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芝一路照顾茶水,十分周到。
途中万亨打开酒瓶,万新与风芝一齐说:“少喝点。”
万亨笑了。
他把酒瓶放在脸颊上转动,这是他的好朋友,他不愿也不会离开它。
到了家,看到父母,万亨愕住,没想到他们老了那么多,内心惶恐。
案亲头发既白又掉,已看到秃顶,母亲一脸皱纹,愁苦似现形打摺。
啊,活月兑是一对老人了。
唯一比看到父母年老力衰更懊恼的事可能是看到自已年华逝去不复精壮。
上一次与慧群来看他们还是好好的,万亨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喃喃道:“一定是我们兄弟俩不长进的缘故。”
风芝在一边笑,“没出息的人才不会承认自己不争气。”
周母破涕为笑。
那天万亨比平常累,提早睡,躺在那张熟悉的小床上,百感交集,几次三番醒来,终于下楼找酒喝。
谁知楼下灯火通明,一看钟,才十点三刻,连侄儿周家豪都还在一角玩电子游戏机。
母亲的声音十分响亮,一边饮泣一边诉苦:“万亨这一辈子,恐怕┅┅”
只听得万新劝道:“男人怕什么,那朱小姐不一样对他好。”
“朱小姐是你们的伙计。”
“那也不用跟到利物浦来邀功。”
周母有点回心转意,“那么,他俩几时结婚?”
“妈,现在没有人那么忙结婚了。”
万亨坐在梯间听母亲谈话,觉得无限温馨,不禁心酸。
又回来了,一切像一个梦一样。
蚌然听到身后有瑟瑟声,一转头,才发觉朱风芝也坐在楼梯上,位置只不过比他高几级,正似膛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俩互相笑笑,并不出声。
万亨喝一口酒。
周父取了一幅毛笔字出来,吟道:“枯木逢春有奇遇”。
这是在说谁呢,又该是打什么谜语呢,明天有几个人猜得到?
万亨又喝口酒,知道家人实实在在在他身边,十分满足,他抱着酒瓶回房去睡觉。
必到伦敦,两兄弟与风芝熟稔得多。
万新有事时时与她商量,时常夸奖她:“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他叫她朱女。
万亨胖回来,可是脂肪多过精肉,全身垮垮的,加上不修边幅,看上去比真实年纪大。
一日在地库,独力把啤酒桶推出来,放好,刚有点成就感,才想接上喉管,却旋不紧,酒花回射。
幸亏风芝赶出来关掉手掣,万亨已像湿了一个啤酒浴。
风芝捧出一条大毛巾来帮他擦头发。
走得大近了,他忽然推开她。
风芝气结,“这又是为什么?”
他把毛巾围在身上,“残疾人在电影或小说真是荡气回肠,在真实生活可要吓坏人。”
“我不害怕。”
万亨凄然笑,“我却害怕以残身示人。”
“那不过是一条断臂,”风芝语气非常平静冷淡,“你又不是不像人。”
周万亨心中有气,忽然扯下毛巾,解开衬衫纽铂,大力月兑下衬衫。
“看,”他说:“你们对马戏班的畸人总有兴趣。”
风芝无惧地看看他胸膛及肚皮上斑驳缝针疤痕,以及左臂在手肘之上的断肢。
她轻轻说:“痊愈得很好。”
万亨一征,十分佩服她的胆色,见怪不怪不是每个人做得到的事。
接着,风芝那愉,“看过了,可以穿回衬衫了。”
她早已取出乾净衬衣,替万亨穿上。
万亨被她收拾得服服贴贴。
他没看到她内心的震荡。
不止是他的身体,而是她隐约看见储物室那边有人影憧憧,不知是谁在张望。
开头以为是周万新,后来听到他声音在后门,才知道不是他。
那么,一定是那神秘的前妻了。
她像一个影子,从不说话,但不是哑吧,听说还有一个孩子。
老板与她的关系如一个谜。
当下风芝帮万亨扣好钮子,转身低头把一大缸玻璃酒杯用手洗出来挂好。
