少婷也漾着大大甜甜的笑容。爹的问话果然不离她的想法,反正不管什么事,先答应了再说,山下好多好玩的事物正等着她呢!
“有关你的终身大事,爹想将你许配给大师兄如何?”柳继虹笑呵呵地问。
“喔,要将我许配给大师兄呀……”少婷也笑嘻嘻地消化这个消息,通过耳中、进到大脑,接着扩散到整个正常意识,笑容瞬间僵住!
开什么玩笑,她纵然喜欢大师兄,可还不昏头咧!一旦嫁给大师兄,地狱的日子就等着她!
“我不——”她连想都不用想,就要冲口而出。
“咳——”身后传来龙君行轻咳的声音。
这几下轻咳声,已够叫少婷咽回下面的话,因为她突然想到龙君行方才说的话——
“答得好,能下山玩;答不好,每天练二、三十张字!”
“乖女儿,怎么样?”柳继虹和蔼她看着爱女。
“我……我……我想……”她支支吾吾地无法讲出话来。想不要理后面那个可怕的人,可是想到每天要写上二、三十张字;搞不好,还每天照三餐操练她的武功,最惨的是连她每天爱吃的点心都没收!可是嫁给大师兄,就注定每天和文房四宝交战的日子,而且大师兄可不比那些宠爱她的人,他的严格她可是领教过的!
唔……唔……十二岁的少婷内心的勇气与短视的挣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背后的龙君行拿起茶杯时,盖子和杯子碰撞的声音特别响亮,简直叫少婷的心跳得有如惊弓之鸟!
于是就在前有老父关爱的双眼,充满期待、后有两道寒芒,如刺在背;十二岁的少婷终于决定点心是无辜的,为了点心她“含泪”说出:“女儿……愿意……嫁给大师兄。”
说完后,她好象已经看到每天所构筑的“大师兄艺成下山后,婷儿的快乐逍遥图”,已经呈现四分五裂了!
“好、好,乖女儿,将你交给君行,爹就放心了。”柳继虹哈哈大笑地模模少婷的头,他倒是快乐,丝毫不察宝贝女儿内心的天人交战!
龙君行只是泰然地品着他的茶,并未露出任何神色。
“对了!君行两年后就要艺成下山了,而婷儿那时也满十四岁,虽然尚未及笄,但也够大了;十四、五岁出嫁的女孩儿多得是,爹纵然不舍,也不能耽误了女儿的幸福呀,所以就将婚期定在两年后吧!”柳继虹思忖地道。
两年后!两年后,就要受刑了!天呀!
“爹——”她惊骇的哀叫,正要朝柳继虹跑去时,一只结实的手掌,从背后搭在她的肩膀上。
“一切但凭师父作主。”龙君行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另一只手也顺着握住她另一边肩膀,双手非常具威胁性的将她定在原位。
“小师妹,你说呢?”龙君行俯视她的脸,一如方才温柔微笑地问着,放在肩上的手所施出的劲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说,她还能说什么?这种情况下,她只能说:“婷儿……也听……爹做主……”然后看着她爹非常满意地哈哈大笑,抚着胡须走了。
待柳继虹一走开,少婷甩开背后箝制的手,转身面对龙君行,大哭大叫地道:“最讨厌大师兄了,只会威胁小阿子、欺负弱女子,不是大英雄,是小人,你干么娶人家啦!”然后呜呜地哭着,嘴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一些……大师兄是骗子、大师兄很可恶之类的话。
龙君行看着哭闹的她,笑着叹口气,一把抱起她,亲亲她稚女敕的小脸蛋,微笑地柔声道:“乖,别哭了,我的小未婚妻,这几天你想做什么,大师兄都随你好不好?”
原本哭得乱七八糟的少婷,一听到“想做什么都随你”,马上停止哭泣,将目光瞄过去,嘟着小嘴怀疑地问:“真的,没骗人家?”
