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我发誓要得到博士学位。在拍纸簿上狂书:周至美,机械工程哲学博士。周至美,皇家工程师学会会员。周至美,生产工程师学会会员……
稍后遇见利璧迦,全心全意全力便是想娶她。她代表我的理想,追求到她,即是追求到至真至善至美的一切,她是我精神上的一宗考验,得到她是一项成就。
然后我接受这项任务,开头为着工作具挑战性,后来莫名其妙,热血沸腾起来,与老魏等人产生真感情,到这个阶段,像永超一样,我只想在自己的地方,与自己人一起做一点事。
因此冷落利璧迦。
因此不知道利璧迦常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在什么地方买衣服,阅读何种杂志,每月家用若干。
在她眼中,我不是好丈夫,我不能记住她的生日,我没有时间带她跳舞,我无暇去订玫瑰花,我不再当她如公主,于是她心灰,在我工作告一个段落之前,她离我而去。我错在认为她会了解。
这朵温室中洁白如百合的花没有原谅我。
这也不过是导火线,冰冻三尺,我太热衷事业,太爱往上爬,太想再上一层楼。
咖啡冻了。
今日,我认为永超这样的女子才是男人的理想伴侣。十二岁时的芭比玩偶及女乃油面包皆已失色。
"一起吃饭?"我问永超。
"我要替魏嫂去买点东西。"
"替魏嫂买东西不容易,"我笑,"有次为报答她的关怀,买两件衬杉带上去,被她嫌绢边太多,颜色太沉,嘿!南开大学女生极其刁钻,不是没有品味的。"
"她这次指定要婴儿用品,小魏太太有喜。"永超说。
"啊,老魏他这就做祖父了。"我说。
永超笑道:"老魏真是个人物。"
我完全赞成。当年燕京大学在香港有同学会,至多滞留一年半载,马上可以起程往美国发展,他没有那么做。
我没有问他在过去那三十年中有无后悔的时刻,而能够重头选择,他又会都会再来一次。不过老魏真是个人物,他所信的,他做,他所说的,他信。
我陪永超到母婴用品公司去,她比我更外行。
看到那种很小败小,初生儿穿的袜子,她不置信的说:"这么小,只有五厘米。"非常惊讶。
她对婴儿一无所知。
我与利璧迦在新婚时则已细心地研究过这个项目,调查下来,结论是:"迟些再算。"
我提出善意的誓告:"不要贪心,有目标才买。"
结果还是满载而归。一声"唉呀,真可爱",便每样买十件。
"你行李会超重。"我说。
"希望可以带到。"
"下次我替你带上去。"
邓永超问:"什么地方有最新武侠片录影带卖?"。"谁要?"
"嗳,你别管。"
"不可溺爱任何人。"
"我自己看。"
我带她去吃潮州菜。她极其欣赏,胃口与在东北一般好。我按住她,提醒她不要放纵。
晚上回家,如回宿舍,在门口道别,做柏拉图的信徒。
我旋开晨曦的瓶子,深深的闻一下。
利璧迦。我倒在床上。
小姨约我吃早餐,我去了。
我问:"有没有音讯?"
"没有。"小姨非常焦虑,"我们很担心,妈妈说她夜半看见姐姐对她说她冷。"
我纳闷的说;"令堂过虑,她绝不会有事,我也梦见她总穿着俄罗斯紫貉。"
小姨白我一眼,"姐夫。""是真的,"我说:"她把我们所有的美元存款与富格林金币都搜刮去了,还卖了房子。数目是不多,但足够她节省地过下半辈子,这么有预谋,一步不差,怎么会穿不够衣服。"
"我们也觉得她对不起你。"
"她觉得闷,"我说:"那是应该的,我从没说过我是印第安那钟斯博士。我爱她,我也想尽量做到使她以我为荣。"忽然之间我发起牢骚来,"但是不,她的要求不一样。"
"我相信你也有错。"小姨责备我。
"自然,"我说:"但罪不致死。"
"我们还是朋友?"小姨问。
"是。"
"听说你找到女朋友。"
"消息源自何处?"