她听到周万新说:“把这些大学生训练得出了身,他们也该毕业了,天大地大,一旦飞走,还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一辈子也不再见面。”
这番话当然是经验之谈。
时时有男同学来接风芝下班,年轻、英俊、骄傲,整个世界在他们眼前,友谊酒馆不过是歇脚处,日后不过是笑谈其中一个话题。
可是,这酒馆却是周家兄弟的生活全部。
万亨的汽车设特殊装置,他可以单臂驾驶,可是风芝老是接载他。
她送他去检查身体。
医生说:“周中士,你需要运动。”
风芝一征,她从来不知道他在军队出身。原来她对他一无所知。
“还有,酒要戒掉。”
万亨唯唯诺诺。
医生无奈,转向风芝求助,“你是他的意中人?劝劝他。”
风芝连忙答:“已是他囊中物,他怎么还会听我。”
这种语气太似慧群,万亨忽然呛咳,双目通红。
自医务所出来,风芝问:“可要去跑步?我陪你。”
万亨嗤之以鼻,“你陪我,你妄想跑得过我。”
“咄,阁下今非昔比。”
“立刻跑。”
“清晨才有意思。”
万亨一口答应。
第二天凌晨后悔也来不及。
门铃在五时半大作,朱女在门外笑嘻嘻:“跑步。”
“我宿酒未醒,头痛。”他揉着惺松双目。
“我知道,还有什么藉口?”
万亨只得同她跑出去。
奇怪,从军时,一口气跑十公里不气馁的他此刻才围公园一周已经觉得肺要炸开来。
而朱女却步伐稳健,咪咪笑,潜力无限。
真叫人对她另眼相看。
他停下来,气喘如牛。
朱女扬起一条眉,“慢慢来,过一年半载,当有进步,或可减掉大肚子。”
万亨叹口气,“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搁浅水遭虾戏。”语气似他父亲。
风芝温和地说:“明天再跑。”
“没有明天。”他连忙耍手。
“我会来敲门。”
他惨叫:“千万不。”
风芝满意地笑,“能把一个男人整惨是任何女生的荣幸。”
必到家,才掏出门匙,大门忽然被打开。
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站在门口瞪着他俩。
万亨愣住。
真没想到秀枝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又再出现。
在晨曦中她出奇地秀美,毫无血色的面孔,精致如瓷像,可是她握紧拳头,敌意地盯看朱风芝。
像是在说:“你是老几,你竟敢来争这个人?”
风芝退后一步,但又不甘心,看着万亨。
万亨啼笑皆非,只得对风芝说:“明早再跑。”
风芝瞪了秀枝一眼,转身离去。
万亨进屋,坐下。
秀枝想走,万亨叫住她,“我想跟你谈谈。”
秀校怔住,背对他,没转过身子来。
万亨叹口气,“我不是说过,叫你不用再来?”
她低下了头。
“我们已经结束所有关系,你我均应开始新生活,为何纠缠不休?”
秀枝菊然转过头来。
万亨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管她会不会开口,便答:“不,除出慧群,我心中再无别人,这正是我请你走的原因。”
秀枝无法久留。
“每一次你出现,总把我生活颠倒,请你不要再干涉,请你不要再来我家。”
他声音中强烈厌恶叫他自己都吃惊。
秀枝拉开门,奔出去。
半晌,他才去掩上门。
他倒在床上,用手遮住脸。
他做梦了。
梦见慧群轻轻走过来,用手抚模他脸颊。
“慧群,”他十分高兴,握住她的手轻吻,“终于看到你了。”
这次梦境最为清晰,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容颜,完整无缺,神采如昔。
“慧群,你想同我说话?”
