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群答:“彼此彼此。”
“真害怕失去你。”
“你这个可怜的人。”
“不,我还算幸运,不幸者另有其人。”
“你指那女孩?”
“是。”
“她近况如何?”
“已经出院,万新设法替她还清了债,让她在一间杂货店堡作,只是”慧群扬起一道眉。
“她已不能说话。”
臂群耸然动容,“是什么毒药这么厉害?”
“不不,与服毒无关,医生说,经过检查。一切无恙,是心理上障碍,她一时无法再开口说话。”
“呵,多么奇怪。”
“自始至终,无人知道她真正身世,来龙去脉。”
“还有那个小阿,她会重复母亲命运吗?”
“应该好得多。”
这次见面,双方都客气起来。
他没有再找刘志伟踢球。
志伟告诉他几个消息:“太婆已经辞世,我与妹妹打算去阿姆斯特丹。”
这叫变迁,万亨默默接受。
志伟称赞他:“你看你穿上军服多么神气。”
万亨笑,“操练时吊在直升机下像只乌龟。”
“还坚持原来计划吗?”
“是,一退役立刻开酒吧。”
“会同大学生结婚吗?”
“如果她应允的话。”
志伟忽然说:“我老觉得你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
万亨沉默半晌才答:“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志伟十分感慨,“太婆去后我半夜老是惊醒,听见有幼儿哭,开头以为是谁家的婴儿,后来隐隐又觉得是自己小时候,不,也许,那是母亲幼时?每个人都做过婴儿,只是日后越长越大,越来越老。”
万亨笑了,“你我是乡下人,想那么多干什么。”
志伟苦笑,“说得是,这次我去荷兰也不过是种菜。”
他叮嘱,“你我切莫失去联络。”
万亨回去过一次。
母亲患病,他与万新在伦敦会合了往利物浦。
万新问他:“可要去探访秀枝?”
万亨想都不想,“不必了,可免则免。”
“可见你心中仍有这个人。”
“你说得也对,应该更加大方。”
他买了玩贝糖果去看她。
她住在一户人家的阁楼,来启门的时候,他十分惊奇。
秀枝几乎已恢复了当年容颜,头发剪得很短,拨在耳后、,正在做饭,看到万亨,有点腼腆。
小女孩看到万亨还有记忆,仍然叫他爸爸。
绑楼没有热水暖气,家具简陋,看得出生活清苦。可是地方清洁,孩子也比从前胖。
这是一朵再生花。
他轻轻坐下,喝她斟出的茶。
她仍然没有恢复说话的能力,或是说,她暂时还不想讲话。
其实在很多情况之下,言语是多馀的,多讲多错,误会重重,有人会错意,有人传错言,不如缄默。
阿子诧异地看着静默的他们,一会儿觉得闷,走到房去看电视。
万亨低声说:“还记得我母亲吗?她有病。”
秀枝关注。
“别担心,我家人均健壮如牛,有优秀遗传,父母双方祖上都没有大病。”
秀枝点点头。
“退伍后我会结婚。”
秀枝脸上并无异样,十分平静。
绑楼上光线幽暗,一扇纱帘被风轻轻拂动,造成光与阴,使秀丽的她看上去似一张图画。
万亨感慨地说:“人的命运真奇怪,我竟会入伍当兵。”
秀枝牵了牵嘴角。
万亨握看帽子,因对方沉默,他也只得中止了谈话。
他模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给孩子买糖。”,站起来告辞。
秀枝送他到楼梯口。
万亨的车子开出良久,同过头去,仍然看到她站在那,衣袂飘飘,这种景象的确难忘。
周母时时咳嗽,容易累,傍晚发烧,经过诊断,竟是几乎在先进国家绝迹的肺捞。
万新十分担心震惊。
万亨则说:“不怕,早已有特效药,三个月之内可望痊愈。”
万新看看他,眼神有点钦佩,“你现在什么都懂。”
万亨自谦,“边走边学。”
“军人生涯对你有益。”
“这是真的,我们还有会计课程可学。”
“真稀奇。”
周母叮叨:“多回来看我,家豪明年进小一,十分懂事。”听到万亨要退伍,高兴得不得了,“真幸运,不用去贝尔法斯特。”
她不知他已去了回来。
所以,不知道的事不会伤害你。
辞职时长官挽留他。
“周,从军也是终身事业。”
“是,长官。”
“你眼看就升准尉了。”
“是,长官。”
“军中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周万亨笑笑,这次没有回答。
长官无奈,知他心意已决,只得批准。
“你的酒馆叫什么名字?”