"我同朋友去跳舞,座中有位外国女士,说起来认得周至美,她说是你同事,她说你已与女友同居,并且逛婴儿用品店,想来好事已近。"
卫理仁因爱成恨,非要整死我不可,一边夜夜笙歌,一边数我不是,完全不像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这家伙。
"我同爹妈说过,他们让我来请求你,也许你可以给利璧迦六个月的时间。"
他们太抬举我,这件事我完全被动。
我毫不犹豫的说,"五年,五年内她不回来,我会跟她离婚。"
小姨松一口气,随即又说:"哪个金发的马利安,看样子醋劲十足,同你挺熟。"
我微笑,"我艳福一向不浅。"
"母亲通过亲友也在找她。但是我们与利璧迦都不接近。"
"不管用,我请了最好的私家侦探都查不出所以然。"
"她难道从此以后都不再回来?"小姨不置信,"家人会牵记她的。"
"你问我,我问谁。"我说。
小姨觉得无味,便与我分道扬镳。
利璧迦会回来的。三年五年之后,又或许十年八年之后,也许她会在外地结婚,带着孩子们一起回来。也许她在事业上有成就,我在报上可以读到她的名字。
但无论发生些什么,我同她之间,已经结束。
案亲生日,我去把他接出来吃顿饭。
叫了一桌子的上海菜,他爱吃,很高兴,但不住埋怨我,"火腿价钱吃豆腐",他说。
节俭是我家美德,自幼受到教诲,没齿难忘,才十岁八岁,发寒热,父亲叫计程车送我到诊所,我已觉得一颗心跳得如车内的收费表一般快,于是苦苦恳求父亲让我落车步行。
我已忘记最后如何到达诊所,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我可以一掷千金去夜总会买一夜欢笑。我莞尔,觉得非常有成就感。
案母并没有问起利璧迦。
他们与她谈不拢,她来不来都不关心。我一直不大在他们面前透露私事,也不让他们过问,久而久之,没有发问的习惯。
吃甜品的时侯,我向他们透露,利璧迦已与我分手。
案母一点惊异也无,继续吃酒酿圆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利璧迦的人缘是多么坏。
我不由得替她不值。
直至她失踪,她都是一个好伴侣,只是她并非老人家心目中能帮手的好媳妇。
我悄悄问母亲;"现在,你还怪我没有进太古洋行吗?"
再也没有料到的是,她忽然冷笑一声,悻悻的说:"怪。"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她还怪我?
她说下去,"要不然的话,我早就儿孙满堂,享老福了。"
我仍然无法与她沟通。
败多友人说,经过数十年,忽然奇迹出现,父母与他们可以开心见诚的坐下来,好好把历年来的误会扫除,正正经经交换心中的话。
他们有福气,我没有,我想我同母亲,舍得至死维持老样子,她决定怨我到底,这个固执的老人,永远不会宽恕我。
又有什么关系呢,利璧迦也不会原谅我,没有人会,怪我好了,把所有的罪状扫到我的头上,有什么关系呢,好让我名正言顺的患自怜症。
把他们送回家,不用说已精疲力尽。又不甘心回家,把郭祠芬找出来喝酒。
"说实话,"我同小冰说:"我也想失踪。"
"你不是早已经做到了?这两年来,谁也见不到你。谁也不知你忙些什么。"
"我做些什么,何须人知道。"
"说得对,既然如此,你又何须烦恼。"
"小冰,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对象,是否伤心人别有怀抱?"
他不响。通常,被针刺中的人只有两个反应,不是呱呱叫便是不出声。
"说来听听。"
他用我的话:"我做的事,何须人知道。"
"你有没有爱过?"我问。
"周至美,看到那边厢的艳女没有?把她请过来喝一杯。"
"谁?"我装出中他的计。
"那边,穿红裙的,"
我顺他手指看过去,那女郎的裙子没有背部,露出雪白一大片皮肤。
"她不是侍酒女郎。"
"所以要看你有无能耐。"
"没有,我没有,"我奸狡的说;"我要听你的恋爱史。"
那夜像是勾起小冰心事,他也大杯大杯喝。
他叫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真熟,谁说的?太抵也是酒徒。
我与他相挤而出,在马路上游荡,像跳舞一样,进一步,退两步,打横又走三步。
有一部开篷跑车缓缓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认得红衣服,是那女郎,她向我们眨眨眼。
"小冰,你上去。"机不可失。
他还要卖弄义气,"不,只有一个座位,你去。"
我不再与他分辩,把他一推,刚巧女郎推开车门,他顺利跌进车子里。
女郎一睬油门,绝尘而去。
我呵呵大笑,站在街上拍手掌。
第二天双眼小白兔似的血红。
而永超已起程往北京。
不告而别,岂有此理,而且我不相信她的胃已经复元。
人事部同我说:"本来要下个星期才上去,但她说这里一切功夫已经赶出来,她等不及。"
堡作狂。
我发电报到老魏处。
"……永超发过病,饮食要劳魏嫂特别操心,同时叫她不要卖命。"
苞我在一起多几日有什么不好?看样子她并没有爱上我。
扁棍日子实难换,我只紧紧拉住小冰。
我问他:"红衣女郎如何?"
