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十八岁以后,父母亲就为我的婚事着急,我很不满意上一辈这种焦急的态度,但母亲说,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女儿,而父亲的事业非常需要有个至亲帮手,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勤奋得力的女婿。
我仍然不同情这个解释。一物不能二用,好女婿不等于事业上的好助手。
母亲因而愁眉不展,“我没有儿子,你又不肯做女强人。”
扒,我想,木兰无长兄,阿爷无大儿——推我去上阵?那不行。
我对珠宝一点兴趣也没有。
在大学里,我读的是美术,将来我希望可以教一份书,舒舒服服,清高地过简单的生活。
于父亲我是歉意的,对他那门生意我自小到大没表示过好奇,从不参与。
对他历年来介绍给我认识的有为青年,我也不表示兴趣。
母亲会愤愤问:“那个年轻的建筑师有什么不好?”
我挥拳,“你不能叫建筑师转行做珠宝,替你来回阿姆斯特丹搜购钻石,太残忍。以我为饵去找生意合伙人,更加卑鄙。”
母亲说:“那么抛开一切不理,于情理也不合。”
我一笑置之。
母亲问:“你不是想告诉我,你打算嫁给香港那个笔友吧?”
“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说。
“笔友?”母亲嘲讽地说。
“你与老爸还是半盲婚的。”我提醒她。
“笔友!”她觉得无稽。
我取得信箱钥匙去取信。
裘约瑟用白色的洋葱纸写信给我己有五年,我喜欢读他的信,很爽朗很热情,见闻广博,胸襟也宽阔,一点不象在小岛上坐井观天长大的人。
他以前年年都寄照片给我,我也寄照片给他,但最近两年就没有这样做,他很幽默,这么解释:“……一直在发育,脸盘子渐渐加大,这一两年简直与面包无异,怕你弃我外型之差劲而不肯来信,为免失去一位至亲的笔友,请恕我作神秘之状。没想到会有这一日,小时候亲友都赞我清秀……”
长相如何我是不介意的,收不到他的信就恍然若失了。
嫁他?我不知道,但他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好朋友,几乎什么心事都向他诉说,等待他理智的分析。
我还没拆开他的信,父亲已经回来了。
司机下车替他开车门,我见到迎上去。
我笑说:“哟,仍然风度翩翩呢,走在街上,谁也不相信唯两是父女。”
“真多事,”他说,“来,进屋子去,让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我急于要看裘约瑟的信不肯敷衍爸,“最多是俄罗斯沙皇的珠宝复活蛋,有什么稀奇?他们那些蛋都披金戴银的,吃不消。”
爸白我一眼,“亏你还是中国珠宝大王香某人的女儿!”
“啊,难道船王的女儿终身住在船上不成?”
爸点点头。
我笑问:“什么阿物儿?”不由得好奇起来。
案亲做珠宝生意半辈子,很少有这种民慎重的表情。
他自公事包取出一只丝绒盒子,放在他那张大型书桌上。
母亲取饼盒子,按动机括,盒盖弹开,我看到盒子里载着一块比鸡蛋略大的圆型碧绿翡翠,晶莹可爱,动人心弦。
母亲轻轻掀起那只蛋的上半,我又惊又喜地呼叫一声,“啊,是一只西瓜,有蒂有藤,翡翠西瓜!”
母亲微笑,“好玩吧?看看这西瓜里面有什么?”
我接过看,再一次惊奇,“里面有雕刻——咦,八个古装的小人,是八仙!”我抬起头,“太好玩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案亲说:“这东西现时没有多少个了。”
我说:“八仙面上还有表情,真是,张果老倒骑着驴,韩湘子在吹箫,半寸大小的人像儿雕得这么仔细,真是的。”
“可算是稀世奇珍了。”母亲说。
我笑问:“标价若干?”
“这不卖的,”父亲说,“留着给孩子们瞧瞧,不说你不知道,芍药,你祖上本是珠宝匠人,这件翡翠西瓜便是香氏的精心杰作,如今总算原璧归赵,我把它留下来了,它值多少钱我不管,最名贵的地方是在纪念价值。”
我把西瓜盖子合上,“爸说得很对,给孩子们瞧瞧,这真是艺术的精粹。”
母亲瞪我一眼,“你不结婚,我们香家哪来的孩子?”
我吐吐舌头。
“待她二十五岁时再迫她未迟。”父亲的态度略佳。
“二十五岁?”
“这西瓜又不会老,等等不妨。”我嬉皮笑脸,逃回房中看信。
我拆开裘约瑟的信读了起来。
他写道:
“芍药吾爱如见——”
我马上笑起来,将信掩在胸前,不舍得再读下去,每次他这样写我都忍不住笑。住在纽约,说中文的人都不多一个,莫说是这般会卖弄中文幽默的人。裘这人真是的。
“——我们写信直写了五年,我用的手帕是什么牌子,你都知道,可是咱们没见过面。我有工作,小职员听命于人,受了人二分四之后不敢动弹,希望你这个读书人在复活节来港一行,让我尽地主之谊,招呼你吃喝玩乐,我打算向你求婚,勿令我失望,我不要听到‘不’,我不接受‘不’。约瑟。”
信里附着一张来回飞机票。
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立刻紧张起来,毫不犹疑,我己决定走这一趟。
晚饭的时候,我中父母说:“我要到香港去。”
“无端端去什么香港,你家三代都在纽约,香港没个亲戚。”
“去观光,我从没去过香港。”
“香港对你,如火地岛一般,丝毫没有关系。”
“但我是中国人,香港是中国土地。”我伸长了脖子辩论。
“你是美国人,香港是英国人的土地。”
母亲说:“越说越混,她要去便让她去玩。”
“我下星期一动身。”我说。
“参加哪个旅行团?”母亲问。
我略一迟疑,“爱斯旅行社。”
他们可能不相信我的笔友会邀我到香港旅行。
“欧洲去腻了去东方,你们这一代真幸福。”母亲说,“我们那时候上史丹顿岛已算大事。”
我说:“你也是在美国出生的人,为什么事事都依老美的规矩作风,偏偏迫起女儿结婚时,不遗中国人的余力。”
母亲不出声。
案亲说:“嗳,听其自然,听其自然。”向我眨眨眼。
母亲转了话题:“这件东西,是凌家后代卖出来的?”
“凌家也没落得也真快,眨眼间倾家荡产。”父亲叹气。
“也够耐花的,花了三代。如今这些人是凌大人的曾孙吧?”母亲问。
我问:“你们在说什么?”
“说祖上一些陈年旧帐。”
“我听不明白。”我说。
“明与不明都没什么关系了。”母亲说,“你祖上是玉石匠人,一手功夫是人见人夸的,凌家当时做官,把你曾祖软禁起来,迫他操作,直干了十年活,后来把他放出来,他一气之下,就带着老婆子女远渡金山,就在纽约定居,过了百余年,就生下人来享福。”
我问:“咱们香家有没有在唐人街开过洗衣店?”
案亲白我一眼:“你好好记住,你曾祖一条腿就是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断的。”
“当时是什么朝代?是清朝吧?太平天国长毛的时代?”
“芍药,你爱听不爱听的,你少打岔。”母亲说。
“我知道,工匠的后代发奋图强,站起来了,这便是咱们香家。官大人的后代不争气,连祖上宝贝的玩意都卖出来,由此可知是败得七七八八了,这故事真熟悉,人民大翻身!”
“这件翡翠西瓜,他们得了多少?”
“我托香港的古玩店放出声气……出价并不好,又有经纪人从中剥削,太可惜了。”
“那么些土田财产,到底是怎么花的?”
“吃喝嫖赌。”父亲简单地答。
“凌家还剩些什么人?”母亲说。
“一个男孩子。”父亲看我,“跟咱们芍药差不多年纪。”
我很敏感,“别忘了,咱们曾祖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断过一条腿。”
母亲笑,“这个鬼灵精,想到那儿去了?我会让女儿去跟个败家子?没可能,哪怕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案亲急:“好端端你又咒她。”
我问:“他叫凌什么?”