“兄弟。”
“好,有空我是来喝一杯。”
万亨立刻报名修读有关校外课程,补充常识。
一边他又去物色铺位。
有两间酒馆铺位顶让,一间在大学区,另一间在市中心,租金差好远。
万新说:“位置不重要,十里方圆都有酒鬼闻风而来。”这是真的。
“那么,就在皇家学院附近那一家吧。”
“那家条约上坚持不可更改名称。”
结果,酒吧不叫兄弟,仍叫友谊,万亨有点无奈。
最开心的是慧群,她投资了一笔款项,因此是股东之一,成日在店浏览。
指手划脚,“这两块染色玻璃真得好好保存,是什么题材?”
万亨扬声,“我问过了,叫”约瑟芬的花园。“”谁是约瑟芬?“”一位女士。“慧群瞪他一眼,”答了等于没答。“她学习把啤酒罐接上喉管,一不小心,喷得一头一脑,浑身都湿,又大笑一场。万新来帮忙,精神奕奕,实事求事,像变了一个人,蹲地下打蜡,一次又一次,不嫌辛苦腌胺。慧群这时又不觉他猥琐了。自酒吧出来约他们两兄弟去吃法国菜。万新有意外之喜,”我也有份?“他总觉得与大学生有个距离。”对,一起去。“又带万新叁观他们新居。万新颔首,”恭喜恭喜,已经同居了。“慧群不以为旰。事先她也徵求过父母意见。她母亲说:“最好是结婚,”父亲却道:“现在他们这一代也很少人只结一次婚”,最后,仍是叫她自己小心。
当下万新又说:“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家居布置得别致极了。”
乘慧群转身,轻轻对兄弟说:“万亨,你转运了。”
万亨但笑不语。
臂群太喜欢这家酒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有人留连忘返,一坐好几个小时。”
酒馆启业,他父母自利物浦赶来叁观。
母亲总是过虑多多,“会赚钱吗?”
“一定会。”
她开怀了。
近这一年来万亨发觉母亲头发日渐稀疏,皮肤更为黄黑,她已步入老年。
他非得分外痛惜她不可。
“几时结婚?”
“快了。”
“请几桌喜酒?”十分关注。
万亨笑嘻嘻,“一个也不请。”
“什么,那怎么行,凡事有个交待。”
“这次,妈,你听我的,”万亨板起面孔,“是我结婚,不由你作主。”
周妈忽然记起上次她闯的祸,立刻襟声。
臂群过来,“伯母,请过来这边看看新做的真皮沙发。”
她跟着慧群过去。
酒吧生意很好。
座无虚设,人挤的时候人客索性站着吃喝,一点不嫌累。
友谊兼售各式三文治,利润甚佳。
最起劲的是周万新,他一改颓迹,开始有了打算,也重新找到约会对象。
只不过仍是洋妞。
他这样同万亨说:“外国女子要求简单,她们一不会要求男伴光宗耀祖,二不会对物质需索无穷。”
万亨笑笑,“是吗,慧群对我,没有任何要求。”
万新拨搔头皮,“你不知走什么狗运。”
那一整天,万亨有空便扮一两声狗吠,汪汪,汪汪汪,慧群莫名其妙,瞪他一眼,“神经病。”
那年五月,他们结婚。
臂礼的宾客全是酒馆夥计,只有马玉琴律师是外人,仪式简单,注埠筢在住宅园子请客,那日有阳光,适宜拍照,环境美得不似真的,万亨坐着喝香槟,感觉太过幸福,几乎有种凄凉感觉。
万新过去陪他。
“快乐吗?”
万亨答:“真没想到我还有这样一天。”
“为什么?”