龙君行微笑地抱着她直往外走去,道:“今天不用练字,看你想去哪玩。”
少婷欣喜若狂地搂着他的脖子,心里快乐地想道:“大师兄温和的时候,真的很好,嫁给他或许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大师兄,人家将来嫁给了你,你不可以欺负我喔!”少婷撒娇地嗔道。
“这就要看你乖不乖了。”
“什么?照你这么说,将来嫁你一定会比在华山惨,那我不要嫁了。”少婷不依地推着他的肩膀。
“这可由不得你。”龙君行抱着她,潇洒地大笑。
忆起往事,少婷一叹跳下栏杆,低着头无聊地踢着步伐,漫步在这曲桥弯径中。这场遍约缘定于她未解世事时的幼时之龄,当时的她对姻缘懵懵懂懂,只知道嫁了人就是要跟对方过一辈子。而今她十七岁了,已为人妻三年了,心中却依旧茫茫然!
十四岁的她玩心仍重,虽然喜欢大师兄,却不愿和严谨的他朝夕相对,所以当她知道成亲后,龙君行会经常远行在外时,她心中高兴极了,甚至可说欣喜若狂。但随着岁月的增长、日子的流逝,曾几何时,她开始想念他在的日子,对他的归期充满期待,可是三年来他们相见的次数竟数不完她十根手指头,这种“悠闲”的日子,她当真想要过一辈子吗?仰望着白云飘舞的晴空,她迷惘了!
少婷对这种失落的情绪感到茫然,随即振作地抬起头来,她可是华山掌门柳继虹之女,要有她爹一代宗师的风范,不可动不动就陷在沮丧中,像这种时候,最好出去玩它一玩、闹它一闹,才不致枉负苏州灵魂名胜的封号!想到玩,她的精神又来了。
“嗯,我果然不适合想太艰深的问题。”她替自己懒得思考的智商找借口。然后意气风发的准备出府发扬苏州名胜的封号时,一转过身,下巴差点掉下来!
九婆正得意洋洋地站在前方,就等着她大小姐自投罗网!
“女乃……女乃娘,早呀!您老人家一大早就散步呀!”少婷边往后退,唇边绽着应算是可爱的笑容,想和缓女乃娘的怒气。
“是呀,散步!累得我这把老骨头可真是散了一地,不好好拿个家伙开刀,怎对得起我这身老骨头!”九婆则边前进,嘴边咧着绝对是可怕的笑容,打算好好地教训她!当少婷看到九婆抽出那根绿竹竿时(九婆从小对少婷的教鞭),就知道事情大条了,顿时,整个后庭园响彻她哀号的大叫!
“我都还没打,你叫什么?”九婆挥舞着竹竿,怒火冲天地走去。
“等你打下来就太晚了,人家以后不敢了,对不起啦,女乃娘……”少婷看着那根竹竿,像已感受到那打下来的皮肉之痛,不停地求饶直往后退。从小真正会揍她的,就是龙君行和九婆,所以她十分明白这一顿打有可能挨定了!
“对不起!这种话对你像吃饭似的,毫无信用可言,我如果今天饶了你,才真是对不起我自己。”九婆嗤之以鼻的拿着竹竿,示威地在身边的空气挥扫几下。“这是君行少爷的交代,如果你不听话,随时可以请出家法,你就别怨啦!”
少婷尖声大叫的想溜,九婆却比她更快地冲过来,揪住她的耳朵;于是一场哀哭大喊的求饶声,和九婆尖锐的叫骂声夹杂着竹竿的舞动,在花园中展开。
龙家的下人们全躲在一旁,连隔壁的杨家仆人们也趴在墙头上遥望,对这场终于发生的“戏码”显然颇为关心,还呈现几家欢乐几家愁的脸色。原来大家对这场“九婆对上苏州名胜”的捉迷藏全下了赌注,由情况看来小菁显然是最大的赢家,只见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收赌金,身为柳少婷的贴身婢女,脑筋的灵活和精明是一定要有的。她当然是赌她的主人——输!
小菁可聪明得紧,她很清楚赌主人赢的话,机率只有一半,但是赌九婆赢的话,却是稳赚,因为她只需要去跟九婆嚼嚼舌根子,稍稍露一下口风,这样一来,喔,呵、呵,少夫人不但无路可逃,大把银子还可赚进她口袋,何乐而不为?