臂群只是看着他微笑。
“慧群,我真想念你,告诉我,几时可与你重聚。”
臂群仍然只是微笑。
“慧群,慧群。”万亨惊醒。
只有眼泪是真的。
他抹乾腮颊,坐起来,无限悲伤。
半晌,到厨房找酒喝。
秀枝把地方收拾得十分整齐,酒瓶不论空或满一律放在厨房。
他深深叹口气。
他早已心死。
晚上,万新来找他,“起来,我与你逛别家酒吧取经。”
万亨挣扎,“我给你打一个谜语。”
“你先穿衣服。”
“笼中鸟,打古人一名。”
“在说什么,你想跟老爸开字花档?”
万亨墟。“也把我们拉扯得这么大了。”
兄弟俩逐间酒馆考察。
正是各有各特色,各有各生意经。
万新笑道:“戏法人人会做,各有巧妙不同。”
“我们有什么法宝?”
“比人便宜一个便士。”
“一个铜板即够?”
“自然即时客似云来。”
有一间叫狮鹰的酒馆,用了几名美女侍酒,秀色可餐。
万新怂恿兄弟,“今晚一人带一个出去。”
万亨不语。
万新笑,“人人有一颗寂寞的心。”
一名红发女斟酒给万亨,顺口问:“你的手臂怎么了?”
万新代答:“为着保卫国家牺牲掉。”
女郎耸然动容,间万亨:“是真的吗?”
万亨说:“别理他。”
女郎叹道:“这么说来,是真的了。”
万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是为国家,就是为红颜。”
说得慷慨激昂。
万亨听了,只觉凄酸。
是他眼神中那一点落魄之意激动了女郎怜悯之意。
“晦,”她说:“你愿意谈天吗,十一点再来,打烊后请你喝咖啡。”
他却摇摇头,“我不喝咖啡。”
万新却说:“我喝。”
女郎上下打量万新,摇摇头,“这回子我又不会做咖啡了。”
万新连忙拉着万亨跑到别家去。
“她们都喜欢你不喜欢我。”他抱怨不已。
万亨安慰兄弟:“女子是肤浅的多。”
万新半信半疑,“当真?”
万亨笑,“除出慧群,她才有脑。”
“呀,慧群。”万新太息。
然后,他们踏进一间同性酒吧,一个女客地无。
万新情绪甚佳,咕咕笑,“我同你也算一对。”
又问:“军中可有这套?”
不便久留,稍微逗留,匆匆离去。
@走廊有人在拥吻。
兄弟在微雨中散步。
万新问:“你与秀枝,果真无法挽回?”
万亨点头。
“那么,风芝呢?”
“你说一个人结三次婚是否太多?”
“你的情况例外。”万新搔头。
“何必误人青春。”
“那么,挑个年纪大一点的,也就不怕蹉跎。”
“万新,你是越来越风趣了。”
“志伟明珠兄妹已经在阿姆斯特丹安顿下来。”
“还有什么新闻?”
“秀枝说你教她走。”
“她会说话了吗?”
“不,可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万亨微笑,“彼时我真爱她,愿意做任何事讨好她,看到她容颜便无限欢喜。”
“现在呢?”
“心中只有慧群。”
“慧群已经不在世上。”
“可不是,真是叫我难过。”
“医生说,你若肯承认这是事赏,伤口便可开始痊愈。”
万亨苦笑,“哪一位神医如此说?”
万新却说:“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秀枝。”
“我也有此误会。”
“你说,死灰会否复燃?”
二人均已半醉,开始傻笑。
终于,他们走进一间娱乐场所,各自带走一个女子。
第二天醒来,万亨先闻到一股骚气,睁开眼,看到一头漂染过的金发,发根是耗子棕,接着,那女子转过身子,面孔对着他,一脸残妆。
万亨有三分害怕,七分懊恼,连忙起床,跟着唤醒女子。
她伸了个懒腰,挤出笑容,看看表,“还早哩!”