“不关你事。”父亲瞪我一眼。
不说拉倒,我耸耸肩。
“到了香港别像匹疯马,”母亲说,“那边不比欧洲,叫你爸给你几个联络的人——”
“妈妈,”我含笑说:“你老了。”
我收拾最简单的行李,发出一封电报给裘,便出发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略为紧张,想到约瑟,不禁有丝甜蜜蜜,我将下巴枕在手臂上,见了他,我该说什么才好?
我笑了。
这一程长途飞机乘得并不辛苦。
到了启德机场,我以第一时间步出禁区,这时候心跳有点急促。
才招头张望,便有人叫我,“香芍药!”
我站住,我面前站着一个年青人,非常的清秀美貌,衣着舒服熨帖兼夹时髦,正朝我微笑。
我忍不住问:“裘约瑟?”
“正是我。”
“裘,裘!”我冲过去抱住他,“真是你?”
“嗳嗳嗳,香芍药,请你控制你自己。”他嚷着,“这里是华人社会,我们仍有某一个程度的保守。”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
我仔细地看他的脸。
他有点难为情,“看什么?”
“看我的笔友。”我理直气状。
“你不累?”他笑问,一边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替你预备了客房,就在我公寓,怎么?不介意吧?”
“最怕你将我往豪华酒店一推便了事。”
他凝视我,“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活泼可爱,你的照片拍得太差,毫无神采。”
“啊,谢谢你。”我笑。
裘驾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把我载到他的公寓去,那所小小的住所非常整洁,只有一间宽大的房间。
我问他打算睡哪里。
“客厅地毯上。”他简单地说。
问题解决了。
他倒一杯饮料给我,我喝了一口。
我再端详他,“我觉得你应该胖一点。”
他模模自己的下巴,“是,但毕业后做事,不免辛苦,正在向上爬的阶段——嗯,你对香港这社会到底有没有认识?”
“知道一点,”我说,“什么寸金尺土,竞争剧烈之类。”
“香芍药,你像一个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人,”他摇摇头,“你根本不知道咱们这里天天发生些什么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嚷,“嗨!纽约更可怕,所有大城市都有杀人放火的事儿。”
裘笑。
他是这么英俊,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脸容上有股书卷气,他带点孤傲。我太惊奇,看照片看不到他十分之一,我心中忽然像个小女孩般雀跃起来。
我说:“我们忘了在胸前佩一朵红花,这不是笔友相见的惯例吗?”我忽然打了一个哈欠。
“你累了。”他温和地说,“进房躺一会儿。”
我耸耸肩,“也许是,搭了十多小时的飞机。”
“我替你接个电话回纽约,告诉你父母你已平安抵达。”
“啊,真谢谢,你有我家的电话吧?过年时你才打过来说恭喜恭喜。”
“自然有。”
“我洗个澡。”我说。
我忽然有种张不开眼睛的感觉,困得不得了,因而问:“裘,刚才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一杯果汁混合酒,怎么,醉了?”他探头过来。
“没有的事。”我说。
洗了热水澡,换一件宽身裙子,我倒在床上。裘过来蹲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我们终于见面了。”我说。
他吻吻我的手,“会有怎么样的结局?你是珠宝大王的独生女,我是个穷小子。”
“这还不好笑,最滑稽是我们以通讯方式交往了五年整。”我又一个哈欠。
“别苦苦挣扎了,睡吧。”
我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裘?”我第一件事便是叫他的名字。
“你真能睡,”他探头进来,“吃饭了。”
我鼻端闻到鸡汤香,“哗,好味道,”我问,“是你熬的?”
“自然是我。”他笑。
他身上还穿着围裙,可爱得叫人心跳。
“我睡了多久?”我跳起床。
电话铃响了,他过去接。
“是,是我找香先生。”纽约那个长途电话接通了。
我说:“让我跟爸说几句。”
“香先生,现在芍药跟你说话。”他把话筒交给我。
“爸?”我说,“我是芍药,我到了香港,我很好。”
案亲的声音极之不安,“芍药,你平安吧?”
“爸,你别担心好不好?我这么大的人了。”
裘在一边嚷:“喂,别说那么久,三分钟到了。”
我忍不住笑,“爸,改天我再与你谈谈,再见。”
“芍药——”
我把电话筒还给裘,他吐吐舌头,把电话挂断。
我说:“下次我到电讯局去打。”抗议。
他笑:“你照电讯局的费用算给我,就可以在这里说上半小时。”
“好刻薄!”我仰仰头。
“来吃饭吧,我这好手艺难道还敌不过一点点吝啬?”
我取起筷子,想一想,又放下,“你跟我爸说过些什么?”
他一怔,“没有什么呀。”
“我没告诉他我是来见笔友的,”我说,“你别说穿。”
他温柔地看我一眼,“我自然不会。”
我笑着点点头。
他缓缓地说:“我没料到你家里那么有钱,你却那么随和,一点也不骄纵。”
“这鸡汤实在太香——我家有钱?有什么钱?我爸不过是个珠宝经纪,赚得多少?我在大学念书,考的是奖学金。”我抬起头。
他微笑。
“明天你会带我到鸭巴甸?山顶?罗浮山?”我问。
“一定。”他说,“我拿到两个星期的假期。”
门铃响了。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两个同事,约好了来取点文件回公司。”
“呵,当然不介意。”
他去开门。
来人一男一女,一进门眼光便落在我身上,使我有点尴尬。
裘介绍:“香芍药,这位是白小姐,这是老赫。”
我点点头。
裘有点紧张,空气忽然有点不自然,我马上觉察到了。
那位白小姐化妆非常浓艳,人长得异觉美,身材是一等一的,衣服穿得时髦,但不知为什么,老给我一种不正派的感觉,女人长得太好就有这个危险。
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我身上忽忽地打转,又取出一根香烟抽,一边啧啧烟圈。
裘去倒了两杯酒出来招呼他们。
我记得裘说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想不出什么部分用得着这样的女郎。
我耸耸肩,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裘取出两个文件夹子递给老赫。
那老赫是个中年男子,衣著名贵,一只腕表金光闪闪,他伸手出来接过文件,我看到他左臂上有一条龙的刺青。
那条龙才三四寸长,却栩栩如生,神态勇猛。我再看他的脸,他五官很平常,但眉目间有种威武感。
我不禁又觉得蹊跷,这两个人来得好不奇怪。
那个老赫见我盯着他手臂看,朝我笑一笑。
我不好意思,站起来,收拾碗筷,到厨房去帮手洗。
裘交代了几句话,便开门让他们走了。
“怎么?”他进厨房来,“洗碗?你会洗碗?”
“怎么不会——”我抹干手,“那位白小姐,美得很啊。”
“老板的女友。”他微笑,“现在公司里充私人秘书,老赫是老板雇来盯住白小姐的,你看这世界是否很复杂?”
我一下就明白了,不禁莞尔,怪不得呢。
裘两只手放在裤袋内,留神于我。
我害羞,“看什么?”
“看你。”他答。
第二天他带我在市区逛,五光十色,腻了往郊外吃饭,我说香港并没有真正的郊外,听说有人往佛寺住,像住旅馆一般,其实也离不了凡尘。
他说他祖母在附近一个离岛上有所木房子,平顶,白漆栏杆,那里真正的幽静,如果我喜欢,可以到那里住数天。
“但她不善见客,反正地方大,有我陪你就行了。”
我迟疑了一会才问:“你祖母?从没听说过你有祖母。”
他笑着拧我的脸颊,“信里哪说得了那么多?所以才要见你的面呀。”
我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他仿佛是个陌生人,但却又在我心中生了根,多么奇妙的一种感情。
他陪我看武侠片,买纪念品,我要往哪里他都在身边,很多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微笑,有时候抽根烟,有时候手搁在裤子口袋里,通常很沉默。
他喜欢看我,尤其于我不在意的时候,被他看得心啪啪跳。
我想我是在恋爱了。
多么美丽的一件事,我觉得他是最迷人不过的男孩子,说话的时候无限活泼,沉默时以有种忧郁的气质。
我们之间可待发掘的事很多,临睡前常聊天聊得忘形,他是个守礼的君子,我因此更尊重他。
为什么会爱他我根本不能解释,我希望我知道,但我可以察觉得到我们之间的火花。
他对我家中的琐事很感兴趣。
我告诉他,幼时在母亲抽屉里翻到一盒大颗的珍珠,取出做弹子玩,后来被老妈骂了一顿,收了回去。
“……这些东西我见过不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我说。
“不是,精美的艺术品也有生命。”
我笑说:“可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候,还不及地里的一朵百合花呢。”
他淡淡的笑,“我是个俗人。”
我马上醒觉,“你不高兴了?”
