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弟弟,几乎是一辈子的事。
那时我七岁,弟弟刚学会走路,还以为她真的是弟弟,喜欢得不得了。
她可爱得不像真人,似一个会动的洋囡囡,我立刻把她抱起,亲吻她面孔,并且求母亲给我同样的弟弟,大家为此笑得打跌。
她其实是个女孩子,乳名弟弟,但我不晓得,婴儿有什么性别呢。
那日是年初三,大人搓起麻将来,我看牢这小宝宝,过了一天。
我爱上了她。
喂她吃巧克力,替她穿外套,看她蹒跚地走来走去。她一声都没哭过,精灵的双眼像是通灵,完全知道我说什么。
末了肚子饿,舌头伸出来黏我耳朵,以为是什么可吃的东西。
我乐了,这么好玩的小动物!
弟弟的母亲同我说:“你喜欢?给你做老婆。”
七岁的我顿时板起面孔,晓以大义:“弟弟怎么可以当老婆。”大人真无聊。
他们又笑。
那日回家,就催妈妈生弟弟。
母亲说好好好。
棒了一整年,真的弟弟才出生。
然而一点也不好玩,哭得要死,半夜哗啦哗啦,清晨也是他,放学他又哭。
有时好奇去看看小床里的他,哟,丑得要死,一只小办皮老鼠似,嘴巴张老大,额上全是皱纹,拚命的在哭哩。
一点也不像人家的弟弟,不肯抱他。
这个哭宝宝终于也学会走路,殊不可爱,就会过来抢人手上的东西,母亲又叫我处处让他。
我问:“那个胖胖的弟弟呢?”
“哦,她,”母亲说:“她上幼儿园了,由她外婆带她。”
“为什么?”
“她父母分手了,没有人要她,给了外婆。”
“没有人要?”不可能,“我们要,把他拿来养,反正已经有一个弟弟,两个也不算多。”
“那怎么行。”
“只要办妥手续便可以。”
“你有你由自己的弟弟。”
“他不好玩。”
“弟弟不是要来玩的。”
我走开,还是怀念那个洋女圭女圭般,可以搂在怀中的弟弟,并且觉得恻然,没有人要养她呢。
到自己的弟弟有三四岁的时候,我已经很懂事了,弄清楚许多事情。
第一,许家弟弟不是男孩,是个女孩子。
第二,许家阿姨是母亲的表妹。
第三,许氏两夫妻离婚后各自又结了婚,又各自生下孩子,弟弟完全无人认领。
第四,我仍然喜欢弟弟。
阿子们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发表意见,不管三七廿一,有理无理,争做一哥一姐,越是蠢纯越无天才越想出人头地,表现自身才华。
唯独弟弟,玩的时候最合群,玩得最高兴,从来不闹脾气,不笑闹,我最疼她,有吃的,总留份大的给她,见不到她,总要找她来。
与她出奇的投缘,这孩子始终留短发穿工人裤,想必是没有人肯替她打理长发,有几个表妹的头发留到腰际,做成油条那样卷曲。
那是因为她们有爱她们的妈妈,而弟弟没有。
可怜的弟弟。
我没有表露出来。
十四岁已开始发育,也有自己的小女朋友,但心中还记念许家的弟弟。
这时自己的弟弟顽皮得不能形容,他块头变得很大,脾气坏到顶点,什么不爱吃都摔出来,不爱玩就破坏,像只小人牌炸弹,与他完全合不来。
最糟有一次打了他。
他把我的坦克车模型一脚踏个稀烂,那是我花了百多小时拼成的心爱物,忍无可忍,把他抓来打手心,气头上,用过了力,手心肿起来,像块草莓蛋糕,他哭了大概有一年,父母非常生气,一直不原谅我。
兄弟之情彻底的破坏掉。
以后见到弟弟,他总露出一丝敌意,不肯走近我。
案亲说:“他不是不爱小阿,但对自己亲生弟弟就不一样,真奇怪。”
其实父母可以为我们调解,但是他们没有。
你可以说,弟弟与我之间的感情,自幼不佳。
长大以后,他的脾气不改,我从来不开玩笑,他却调皮得天翻地覆,什么都可以拿来笑一顿,在我眼内,无聊得要命,在父母眼中,他活泼得紧。
案母对自己的产品甚觉满意,一一个动一个静”,他们说,“最佳配搭”。
冷眼看弟弟,他有他的好处,英俊、高大、聪明,会笑的眼睛,像贼似活溜,十三岁起就有女朋友,比起他,我像老木头。
女孩子迫在他身后转呢,电话不停的打上门来。
懊大胆的新女性,想要什么便伸手去抓,幸福在她们手中。
幸亏许家的弟弟比较含蓄,读到预科,女孩子的理科总是差一点,有时我替她补习,我那弟弟看到她,总爱取笑。
我同她说:“别去理他,疯疯癫癫的。”
她说:“他有他的福气,又不见他担心功课。”
弟弟抱一只篮球,下巴枕在球上,看着她笑,“你也是弟弟,我也是弟弟,喂,咱们岂非同道中人?”