“我当早更。”
“噢,是逐客吗?”
“家母就快来收拾地方。”
那女子有片刻犹疑,“看,可否给我一点车资?”
万亨连忙掏出两张大钞给她。
“啊,多谢。”
她穿上衣服。
万亨如释重负,打开门送她。
门一开,只见外边站着风芝。
那洋女也焦地幽默,一看,便笑道:“你妈果然一早来替你收拾屋子。”
扬长而去。
万亨略觉尴尬,可是朱风芝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之外,她忽然哭了。
像所有好男人一样,周万亨最怕女人哭,一看到眼泪,即时沉默,无措。
他说:“风芝,你误会了。”
风芝抹乾眼泪,转头就走。
万亨追在她身后解释:“我根本没有资格同你做朋友,是你同情心泛滥成为感情,我不配,现在你明白了。”
他并不试图挽回,反而藉这机会表明心意。
风芝回过头来,只看到万亨苦涩的微笑。
她说:“只要你肯说原谅我。”
万亨学万新那样搔头,“单身男子带女友返家渡宿,并非错事,为何要求原谅?”
风芝下不了台,只得离去。
万亨坐在门口,对晨曦吁出一口气。
半晌万新起来,问道:“这是干什么,学送牛女乃工人?”
“你的女伴呢?”
“半夜就走了。”
“还末打算再婚。”
万新陪他坐在门口,“难兄难弟,大哥别说二哥。”
万亨低下头,“时间不对,也许再过三五年,心情平静,风芝出现,才是时候。”
“你说什么?”万新莫名其妙。
他站起来,叹口气,没有解释。
那一天,朱风芝便辞工走了。
万新暴跳如雷,万亨十分镇定,拨电话到荐人馆去找临时工。
万新花一旁吼叫:“怎么样?”
万亨冷静地答:“一下子来七个,要多少有多少。”
今天做不好,明天就纯熟,后天可以把酒吧交给他。
新人来见工,万新讶异,“怎么请男生?”
“男生好,没有麻烦。”
万新颔首,“最好是有家室那种,负担重,插翅难飞。”
秀枝在一旁见到,静静退下。
风芝离去,多少与她有点关系吧。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且慢高兴。
也许,朱女只是想吸引更多注意,三天后就回来了。
可是没有。
万新问:“不觉悯怅?”
万亨十分高兴,“真是聪明人,一点即明。”
这时一名伙计上来说:“老板,地库漏水。”
万新意外,“锅炉刚换过,莫非又穿了底。”
万亨说:“我去看看。”
憋计陪他下楼,木楼梯吱咕吱咕响。有谁碰了电缀,灯泡左右乱晃,照得黑影幢
幢。
万亨伸出右臂去模锅炉外壁,“没有事,肯定是底漏。”
就在这个时候,哔啦一声,支架轰然倒下,水箱坠地破裂,万亨闪避不及,眼看要被压在底部,电光石火间,有人大力在他身后一堆避开重物,他滚在一边,刹那间水花四溅,整个地库成为泽国。
上头的人一定还茫然不觉,万亨大声喊:“快,快上去叫救伤车!”
那伙计目定口呆,半晌才知道奔上楼梯。
万亨这时才想起,糟糕,压在支架下的是什么人?
他发狂似拖开重物,才发觉压看的是一张苍白的面孔,正是林秀枝。
周万亨征住,当时她想必在地库另一角点算存货,闻声走过来看一究竟,及时救了他。
她已失去知觉,头部沉在水中,腿部仍然被压受困。
整个地库虽然只得五公分积水,却足以溺毙一个昏迷的人,万亨连忙托起她的头。
这时,他又好好看清楚了她。
脸容仍然秀丽,失去知觉的她异常平静,就像熟睡一样。
在该刹那,周万亨真正原谅了她,他与她,不过同样是不幸人。
这时,木楼梯涌下救护人员,不消三数分钟,就把秀枝拖出,放上担架,面孔罩上氧气。
万亨看到她腿部有血液沁出。
他追着问:“伤者情况如何?”