“怎么会呢,”他说,“我深觉你难得,”他拍拍我肩膀微笑,脸上有股出奇的怜惜,“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他暗暗叹气,转过头去。
“你怎么了?我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他把我拥在怀里,“不要说这种话。”
裘并不是情绪平稳的人。
但凡提到我家庭背境的时候,他特别急躁,他似乎真的很介意他自己是个穷小子。
稍后他又问:“你见过那么多的珠宝中,有否印象特别深刻的?”
我不明他何以这么有兴趣,耸耸肩:“有,桂园大的珠子,七卡拉的全美方钻……”
“不是那些。”
“你是指有艺术价值的?”我又忍不住,“但珠宝纯是装饰用,毫无大气磅礴的感性,较特别的……也许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翡翠西瓜。”
他点点头。
卑题到此为止,他没有再问下去。
我问:“你知道我们有这只翡翠西瓜?”
他愕然,“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话之中,怪异之处实在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信很温和平顺,为人却很激烈。
他说他喜欢蓝色,但常穿白色的衣服裤子。
他说他与父母住,但现在却一个人住一所公寓。
又绝品不提他的兄弟姐妹,他本来有只西班牙猎犬,此刻说送了人。
说到信中许多事,他都记不得。
彬者男人是男人,若果男人记得这么多琐碎的事,岂非异常的娘娘腔,还有功夫干事业吗?
我很乐意找一个理由替他开月兑。
在香港住了数天,玩得很愉快,每天晚上倒在床上,都睡得非常沉,几乎一睁眼便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并不是容易熟睡的人,一直习惯睡前看一、两个钟头的小说,现在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忽然之间这么安乐,真出乎意料。
每天早上我都奇怪怎么运动会如此不省人事,然后笑自己有福不会享。
我跟裘说:“明天就是一星期纪念了,还有什么新鲜花样?快快想出来陪我玩,否则就回纽约了。”
“你这家伙,一刻静不得,”他说,“还有什么没玩遍的?山顶那条小路都绕过七遍啦。”
我微笑,“你可以向我求婚。”
他怔住了。
“信上不是这样说吗?”我问,“怎么?反悔了?啊炳啊炳。”
他拥抱我,下巴枕在我头顶上,半晌不语。
我轻声问他:“裘约瑟,你为什么老怪怪的?”
他不答。
“你有心事,是不是?”我轻问,“说来听听,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还是不晌。
“别瞒我了。”我说。
“你太聪明,芍药。”他低低地说。
“哟,裘,你落落寡欢的那种种神色,嗅都嗅得到,还要聪明人才看得出来吗?”我笑。
他只是抱着我,不出声也不解释。
饼一会儿他问:“香港之行还高兴吗?”
我说:“已经问我感想了——恐怕是要赶我走了。”
他苦笑数声。
“裘,或许我是过疑了,”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得象我这样大跳大叫。十三点兮兮地做人,天掉下来当被子盖,你别见怪。”
他一下一下地抚模我的头发,不作答。
晚上聊天,裘常常泡给我一杯好茶,我们慢慢啜着龙井说话。
“去睡吧,”他说,“明天我们到离岛去看祖母。”
“哪里?是长洲吗?”我问。
“自长洲出发同,快艇约莫二十分钟就到,别抱太大的理想,不是南太平洋的小岛。”
“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你在,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我往房内走。
“芍药——”
“什么事?”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对你好?”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你好?飞机票是你寄来给我,邀我来玩,你天天请了假陪我逛,怎么反而问我为啥对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去睡吧。”
“你拉着我的手,我怎么去睡?”
他松开我的手,我取起茶杯回房间,他没有跟进来。裘在这方面真是个君子,大庭广众之间他是不会忌讳的,与我很亲热,但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完全是个好人。
他不是不令我惆惘的。
走过书桌的时候,我被地毯角绊了一下,手中的茶泼泻在地。
我不以为意,取饼面纸擦干地下。
经我们五年通信的交情来说,裘待我实在是太客气了;他连吻都不吻我,明知我不会介意,真是的。
我上床睡。
裘这间房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装饰,却有说不出的舒适,他喜欢白色镶黑边的东西,台灯、闹钟,甚至是家具都是这一类色系的,一长书桌非常宽大,也是唯一的特色。
我还没睡着,便听到他推开房门进来,我顽皮,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我没料到他有这一招,非常好笑,裘几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但忽而又觉得他实在是待我好,心中感动之余,提不起勇气睁开眼睛。
裘以为我熟睡,轻轻叫我两声,“芍药,芍药。”
我不应。
他长叹一声。
为什么叹气?我几乎忍不住想问,但他取起我那只茶杯,出去了,轻轻替我带上房间。
我在床上转了个身。
今晚难以入睡,真难得。
我听见他在外头拨电话的声音。
香港的公寓实在太小,容不了两个人住,什么声音都听得到。
电话接通了,他与对方说起话来,我无意窃听,但对白却传入我耳朵。
“……是,睡了。”
“她很乖,真是个好女孩子,没有丝毫的麻烦。”
是在说我吗?我耳朵不由得竖起来。
“……是,我省得,明天带她去离岛,是,明白。”
停了一停。
“……爱她?相信我,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她自幼受保护在荫庇下长大,没有丝毫机心,没见过那么纯真的女孩子……是,我明白。”裘的声音忽然急躁起来,“我自然明白,你何必时时刻刻提醒我?”
我静静地听,他跟谁在说话?亲戚?朋友?
“……得了得了,明天再说。”他挂断电话。
外头沉默了。
我朦胧入睡醒来的时候,想到裘昨夜说的“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便穿着睡袍拖拖拉拉走到客厅,看到裘还躺在地毯上尚未起身。
我躺到他身边,连毯子抱住他,他惊醒。
我问:“为什么爱上我不是困难的事?难道你还没有爱上我吗?我不相信。”
他被我吵醒,没头没脑接受审问,只好笑,“你起床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
他吻我前额,长出来的胡须刺着我的皮肤。
“让我起来。”他恳求。
我不让他动。
“嗯,你当心后果,”裘恐吓我,“寡女孤男,实在太危险。”他咕咕地笑。
我也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木已成舟,我叫我爸妈来跟你说话。”
他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双眼都红了起来。
我非常意外,被吓一跳,赶快腾起身子。
“别哭,别哭,”我慌道,“让你起来。”
他并没哭,只是把脸转过一边。
“裘,有什么不对?”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不快乐?”
他不答。
我有点懊恼,因此说,“我们认识也有五年了,你这人太不够意思了,吞吞吐吐,到底想怎地?”
他连忙说:“我竟被一个女孩子非礼,一急之下就会变脸。”
“去你的!我啐他,“鬼才非礼你。”
“让我像刚才那样再抱你一下。”他伸出双臂。
此刻轮到我脸面红,“不干,免得你又哭,讨厌。”
他起身。
“裘——”我叫住他。
他转过头来。
我有点外国人脾气,别人不说的事,我就能忍得住不问,他脸上犹带着泪痕,我也只好假装看不见。
昨夜他的表情多么痛苦,频频叹气——为的是什么?
我得自己找出蛛丝马迹。
他断然不会自动告诉我。
裘在浴间淋浴,我提高声音说:“你不是挺会吹口哨吗?吹首歌来听听,吹《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他不答,过一会儿问:“我应当会吹口哨吗?”