“被前妻抛弃的我满以为再也不会有幸福家庭。”
“那一切已成过去。”
不远处穿看白缎礼服的慧群正转过头来向他微笑。
万新忽然说:“她到巴芙去了。”
万亨不语。
“试想想,这一切本来都是她的,她却丢弃不要。”
“不,”万亨答:“这些都是慧群的。”
他不想再提那个人,站起来走入客人堆中寒暄。
双方家长都没有来叁加婚礼,可是郑重祝福他们。
遍后慧群在市中心一间会计行工作,下了班在酒馆帮忙。
她替友谊做账,常笑道:“在英国当会计最便当,总而言之,毛利一半是税,剩下来贸客慢慢自理。”
生活彷佛已经安顿下来,直至有一日。
上午十时,照平时一样去开店门,见万新已经站在门口与一名警员指指点点。
“什么事?”
万新说:“东主来了。”
万亨看到一块雕花玻璃已碎,分明有人掷石,正叹可惜麻烦,万新递一封信给他。
他打开一看,是一封恐吓信,这样写:“支那人,你斗胆到我们的土地来杀人发财。”
万亨的面色沉下去。
人在暗他在明,以后烦恼无穷。
警员说:“周先生,我想与你谈谈。”
万亨延他进店坐下。
“信中的杀人一言是什么意思?”
奇怪,他们第一个盘问的,往往是受害人。
所以常人选择息事宁人,不喜报警。
万亨语气讽刺。“你应当去问写恐吓信的人,是不是,警官。”
“你有仇家吗?心中有否嫌疑犯,近日还有什么特别事?”
这种问题更加不着边际,完全于事无补。
十五分钟后警员走了。
万亨责兄长:“你不该报警。”
“可是我以为你想照正规榘来做。”
“写恐吓信的人知我是军人,现在做生意收入又不错。”
“那么说,是个熟人。”
万亨沉默了。
“别太担心,也许只是有人眼红,恶作剧。”
“是吗。”万亨语气苦涩。
“怎么了?”
“记得在利物浦,同学怎么叫我?”
万新耸耸肩,“清佬。”
“读公立学校,老师把我俩座位排在最后,专注前座的英童,可不理我们学到什么。”
万新笑,“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根本无心向学,老师问我,十问九不应,要求见家长,爸妈一则没空,二则不谙英语,我又故意不交功课,当然不为老师所喜。”
万亨间:“这么说来,你我咎由自取?”
万新坐下来,“老师也是人,那不过是他一份工作,当然希望个个学生听话易教。”
“哼。”
“万亨,你太多心了。”
“日后在社会上,样样做到足,仍是人下人,退了役交罢税仍系支那人,要服从主流社会,你看每夜酒馆门口蹲看的乞丐流莺与瘾君子,都是白人主流社会。”
万新直搔头皮。
万亨重重叹息。
“我不应把店挪出唐人街。”
那日周万亨异常沉默。
臂群开玩笑问:“是谁,谁得罪了老板,还不前去叩头认错。”
第二天警员又来了。
显然做过背境调查,态度不一样,有明显的敬意。
笑道:“原来是周中士。”
“好说,不敢当。”
“能到派出所来一趟吗?”
“为什么?”
警员脸色慎重,“我们恐怕这不是一宗简单的恐吓案。”
万亨沉默一会儿,“不是青少年买不到啤酒恶作剧?”
“有资料显示,这是一宗颇为复杂的有系统及计划的案件。”
万亨取饼外套。
在派出所,警员史密斯给他看同类型的恐吓信。
“请注意,笔迹完全相同,畜意挑战警方能力。”
周万亨颔首。
“恐吓对象,有一共同点。”
万亨竖起耳朵。
“全是退役军人,曾经到贝尔法斯特执行任务。”
万亨抬起头来,忽然说:“呵,这是”“正确。”
“有无言出必行?”
“有。”
“说来听听。”
“像去年,四十五岁的可林斯少尉接恐吓信后三个月连人带车堕入山坡车毁人亡。”
周万亨闭紧嘴唇。
“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你们有无保护可林斯?”
史密斯十分尴尬,“呃。”
“三五七天后见无事便松懈下来,可是这样?”