我按捺着说:“对不起,我们在温习功课。”
“我也来补习,这一科我也有不明之处。”
我忽然生气了,抢过他的球,丢出房间,“出去!”
他一怔,耸耸肩,出去了,临走向弟弟——眼。
弟弟看着我,像是怪我反应过激,“你一直同他合不来。”
我不否认。
“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好过你对他。”
其言不谬,一直都是。
打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喜爱她,我心中温柔地牵动,表情一定出卖了我。
我送她回家时,小弟在园子里拍球,他比她小一岁,也许他们会有交通,我看到她与他打招呼。
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只应吸引那些浮薄的,轻佻的女孩子。弟弟不应与他打招呼,不过,也许她只是为着礼貌,毕竟我们是亲戚。
那些叫咪咪及露露的女孩子,有时闯过界限,到我房来混,手足不停,模这个碰那个,我老是不客气地赶走她们,大力推上门。
母亲说,两兄弟搓匀一点就好了,她担心小弟会结五次婚,而我,王老五终其一身。
没想到小弟会大胆到闹出事来。
他与姬娜走了有一段时候,那是个热情奔放的混血女孩,最多十六七年纪,已经风情万种,父亲是英国人,在衙门办事,居然任她无牌驾驶,傍晚便开了小小跑车来接小弟出去,两个亲热似火。
姬娜爱穿露背衣服,老是打出雪白一大片背脊肉,也不怕冷,又爱浓妆,戴大耳环,十分似五十年代的国际女郎,但你不能说她不好看,因为年轻,因为活泼。
但是没隔多久,人家的父亲找上门来。
把小弟拉进书房,不知说了多久,姬娜不住哭泣,父亲的声音一度提得很高,我且听到他打小弟的声音。
我很难过。
对小弟失望不在话下,对父母也不满,早不管教,现在出了事又不能镇静处理。
索性披上外套出外。
在弟弟家附近,一个电话把她叫出来吃蛋糕。
看着她圆圆的面孔,圆圆眼睛,又想起十多年前,我以为她是男婴的事来,不禁莞尔。
她不住问我笑什么,我不肯回答。
她照例同我诉说着学校中的琐事,功课压力很大,她必须考到本地的大学,因为没有能力往外地升学。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在这两年努力储蓄,为着想在必要时帮她一把。
那日返家,姬娜父女已经离去。
案亲铁青面孔,母亲躺床上,说是头痛。
小弟睑上五指印佰清晰,垂头丧气。
我没有问。
他们不想我知道,我问来也无用。
这件事之后,小弟收敛得多了,放学晓得回家,周末跷着二郎腿在房内听音乐,电话少了大半,异性不再上门。
我与他仍维持距离,但他真变了很多。
我不知道结果如何。
倒是弟弟,她向我打听这件事。
“听说那混血女后来返英国去了,此事不了了之,她很帮男友,竭力说一切由她主动。”
我不出声。
算小弟够运。
她问:“他最近如何?”
“乖多了。”
“他会改呀?”
“一个人本性很难变,受了刺激,不过弹压一会儿,很快又会故态复萌。”
“你一直不看好地。”
我皱上眉头,不再予置评。
我一直没怀疑什么。
我说过,我是老木头,可怜。
饼了几个月,不出我所料,弟弟又活跃起来。
开头还是试探性的,与男同学恢复往来,后来就干脆回复原状,又找到一班花蝴蝶。
我也并不寂寞,小弟取笑我,“大哥喜欢做灌溉工作,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弟弟是否明白?这么些年了,我是否表现得太含蓄?
她没有考上大学,沮丧得不能形容。我赶紧安慰她。
“平时不够用功,嗯?”
“我已经烦死了,你还来打趣。”她用手捧着头。
我沉默,是,我是不懂说话,不像小弟,一开口便讨人欢喜。
“有什么打算?”