谁知他板起一张面孔:"什么红色的裙子,紫色的披风,你发痴?"
"是",我说:"自然是我发痴。"
他不想说,就不必强他所难。有很多人不愿意把私事公
诸于世,也有很多人来不及的把私事招供出来。我与小冰好像不大似后者。
"邓博士去了公干?"他问。
我点点头。
"很无聊?"
我叹口气,"你说多讽刺,利璧迦只要再忍耐一下便可,我现在成日成夜都有空,简直二十四小时陪她都可以,唱歌跳舞,随她喜欢。"
小冰立心要刺伤我:"也许她已经不在乎,她的心已经死了,不用再等待,有些女人像小狈,有些女人不,她决定不再等。"
我瞪着他。
"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喝。"
"我不去了。"
"来,我介绍你认得——个可爱的人,你不会后悔。"小冰说。
"什么样的女子?"
"不是女人,是倪黄蔡三剑侠,都是吃酒的好手。"
"没有女人我没兴趣。"
"回家去哭吧,哭成-条河好了。"
我踯躅回家,孤寂得不能形容,尽避在熟人面前,我也颇能谈笑风生,但是每逢失意,我经常爱躲在一角,不爱倾诉,每逢得意,也不过偷偷暗地里开心一下子,不敢张扬,从前有利璧迦是不同的,我们在一道经过非常艰难的日子,心灵上有点沟通。
我们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对。
天气回暖,仍有寒意,但可以觉察到空气中的潮湿,很快黄梅天要驾临,冬去春来,时间自指缝间漏过,永不回头。
我应该怎么办?
趁自由身先玩一年半载,抑成快快找名女友,同居生子?两个选择都不错,都可以称之为周至美的第二春。
不久之前有一位同事,大儿子十六个月大的时候,太太忽然生下三胞胎,我们拥到医院去看热闹,连利璧迦也夹在人群当中。
我们隔着玻璃看护士抱起小东西,齐齐发出赞叹之声,三个红咚咚的宝贝,个子并不太小,绝对不须住氧气箱,真不知为母者如何生下他们,
平日冷静的利璧迦兴奋得几乎失去控制,三个婴儿在大哭,小嘴巴张老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额皱褶,但她赞不绝口,"真美,天下至美至纯至刚的便是婴儿,"又加一句:"特别是三胞胎。"
如果我改变宗旨,相信也有女人会为我生孩子,嘿,那时利璧迦再回来就迟了,这里再也没有她的地位。
必到家,我躺在床上看电视。
这个位置,这个姿势,都属于利璧迦。
电视在上映热门肥皂剧,一大班俊男美女,挤在一间华厦中斗争,父子之间已经打过三场辟司,女儿第五次结婚,母亲有无数比她小二十岁的爱人,女婿离婚后再娶,两口子仍住前任岳丈的家中,不是冤家不聚头,仿佛地球上没有别的角落存身,自然,因为戏要演下去,于是再有人癫痫,再有人重婚,再有人犯谋杀,再有人被,一季又一季的纠缠下去……
但愿人生有这么精采,我就不必寄情于一只映象盒子。
如果永超在家,可以找她聊天,偏偏她又重视事业过于一切。
我惭渐堕入梦乡。
门铃响。
我悠悠然荡出去开门。
是利璧迦,她披着长披风,站在门边,不语。
我百感交集,"你,你回来了。"
她的鹅蛋脸比往日更娇怯,好像瘦了一点。
我压抑着一句话,先问她;"可是要同我离婚?"
她仍然不出声。
"我们之间,真的不可救药了?"
她还是不响,一双眼睹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宝石般闪烁。
"利璧迦。"我欲伸手去扶她的双肩。
门铃忽然又喳喳地响起来。
我自床上跃起,悠悠地飘出去开门。
一拉开门,有一个女人穿着黑裙站在门口。
我胡涂,不知哪一个是梦,方才,还是现在?
我喃喃道:"利璧迦。"轮到她摇我的双肩,"至美。"
是张晴。
"请进来。"
"我知道你在家。"
我醒过来,吁出口气,这叫做长嗟短叹。
"其实以你这样的情况,可以告假。"张晴说。
"放假到什么地方去?"