若说她这样太没义气,居然连主人都出卖,这丫头片子会很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比起我的主人,我已经代表忠心和义气了。”再不然就彻底地栽赃,表示这一切都是和主人学习,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的。还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龙家的东房中,有一间淡雅素净的轩室,里面庄严肃穆,一旁的香炉轻烟枭里,淡淡地随着主人真诚的信仰,伴着佛音飘送。这里是龙家夫人礼佛之地。虽然她在辈分上被称为夫人,却非那种老态龙钟的妇人,而是个中年美妇。
龙夫人往昔也是江湖侠女,且扬名一时,直至下嫁龙应伟,才从绚烂归于平淡,专心做为人妻。她容姿端丽,在当年也是颇负盛名的美人,更为人所乐道的是,她虽为一介女流,个性却倾于急公好义,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豪气。
也因此她对同为江湖儿女出身的媳妇柳少婷甚为宠爱;再者儿子长年不在,只有可爱的媳妇伴随在侧,所以她对媳妇比对亲生儿子还好,因为媳妇就像亲生女儿一样最贴她的心。
近年她笃信佛教,是以让平时对妻子疼爱有加的龙应伟,在屋里设了一处清幽雅致的佛堂,供她禅修之用。龙夫人平时看来温柔祥和,似乎是个和谐的妇人,但龙家每个人心中都明白,若有谁能将歇斯底里的女性特质诠释的最好,当推龙家夫人莫属!她一旦性子闹起来,绝对可以将一哭二闹三上吊一丝不漏地开演给你看。
因此,众人都知道对如此动静皆宜的龙夫人,最好多顺着她的心,别触到她的眉角。
那要怎么不触到她的眉角呢?就是别惹柳少婷,若惹到柳少婷就等于惹到她,这对婆媳一同“起吼”是很可怕的!
此刻在这幽静的佛堂里,只见她手捻佛珠,本着一颗虔诚的心,进入她清修的意境。
直至少婷哭得呼天抢地做地闯进,打破了这宁谧的一刻。一见到龙夫人,少婷马上冲到她婆婆怀中痛声大哭!
“婷儿,怎么回事?”见到哭倒在她怀中的柳少婷,倒直教她一时慌了手脚。
“娘、娘……你要为媳妇作主,我不管……你一定要为媳妇作主……”她抽抽噎噎的,揪着大大的眼睛漾着泪水,好生可怜的模样,令人不忍。
龙夫人万般心疼地搂着媳妇道:“你受了什么委屈、谁欺负你了?跟娘说,娘一定替你出头。”
“君行哥啦、都是他啦,虽然女乃娘也好可恶,可是他是始作俑者啦,呜……呜……”说没两句她又硬咽地哭了。
“别哭、别哭,乖媳妇你直哭,娘也不晓得他做了什么,怎么替你做主呀?”龙夫人拍拍她,疼爱地安慰,压根儿搞不懂,儿子不是离家半载,还没回来吗,怎么会惹到她的宝贝媳妇?
“你看,人家刚刚被女乃娘打了!”她露出粉女敕的臂膀,指着那不甚明显的证据,哭诉道。
龙夫人见状不得了地大叫:“造反了!九婆居然敢打你,你可是我龙家的媳妇,就算她是你女乃娘,也不可以这么放肆。”一见到少婷所受的委屈,龙夫人平时的禅修素养都飞了,马上露出她最原始的本性。
“才不是女乃娘的错呢!”少婷虽任性,对自己的女乃娘可是很维护。“都是君行哥啦,他离家的时候,吩咐女乃娘照三餐打我耶,女乃娘疼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更何况我一直都很听话。是今天早上,我不小心惹女乃娘生气,她才实施君行哥的吩咐,反正一切都是他不好啦,出门就出门嘛,干什么撂下话要人家修理我,娘,你说嘛,他是不是很过分!”