“还有什么好打算的。”
“不是想找事做吧。”
“没有别条路了。”
“怎么没有。”
“说来听听。”
“第一,你可以接受我的资助,到外地去继续学业。”
弟弟诧异的看着我,“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不不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大恩。”
“第二,”我管我说下去,“你可以从头来过,明年再考。”
她不语。
“第三,”我笑,“你可以结婚,做全职主妇,这绝对是份好事业。”
她涨红了脸,“你们两兄弟,真是一样会取笑人。”
我背转她,“弟弟,我对你怎样,你不是不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话憋在胸中若许年,终于说了出来,反觉空虚。
良久弟弟都没作出反应,我忍不住,回过头来。
只见她苍白地坐在书桌前,不发一言。
我纳罕,怎么会有这个反应?
“弟弟——”
“不当我是弟弟?”她问我。
轮到我头上的血全部往脚下流,耳畔嗡的一声。
来了,古典悲剧来了。
“当你是弟弟?”
“我一直把你当大哥哥。”——
我呆视她,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我头上,这是汤默斯哈代小说中之桥段。
“把我当哥哥?”
“是,你是最爱护我的大哥。”
万劫不复,我变成一座石像,动弹不得。
“我们怎么可以结婚?”弟弟说:“我们认识了足有一辈子,怎么还可以搂抱亲吻?我想都没想过,这不是同一样?”
我全身的血渐渐又似涌上脑袋,涨得头面通红。
“你比我亲兄弟还要亲,真的,我会毕生尊敬你,但,但我们没有可能做夫妻,你不介意我说明白吧?”
我被她气得笑出来,“得了得了,我不见得会抢亲,你别紧张好不好?我只是说,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她松了一口气,倒在椅子里。
也好,说清楚了也好,趁还能转弯的时候转弯。
我长长叹口气,心中积郁难消。
要命,一生中只有这位女性,现在她硬说她只是我的好兄弟——
当年她摇摇蔽晃走过来,拉住我的衣角,圆圆的面孔抬起,胖胖手指指着我手上的巧克力。
我把她高高抱起,吻她面孔。
一晃眼十八年。
我垂下双眼。
“大哥,没问题吧。”
我看看双手,沮丧的说:“赶明儿就自杀谢世。”
“你如小弟般撒赖。”
也许是,也许弟兄确会有时作出同一反应,到底是同父母亲生。
“我没有力气了,弟弟,你先回去吧,我们容后再说。”
她走了以后,我崩溃下来。
对她的感情是奇妙的,我只想一辈子都照顾她,不想她彷徨,不要她吃苦,正如小时候同母亲说:“没人要弟弟,我们来养她。”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男女之爱,那时还不晓得弟弟是女孩。
但不知恁地,心中一直想保护她,可能是同情她的际遇,是一种缘份……
我累得倒下来。
也许是失恋,开始精神不振。
星期六傍晚,眼看着有女孩子来接了小弟去跳舞,他左拥右抱的嘻哈出去。
希望他已学乖,希望他只止于跳舞。
我听见父亲同母亲说:“小弟入学试成功没有?”
“还在托人找学校,他成绩又不是那么好。”
“不过明年初必定要把他送出去,眼不见为净。”
“他很喜欢到外国去。”
“皆大欢喜。”
“不去也不行,学校里已记了三次大过。”
惫有瞒着我,小弟的事他们全不想我知道。
不过我知道了也没有用,帮不到他,徒然心烦。
电话铃响,我去听。
是弟弟。
我很有一丝惊喜,她好几天没同我联络,这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她心中芥蒂消失。
谁知她听到我的声音,没有一丝高兴,支吾半晌,她说:“我找的是小弟。”
在这一刹那,我完全明白过来。
是小弟。
她一直喜欢的是我弟弟。
竟瞒了我这许多年,一时间我来不及作出反应,只是深深的替自己悲哀,也替她悲哀。
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平静的问:“你约过他吗?他出去了。”
“当然约了他,一早就说好今日去看戏,你去叫他一声。”
我不禁生气,她暗示我撒谎?这些年来,她还不晓得我为人?
“小弟真的不在家,”我说:“你应该知道他脾气。”
她在那一头沉默许久,“同谁?”