"求她回来。"
张睛并不明白,利璧迦并不在娘家,我也不想详加解释。
她又俏皮的说:"或是利用假期上北京。"她向我眨眨眼。
我苦笑。
她忽然向我宣布:"至美,我只打算做到下个月底。"
"怎么,要转工?"我觉得意外。
"是的,已经辞职。"
"为什么?一个地方做得好好的,老板不是不喜欢你。"
"他也没有爱上我。"
"他爱你你才苦呢。"
"他并不赏识我,"张晴说:"喜欢我是不够的,做几年都不见升级。"
"你不是一直不在乎?"
"你看马利安多威风。"
"她有她的条件与能力。"
"有什么是她能做而我不能做的,她不过运气好罢了,难道我没念过管理系,难道我不能讲普通话,她拿顶尖儿的薪水,我的那份提也不想提。"
"运气也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钱。"
"你看她踌躇满志的样子。"
"有什么不可?"
"我看不过眼。"
"每一问公司里都有卫理仁这样当时得令的女职员,她也许换个名字,叫威利钦,或叫伟廉士,但本质上是一样的,你躲不了那么多,张晴,权且忍一忍。"
"就这样麻木的过一生?"
"张晴,别钻牛角尖,人家努力落功夫的时候你没看见,别乱下评语。"
"我只觉得无聊兼沉闷。"
"你要努力走人生路,谁知道呢,也许在下一个转角,你会遇一个晶光璀璨的伴侣。"
她伏在我膝头上,"至美,你爱我吗?"
"当然,我再关心你没有了,同妹妹一样,我不想看你失意,快抬起头来。"
谁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你看我开心,我看你高兴,谁也不会把真相招供出来。
我模着她头发。
如果利璧迦在这个时候出现,看到我俩这种情况,会有什么想法?
"我告诉你一个经典故事,叫做月亮的背面,是我小姨告诉我的。
"她有一个女同学,毕业后什么都不做,但是很有钱,穿最好的衣服,开最好的车子,住山顶花园洋房。
"小姨同她很熟,一日鼓起勇气问她:'你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她不以为然,答道:'男人给的。'
"小姨又问她:'容易赚吗?'她想了一想,又答,'不容易。'
"小姨再接再厉的问她:'怎么难法?'她淡然说:'举个例子,如果男人拿钞票掷我面孔,只要没人看见,我会蹲下来,一张一张把它拣起来。
"小姨听得肠穿肚烂,立刻噤声。你看,凡事都有不可告人之难处,这是最好例子,所以,别坐着空艳羡别人。"
"你这故事不合时了。"张晴说。
我诧异,"如何见得?"
"本市道德观念益发落后,只要是钞票,有人看着也不怕拾,面子不值什么。"
我打个哈哈,斟一杯苦艾酒加冰给她。
她赌气,"换了是我,我也会拾起钞票。"
"你不会。"
"怎么见得?"
"你受过教育,知道一下子去到尽头,很难回头。"
"教育家,你真令我发笑。"
是,我知道,我那套观点,去到四十年前,像是走错时光隧道。
我打个呵欠。
"现在这间房子这么小,连客房都没有。"她咕哝。
"我有否令你打消原意?"
"没有,我决定到新地方去探险,但是你使我好过得多。"
我啼笑皆非。
她一只手不住的抚模我衬衫领子,"你不会到北京去看邓博士吧。"我不答。
"我也知轮不到我,"张睛自嘲,"不知怎地,总是放不下心。"
"我这个人有什么好?老婆都不要我,现在不值得争。"
她犹疑一刻,"马利安也这么说。"
这两个女人,背后不知怎样低毁我,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去,回家休息。"
她终于去了。
屋里开着抽湿机,轻微的呼呼声传出来。
天气很快要热了,北京会热到三十多度,热得走油,想起来心惊肉跳,热得卡其裤子贴在大腿上,衬衫腋下有一个固定的湿圈,月兑下一看,印着盐花,人得不住的喝水,头发要剪得贴头皮。
有一次停水,我怪叫起来,幸亏老魏家有一只大皮蛋缸,里面有大半缸水,我索性跳进去,连衣带人坐在缸内,一缸水不多久就变得温暖起来。
那日魏嫂没水煮饭,骂我一顿,痛诉香港人娇纵放肆。
永超不知挨不挨得过这个夏天,热得不能呼吸,幸亏鞍山要好得多。
我在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到老魏家去度假也是好的,我非常牵记他们。
这两年来已不大与此间的亲友来往,之前从未想过与老魏攀交情,但现在觉得他们才是朋友。工余边喝啤酒边听他告诉我当年苦学俄文的情况,听得我津津有昧。