万新说:“你跟救护车进院吧,这有我料理。”
万亨连忙跳上车。
这时,护士对万亨说:“心肺脾无事,右腿折断,生命无碍,请放心。”
彪身湿漉漉的周万亨重重吁出一口气。
“算是不幸中大幸,我们见过许多人在更经微的意外中丧生。”
万亨点点头。
“是你妻子吧。”
万亨茫然,不欲分辩,不住点头。
秀枝一直昏迷。
医生劝他:“她情况稳定,你可返家换一套衣服。”
可是此际湿衣已乾,他也根本不在乎自身。
他守在伤者身边,忽而听得她唤妈妈。
“妈妈,妈妈。”终于再度开口说话。
万亨落下泪来。
人人皆有母亲,他一直没有给她机会讲出她的故事,曾经一度,她也是受母亲锺爱的小小阿儿,脚步蹄珊,跌跌撞撞,扑入母亲怀抱,料不到今日沦落到这种地步。
看护进来劝说:“她没有危险,你也应该回家休息。否则,你会倒下来。”
万亨憔悴地抬起头,“我没问题。”
万新接着赶到。
“你回去吧,这由我接更。”
“店怎么样?”
“还在抢修,晚上可能恢复营业。”
万亨点头。
万新看看他,“经过这些年,仍然痛楚?”
万亨不出声。
这时病人呢喃:“水,水。”
万新意外,“噫,说话了。”
她觉得她赎了罪,内疚消失,压力一去,便不自觉出声。
看护进来,“醒了。”
秀枝睁开双眼,孀动嘴唇。
万亨走近,想握住她的手,终于又把右臂缩回来。
万新说:“多谢你救了我兄弟。”
秀枝无言语。
万新再转过头,发觉万亨已经出去。
他在候诊室喝酒。
看护看见,不以为然,“你们这些人,为何凶酒?”
万亨这样回答:“你笑得出,当然不用喝酒。”连灌数口。
看护叹口气,摇摇头走开。
半晌万新出来,有点喜悦,重复说道:“她会说话了。”
万亨这才发觉大哥对秀枝一直有特别好感。
万新坐下,轻轻解释:“楚楚可怜的一双大眼睛,唉,红颜多薄命。”
所以他一直把她留在友谊酒馆。
“回去吧,明天再来。”
万亨说:“不,我在此留守。”
“随你。”
他在休息室看电视上午夜长片。
看护走到他跟前轻轻说:“她想与你讲话。”
万亨立刻走回病房。
只见秀枝看看他微笑。
万亨因放心,也对着她笑。
当中那段痛苦的日子在该刹那彷佛已不存在。
“医生说你过两日可以出院。”
她张开嘴,又合拢,终于说:“我亏欠你。”声音略为沙哑,可是不失动听。
万亨避重就轻:“我现在才明白,人有权变心。”
秀枝羞愧,“我竟看不到你那样高贵宽恕的性格,我配不起你。”
万亨失笑,“你把我说得太好。”
她看一看打看石膏的断腿,“我的一生,早已经完了。”
“胡说,才廿五岁,一定会有拣破烂的人,来把你我带回家中。”
秀枝居然笑出眼泪来。
“你一向不擅说笑,可是自军中学来?”