你几乎每封信都提到的。”我不满,“喂,这种小事——”
浴间内悠扬地传出口琴声,正是《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我惊喜。
没想到他的技巧精于斯。
他在信中并没有提到口琴,真是意外的惊喜。
包着条毛巾,捧着口琴边吹边出来。
我听完最后两节,大力鼓掌。
他向我鞠躬。
扒我真是爱他,尽避他似乎有不可告人的心事,我仍然爱他。
我笑说:“口琴演奏妙不可言,表演备见卖力。”
“你再取笑我,我就除掉毛巾!”他恐吓我。
我惊呼,“万万不可!”
“轮到你用浴间了。”他说,“我下楼去买点日用品,十五分钟就回来了。”
“喂,替我买黑莓冰淇淋。”
“是。”
他去了。
我进浴间梳洗,半晌才披着他的毛巾衣出来,但却看到客厅中坐着一个人!
我差点没吓死,低叫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是我见过的那个白小姐!
我带点恼怒问:“你怎么进来的?”
她木着脸,“我有钥匙。”就是那么简单。
我气道:“现在我住在这里。”
她仍然板着面孔,“你能住多久?你住不了多久了。”
我瞪着她,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你是谁?”我问。
她脸上的化妆仍然无懈可击的浓艳,听见我这么问,抬了抬长长的睫毛,“我以为你知道我是谁,不是介绍过了吗?我姓白,叫白丽丽。”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门匙?”我声音放轻不少。
“住在这里的人,以前交在我手中的,惟恐我不收下。”她苦涩地说。
我听出一点苗头来了。
她就是裘的心事吧,我不会猜错。我的心跳得很急促,胸中非常难受,酸甜苦辣都涌上喉头。
难怪裘一直愁眉不展,魂不守舍,原来将这一段事瞒着我。
我开不了口,可是我认识裘已有五年,一千多封信的感情。
我低下眼,我不能再天真下去,笔友算什么?人家有血有肉的站在裘的身边,凭她的美貌风情,我简直就是裘的小朋友。
我吞下一口涎沫,叹口气,但觉唇焦舌燥,我说:“裘没有跟我提起你,从来没有。”
白丽丽水汪汪的双眼凶狠地盯着我,就像两把刀子,“你现在知道了?”
“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我怯意问。
就在这个时候,裘回来了,他一开门看见我与白丽丽对峙,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喝退白丽丽,“你来做什么?你疯了?”
白丽丽倔强地冷笑,“我为什么来不得?我还是自己开门进来的呢!”
裘怒不可遏,“你想坏事?把门匙交出来!”
裘额上青筋毕露,咬牙切齿,非常可怕,我忽然同情白丽丽起来,这门匙当初也是裘亲手交给她的呀。
裘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哼,”白丽丽妖妖娆娆地站起来,“我出去,你别来不及的教训我,老赫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当心吃不了兜着走,我如今是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好一个翻脸不认人,”她忽然转过头看着我,“小妹妹,你心寒不心寒?”
我退后一步。
裘铁青着脸去打开门。
白丽丽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却还跟我补一句,“以前他对我,也像此刻他对你一样——”
没料到裘在这一刹那伸手,用力掌掴她,白丽丽身形不高大,受不了力,整个人撞在墙上。
我过去扶住她,她嘴角立刻冒出大量的血来。
我很气愤,又为裘丑恶的一面骇怕,我说:“你为什么打她?你怎么可以打女人?”
白丽丽在我手臂上着力,挣扎着站起来,用手抚着肿起老高的脸颊,眼泪往嘴里吞。
我非常不忍,“你快去看医生。”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裘大力关上门。
我质问:“你为何这样对她?”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裘反问我。
“什么也没说。可是谁都猜得到其中的奥妙,即使你急于要甩她,你也不必打她!”我反感到极点,“当初她也就是那个样子,可是当初你却看中她——”
“住嘴!”
“我不住嘴!”我吼叫,“你要不连我一起打好了,我原以为这惨事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发生,你这个人太下流,我与你通信五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白丽丽?你又为什么寄来飞机票,叫我来度假?为的是什么?”
他用手掩着脸。
“你为什么玩弄我们?”
裘放下手,“她发觉我爱上你。”
“你爱我?”我问,“那么跟我通信,为什么又跟她混?”
他痛苦地说:“我不能够回答。”
“你内疚吧?”我追问,“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寝食不安,是不是?”
他一怔,低下头。
“裘,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提得起放得下,如果你们藕断丝连,我愿意退出,我马上回纽约好了,我叫父亲把飞机票寄还给你。”
“给我一次机会,芍药——”
我看着他,忽然悲从中来,“裘,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我好象完全不认识你?你为何伤害我?”
“芍药,你给我一次机会。”
“裘——”
“请你原谅我,我实在是有苦衷……”
我摇摇头,“裘,你们都是这么说的,”我说,“我不能原谅你对她粗鲁,我最恨绝情的人。”我极难过,“男女间的事,最要紧好来好散……”说着我哭了。
我为什么要劝他们?
这里面最受伤害的人是我,来的时候我带着一个梦,现在我却第一次懂得人心难测这四个字。
“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裘的手搁在我肩膀上,“芍药——至少你应该给我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人总是会有错的,我很寂寞!”他辛酸地叫起来,“我太寂寞!”
他用拳头大力敲着墙壁。
“裘,”我倔强,“我想回去了。”
“你不能走。”他急,一副惶恐,“你不能走。”
“我还留下来干什么?”
“我爱你。”
“你的爱太恐怖,随时会变。”
他默然。
“对不起,裘。”我索然地回房间。
我拿出行李箱,打算收拾衣服。
他没有再阻止我,也不再说什么话,只是苍白着脸倚在门框,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叠好,他眼睛内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眼睛不会骗人,他待我是真心的!
我犹疑着——但叫我冒那么大的险,明知有危险,还往下跳,我问我自己:香芍药,你真的这么爱这个男人?你与他见面才不过一星期,犯不着,收拾东西,回纽约吧,这里的情形太复杂了。
白丽丽是别人的情妇,他又是白丽丽的情人,我提醒自己,你应付得了?
但是他的眼神令我心醒。
表出去一次吧,香芍药,你还年轻,可以有资格这样做,为恋爱而恋爱也是值得的。
靶情的发生在不知不觉间,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做人要潇洒点,香芍药、香芍药,不然你老大了坐在摇椅中有些什么记忆?
我崩溃下来,不能自己,丢开衣裳,问裘约瑟,“你这就算了?眼睛睛看我收拾东西回家?你尽点力也不肯?”
他一怔,转过头去。
“裘——”
“你走吧,快走,”他低声说,“别留在这个地方——”
我抱住他,“太迟了,我也愿意我可以走得月兑,太迟了。”
他忧伤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愿意留下来的,我们是情侣,别忘了我们还有将来。”
他身体颤抖,“芍药,走!”额上冒出冷汗。
我怔住。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我说:“太迟了。”
裘的表情像是被判了刑似的,他恢复镇静,去开门。
门外又是白丽丽。
“又是你!”我说,“你还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洗去,粉底下的肤色是一种青白的蜡色,她的嘴唇破了,肿起一大块,眼圈下深黑,她怯怯地站在门口,与适才我第一次见她,简直判若两人。
“你来干什么?”裘厌恶地问。
她张开了嘴。
“我来解释,”她麻木地说,“这整件事是我的错,裘与我断绝来往已有一段日子,是我不对,老来缠住他,故意引起你的误会。
我即时的反应是又惊又喜,随后就反而觉得不安,这里面还有文章,白丽丽决不是这么容易妥协息事的女人。
我凝神注视她。
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疲倦得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我又留意裘的神色,裘没有太多的意外,也许他太清楚她。
白丽丽取出裘的门匙,交过来,“还你。”她说。
门匙跌在地上,我俯子去拾起。
“希望你行乞修道士谅我。”她低声说。
不知道是希望我原谅她还是裘原谅她。
我再一次觉得她是身不由己的可怜女人。
她转头要走了,她甚至没有进屋子来。
“白小姐。”我叫住她。
裘拉住我。
她微微转过头来。我没有再叫她。
裘关上了门,他点起一支烟,抽得很凶。
完了,他与白丽丽之间完结了。
我松一口气,但是裘却仍然心事重重。
我蹲下问他:“不是说今天带我去离岛?”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趁势坐在他膝头上。
我不出声。
短短一星期我已习惯他的作风,他根本是个没事不说话,有事也不说话的人。
如果我爱他,就必须要有耐力。
我问:“你刚才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我,你已与她断绝往来了?”