在这里,每个人的话题总免不了我多威我多富我多帅我多好我多有办法,个个争住做一柱擎天的主角,社会没有他简直哗啦啦会倒塌。
我想去找永超,她不是那样的人。
第二天我忍不住买了飞机票,又迟疑。
此刻心头像是被掏空似的,如果对双足不加以控制,一头栽下去,伤人伤己,就不必了。
又去退票,强忍一个月。
在这三十日间,发生许多事,张晴离职而去,发觉新公司没有下班的时间,谁肯留到半夜十二时才好呢,老扳心理变态,喜欢这种疯劲。
张晴牢骚满腔,深觉前途黑过墨斗,像做噩梦。
我花不少劲劝住她,即时叫她辞工,但是她不肯再回头,情愿再读一个文凭,三下五除二,我立刻替她奔波,替她准备九月份入学做全职学生。
在这几个月空余时间,怕她胡思乱想,又做她保荐人,让她跟一个小组到欧洲做翻译,没有什么酬劳,但至少不会闲着。
她上飞机那日我松一口气,我这个哥哥做得到家了。
但马利安出了事。
她那华籍男友不上路,忘记告诉马利安他家有恶妻。
人家知道了,纠姐妹团兼数名大汉把马利安狠狠地揍了一顿,眼睛肿得似一只蛋,被推跌在地,浑身瘀青。
她要报复,被我按住。
又去找男朋友,人家销声匿迹,影子都不见,于是她才发觉东方不好混,躲在我的小鲍寓内哭得似猪头炳,你瞧,阴沟里翻船,一头金发变了色。
她情绪非常不稳定,我又不敢叫她住到永超的公寓去,虽然人事部有钥匙,但永超有洁癖,她大概受不了马记的骚味。
我把马利安放在自己家,便于照顾。
在旁人眼中,不得了,我周至美简直要提防中风,那么多女人围在身边。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小冰知道。
他来找我的时候,马利安穿着落衣衫,那种蝉翼般的白麻纱,站在窗前,一背光,纤毫毕露,但并不肉酸。
她在喝龙井茶,心情已有进步,小冰与她打个招呼,便把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照片相当模糊,但我已失声叫出来:"利璧迦!"
"是她?"
我点头。
"你可以肯定?"
我再点点头。
利璧迦剪短了头发,像日本小男孩歌星似的,全都拨在耳后,于是眼睛更黑,下巴更尖,她穿一件双襟晴雨衣,像是站在一个花挡前。
"这是什么地方?"我说。
"温哥华一间餐厅,叫奥都。"小冰说。
"她人在加拿大?"
"看样子一点没错。"
"照片是谁拍的?"
"我的同行。"
"怎么拍得的?"
"你要是知道温哥华现在的情况,那你就不会觉得稀奇,在那里要找一个失踪的华人,比在香港容易得多。"小冰说:"街上挤满中国人,每个人认识每个人。尊夫人是罕见的漂亮女人,自然吸引注意力。"
我问;"她是不是一个人?"
"不,"小冰说:"这是她的伴。"
他又递过来一张照片。
是利璧迦的背影,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留小苞子,情深款款的看牢她。
我拿着照片,很久不发一言。
似乎已经没有话可说。
马利安问:"是谁,什么事?"
我同小冰说:"也许她周游列国久了,会得回来。"
小冰不言语。
马利安说:"到底是谁,在说谁?"
小冰说:"我的朋友会把信息传到,请她无论如何同你联络。"
我把照片还给小冰。
"你不要保存它?"
我摇摇头。
小冰看看马利安。
我轻轻说:"不,不是她。"
小冰又说:"那你又在等什么?"
人都怕等。于是旧人一去,最好立刻找到新人,为求热闹,也为着表示有能力找到一个更好的。
我不是这种人。我没有反应,我是那种你要我跳我无暇跳,你要我叫我没力气叫的人。
"我在等什么?"我用手抹抹脸,"三等牌:等下班、等发薪水、等死。"
小冰知道我就快要找人吵架,即时不言语。
他一沉默,我便不说话,马利安问了半晌没人理,也在负气。
三人正在尴尬,门铃响起来。
谁?
最害怕的是马利安,她变了惊弓之鸟,老怕那边有人再来搅她。
她瞪大碧蓝的猫儿眼,看着我。我则诧异,这又会是谁?
小冰职业病又犯,轻轻跳至一旁,示意我去开门。
我拉开大门,呆在那里。
神出鬼没的邓永超站在门外,令我惊喜交集,去,她不通知我,来,亦不告诉我,时代女性的确以她们自已为主人。
我贪婪的打量她,这人瘦了,仍不眷顾身子,竟换上春装,薄而松的条子裙,配一套灰紫线织上衣,轻盈美观,头发挽脑后,脖子上皮肤白腻得使人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模一模。
我作不了声,过了足足五分钟,小冰忍不住,大喝一声:谁?"