史密斯不禁有气,“周中士,你必需明白我们人力物力有限。”
“那么,自爱尔兰撤军。”
史密斯光火,“这番话你或许应当到唐宁街十号去说。”
声音太大,有人来劝:“两位两位,请息火。”
周万亨心情沉重,尽量维持镇定。
他在派出所逗留了一段时间之离开。
那晚,慧群说:“我想告假到欧洲逛一趟。”
万亨立刻说:“我陪你。”
臂群讶异,“你不是一直说老乡们都抱怨欧洲既破又烂除了教堂什么地无进赌场居然要西装结领带吗?”
“我愿意陪你女乃还说上两车话。”
“好好好,为免折福我立刻襟声。”
“你这人真难讨好。”
“都说丈夫死性不改才是好事,你何故刻意迎合?”
万亨凝视她,“我有外遇,内疚。”
“有外遇会内疚,啊炳,笑坏我,可见这是好男人的假设,我家新眷中有一无知妇人,时时恐吓丈夫,叫三个女儿同他说:你若对不起母亲,我们一齐不理你,试想想,对于一个变心男人来说,岂非求之不得,由此可知全是天真。”
万亨说:“你是聪明人,怎么会同我在一起。”
臂群静下来。
“你择偶条件应该比这个人高许多。”
臂群笑咪咪。
可是周万亨有男子气概,她真怕那种满月复经纶面白无须的文弱书生,时时需要女生小心侍候奉承他那脆弱自尊心,吓坏人。
周万亨是那种可以与之沦落荒岛而存活的男伴,身在外国的华人,也就似置身荒岛。
“夏天吧,夏天再说。”
@那个夏天特别炎热,白天简直不似北国,一到傍晚,人人都想来喝杯冰冻啤酒。
周万亨长处警戒状态,每一个黑影都叫他募然回首,渐渐杯弓蛇影。
一晚,正忙,看到慧群向他招手。
他放下客人走近,“什么事?”
臂群满面笑容,双臂搭在丈夫肩上。
“好消息。”
“呵,老板开除了你,你明天开始可全日帮我。”
“不,那是奇迹,这是好消息。”
万亨细细看她眉眼,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开心得有丝凄惶,他扬起一角眉毛作询问状,慧群即时大力点头。
万亨紧紧拥抱她,泪盈于睫,“上帝待我不薄。”
预产期是明春。
“叫什么名字?”
“若是四月出生,就唤阿佩儿。”
“或许父亲会有好主意。”
“中文名不过用来点缀,将来也用不着。”
“不一定啊,何处开酒吧赚钱便往何处。”
周万亨本来紧绷着的精神因此松弛下来。
“我希望孩子完全像你。”
臂群诧异,“像我有什么好?”
“福气好。”
臂群讪笑,“这样转弯抹角赞美自身。”
“不,我希望孩子无风无浪,平庸快乐。”
“呵,又如此贬低我。”
万亨只是笑,稍后觉得冽着嘴那么久一定像傻瓜,所以合拢嘴,可是过一刻忘了,又张嘴笑,简直情不自禁。
经过儿童用品店,会得驻足欣赏,看到小小阿童,不期然留意他们动态,陪妻子去检查身体,好几次激动得喜极而泣。
初秋,慧群开始长肉,时时想吃奇异食物。
一日半夜推醒他。
万亨惺怯问:“又是覆盆子冰淇淋?”
“不,我想吃番石榴。”
“上次吃了皮肤痒足一星期。”
“下了班替我带两磅回来。”
“若买不到呢?”