他说:“你没给我机会解释,我与她没见面已一年。”
“所以你恨她,打她?”我问,“她故意来破坏我们?”
“我是不该打她,但我心中恨。”
“你在什么地方认识她?”
“酒吧,她侍酒,绰号白狐狸。”
“啊——”我说,“那么她不是你老板的情妇?”
他一怔,“是,”他说:“她确是我老板的情妇。”
“你没有骗我?”我微笑。
“到这种地步了,芍药,其实刚才我巴不得你走了算数,我还骗你做甚。”他万念俱灰的说,“如今我连工作也失去了。”
“因白丽丽的缘故?”又一个意外。
“是的。”
“没关系,”我说,“我对你有信心,你是专业人才,到处找得到事。”
“你好端端的一个人,芍药,何苦来足堂这个混水?”
“唉,都是你寄了飞机票叫我来,害得我心不由已。”
“身不由己。”他怔怔地说。
“不,心不由已。”我调笑地说。
“你还有心思说笑话?”他瞪我一眼。
“世上有什么大事是不能一笑置之的呢?你年纪还轻,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你原谅我?”
我装一个愕然的表情,“原谅你什么?我全忘了。一点记不起来。”
“白丽丽——”
“这个名字好熟,”我点点头,“但我们提不相干的人干什么?”
他搞不过我,只好笑了。
爱情是最大的冒险大赌博,输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将那副可怕无情的面孔拿来对付我。赢了,我得到与我钟爱的人共度一生。
都是这样。
我问:“不是说带我去离岛探望你的祖母吗?”
“今天迟了,”他略为犹疑,“明早吧,明天一早去。”
“也好,我想与父亲说几句话,告诉他们,我想在香港多玩几天。”
“我替你接通电话。”他说。
罢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裘取起听筒,我知趣地避开,听得他在推搪:“……明天,明天一定,明天……”仿佛他欠下了钱债,明天是最后限期。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叹一口气,真是不可理喻,怎么会爱上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就凭他所说的,也不尽不实,前言不对后语,大大在不清白,如一条绳上,一个个连绵不断的结等待解开来,这场膘水我是足堂定了,我不想回纽约去逃避。
女人的弱点是以为凭她们的魅可以使男人改邪归正,故此往往失败得血本无归,我不至于那么幼稚。
我只是愿意帮助裘约瑟。
他挂了电话,我便随即问他:“谁限你明天一定要做什么?”
他抬起头,“租快艇的公司,我告诉他们,今天不用船。”
“用船干什么?”我追问。
“祖母住的地方,没有公共交通,得租船去。”
“哦。”真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有时候裘撒的谎,没有半点破绽,我也压根儿不相信白丽丽会自动去而复返,跟我俩道歉,像她那样的女人,豁出去就豁出去了,这后面定还有隐情。
“你不相信?”裘忽然问。
“不不,”我心虚,勉强地笑,“明天去到一看还不是知道了?这点小事你不会瞒我。”
他像是对我有戒心,益发不肯将实情告诉我知道。
电话接通,应是纽约时间晚上十点多。
我扼要地对父亲说:“爸,我在香港很好,想从玩几天,学校那边,你替我告假。”
他在那边不表示什么,一片沉默,隔一会儿,他与我说:“你母亲跟你说话,芍药。”
母亲的声音十分紧张不安,“芍药,你好吗?芍药,你好吗?”
“担心什么?”我笑,“去年去欧洲露营三个月,回来人都臭了,还不是没问题?我们随时联络,我现在住朋友家中,”我按住电话筒,“裘,请问号码可以告诉他们吗?”
裘犹疑一刻,“不太好吧。”
“去你的,婆婆妈妈,”我笑着把裘的电话号码报上,“再见。”我放下电话。
裘说:“阳光普照,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去到山顶旧咖啡店,裘抽烟喝啤酒,我们坐在露天,阳光暧和,我觉得这里与南欧最相似,那里的咖啡座就这个模样。
棒壁桌子上有个孩子带着小小的录音机。正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曲:“如果爱你是错——我不要做对。”
如果爱裘是错了,我也不要做对。
他替我在茶内加蜜糖,搅拌好递给我,我就他手中喝一口,倘若我们生生世世就如此过,我也不要做对,不要问我这什么,我爱这个男人。
他断断续续地说:“……白丽丽并不是那么不堪的女人,”她年纪不比你大,但底下有六七个弟妹,十四岁开始养家,没机会念书,但她有天赋本钱。风尘女子的故事都如出一辙,你也听惯听熟了吧,但这样的事确实是有的,离得你远,你就不觉得是真的。我欠她很多,她总在危急的时候替我挡煞,也没少借钱给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恨,在她那个环境内居然如鱼得水……”
我静静问裘:“你想她怎么样?招待记者说要到剑桥去念英国文学,专修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她即使洗尽铅华,你也不见得会娶她,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你们之间没有那样的缘份。”
裘转动着杯子,不出声。
他英俊的脸不是没有哀伤的,他对白丽丽爱恨交织。
“她倒并没有提过婚嫁。”
“我说过好聪明。”
我们静默了。
饼了很久我问:“我们呢?裘,我们之间的前途如何?”
他一震,不回答。
我说:“我总要回纽约,我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为你留下来,这对我不公平。”
他看着我,叹气说:“我们今天终于来到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去想不愉快的事儿。”
我点点头,微笑说:“原来我们的将来是那么不愉快的事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我用一只手指掩了掩他的唇,“别解释,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听其自然。”
阳光底下,海水滟滟的蓝,金蛇狂舞,我有点眼花缭乱,我打一个哈欠,伸伸手臂。
“困了?”
“不可能,才下午四点。”他召侍者结帐。
我的眼皮渐沉。
他扶我站起,我跟他走到车子旁,我耸耸肩,“莫非是睡午觉睡惯了?”
他开动车子。
我说:“要不就是中了你的蛊。”
“别开这种玩笑。”他说着推了我一下。
我忽然觉得舒畅,大笑。
必到裘的公寓,我往他的床上一倒,几乎没扯起鼻鼾。
许是经过早上那一番喧嚷,有点疲倦。
我没有想太多。
是裘把我摇醒的,逃诩亮了。
“睡了十二个小时!”我惊叹。
他很沉默,指指替我收拾好的行李箱子。
“去哪里?”
“不是催我带你到祖母处?”
“呵是,但这么早出发?”我问。
"路远,到了就不早了。”他说。
“你什么都替我收拾好了?
“牙刷都在里边了。”他拍拍箱子。
“去多久?”我问。
“住一阵子,”他说,“那边静,我们两人可以把事情想个明白,计划将来如何。”
裘的声音很来静,但脸色却坏得出奇,我也引以为常,不再诧异。
他开动那辆吉普车,清晨的空气出乎意料的好,大群的雀鸟觅食,简直鸟语花香,裘却目不斜视地驾驶。
我们乘了往长洲的大船,船上的不少往离岛旅行的学生,互相玩游戏、拍照片,我观察他们,觉得乐趣无穷。
但裘终日看着远方,闷声不响。
“裘——裘——”我唤他,
他说:“我去买杯咖啡给你。”
我只好处之泰然。
船终于到了长洲,码头附近的接我们的船和船夫,我恳求裘让我在长洲游一会儿,听说这里出了名多猫,风景很好。
船夫显得很烦躁,裘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终于答应等我们。
我诧异,难怪人家都说香港人不好相处,连受雇的乡下人都那么凶霸霸的,我朝那船夫做一个老大的鬼脸。
问裘跟他说了什么。
裘说:“答应补他钱。”
我们在长洲逛,在街市逗留很久,看着他们把猪的尸体抬出来。
裘把我拉开,我不肯走。
那些猪都已被开剥,雪白粉红的皮上盖着蓝色的印子,奇怪的是仿佛都是含笑而终,表情非常暧昧,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一切都会习惯的,人是适应环境的动物。
这个小岛是野蛮的,简陋的,粗鲁的,也有美丽之处,美得粗犷,像一个戴赤足金项链的女人,但是我被她迷惑了。
这里值得写生,我告诉裘,光是晒着的咸鱼与密麻的苍蝇就可以画一本速写。
裘说许多弊脚外国人租不起市区的房子,也装作假撇清,在这里住。
我感慨地说:“好好的地方,叫他们住得像国际难民营似的,又脏,一个个蓬头垢面。"
裘反问:“唐人街呢?外国人何曾又不那么想?"