我才吐出一句废话,问永超;"你回来了?"
她点点头。
"请进来。"我退开身子。
马利安见是同事,才放下一颗心,又提起半壶醋,"嗨,邓博士,许久不见,钢铁厂无恙乎?"长睫毛夸张地吧嗒吧嗒地扇几扇,坐到我身边。
小冰不知恁地,像是存心要帮我忙,忽然过来一手拉起马记,大声说:"我们约好出去逛猫街的,还不动身,赖什么?"
真有法子,金发女被他用力一拉,一转身,圆裙撤开来,像跳探戈的姿势被他半拥在怀中。
马利安格格的笑,她并不介意出去散散心,顺水人情,同小冰走开。
我看着永超,过半日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回来了?"真要命。
怎么搞的。
她回答说:"是,回来了。魏家叫我问候你。"
她仿佛也十分词穷。
我又说:"老魏比我更不肯写信,他在本地的父母时常向我埋怨他。"
"是,老魏这人脾气很大,性格很特别,是现代人特征。"邓永超说。
竟谈起老魏来,仿佛他是一件什么特别珍贵的文物似的。
"你呢,你的胃口如何?"
"没事,谢谢。"
"你已经换季,看我,还套着厚毛衣厚裤子,怪不得这么累,其实天气已经转和暖。"
又谈起天气来。
但即使与她谈天气,也是很舒适的。
"刚到?"
"昨天晚上到,休息一夜,便上来瞧瞧你。"
"你手中是什么?"
"第一块由硼轮盘试磨的高速钢,我见其模样趣致,带来给你做纸镇。"
我兴奋,"给我看!"
她把纸瓦通拆开,取出一块高约十厘米边长均为三厘米的钢块,她说得对,做纸镇最好不过。
"谢谢你。"
"不客气。"我把那块钢握在手中,无限感激,若不是她替我取送,还不是让工人随手扔掉。
"那几部机器正式开始服务没有?"
"已经开始。"
我心一阵热,自己为自己的成绩感动起来,鼻子有点儿发酸。
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整整两年,马不停蹄,连老婆对我都无法忍受,一走了之。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那团铁,只有永超知道它的价值与意义。
只听得她说:"老魏那组人兴奋得雀跃,整天说英文,像是受了刺激似的,我同他们讲国语,他们都用英语。"
我大笑。
"我爱上了他们,"永超说:"身不向己,心不由已。我五体投地的爱上他们。"她的感觉与我的一模一样。
"雪融没有?"
"我怕冷,在雪融之前先下来。"
"你怕?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怕。"我钦佩的说。
"不,我怕得很多很强烈,我是硬上的。"她忽然说。
"阿,那太伟大了,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
我们两人客气得像是初相识。
每次混得略熟,就要分手,生疏一段日子,又得从头开始,我俩仿佛永远在第一阶段。
也好,我心想,我留恋这种感觉,怕只怕如我与马利安,熟得烂掉,变为手足。
我清清喉咙,"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
"嗳,工作顺利,精神分外爽利。"
"工作就是你的一切?"