“罚你在外流浪。”
万亨打个呵欠转个身再次睡着。
陛群却起床不知做些什么,终于吵醒了丈夫。
万亨说:“不如同你一起吃早餐。”
臂群转过头来,晨曦中她饱满的脸庞纯美圣洁,万亨紧紧握住她的手。
走到门口,万亨取出车匙欲开车门,一掏口袋,发觉忘记带钱包。
“等等。”
臂群却说:“把车匙给我,今日我开车。”
近日万亨对她千依百顺,便把车匙递给她。
臂群开启车门登车。
万亨往家门走,忽觉不妥,回头,伸出手叫住妻子,“慧群,等一等”,慧群用车匙打看着引擎,听到丈夫呼唤,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就在此际,强光一闪,慧群消失,整部汽车也消失,周万亨先是目定口呆,随即被强大气流推跌在地,他还来得及看到他的世界化为糜粉,接着,他失去知觉,很奇怪。
他没有听到爆炸声。
敝复知觉是在医院。
一室皆白,四周寂静。
万亨停一停神,知道自己还在人世间,接着,记忆纷沓而至,他明白已经失去慧群以及末出生的孩子,急痛攻心,大力挣扎嚎叫,整张病床震动。
看护匆匆进来,按住他替他注射。
他绝望地叫:“我妻子,我妻子”看护为之侧然,“嘘,嘘,休息,休息。”
万亨想抓住看护的手,一看,左边肩膀之下,空空如也,他左臂已被切除。
刹那间他金星乱冒,再次失去知觉。
医生在这个时候抢进房来。
看护喃喃说:“可怜的人,失去一切。”
医生感慨,“谁说不是。”
再醒来是黄昏,万新坐在床头。
万亨看看兄长,木无表情。
万新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落下泪来,呜咽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万亨非常疲倦,转过头来轻轻问:“爸妈知道没有?”
万新点点头。
万亨静一会儿,又说:“帮帮忙。”
“一定。”
“替我带瓶酒进来。”
“我马上去。”
万亨闭上眼睛。
“酒吧,有我照顾,你放心。”
他走了。
万亨立时全身炙痛,人像被搁在火上烤,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看护进来,温言问他:“好一点没有?”
他反问:“为什么救我?”
看护叹口气,“救人是我们职责。”
“救回的不过是行尸走肉。”
“这样说就不对了,”看护沉默一会儿,“你一定会身心康复。”
他无言。
这时有人敲门。
看护转过头去,见是警员,显得不耐烦,“病人尚未能见客。”
“他一苏醒我们就必需问话。”
万亨扬手,“让他进来。”
那是熟悉的史密斯警员,开口便说:“我致歉。”
万亨不语。
他问了几个关键性问题,周万亨一一回覆。
史密斯叹息,“他们又一次得手,人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目标明显是你,误中副车。”
警员告辞。
万新把一瓶伏特加塞给他。
他出乎惹料地平静。
他用仅馀的右手,抓住那瓶酒,像遇溺的人遇到救星一样,把瓶口对住嘴巴,骨嘟嘟将烈酒咽下。
一个月后,他出了院。
失去一条手臂的重量,使他走路身体自然倾侧,据警方说,他曾伸手去企图拉开车门,是这个错误的动作使他肢体血肉横飞。
他蹄姗回到家中,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万新蹲下同他说:“振作一点。”
他点点头,继续灌酒。
“你需定期返医院做物理治疗。”
万亨仍然机械化地点头。
万新深深叹口气,“我走了,改天再来。”
他一走,便似有一层黑色阴冷的浓雾罩在公寓中,万亨浑身颤抖。
叭完一整瓶酒,他仍然瑟缩在角落,不住发抖,牙关打战。
终于,他挣扎地爬起来,抹一抹满头冷汗,开门出去。
他知道什么地方有他需要的东西。
他买到了那种白色的粉末。
吸一口,浑身如火烤的痛楚似消失了一半。
他跌跌撞撞返家。
进门,一骨碌倒在地下,可是他不觉得痛,因为他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扶起他。
那是慧群,她怪心痛地说:“万亨你当心”,万亨征征地落下泪来。
她轻经揩去他眼泪,“万亨,让我来照顾你。”
万亨闭上双目,躺在亡妻的怀抱。
万新来看兄弟,无人应门。
他惊疑不定,唤锁匠来撬开大门。
冲鼻而来的是一阵秽臭,他找到了万亨,他躺在空酒瓶之中,撞孔已经放大,嘴
扒呵作声,已不认得人。
万新立刻召救护车。
在紧急病房中的周万亨已不似人形。
万新紧紧握紧拳头,他是他兄弟,他必需救他。
“你醒来了。”
万亨不作声,眼神澳散,思维已不在这世界上。
“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万亨不置可否。
万新叹口气,“你放心,不是爸妈,我不会叫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子。”
万亨没有回答。
“一生人两兄弟,从未见过你这个模样。”他心酸地控诉。
万亨转过头来,忽然笑了。
此刻他的双目深陷,双颊无肉,笑起来宛如贴体,万新不禁流泪。
这时,病房门轻轻打开,一个人悄悄走进来。
万亨忽然一愣,他感觉似有阵风吹上来,那丝空气好似一把刀片,割向他的面颊,他觉得痛,于是下意识伸手去掩脸。
许久没有任何感觉的他瞪大双眼,看看门口的倩影。
这是谁?