压根儿没人说要照三餐打她,很听话也是她自己说的,没关系这些都不是重点。反正加油添醋,再把自己讲得委屈一点,然后哭得一副楚楚可怜样,大家自然就会同情弱女子,人的心态似乎都如此,这也是少婷最有办法的事。
“君行这不孝子,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龙夫人果然咬牙大怒。
“反正我就是不乖、不听话,君行哥不喜欢我嘛,那就叫他休掉我好了,我自愿被休掉……只是……人家舍……不得娘……”她哽声用力吸吸鼻子,彷佛很可怜地道。
“他敢做这种事,看我不打断他狗腿!”龙夫人怒不可遏地说。
龙夫人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媳妇受委屈,因为少婷和她同样以江湖儿女出身而嫁入官家,自然不比一般的官家千金来得门当户对,也因此她对少婷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怜惜,谁欺负少婷就等于欺负她!只见她搂着宝贝媳妇哄道:“婷儿乖,别哭,娘疼你喔,等君行那不孝子回来,娘一定帮你主持公道。”
“真的,娘不要……骗婷儿喔!”少婷擒泪而望,哽咽中带着怀疑。
“好媳妇、乖媳妇,娘哪一次不为你?乖,别哭了,娘舍不得喔……”她万分疼惜地揉着少婷的手臂,继续哄着媳妇道:“来,乖媳妇,看看这些——”她带着少婷到一面墙前,拉动一根垂在墙上的绳子,一个纸卷垂下来,上面载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猛一看还以为记了什么经文教条之类。
“哪……看看,不孝子的恶行都在这上面了。”只见龙夫人拿起放在墙边桌几上的笔,紧接在那密麻的文字之后,写下道:不孝子君行为达折磨媳妇的目的,竟叫九婆以竹鞭照三餐伺候,可怜的婷儿受尽欺凌,只能无助她逆来顺受,身为婆婆我岂能坐视这种令人发指的事,任不孝子无法无天地逍遥自在,就算是亲生儿子,对这种不可饶恕的恶行,我也绝不宽恕,一定大义灭亲,否则……
这种情况不得不让人推崇一句话,叫作“物以类聚”,柳少婷哭诉一件事,顶多是掐头去尾留中间,再注入点对自己有利的话。而龙夫人显然更高一筹,她只需抓点话柄,再经过她妙笔一挥,又是一则“血淋淋”的事情呈现在大家眼前。
只见她写完这些,还思忖了一下后,便又再加上媳妇无辜、哭诉无门,和不孝子如何残虐之类的话。修饰完成后,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每一桩都由她亲笔所著、儿子龙君行所犯的“罪恶事证录”。每次在这张纸卷上挥毫时,她总感到一种活力充沛的激动,还有一股战栗的兴奋,但见她狰狞地笑道:“不孝子死定了!”似乎已经看到儿子任她处置的那一天来了。
这……这可真令人感到寒颤了,亲生的娘、平时礼佛清修,笃信心中有爱的母亲,居然对亲生儿子有这么邪恶的算计,像随时等着他报应临头似的。而那个始作俑者则快乐地偎在婆婆身边,笑得又甜又灿烂。
“娘最好了,我就知道娘疼我,婷儿也最喜欢娘了。”
“当然,”龙夫人也昂着头,骄傲地说:“娘只当有媳妇,不当有儿子。”
于是婆媳俩望着面前的纸卷,彷佛她们眼前挂着一幅传世名画般,神情满足地欣赏着。
唉,龙君行上辈子八成得罪了注生娘娘,今世才有这等下场!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少婷愉快地甩着手中刚刚折下的花,还哼着小曲,可以看出龙家少夫人虽然早上被海扁了一顿,但似乎没影响到她下午的心情。
而紧随在旁的小菁,见她家主人那副飘飘然的样子,翻翻白眼道:“少夫人,你就算不愿好好地走路,也别拿着花甩来晃去的,满难看的,活像遭受打击而不太正常的人。”
柳少婷没好脸色地回过头瞪她。“没水平,什么叫不太正常,这样走路才有益身心健康啦!”说完,哼了一声转过头,接着又想到什么似的,半转回头瞄着她。“听说早上我躲女乃妈的事很多人下注了,结果你是最后的赢家是吗?”
“有……有吗?”小菁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僵硬的笑容。
“没有吗?”少婷突然笑容可掬地朝她走去。“话说回来,如果你是最大的赢家,那不用说你一定是赌主人输了?”