她毫不讳言,"是。"
我小时候的女人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女孩子只要穿得漂漂亮亮,坐在男朋友身后看搓牌就好过一夜,那时的生活多么优闲,那时的女人,多么温柔驯服。
我并不向往有个洋女圭女圭般的女子跟随,要她长她便长,要扁便扁,但她必须了解我,
我吁出一口气。
"晚餐,一起?"她问我。
"当然!"我拍手,"那么大的事竟忘了商量,我同你去吃粤菜。刚才那个小冰,便是吃的高手,我只比你略好一点。"
她微笑。
这么清秀斯文的女子,看不出会为工作奉献这么多。想像中致力于事业的女人通常如一丈青或母夜叉,别的不成,也只得勤力做。
利璧迦工作的态度是很中庸的,她不会卖命,她只尽责。
此刻她四处流浪,环游全世界,把工作丢在脑后,可见事业在她心中之地位。
我说;"现代人的生活好不枯燥,都没有为浪漫或玩耍生存的人了,从前有二世祖、有白相人、有戏子、有姨太大、有交际花这种悠闲的身份,现时每个人都做做做,最富有的豪门少女乃女乃都要在深圳弄个办公室,真是的。"
永超笑,"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我略觉不安,她简直把工作当生命。
把题目岔开去,"有一位著名的女士,名字与你同音,她的亲人,叫她小超。"
"我不敢当。"她立刻知道我说的是谁。
"邓博士,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帮她开大门,上车开车门,下车再开车门,进饭店拉椅子、倒茶、点菜,菜上来了,先夹给她,留意她是否需要添饭、用牙签、毛巾。
败久没做这种事。
不少女同事也期望我有这种风度。
在鞍山,我也没试过有这么细心,今日忽然自然而然,丝毫不觉勉强的做出来。
我们在饭店遇见小姨。
她故意过来打招呼。
小姨都是这样的,对姐夫有份特别的感情,往往比她们对兄弟还强烈,因为姐夫与她没有血统关系,较为容易失去,故此分外珍惜,她可以当他如亲人,却又不必付出她姐姐所付的代价,所以这个人有点分量。
我极大方地请小姨坐,替她斟茶。
永超更加得体,她是一个没有女人通病的女人,一直低调,任你是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骨头。
为此小姨十分留意永超。
她对我说:"爸妈在那边有话同你说。"
我说;"改天我去看他们,今日我招呼朋友,不方便过台子。"
小姨有三分不满。
我知道她怎么想。她与利璧迦之间的姐妹之情其实并不是那么浓厚,只是站在女人的立场,她希望我一辈子不再与旁的女性来往,永远怀着颗破碎的心,情僧一般等侯利璧迦回来,同时尽半子之责任。
我微笑,对她说;"你还有半碗饭要吃呢。"
小姨只得回到她桌子去.
永超并没有说起小姨。
她心中没有这些细节。
她整晚所说,只是工作上的遭遇。厂里不是每个人都似老魏,有不少主脑人物蛮不讲理,又看不起女人,针对永超说,"那个女人,不大靠得住,你去找高级一点的主管说话。"永超往往失眠,就是为这种人。
她叫他们为牛:一号牛,二号牛。我不好意思笑,但一双眼睛出卖了我。
也有她需要的用具与原料无法找到,除了订货,也尽量向别的单位借,有时无远弗届,借到海南岛去,仿佛是孙悟空。
她说:"我结交不少回去工作的人,各种行业都有,包括一组电影工作人员。"
"拍什么戏?"我好奇的问道。
"爱情故事,一个时装的,很普通的,在雪地中发生的爱情故事,完全没有政治意识。"
我侧侧头,"老魏会怎么说?"
"他很快活,他从没问过国家为他做什么,他只问他为国家做什么。"
我举一举酒杯,"为老魏。"
我们步行回家。
那条路要走四十多分钟,风有点劲,我月兑了外衣给永超披着,两人缓缓走到了大厦门口道别。
我忘记马利安这个人,开门进去发觉小冰正陪着她在收拾行李。
我"哈"的一声,"你们两人竟在一起泡这么久?"
马利安白我一眼,"人家郭祠芬比你更是一个君子人。"
"那当然,"我搓着手,"那还用说。"挤眼睛,"你们俩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我不排除这个可能性。"马利安悻悻的说。
"你回家?"我问。
"是,郭会派人保护我。"
"好,小冰,你做得很好。"
小冰却在吸烟斗,一言不发,把烟斗用力吸得吱吱响。
传说中,神探心中有事,都是这样狂吸有助他们思考的烟类。"小冰,什么事?"
"邓博士的样子很熟。"
"别吃豆腐,她那么别致,我保证全世界只有她一个。"
"是,但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我略为不安,被私家侦据念念不忘的女人都大有问题,于是我说:"看,忘记利璧迦好不好?"
小冰猛地转身,"不是利璧迦,是邓永超。至美,这两个女人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难道已经合而为一?"
我答不出,涨红面孔。
他像是抓到一名窃贼,双目炯炯发光。
马利安在一边叫,"小冰,我准备好了,送我一程如何?"
我推他出去,一边说再见,松一口气。
我坐在书桌前面,把玩着永超给我带来的那块高速钢,异常钟爱。
这个女人,小小一个动作,便胜过人间无数。
如果我还可以有第二个春天,那么,这春天的女主角一定是永超。
小姨的电话追踪而来。
奇怪,以往她对我们并不怎么关心,最近忽然管头管脚。
我与她谈几句,她长篇大论的说许多认为我该怎么做的理论,我手中仍然握着一块钢,因体温传达的缘故,金属渐渐变得温暖。
我挂上电话。
此刻最尴尬的事,恐怕便是利璧迦按铃回家来.我茫然,应该怎么办?叫她走?留下她?