变到一间旧戏院门口,裘说时间到了。
我留恋不舍,因觉下次可以再来,方便得很,也不怎么抗议。
在码头附近我要买甘蔗水喝,被裘止住,"你会生肝炎,脏。"
"口喝。"我说。
"船上的饮料。"
船夫开过船来,是一只中型的机动帆船,摩打噗噗地响,十分古朴有趣,中西合璧。
我忙不迭跳下船去,裘跟着下来。
他脸色益发的坏,对碧海蓝天视若无睹。
我安慰自己,也许在离岛住那么数天,他会暂时忘记白丽丽那段不愉快的事。
我躺在船舱内,以帽子盖着额角瞌睡。过了良久,应当不止半小时了,船犹未到岸。
我有点惊异,掀了帽子站起来,发觉船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没有一点陆地的踪迹。
我笑问裘:“开往哪里去?往菲律宾?"
裘说:“这一程是远一点,快到了。"
"你唬我?"我说,"快到了?"
"还有一小时左右。"
"不是说才二十分钟?"
"这只船慢,比不得快艇。"
我说:“再追问下去就不得潇洒了,我最记得小时候跟一个中年男人同车,他唬我说车子半小时才开出一班,我很懊恼,要下车,他就怪我不够潇洒。当时我心想,同你这个糟老头同车半小时?那还不闷死?潇洒也得找对象呀。"我停一停,"现在我是不在乎船往哪里开的。"
裘不出声,默默握住我的手。
船的速度并不慢,却还足足驶了一小时才到。
这根本不是长洲附近。
裘为什么不照实说?
船夫把行李交给我们,便把船开走了。
"这是哪里?"我问裘。
"桃花岛。"
我笑:“桃花岛凶险得很呢。"
他担起行李,与我向山上走去。
山高处只有一幢木屋,倒是很整齐。
我惊异问:“只这间屋子?整个岛只有这幢屋子?而你祖母就一个人住这里?"
"胡说,山坡后是村庄,有好几户人家。"
"呵,"我又想起,"电呢?没有电?
"没有电。"
"没有电灯、电话、电锅?"
"是,也没有熨斗、吹风、冰箱、电视,什么都没有。"
"老天,"我格格地笑,"别有风味。"
裘忽然问:“你不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反问,"我应当害怕吗?"我凝视他。
"到了。"他向上一指。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间木屋像是临时搭起来的,门一推就开。
"祖母呢?"我问。
"年纪大,不喜见人。"裘说,"跟她的猫同住,"一边便把我的行李搬进屋子里去,"你是这间房,她在走廊另外一头。"
那扇门关着。
我的房内有一张铁床,罩着帐子,也有书桌跟椅子。
"你呢?你住度假营哪一角?"我问。
"客厅。"他说,"睡地板上。"
"你心情很沉重啊,不像来度假。"
"过数日就好了。"
"厨房在哪儿?"我问,"够食物吗?"
"满坑满谷,你过来瞧。"
我去一看,那是些罐头,算了,谁打算到这里来吃法国大菜。
"什么炉子?"我问。
"火油,"他说,"没有煤气,所以你要当心。"
"我要当心?干嘛要我当心?"我追打他,"我有答应说天天煮饭吗?"
"才那么几天,忍耐忍耐。"他握住我拳头。
一切设备倒还齐全。
我打开箱子,除了一大堆书报杂志,还有简单的画具,裘待我真的周到,趁我睡觉,他去办货,他还带了一整套的钓鱼工具。
"这个岛到底叫什么?"
"钓鱼台,这你总听过吧?"
我没好气,摊开地图,"指给我看。"
"反正你插翅难飞,"他声音低沉,"没船没路,你走不了。"
我一怔,随即笑,"你祖母也在,我怕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走廊另一头传出,"约瑟,约瑟,你来了吗?"夹杂着猫的叫声。
裘拍拍我的手,"我过去一下,你收拾收拾,屋后有一口井,学学打水。"
他向走廊那头走去,推门进房。
打水,我想,怎么个打法?我跑到屋后,果然看到一口井,而山下也确实尚有相似的几间屋,远远还看见人家养着鸡与犬。
我想到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故事。
我提着铁皮桶打了一桶水回屋,洗了一把脸,隔很久,裘才自祖母房内出来。
"没什么吧?"我关心问。
"七十二岁了,"他说着摊摊手,"平时还能照顾自己,但不喜见客。"
"就靠她自己?"我罕纳,"你父亲也不照顾她?"
"村上有一个娘姨,我们在就不必她来。"
"也好,让我做顿饭,孝敬她老人家。"
"还振振有词?你会做什么?炒饭?咕噜肉?"
我说:“这里可真偏僻,有什么三长两短,谁知道?生了急病,怎么通知人?"
"机帆船每天来,通知警方,可以坐直升机去医院,比在市区内等计程车要快得多。"
"嘿,可真没想到香港有这种地方。"我摇摇头,"听上去居然还没有什么不便。"
"叫你开了眼界了。"
"可真是的,我该怎么谢你呢?"我调笑说。
裘去打水洗澡,我在屋内四处打量。
走廊的门边还放着一碗猫饭与一碗水,我走过去瞧,两样都是新鲜添上的,没有腥气,也不见猫毛,看样子老太太顶会照顾,身体还很健康,我放心了。
房内隐隐传出咳喇声。
我略为犹疑,提高声音说:“老太太,我是约瑟的朋友,来住几天玩。"
房内隐隐传出"嗯,嗯"的声音。
我又说:“我不打扰你了。"
有几声猫叫答我。
裘回来了,看见我就笑着摇头,"你站那儿干什么?"他问,"你跟谁说话?"
"你祖母呀。"
"她耳朵不好,听不见。"
"可是她听到我。"
"她至多'嗯嗯嗯'地答复你,是不是?"
"又被你说对了。"
"别去打扰她,我们管我们玩,她只要有那只猫就有伴了。"
"谁做饭?"
"不是说有佣人吗?"裘略为不耐烦。
"又毛躁了。"我看他一眼。
那天我们睡得早。
郊外风很大,吹得窗门啪啪响,我心里无限的不安,我与裘的前途……不如说服他与我一起回纽约……我已开始想家,家里定时的三顿饭,父母的呵护,温暖舒适的被窝,这一切上裘,我都希望兼得,我是一个贪心的女人,但我非常勇于原谅自己,人的本性都如此呢。
我想起床与裘去商量,木板床令我腰酸背痛,但我四肢发软,使不出劲道。
我既好气又好笑,这好比《水浒传》中好汉中了迷药似地。
迷药。
我心中闪过一阵亮光,我真的服了迷药?否则如何解释这些日子来,我一碰到床便昏迷不醒?
是裘!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心一阵寒冷,整个人却堕入黑甜乡。
第二天清早,是裘把我闹醒的同,他拿起我的辫梢,拨我的鼻孔,使我打喷嚏。
我惊醒便说:“你益发会欺侮人了。”
他问:“睡得可好?”
我想到昨夜的事,很犹疑,但尽量做到自然,“这张床,硬得简直像棺材!”