“不,”万亨感慨,“受慧群感染。”
“啊。”秀枝不再言语。
“别担心,”万亨说:“甚至在病榻上你仍然秀丽如昔。”
秀枝又流泪,“是我没有福份。”
万亨握握她的手,站起来离去。
真好。
他对她,终于没有爱也没有恨,完全像对一个普通人一般,至多剩一丝感慨。
真没想到这个结要拖至今日才解得开。
必到家,万新问:“怎么样,可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万亨笑得打跌。
万新叹息:“可见缘份已尽。”
“怎么可能重头开始。”
“嘿,有人的未婚妻变心,跑去同别人同居一年,怀着孕被那人抛弃,照样回到旧人身边,迅速举行婚礼,把那孩子当亲生儿抚养。”
万亨征住,“也许,”他说:“我俩彼此没有拖欠那么多。”
万新点头,“你说得对,缘份来去,不受控制,不幸没有人注定要与我兄弟俩共渡一生。”
万亨笑,“少悲观,也许那人明天就要来了。”
包衣时他发觉书桌上有一封电报。
“几时送来的?”
“今午,房东代我们收下。”
万亨连忙拆开。
“谁寄来,什么急事?”
万亨边阅边答:“刘志伟说妹妹明珠明朝抵伦敦,请我们接飞机兼代为照顾。”
“呵,那孩子来干什么?”
“升学。”
“找到学校了吗?”
“要问她才知道。”
“什么时候飞机,一定要准时去接,莫叫小阿担惊受怕。”
“知道。”
现在,他比万亨更有责任感。
那天晚上,万新把新计划告诉兄弟:他打算在市中心置一层公寓房子,把周家豪接出来读书,免他到少年时还一口利物浦音。
万亨诧异,“周经理,你不说我还不知,我们竟这样赚钱了。”
万新模模头,“是,的确已经熬出头来了。”
这倒是一个安慰,在人生所有不如意事中,能够知道生活不成问题,不无小补。
“万亨,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置辆好一点的车子,我记得你小时喜欢快车。”
万亨苦笑,“你见过一只手的人开跑车没有?”
“周万亨可以做第一人呀。”
“我已无兴趣。”
万新无限感慨,“所以说,行乐要趁早。”
万亨却道:“上逃谠你我仍不算坏,我俩自由自在,踢饱了球,走遍地方。”
万新咕咕笑,“又认识多少金发女郎。”
连万亨都骄傲地附和:“也颇有十个八个。”
“不止不止。”
第二天闹钟唤醒周万亨时他茫然睁眼,是什么重要的事?
半晌,才想起要去接飞机。
洗脸时忽然对镜子说:“慧群,慧群,我将终身思念你。”
毛巾抹去的不知是泪还是水。
他驾车到飞机场去接老朋友的妹妹。
万亨记得那小女孩,皮色黄黄,头发也黄黄,梳一条长辫子,老是穿哥哥穿剩的衣服,十分邋遢,穷孩子,尤其是小女孩,童年经验最惨,况且,她还要照顾老人,仅仅只有上学时间。
那一班飞机不足百人,乘客一下子散光,但见各亲友欢天喜地接了各人走。
万亨大吃一惊,这孩子莫非走失了不成。
急出一背脊汗。
他四处张望,又问工作人员:“英航一三五班飞机还有无人滞留海关?”
人家回答:“廿分钟前已完全出清。”
万亨发呆。
这时,有一身型苗条的年经女子不置信地走近试探问:“万亨哥?”
周万亨一抬头,真正征住。
圆脸,大眼,阳光似笑容,白衬衫,卡其裤,十分俊朗,宛如慧群再生。
他征征看住她,她也暗暗打量他。
这是谁?
只听得那女郎说:“我是明珠呀,对不起,叫你久候,来自荷京,又是华裔,行李非抄不可,所以最后出关。”
明珠,这是明珠?
万亨感慨万千,她在那一边来回踱步起码有十分钟以上,只是他做梦也没想过三年不见,明珠会出落到一朵花似,他的专注目光还在找黄瘦的小女孩。
而他,却落魄得不似人形,所以彼此相见而不相识。
他微笑,“明珠居然还认得又老又丑的万亨哥。”
明珠也笑,“万亨哥一向是我偶像。”真会说话。
“你多大了?”仍然疑惑。
“十八,来升大学。”
大学生焦地多,渐渐也不觉得矜贵。
万亨见到故人,无限温馨,歪一歪头,“来,跟老哥走。”
明珠身量比慧群与秀枝甚至风芝还要高,穿平跟鞋都与万亨并排,万亨笑问:“是什么把你吃得如此高大?”