这是一个高度竞争的社会,没有资格走的人最好不要走,否则要回头这个位置已被人占去,再也没有空隙,闲时闹意气,一点益处也没有。
我吐出一口气。
我还想不想利璧迦回来呢。
朦胧间这个问题在我心中转圈子,我睡着了。
马利安搬走之后,屋于里还留有她身体的气息,外国女人体臭特浓:烟、香水,加上原始的味道,仿佛她人还在我公寓内。
我开窗换新鲜空气。
春雨溜进窗台,令人心痒痒。
我的性情大变,在窗前一站可以大半天。
略有空,又想找一幢比较大的房子,四处去探访,冒着雪。好象踏雪寻梅。
我有意寻一幢更大的房子,慢慢装修,借以消磨时间。
利璧迦卖房子的时候不知是悲是喜,抑或非常平静,怀有复仇的快意?我只觉得烦恼。
小冰竟然在上午七时打电话来找我。"我一夜没睡。"
"我知道,思春。"
"周至美,别开玩笑,正经一点。"
"你有什么正经事。"莫非一夜之间找到利璧迦。
"周至美,我意外发现了邓永超的身世。"
"阿,我已经知道她的一切,别忘记,是我与公司的人事部合作聘她来港。"
"我们见面再谈。"
"她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你出来,我们一起吃早餐。"
"是非我不要听。"
"周至美,我像一个无事生非的人吗。"
我想说"像",又怕他生气。终于与他约好地方。
我连胡子都不刮就赶出去。一边喃喃咒骂小冰这只鬼,事情一到他手里好像会得越来越复杂。
在约定地方一照面,我便说:"从实招来。"
他答非所问地喝声彩说:"难怪他们叫你周美人,如此不修边幅,更加显示三分沧桑美,以前太过俊朗,反而娘娘腔。周至美,真有你的,难怪女人对你如蚁沾蜜。".一大清早,说这些无聊的话,郭祠芬的精神有毛病。
"有屁请放吧。"
小冰白我一眼,翻开公事包,掏出一张图片。
这个人倒是周到,做什么都图文并茂。
我把图摊开来,是一张电报传真图片,微粒很大,看半晌,不得要领,又把图移得较远来研究,忽然之间我叫起来,"这不是我吗?图片中明明是我。"
"不错。"一切在他意料中。
"谁拍摄的?"我讶异莫名。
"还有呢。"他又摊开另一张。更清晰了,是我与邓永超的合照,一时也想不出是在什么情形底下拍摄的。
"你从什么地方得来?"我逼问。
"美国新墨西哥州圣他菲。"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是什么地方,我在那里又得罪过什么人?我像傻瓜似的张大嘴。我与永超在本市的照片如何会流落到那种地方去。
"周至美,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准备好了没有?"
"你开始说吧。"
"在我说过的地方,有一双年轻的夫妻——"
若不是同永超有关,我早就睡着了,小冰并不是个说故事的好手。
我打一个呵欠。故意打击小冰,他那种无所不知的姿态令我反感。
"他们的生活原本很幸福,像周至美同利璧迦一样,结婚五年,有一个小阿子,男方在大学当讲师,女方在一家化工厂任职。"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
"后来因为意见不合,双方有争执,女方突然不辞而别,离开圣他菲,踪迹全无,失踪达一年之久。"
我放下咖啡杯子,耳朵渐渐竖起来。
"男方不停追寻失妻,那位太太的照片很多同行都看过,最近有人追查到她人在香港,至美——"我"霍"地站起来,碰翻咖啡杯子,淋了一裤子。
"至美,那位太太,正是邓永超博士。"小冰看着我宣布.
"至美,我一直觉得她面熟,昨夜忍不住,与圣他菲那边的周氏侦探社联络,要查看欧阳太太的照片,他们说已经找到这位女士,并且三日前巳通知欧阳先生来寻人,你听见没有,至美,邓博士的亲夫要寻上门来了。"
我不相信。
我说,"我不相信,"
小冰耸耸肩:"这就是女神背面的故事,周至美,你必须面对现实。"
我不相信。
她已有孩子?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的事实。
小冰说:"很奇怪,这一阵子的逃妻特别多,仿佛受潮流影响,从前一言不合,至多大打出手,相敬如宾,现在似乎讲多一句都嫌烦,收拾行李,一走了之。"
我对着两张图片发呆。
"多巧,至美,利璧迦一言不发偷偷跑掉,邓永超偏偏是人家千方百计在寻找的妻子,至美,你觉不觉得奇突?"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忽然之间,我疲倦得似斗败的公鸡,我站起来,抖抖裤子上的咖啡渍子。
"我要走了。"
"至美,你受刺激?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