我说:“一堆女孩子,说是去跳舞。”
她摔下电话。
我没有必要为小弟隐瞒,根本他不会把她放在眼内,这话该怎么说呢,在我心目中,她至高至大至尊,但她不选我,她情愿在我弟弟手下,做芸芸众女中一名,受他疏忽,被他轻视。
我看着天花板,呆坐整个下午,不明白人类的感情何以这么愚蠢。
她显然没找到小弟,午夜又打来,这种粉红色电话咱们家接得多了,没想到她也会是其中一分子。
“他还没有回来。”
她疲倦了,“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出去?”
“我不爱到处玩,没意思。”
“你是他就好了。”
“我是他,你就不喜欢我。”
她讪笑,因为我说的是实情。
“你们都爱不羁潇洒的男性。”
她不响。
“弟弟,要是你心中闷,过来聊天。”
“不了。”
“你决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前途。”
“呵,我想找事做。”
“你都不按情理出牌。”
此刻轮到她心平气和,“可笑,是不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我应该接受你的帮助,去外国念三年大学,然后回来与你结婚,生儿育女,从此幸福的生活下去,你是一个那么难得的好人,打着灯笼没处找,我在晚年潦倒的时候,想起你,还是会觉得温馨。”
“但不后悔?”
“大哥,我从来没把你当过男人。”
“哦,我是女人。”
“大哥,你明白我的意思。”
“弟弟,他明年初便要出去念书,似地这般浪荡的性格,一去甚难回头。”
“我知道。”
“你还是选他。”
“连我都恨我。”
“我很佩服你。”
“是的,”她自嘲,“太不知好歹,只有好出身,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才配这样任性,我呢,我渡过艰难的童年与少年时期,还不懂得把握这样的良机来翻身,太愚不可及。”
“你会吃苦的。”
“我知道。”
“花这么大的代价,你认为值得?你不用以身相报,我还是肯供你升学。”
她不出声,隔很久很久,她说:“小弟回来,说我找过他。”
我已尽了力。
相信她也已尽了力。
她不能变我。
我照镜子,看着自己的尊容,很有默憎恨自己。
小弟在清晨三时才回来,往床上一倒,也不更衣,就想睡觉,我硬是推醒他,他睁开充满红丝的双眼,春着我。
“我有话同你说。”
“明天再说。”
“不,一定要这一刻说。”
他撑起来,“好好好。”
“你同许家弟弟是怎么一回事?”
“朋友。”
“就这么简单?”
“她们都要把我占为己有,我怕。”
“你可喜欢她?”
“当然,我喜欢每一个女孩子,而且终有一日我会结婚,但不是现在,要是她愿意等,十年、十五年后再说,大哥,我疲倦死了,明天再说好不好?”
“我要你与她一起入学。”
“别开玩笑,我懒得照顾她。”
“她是我们的表妹,这点情谊都没有?”
小弟坐起来,他醒了,“你真的爱她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要她快乐。”
“你爱了她一生,自小你就带着她,待她如珠如宝。”
“我要你照顾她。”
“谁付她学费与生活费?”
“我。”
“大哥,我真的被你感动了,好,我答应你,同时我会用三年的时间来说服她,你才是真正爱她的人,我会把她送回你手中。”
我沧桑地微笑,低下头。“我只想她开心。”
“她会明白过来的,三年是一段颇长的日子,她会成熟,她会看清楚。”
“她心目中的人是你,如果三年相处,你想回报她的感情,不用为我着想。”
“不会的,”小弟笑,“我会忙于结交金发女郎。”
我叹息,“由你带她去办入学手续,她会听你的话。”
小弟大力拍我的背。
兄弟,到底还是兄弟。
他没负我所托,真的替弟弟办起入学手续来,不到两个星期,两人申请了同一间大学,
同一科目,过了农历年便得动身。
我将毕生积蓄汇过去,归弟弟名下,这够她三年开销了。即使她不回来,即使将来她遭
遇到挫折,一生中也总算有过三年一千个好日子。
临走之前,弟弟来看我,一语不发,靠在我肩膀上哭。小弟在她身后做手势,叫我放心,保证弟弟会得回心转意。
我的心已碎,他们不知道。
三年后会怎么样?
也许小弟会与她在一起,金发女不过是过眼云烟,也许弟弟会回到我的身边。
也许,也许在这三年里,我这老木头会得遇到意中人,比他们两人更疯狂的恋爱起来,
把过去抛在脑后。
谁知道呢。
将来是个未知数,但是此刻我的心已碎。
我亲自把他俩送上飞机,挥手说再见。
弟弟同弟弟。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不是。
一个甚至不是男孩子。
两个弟弟,都至爱至亲,我发誓终其一生,爱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