“我也觉奇怪,一到荷京,竟长高十多公分。”
“会说荷语吗?”
“讲得欠佳。”
“志伟可好?”
“种菜第一家,洋人饭店都问他要货。”
万亨由衷地为老友高兴。
“万亨哥,别来无恙?”
万亨一脸风霜,断臂藏在外套袖子,闻言征半晌,微微别转面孔,“也难怪你不认得我。”
他替她拎着行李向前走。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语气温柔。
“是谁那么多嘴?”
明珠笑而不答。
“是刘志伟这家伙吗?”
明珠说:“他说他最怀念与你潜水模鲍鱼及踢泥球的岁月。”
万亨原谅了他讲他,“真是,”他也悯怅,“那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他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尚未听他提起。”万亨惊喜。
“对方家长是老华侨,颇有势力,很喜欢他。”
“志伟可熬出头了。”
“所以做老跟我说:勤有功,戏无益。”明珠陕陕眼。
“住哪?”
“青年会,然后找学校附近公寓。”
都打算好了,根本毋需人照顾。
“资金充裕吗?”
“祖屋卖给发展商,我们兄妹环境还过得去。”
万亨真正代他们庆幸,“太好了。”
明珠现在像大人一样,有纹有路,万亨啧啧称奇。
他伸出手去,大力搓她的头。
把人家秀发揉得一团糟,明珠倒是笑了。
万亨喃喃道:“村口有一家官校,大家争着逃学┅┅”
足足有一个世纪那样远。
万亨送她到青年会,帮她安顿,带她吃饭,看戏,买最好的票,吃最好的菜,到上等住宅区租公寓房子,又替她置大衣雨靴,无微不至。
他一胸膛无处寄托的感情忽然汩汩倾注在刘明珠身上。
明珠全盘接受他的好意。
二人走遍伦敦大街小巷,那种周万亨一辈子也未曾去过的博物馆、塔挢、公园,处处有他俩足迹,他还特地买了照相机替她拍照留念。
“拍照这回事,做的时候极老土,储藏又麻烦,可是将来翻阅,你会感激我。”
明珠飞快地说:“我现在就很感激你。”
万亨无言,隔一会儿吆喝道:“你懂得什么你。”又装出从前万亨哥的姿态。
开了学他才知道她读的是电脑,在当时真正是新顶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学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做他会的。
他替她冰箱塞满好吃食物,替她买了电垫毯及羽绒被,把一张床布置得像天堂,然后,把一辆小小日本车借她用。
刘志伟写信来谢了又谢。
万亨觉得自己有用,十分高兴。
万新咕噜说:“那只不过是个孩子。”
“同妹妹一样。”
“是吗,”万新问:“你我有那么可爱的妹妹吗?”讪笑一番。
那是一个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馆忙碌,夥计接了一通电话,万新一听,立刻来找万亨,万亨一见他灰败的脸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风倒地,已送院。”
“还等什么,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关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着妈妈。”
是,明珠一向有照顾老人经验。
必到家,那景象是可怕的。
周母白发苍苍,神情茫然,只是搓着手,坐立不安,却又不懂悲伤哭泣。
可是她却一眼把明珠认出来,“小明珠,你说,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坚强,双臂紧紧褛住长辈。
兄弟俩带着母亲与孩子赶到医院,意外地看到父亲苏醒过来。
他十分高兴,“呵,你们来了,坐近一点。”
先是细细打量万新,“唉,三十年一晃眼过去,岁月如流。”
万新低头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细节都记得,“最近还有无见马嘉烈?”
“已经没有来往。”
“也不要太难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亲。”
“我明白。”
周父又问万亨:“找到秀枝没有?”