他彷佛有点记忆,他呆呆地看着她,可是叫不出她的名字。
万新在一旁说:“秀枝来看你。”
万亨霍地在病床上坐起来,指看着她,吆喝道:“是你,全是你害的,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从军,不会结识慧群,也不会害死慧群,你是罪魁祸首!”
他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床上跳起来,扑向她,他用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渐渐收紧,一只独臂非常有力,把她拖跌在地。
她似只小动物似一动不动,万新连忙按动警钟召人,立刻上去拉开他兄弟。
堡理人员连忙赶来排解。
“快走,不要刺激病人。”
第二天,她又来了。
颈项上有瘀青色指印,她坐在一角垂头不响。
万亨看着她,千愁万绪都涌上心头,连他自己都吃惊了。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有强烈恨意?
他握紧拳头,双眼瞪得做铜铃大,厌恶地对林秀枝说:“走,滚出去。”
像赶阴沟的大老鼠。
万新推门进来,“我们来接你出院。”
秀枝前来扶他,他闪避。
“别碰我,别怪我不客气。”
万新看着他,“万亨,你应接受命运安排,世上不止你一个骤夫,你毋需打骂女子出气。”
万亨走出门口,转过头来,“我不想见到这个人。”
必到寓所,发觉地方已经收拾乾净,窗户打开,空气流通。
万亨打开酒瓶。
“别喝了。”万新直劝。
万亨不理,一口气喝下小半瓶,不住呛咳,呕吐起来。
万新掩鼻。
万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况狼狈到极点,一半是讶异,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极点,反而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万新问秀枝:“你愿意照顾他?”
她点点头。
“你还不愿意开口说话?”
林秀枝不语。
周万新吁出一口气,“一个哑巴,一个疯汉,怎么过日子?”
秀枝垂着头。
他忽然抱怨:“万亨也说得对,他变成现在这样,你要负一半责任。”
他走了。
只剩下万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醒来了,看到一个苗条的背影,心一丝欢喜,忘记时辰,忘记身在何处,沙哑着喉咙叫:“慧群,是你吗,慧群,你来带我走吗?”
她转过头来,一张尖削的瓜子脸,愁苦大眼睛,不,不是曹慧群,是林秀枝。
周万亨发狂,他吼叫着跳起来拉着林秀枝,大声喊:“你在这吧什么,你胆敢坐在这张椅子上?你给我滚!”
他把她推出门去,她挣扎,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门,巴不得加上一脚。
把大门大力关上,几乎轧断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愿意放弃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还不错,醉了便倒头大睡,作滚地葫芦,没有声响。
中午醒来,呆坐片刻,又再开始喝。
你不能说他真正活着,但是苦楚太大,若非这样,真会活活痛死。
在醉与醒的晨曦,他时时看到慧群。
她还是那样爱笑,同他说:“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儿。”
四月早已过去,街上树荫像一把把绿伞,风吹过,枝叶婆婆。
臂群——
她一日诧异地说:“快别这样,有一日,我们会得见面”,他希望那一日会得快些来临。
仍然由她照顾他起居饮食,每朝唤他起床,告诉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伤心,他一早赶了去与慧群相会。
一个黄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无,周万亨苦笑。
身为酒吧主人,居然没酒喝,多么笑话。
他打开门,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馀晖,可是一阵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一个侈陈,啊,寒意沁人,什么季节了?