他歉意,“我替你找张褥子来。”
我凝视他。
“看着我干什么,过来吃早饭。”
我就一盆冷水冼了脸,看见桌子上摆着白粥,喝一口觉得也还香甜。
我说:“裘,我到底不惯乡下地方。”
“我以为你会觉得新奇。”
“裘,我想回去。”
“再住几天,快了。”他说
“‘快了’?那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害怕。
老太太房中打翻了东西,猫咪在声叫,老太太斥责的声音。
我的心又有点平安,也许是我多疑了,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他发觉我有异样之处。
我低下头说:“可是我总是要回纽约的。”
“你是否要我立刻向你求婚?我们的认识还不够,”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缓缓收紧,“说不定我是蓝胡子,你们女人做事全凭感性,太不小心。”
我轻笑,丝毫不觉畏惧,尽避我对他起疑心,但是我不觉得他会伤害我,女人对这种感觉是一向灵敏的。
他叹一口抽气。
早餐后他带我到山上去写生,下午我们钓鱼,我懒洋洋躺在他大腿上,问他何以老祖母不出来晒晒太阳。
“你怎么知道她不出来?也许现在她与猫正坐在空地上。”裘说。
我问:“你呢?现在你又没工作,裘,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到纽约去?”
“什么?”他愤怒地说,“投靠你们香家?”
“裘,你有自己的本事,怎么可以这样说?”
“万万不能!”他决绝地说,“绝对是你香芍药跟着我走,我岂可以跟你?“
“是是是,大男人,是是是。”
“你们香家——哼!”他自鼻子里发出来的蔑视。
我也不禁有气,“我们香家怎么了?真好笑,我们三代是移民,美国华侨,三代是珠宝商,守法纳税的规矩人,你又怎么了?”
“三代之前呢?”他冷笑。
“三代之前难道是长毛不成?”我说,“我家曾祖,也是个珠宝匠人。”
“他多行不义!”
“谁呵,”我惊叫着跳起来,“你在说谁啊?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娶老婆要打听她三代祖宗的事迹,裘约瑟,你脑筋有毛病。”
他怔住了,隔一会儿又静下来。
他问:“你可有听过你们香家的跟凌家的纠葛?”
“有。”我简单地说。
“你不知道你家曾祖干过些什么好事?”
“呸!”我说,“神经病,你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干什么?莫说你不姓凌,就算你姓凌又如何?那不折不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我怎么知道他做过些什么?”
裘低下头,不出声。
“你为何对这两家的事那么有兴趣?”我说,“告诉你吧,是凌家对不起香家!曾祖是玉器匠人,被凌家做官的抓了去做苦工,还打折了一条腿,怎么倒还怪我们!”我的脸涨红,仿佛祖先的血液在我体内复活,一切荣辱在我的身上。
“可是你知道姓香的后来做了什么?”裘的脖子都粗了,额角上都是青筋。
我不怕,我问:“做了些什么?请你这个历史学家多指教!”
“姓香的把凌家最大的秘密去告诉长毛,然后一走了之,跑到金山去落籍,这事你可知道?”
“什么秘密?”
“一幅夹墙,墙内藏着凌家所有的财产。”
“活该!”我说,“不义之财,冤枉来,冤枉的去。”
“芍药,你未免太武断了,你可知凌家除了那只翡翠西瓜,什么也没带出来?穷了三代?”
我“霍”地站起来,“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又干你什么事?总不是为了我祖先与一家姓凌的恩怨,你就因此与我闹翻了?”
他也站起来,一言不发,步下山去。
我追在他身边,非常苦恼,又气又急,“你从哪里听了闲言闲语来?他们家不穷,经过天翻地覆的时代变迁,也不一定带得了产业出来,政变后多少人倾家荡产,这种道理我也懂得,你难道不明白?”
他不理我,只是匆匆走下山。
我气苦,握紧拳头大叫:“我要回家了,裘约瑟,你听见没有?我要回家了!”
他不理我。
那天我没有再见过他。
到晚上我肚子饿了,自己做饭吃,气也消了一半,找不到裘约瑟,我去敲老太太的房门,没有人应。那碗猫饭仍然搁在近门口处,已经干了一半。
我提高声音说:“老太太,饭菜做好了,请将就着吃一点。”
没有回音。
我敲敲门。
惫是没有回音。
老人家莫是有了什么意外,我惊心。
我把晚饭端回厨房,再回去敲门。
这回连猫叫的声音都没有了。
猫呢?
自早上没见过它。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只猫,我也没有见过老太太,我只听过他们的声音。
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心跳得很厉害,我轻轻地推开房门,房门并没有锁,只是在里面有一个小搭链钩住。
我拨开搭链。推开进去,室内很暗,一时看不清楚什么,等我定下神来,才发觉是一间空房,什么都没有!
床、椅、桌,什么都没有?
我呆住了。
然后一种冰凉的感觉自我背脊缓缓升上来。
老人呢?猫呢?
我走进房内,脚上踢到一件东西,低头一看,黑暗间也知道是一架录音机。
我模索着开了录音机,传出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与猫叫声。
我恐怖地尖叫一声,立刻关了录音机。
为什么?为什么?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把他祖母怎么样了?他干嘛把我骗到这个荒僻的离岛来?
我立刻想到我自己的处境,现在我知道他的秘密了,他又会拿我怎么样?
我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真正地觉得害怕,我浑身簌簌地发抖。
裘为什么要伤害我?我们通信已有六年,我们——门外灯光一闪,我连忙缩在一个角落。
灯光越来越近,我吓得落下泪来。
“出来吧——”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没接话。
“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吧。”她越来越近。
我抹了抹眼泪,勇敢地走出来,脚像踩在去雾里。
灯一提起,我看到的是白丽丽的面孔。
“你!”我如见到鬼魅,“是你?”
“可不就是我。”她没有化妆的脸在灯光掩映下显提阴沉可怕,“我们又见面了!”
“裘呢?”
“什么裘?”她阴恻恻地笑。
“裘约瑟。”
“什么裘约瑟?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我尖叫起来,“你说的是什么?什么叫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你还在梦里呢,香芍药!谁告诉过你,他叫裘约瑟?哈哈哈!”
我忽然明白了,如遭电击般站在那里,不能动弹,是,谁告诉过我,他是裘约瑟?
一出飞机场,他只叫了我一声,我就把他当作裘,我与裘信中的事,他一概不知道,他甚至没有冒认过他是裘约瑟,但他的确是个冒牌货!
“为了什么?”我颤声问,“他到底是谁?你又是谁?”我尖叫,“你们到底是谁?有什么企图?”
“啧啧啧,天下有你这样的蠢人,小凌居然还对你倾心,你知道吗?短短三个星期,他仿佛爱上了你呢?”
我失声问:“小凌?他姓凌?”呵姓凌,凌家的人!
“你终于明白了,他是凌家的人,姓凌唯一的后代,向你算帐来了。”
“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你还不明白?”
“你们把他的祖母怎么样了?”我喝问。
“祖母?什么祖母?”她闲闲地问。
我瞠目看着白丽丽。
“从来没有这个人,”她伸脚把录音机踢到一个角落,“骗你的,好叫你放心在这离岛上躺几天,方便我们办事,少点麻烦,你明白没有?”
“没有老太太?”我惊问,“你们没有杀了她?”
白丽丽仰头大笑,忽然止住,“要杀的人是你!”
“我?”我退后一步,“为什么是我?”
“你这蠢货,”她咬牙切齿地说,“因你抢走了我的爱人——”她万分恼怒的自怀内拔出一枝枪来,“因你害我挨了他一记耳光,事后为顾全大局,还要我亲自登门道歉!”
她扬起枪,指着我。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里,我相信她真会开枪,她的眼光怨毒,在黑暗中看来如一头受野兽。
“放下枪。”我身后的声音。
我转头,是裘,不,不是裘约瑟,我悲哀地问:“你是谁?你们到底是谁?”
“放下枪,走开。”“裘”向白丽丽说。
“反正你们要杀她灭口,”白丽丽恨道,“何不给我拣这个便宜?”