情况不太妙,小菁充满警戒,心思飞快地转着。
眼前看来,少夫人要追究的显然是自己胳臂往外弯的事,应该还不知道有人出卖她的事,幸好、幸好,不幸中的大幸,要是让少夫人知道是谁干了小间谍出卖她……那下场大概就是全身骨头会被重装过!想到这,小菁打个寒颤,咽了一下口水,她就得小心地应付,否则等一下搞不好得买内伤药了。
“这……这……小菁都是为了少夫人呀!”看着柳少婷怀疑的目光,她支吾地陪笑,接着灵光一闪月兑口而出。
“哦?”柳少婷环着胸,竖着两道柳眉,等着看她接下来如何说。
“因……因为九婆知道下人……间有这场赌约,于是她老人家又来找奴婢,”刚开始还有点口吃,有个开头后,接下来的话,她就很溜了。“因为她不相信奴婢早上在湖边说的话,所以她老人家就想借这场赌约好套问奴婢,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为了取信九婆,奴婢只好忍痛下了这样的赌注,哪知最后少夫人你还是被九婆找到了,这……都是不得已呀!”说着她彷佛有万般无奈地转过身。
“不得已?”少婷哼着鼻音,嗤之以鼻地打量她。“你的意思是说赢钱也不是你自己愿意的暧?”
“少夫人——”小菁猛然一叫地回过头。
“是!”少婷被她那突来的样子给惊了一下。
只见小青眼眶漾着亮亮的水光,神情略微“激动”。
哇0塞!这丫头扮哭的功力比我还快,柳少婷心想。
小菁含泪又可怜地道:“请少夫人相信奴婢是被逼的,当九婆逼小菁这么做的时候实是心如刀割,尤其看到九婆如此毒打少夫人,小菁恨不得代少夫人受过,奈何奴婢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和大家一样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少夫人在花园里,被揍得无处可逃、四处哀号、哭叫连天,凄惨落魄、叫天不应,叫地——”
“可以了,不用说了,我相信!”少婷打断滔滔不绝的她。
“喔,对不起,是小菁多嘴了,这种事是不该再说了,少夫人该相信小菁的忠心吧!”小菁那含泪的眼,已经变成得意的笑。
“当然,当然……相信。”少婷响应地微笑。一转过身,那张俏脸马上变成阴险的黑色,双手绞着衣角,简直恨不得把小菁的颈子当抹布柠。死丫头片子,故意拿这种事来下我马威!
就在小菁快乐地要手舞足蹈,得意自己青出于蓝时,柳少婷突然又转过来,正视到主人的表情时,小青愕然得眉眼俱张!
只见柳少婷泪流满面,表情“激动”的程度几近乩童请神上身的样子,她用力执起小菁的手,朝惊愣当场的小菁,声泪俱下地道:“让……你受委屈了,我……我身为主人,竟然让婢女……为我做下这么难过的决定,这场赌约赢的钱一定让你很痛苦,可怜的小菁,现在就将那些钱拿出来,我帮你解决这些痛苦。”
“这……这……种痛苦小菁愿独力承担,怎么……好再麻烦少夫人……”对柳少婷更高一筹的演出五子哭墓,小菁显然有些无措。
“不,身为主人,岂能再让我的丫鬟为我受苦,来,快将那些痛苦都拿给我吧!”
“不……不……了,奴婢愿意,所以……”
“别客气,你就将这些痛苦拿给我吧!”握住小菁手的少婷突然更用力地握着,带着阴森森的威胁笑意道:“不马上给我的话,你会有更大的痛苦,像这样”她手猛地往后一扬,一枚暗器快速的飞出。
只见一个迎面走来的彪形大汉,横行霸道地将街道的老乞儿端了两脚,才轻蔑地啐一口继续往前走。
这时,柳少婷疾射而去的暗器射中大汉,那大汉中暗器后怪叫一声,然后全身猛抓的叫痒,片刻后又大吼大叫地喊热,接着好象奇热无比似的,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月兑,一些在街道上的妇女见状,吓得尖声大叫,最后大汉又痒又热地乱冲乱叫,直冲到前方不远的山塘河里,跳下去后,才在众人的围观声浪中落幕。
这一幕过后,柳少婷意思很明白地朝小菁伸出手。“哪,你的痛苦呢?”