“我俩早已分手。”
“她现在何处?”
“动身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发展,那天气好。”
“一个男人,也不要大亏待了前头人。”
“是,父亲。”
周父叹口气,“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欢慧群。”
万亨心酸。
“我已没有心事,你看你们过得多好。”
兄弟俩不禁有点安慰。
这时,家豪静静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粤语叫:“爷爷,爷爷。”
周父笑了。
饼一会他忽然说:“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万亨一征,他从来都不明白父亲的字谜,也不晓得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还想趋向前去仔细聆听,募然发觉,父亲眼珠已经凝住不动。
他伏在父亲胸膛上,悲恸不已。
幼时他也这样做过,父亲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双臂围绕父亲,死命抓住不放。
当中那廿年似没有过过,周万亨又像回到极小之时,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较镇定,握住老伴的手,并无言语。
那天晚上,他们开家庭会议。
周万所说:“妈,你同家豪与我到伦敦去住,由我照顾你们。”
周母孺孺说:“将来你妻子会嫌我们。”
万新斩钉截铁说:“我不会再结婚。”
周母轻轻说:“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知道底细,不必解释,不用适应,毋需迁就。”
万亨心一动。
母亲随即哭泣:“人说,夫前死,一枝花,我应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气。”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个小胖头经轻搁在她膝盖上,无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点头,搂着祖母。
周太太泪如雨下,“好,好,那我活着还有点意思,我愿意苟延残喘。”
万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后。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无穷白头浪,硕大海鹤哑哑低旋,讶异地说:“多像我们童年时在塔门见到的海。”
万亨颔首。
他记得父亲初抵涉时也那么说:“啊,正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使认他乡是故乡。”
“这真是一个萧枫的国度。”
“你不喜欢?”
“如果有选择的话,听说旧金山天气比较好。”
万亨靠在栏旁,“听说在那,移民与白人,堂与堂之间,只有更复杂。”
“也不妨碍许多人安居乐业。”
“华人最勇敢。”
明珠此际又旧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万亨看看她,“是好?是坏?”
“我觉得荡气回肠。”
“是吗,”万亨吃一惊,“我自己认为纠缠不清,少提为妙。”
“在我们乡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开玩笑。”
“你从不欺侮妇孺。”
万亨不语。
“你家迁居之后,我一直怀念你,每次听到你回乡,都有说不出的高兴,除出可以见到你,还有好的吃好的穿。”
万亨微笑。
明珠大着胆子,把手穿进万亨臂弯,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荡荡,只得一只袖子,她满不在乎,照样挽着,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谁,这令万亨舒服,在青梅竹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来。
他已经没有最好一面了。
饼两日他们整家南迁。
手头充裕容易办事,什么都不用带,一切现买,一老一小都相当满意。
万亨更加沉默孤寡。
万新这样形容兄弟:“似一座坟墓,再出力发掘,也看不到生机,朱女幸亏聪明走得快,现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来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顺利出售。
一日,警方传周万亨去认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讶异,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员说:“我当时并没有看到凶手。”
警员十分冷静,“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儿、以及一条手臂,当然你知道凶手是谁。”
周万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证他。”
疑凶隔着单面玻璃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分明经过殴打,面孔肿得做猪头,血瘀处处,双目都睁不开来。
警员说:“我们庆幸凶手终于落网,请在此签字。”
周万亨凝视那人良久。
“请在此签字。”有人催促。
万亨抬起头,“当日,我并无见到此人。”
“中士,你也许不明白,我们心中毫无疑问。”
“我知道,但我当日的确末见此人。”
“你不想报仇?”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
万亨答:“当然我想讨还公道。”
“那么签名指证。”
“我不能那样做。”
他索性站起来离开替局。
警员在他身后清晰地咒骂:“血淋淋的清佬。”
“帮他也是白帮。”
这场战争不知还要延绩到何时何日,不晓得还要拖累多少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