他摇摇蔽晃往友谊酒馆走去。
推开门,进去,夥计都不认得他,他找个角落坐下。
然后万新看见了他,“你怎么出来了?”有点惊喜。
万亨也不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半晌他说:“生意很好。”
“托赖,”万新颔首,“所以这个酒牌不易拿到。”
万亨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万新双目红红,“什么话,今日你难得来视察业务,”他唤住一个伙计,“阿陈,你去打钟,说老板请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锺声一响,人人欢呼。
万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群站在柜台后笑。
他轻轻闭上双目。
有人放了角子进点唱机,一把幽怨的男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已离去仍会照亮晨曦”,荡气回肠。
万亨微微牵动嘴角。
他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这瓶已经很好。”
“万亨,爸妈十分牵挂你。”
万亨颔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着万新的大衣。十分讶异,“什么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么,整整一年过去了?
万亨在玻璃门中照到自己,啊,头发纠结,一脸于思,可怕,似倒在阴沟的流浪汉,身上一定还有异味,妇孺见了他必定争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莲蓬头下,好好洗刷。
本来扎实的肌肉,曾叫不少异性伸手留恋轻抚的光洁皮肤,现在触手部没有弹性,似一团烂棉絮。
他颤抖起来,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认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开电视机,荧幕正转播一场足球赛,蓝衣队入了一球,挫败红衣队,噫,这不是利物浦对曼联队吗,万亨征征看着焚幕,前尘往事,渐渐回到记忆中。
那一晚,他在沙发上睡着。
第二天起来,他看看钟,十一点,决定出去理发。
到了店外,发廊还末开门,原来家的锺早已停顿。
天上飘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说:“早雪。”
理发店终于开了门,他剪了一个平顶头,刮净了胡子。
然后,到医院去检查断臂。
医生问他:“你愿意佩用义肢吗?”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愿意。”
多么无奈,可是,这也是唯一的补救方法,活看的人,总还得设法活下去。
下午,雪转为冰雨,寒气蚀骨,他回转家中。
发觉炉头有滚开的水。
他冲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头说:“你出来吧。”
储物室门打开,一个人怯怯地走出来。
万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这些日子来,多亏你打点照料。”
林秀枝不出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万亨扬扬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顾自己。”
秀枝点点头。
万亨想起来,“孩子好吗?”
她又点点头。
一定是觉得不开口说话,反而没有烦恼。
万亨忽然笑了,“看,现在我俩都是残废,应该没有恩怨,你还在这吧什么呢?”
秀枝落泪。
“当初认识你,我年轻健康,你却认为我配不起你,欺骗我丢弃我,今日我五劳七伤,你却前来服侍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秀枝终于忍不住,抢过外套,夺门而出。
万亨深深叹口气,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这偷愉地照顾他。
总有热水,总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洁。
她默默在此赎罪。
酒瓶自他手中跌到地上,仆地一声,万亨睁开眼来,“慧群-”在他心再也没有他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第二天:天雨不停。
万亨发觉秀枝站在对面马路上,动也不动,彷佛在跷践,来还是不来。
这样站下去,很快会感染肺炎。
万亨只得出门去让她进屋。
到了友谊,他轻轻走到飞镖板前,连放四箭,均中红心。
有人在他身后鼓掌。
他转过头来,看到一名高佻的华女,笑容可喜。
“谁?”
“老板,是吧攘朱风芝。”语气十分乖巧。
万亨讶异,“这店裹彷佛没有外国人。”
“有,两个倒垃圾的及一个保镖均是英人。”
“是周万新的主意?”
“正是经理的意思。”
她梳短发,穿着全套男服,加一件围裙,看上去十分潇洒漂亮。
周万新出来,“风芝是我们这的活招牌,迷倒不少客人。”
是吗,万亨一点也不知道。
“风芝在大学读美术,在这赚学费。”
“学生可以兼职?”
“唉,你不说,谁知道。”
万亨只得沉默,他已经不懂得世界是什么模样,行情走势人情世故又该如何处置。
他忧郁地低下头。
万新连忙鼓励他:“万亨,你就打理酒吧好了。”
“一只手如何调酒?”