小菁赶紧毕恭毕敬地将“痛苦”奉上,她可不想当众月兑衣跳山塘河。
接过钱后,柳少婷得意地将这袋钱上下拋着玩。小菁只能捧着心肝,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将那袋自己费尽心血得来的钱,拿给被刚才那大汉踹的老乞儿。老乞儿也不敢置信地捧着那袋钱,感激涕零的猛称她活菩萨,然后千谢万谢地走了。少婷则快乐地和人家挥手。
“小菁,别绷着脸嘛,天气这么好,应该开心一点。”少婷走在阶梯上,心情大乐,蹦蹦跳跳地道。
“我可不像少夫人那么大方,一出手就给了个乞丐十多两,辛苦钱都没了。”小菁鼓着腮帮子嘟囔道。
“唉呀,你该感到开心了,不过是少点钱嘛,否则原本是不只少这样的。”
“少钱就不得了了,人家又没做错什么事,还有什么可以少的?”小菁想到那十多两,就痛心地挤着眼泪,她最爱钱了。
“没做错事?没什么可以少的?”柳少婷奸笑的目光扫过她,道。“好吧,那我这么问好了,是谁向九婆告密出卖我的?”
间谍小菁倒吸一口气!
技高一筹的少婷笑吟吟地道:“所以说嘛,少点钱和全身骨头散了一地,比起来,你是不是该感到开心了?”
“嘿,哈、哈、哈——”小菁虚假地干笑几声。“少夫人,天气这么好,不要谈伤感情的话题嘛!来,我们到前面去看看风景,奴婢先去探路。”说完,她快速溜之大吉跑掉!
少婷骄傲地哼一声,悠闲地在石阶上踱着。
没多久却见先奔上去的小菁,这一会儿又急急地奔下来,且面带惊慌地拍着胸口,喘个不停地道:“天呀!前……面躺了一只好大的黑……黑狗,看起来好可怕喔,上面的人都绕道而行,没人敢走下来,难怪刚刚上去的人都很快下来,那只狗实在大得太可怕了。少夫人我们还是改道走好了。”
哪知小菁一说完,柳少婷二话不说,快速地拉着她往上跑去,早在她听到很大的狗时,马上双眼一亮的想一探究竟,哪还有可能改道而行,她柳少婷别的没有,好奇心可比人家多。所以当那只横躺在阶梯信道上,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整个走道的黑色大犬映入眼帘时,小菁是完全吓得不敢靠近,而柳少婷却有股兴奋的震撼,这么大的狗在南方可很少见,她更是头一回见到!
而原来趴在地上休憩的黑色大犬,警觉到有人靠近,猛地睁开眼霍然站起,小菁吓得大叫一声,这狗可不是普通的大,站起后高壮得直达人的腰际上,柳少婷则睁大眼毫无惧意地站在它眼前!
“少……少夫人……你小心呀……”大黑犬站起后更有虎虎生风的气势,而柳少婷竟动也不动地和那双锐利的目光交视对望,小菁真是战战兢兢地道:“少……夫人……你……有任何差错小菁担待不起呀,我虽无高堂老母要养,也……无兄弟姊妹可照顾,但是小菁还有未来嘛,人家还没嫁人,该知道的事……都还不知道,你可别害我呀……”
“小菁,你再不闭嘴,我就拿你喂这只狗!”她的唠叨让柳少婷受不了地道。
这招果然见效,小菁立即合上嘴。
只见眼前这一人一犬,犀利的目光一交锋对峙时,在旁的小菁则紧张的戒备,生怕大黑犬会野性大发扑上来攻击,她准备随时脚底抹油——溜!可是当她看向柳少婷时,天呀,可真吓坏小菁了!
她的主人竟张着嘴,带着垂涎的神情,像要淌下口水似的馋视这条猛犬!小菁害怕地问:“少……夫……人……你该不会以为……你看……到一排……上等肉吧!”现在这两只对峙的动物,她已不晓得哪一只比较可怕。(事实上小菁心里那把秤重的天秤已经将主人排定为最可怕的那一只。)
柳少婷看着眼前高大猛健的黑犬,眼中悸动异样的光采,黑犬对她的挑视已发出低鸣的咆哮,接着在小菁的讶异声浪中,她猛然抱住大黑犬的颈子,快乐地大叫:“阿行,以后就叫你‘阿行’,因为你长得好象君行喔!”
小菁当场从石阶上摔了下去,大黑犬则被她过度的紧拥而愣住!