“风芝帮你。”
那姓朱的女孩子把脸趋过来,“让我试一试。”
万亨看看她,忽然想起父亲在家时时吟的一首诗词,叫什么花前常病酒,镜朱颜瘦。
这一位朱颜说:“你调好酒,我替你倒出来,不就完了。”
万亨没有回答。
只有慧群是他的左右手,并无他人可以占去她的位置。
算一算,一辈子彷佛已经过去了,他像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不不不,周万亨的心境已经似六十五岁。
但是他实际年龄只有廿五岁。
他哑然失笑,廿五岁,很多人在这样岁数还未自大学出来呢。
镑人有不一样命运。
入夜,客人渐多,聚集在炉火边不愿离去,把淋湿的大衣挂在炉边焙乾。
风芝在炉添了些肉桂,爆出异常的香气。
万新见兄弟发呆,便陪他说话。
“你见过秀枝了?”
万亨点点头。
“我留她在厨房打杂,她很争气,从不犯错。”
“那孩子呢?”
万新很高兴,“你还记得宝宝?上幼稚园了,说得一口好英语,同外国小阿一样。”始终有点崇洋心理。
万亨说:“最争气的是你才真。”
万新模模后颈,“你不在,我不得不挺着,学着做,”有点尴尬,“暧,居然也长了头脑,都称赞我,说我前后判若二人,不再是从前烂塌塌好赌的周万新了。”他讪笑。
万亨走到后门口去,吸口新鲜空气。
天空紫灰色,不全暗,没有月亮,可是北斗星大而闪烁。
风芝出来倒垃圾,看到他。
他诧异,“怎么叫女孩子做这种工作?”
风芝嗤一声笑,“老板心地真好。”
万亨不再言语。
风芝一时没有回去的意思。
风雨潇潇,万亨温和地说:“头等你呢。”
她啊呀一声,匆匆回转去。
自那天开始,周万亨每天到酒吧帮一两个小时忙。
夥计们都喜欢他,周万新有点小人得志,遇到挫折便暴跳如雷,周万亨完全不同,他只消抬起头来间一句“什么事”,万新便会静下来。
但兀地库漏水,意外停电,酒厂罢工,全不是问题,无论怎样都水来土淹,兵来将挡。
有他在,事情好办得多。
秀枝总是避开他,他在,她就迟些来。
一日,推门进来,见到他在监视换电器,连忙避到街上去。
朱风芝见到这种情况,看了万亨一眼。
万亨不理。
风芝大惑不解,“她为什么怕你?我们都不怕。”
万亨不语。
她去把灯开亮,“现在好多了。”
万亨叫人把楼梯抬到另一边去。
风芝又说:“我听过关于你的故事。”
万亨仍然不出声。
“听说,她是你的前妻。”
周万亨走到另一头,不去理睬她。
朱风芝却跟过去,“即使是前妻,也不该那样对她。”
万亨佯装听不见。
“你不像是会对任何人不好的人。”
万新出来听见,瞪她一眼,“再多嘴你下学期学费就要到别处去赚了。”
“咄,”朱风芝说:“对街的红攻瑰不知多想我过档。”
万新斥责:“大学生也以转场子为荣?”
风芝看万亨一眼,有点忌惮,悄悄走开。
万新犹自在她身后嘀咕:“少不更事。”
万亨问:“几岁了?”
“廿三,查过她证明文件。”
“还不。”
“幼稚。”
“环境好,毋需长大。”
“万亨,爸妈想见你。”
“是该回家走走了。”
万新很高兴,“你一年多没回家。”
“义肢没装好,怕他们难受。”
万新说:“现在看上去,同真的无甚分别。”
万亨忽然笑说:“你真大大长进了,几时学得那么虚伪?”
万新愣住。
他把假臂除下,用右手拿看它挥舞,一边说:“真的一样!”
万新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万亨把手臂又穿回去,“万新,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万新说:“我不是为自己。”
万亨笑笑扬扬手,“你看,同真的无甚分别。”
他们决定周末返家。
朱风芝与万新一起来,万亨好不诧异。
万新说:“我同风芝说好,由她客串你女友。”
“什么?”
“给爸妈一个希望。”
“你搞什么鬼?”
“听我一次好不好?”
“你这唐人街烂脚,会有什么好主意,风芝,你马上给我回去看店。”
万新按住兄弟,“万亨,爸妈老多了。”
万亨抬起头,看见蓝天白云,想起父母的劬劳未报,不禁叹一口气。
万新再游说:“请让他们放心。”
终于,一行三人齐齐出发,由万新与风芝轮流驾驶,万亨乐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