傍晚龙家的后花园里,传来的是柳少婷训练“阿行”的声音。
“‘阿行’,去捡。”她将一跟竹棒往前拋去,命令道。
不过很可惜,“阿行”很跩,坐在地上头抬得高高的,对她的命令,从鼻孔喷了一下气,就不理了。
于是少婷只好脸上改为堆满亲切的笑容,搓着手道:“‘阿行’,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捡回来?”
大黑犬“阿行”,这才起身慢慢地往前踱去。
在旁的心菁见状受不了的道:“少夫人,你这是人训练狗,还是狗训练人?”
“这证明‘阿行’跟普通的狗不一样,是条有教养、有智能的狗,必须有礼貌地对待它才行嘛!”
小菁翻翻白眼,反正他们的少夫人,对于她喜欢的人、事、物向来护短得很,自己吃亏都行!
可是过了许久仍不见“阿行”回来,少婷终也沈不住气的跑去找它。当端坐在前方的“阿行”见到少婷来后,便把口中咬的木棒吐给她,之后便趴在一旁睡觉。
“哇,‘阿行’真是一条很有灵性、又有教养的狗喔,叫它捡就绝对只有捡,不会再拿回来。”小菁在旁大笑地说着风凉话。
这下少婷真的嘴角抽动,只见她柳眉一竖捡起那根棒子,拋得更远,朝地上的“阿行”插腰娇叱道:“‘阿行’,去把棒子给我‘捡回来’!”她特别强调后面三个字。
趴在地上的“阿行”,懒懒地抬了一下头,便不再搭理地垂下去,继续睡它的觉。
少婷蹲下来朝它大叫道:“‘阿行’,你去给我捡,听到没有!”“阿行”还是一动也不动。
少婷火大地跳上去揪住它两边的耳朵,这下“阿行”恼羞成怒地站起后,整个背拱起来朝她低咆!
夕阳西下,晚霞映人,龙府今天的白昼尾,就是看到他们的少夫人被狗追得满府跑!
“女乃娘你在做什么?”满身狼狈,简直是历劫归来的柳少婷,正想到九婆房里拿药擦,就看到她的女乃娘正在收拾衣物。
“当然是回华山,省得在这惹你厌。”九婆连头都不抬地说。
少婷大惊,连忙跑过去问道:“女乃娘,你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吗?”
九婆懒得理她,继续收拾东西少婷慌了,女乃妈从没这样对她,她懊悔自己最近真的太过分了。“女乃妈,你不要生气嘛,婷儿真知错了,明天起,我一定乖乖地习字,你不要走嘛。”
九婆瞪了她一眼,没吭声。
“女乃娘,对不起,是婷儿不对,人家一定会改的,你不要……不理我……”她着急地开始哽咽。
九婆这时才叹口气拉着她的手,坐到椅子上,拿掉沾到她头发的树叶,数落地道:“你呀,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该有一点样子,别每天玩得一身尘土,惹人闲话……”
少婷赶紧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人家会改的,真的,女乃娘你别走嘛!”
“傻丫头,你的胡闹又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我还会不习惯吗?我要回华山,是因为你的相公快回来了。”九婆怜惜地拍拍她几欲落泪的脸道。
“君行哥要回来了,真的?”少婷讶异地道。
“女乃娘还会骗你吗?他已修书回来说五天后会到苏州,而且这一次回来会待很久的一段时间。”九婆笑道。
少婷惊喜莫名,随即皱着眉道:“干么他回来你就要走?”
“傻丫头,老婆子我本来就是替他看着你而已。现在君行少爷要回来,华山又还有事需要我,所以再不舍我的婷丫头,也只好提早走啦!”
“女乃娘……”少婷投到她怀里,她真的不舍九婆回华山。
“好啦,都嫁人了,还这么会撒娇。”九婆抱着这个从小带大的丫头,也感伤她抚着她的头发。
当少婷抬起头时,九婆疼爱地拍拍她的手,这时她想到什么似的,苦口婆心地道:“婷儿,女乃娘明天就要回华山了,无法再护着你,你的公婆宠你自是纵你,但是这几天你最好安分地待在家里,否则闹了什么事,待君行少爷回苏州传到他耳中,有你一顿好受,他是最受不得你胡闹了。”
少婷眨眨眼,突然发现这件事没想象中那么快乐了。她当然非常想见自己的相公,可又怕龙君行生气起来时的严肃。
“唔……”她忧喜参半地抿着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