“走开!”
“你再呼喝我,把我当一条狗,我连你也一并杀了。”白丽丽咬牙切齿。
“裘约瑟”说:“请便。”他挡在我面前。
白丽丽眼睛欲喷出火来,但她终于把手枪收在怀内,转头走了。
我看着“裘约瑟”。
他说:“我将整件事告诉你。”
“好让我做一个明白鬼?”我气愤地说。
“正是。”他说。
他英俊的脸益发冷冰冰,木无表情。
我跟他回到房间,坐下来,我仍不相信他会伤害我,我不置信地看着他,杀我干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跟白丽丽之间有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芍药,自你踏出飞机场那一刹那,你已被绑票了。”
“谁绑我票?”我跳起来。
“我。”他按我坐下来。
“为什么?”
“我姓凌,我已被你们香家迫得山穷水尽,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落下泪来,“我不明白。”
“我冒了裘约瑟的名,一封信把你叫了来,裘约瑟可以说是我的旧同学,我在无意中知道你与他通信已有多年,而且你便是香家的后人,真是我起死回生的天赐良机。”
我眼睁睁地听他说下去。
“我把你接走以后,马上通知你父亲,叫他付赎金,你并不知道你自己已被绑票,摇电话回家,正好证明你在我们手中。”
“你对我说谎!你骗我!”我心撕肺裂地说。
“芍药,”他苦涩地说,“这世界里充满了说谎的人,你的天真建筑在我的痛苦上,如果我凌家不为香氏所害,我也可以活得和你一样天真。”
我静了下来。
“我们要求的赎金是那只翡翠西瓜与现款。”“‘我们’——你与白丽丽?还有那个老赫?”我低声问,“裘,”我仍然叫他裘,“在这件案里,你只是帮凶,这并不是你的主意,我落在他们手中,身不由己,是不是?”“当然这是我的主意,”他冷笑,“他们才是我的帮凶!整件事是我计划的,现在我己得到我要的一切,我们随时可以撕票——老实说,从计划绑票开始,我们就没打算留着你。”
我看着他,头皮发麻。
“真的裘约瑟会替我报仇!”我流泪说。
“会吗?他根本不知道你来了香港。”他苦笑。
“我父母知道他在香港!他们会跟他联络。”
“他们不会找到你,他们永远找不到你了,明天一早我们便到南美去,地方之大,小柄家之多,足以能够使我们永久失踪,你明白吗?”他狰狞地摇动我。
我静了下来。真没想到,我年轻的生命会如此结束。
我抬起眼睛,“既然你们可以在南美失踪,为什么定要杀我?”我低声问。
“没有理由!”
“为了我祖先所做的错事?”我问。
“不要再问下去!”他狂怒。
“我死了以后,你心里会比现在好过?”
“不准再说!”
我闭上嘴,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眼光。
我们沉默着,我在等死,他们今天就要解决我,以便远走高飞。煤气灯亮光一闪,出现的是老赫,他左臂的青龙栩栩如生,几乎要跳跃出来。他以冷淡的口气问,“你跟她说些什么?还没准备好吗?”“裘”不响。“下山去吧,叫她自己走下去,免我们动手拖死尸。”他说得如此稀松平常,令我觉得我不过是条狗。我觉得冷。忽然想起很琐碎的事:学校里同学的笑脸,一件未完成的功课,床上那只自小玩大的布狗熊,我甚至没有见到真正的裘约瑟——我就要死了。我这次到香港,原是订婚来的。“裘”别转了头。“怎么?”老赫扬起一条浓眉,“不舍得?别跟自己找麻烦,白丽丽才解决,你又来了?”“你把她怎么了?”裘急促地问。“干掉了。”老赫说。“什么?”裘跳起来,是真的震惊,“你——”“一共才五十万美金,那只翡翠西瓜全属于你,你得回传家宝,我要现款,最公平不过,还得与那女人平分不成?她出过什么力?又沉不住气,险些儿为她坏事,嘴巴又疏,迟早被她拖累,一个是干,两个也是干!”“你……拿她怎么了?”裘颤声问。老赫冷笑,“凌少爷,我看你不是这块料子,一点点小事吓得这样,那女人已经失心疯,拔出枪要杀了你去报警,因你变了心呢,”他哧哧地笑,“你想想,留着她是不是麻烦?”裘低着头说:“你走吧,你马上走,带着钱走,不要管这里的事!”“怎么?后悔了?现在你叫我走到哪里去?接应的船明早才来,况且我现在又不肯走了,免得你凌少爷一时心软,你下不了手,还有我呢。”他娓娓道来,像扯家常,我听得呆了。裘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走吧,香小姐。”老赫客气地说。我静静地说:“我怕黑,在家睡觉的时候,我习惯开着一盏小台灯,你们要天亮才走,天亮才杀我吧。”老赫摇头,“夜长梦多,现在杀了你,我还能睡一觉养足精神。”“好的。”我缓缓站起来。“老赫,”裘站起来,“她跟死人有什么两样?十多岁的女孩子,落在我们手中已多个星期,她能逃到什么地方去?”“你们俩倒发生了真感情。”他睨着。我缓缓地说:“我跟你下去,免得你一个是杀,三个也是杀,你别过分,翡翠西瓜割成几面,也足够你十辈子受用,你好心足了。”“好,”他翘起大拇指,“这小妞有胆色,可惜命短一点,凌少爷,你要学一学。”他跑出去蹲在房门口吸烟,黑暗中只见一点红。我转过头来,看着裘。他不响。我说:“我不是没有疑心的,譬如说每天你给我喝茶时必定下了药,方便你们办事。”他不答。“我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的惊惶背后有这么大一件事,关乎我自己的性命,”我说,“我不是不知道疑心,我只是始终不相信你会杀我。”
我再站起来。
“我们下山去吧,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你不怕?”他脸色在月光下像张白纸。
“很怕。”我说,“我不愿意死,我还年轻,我甚至还没有结婚生子。”
他握住我的手。
“太迟了,裘,你立意把我带到荒岛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你也要当心老赫。”
他惨笑,“我不再在乎,我最多与他同归于尽——”
老赫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我早料到上这样,凌少爷,你出来吧。”
“你放过香芍药,一切依你。”
“凌少爷,我们何必在这关头火拼?当初订下计划的是你,现在反悔的也是你。”
“是,我反悔了。”裘急促地说。
“翻来覆去的焉是好汉?”老赫恐吓他,“你别逼我下手。”
“你放过香芍药,我与你共进退。”
“你爱上了这妞?”
“是,”裘直认不讳,“我没料到她是一个这么纯真的女孩子。”
“可是你还是把她带到这个荒岛来,你还是想报仇,你已经犯了罪,一件是秽,两件也是秽,放了她,她一坐到警局,你马上成为通缉犯,至少判个终身监禁,你要我陪着你死,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裘流着冷汗,“我只求心之所安。’
“你的心之所安?”老赫仰起头狂笑,“我一辈子没见过你这样的懦夫!多少人白手起家,又有多少人埋头苦干,枉我跟了你父亲这许多年,难惊你令他失望!你一生人不务正业,专跟下三流勾搭,一事无成,把怨气出在香家头上,到计划成功,你又摆出一副良心未泯的样子来,好!我成全你!”
“你说得太多了——”裘扑过去.
老赫扳动枪击,子弹呼啸而过,裘手臂上鲜血涌出,他与老赫扑倒在地上扭打,我恐惧地尖叫起来,又是一声枪响.
我哭泣.
门外传来大群人吆喝的声音:“在这里!在这里!枪声在这里!”
我看到十数名警察抢进来,雷电间按住了老赫与裘。
“芍药!芍药!”有人叫我。
我抬起头,看到的竟是父亲的面孔。
我大声叫:“爸爸!爸爸!”
案亲喜极而泣,“芍药,你无恙,啊,芍药你竟无恙!”
他紧紧把我拥在怀中,我崩溃下来,号啕大哭,警察替我盖上毯子。
“直升机来了,快将她送往医院。”一个督察下令。
“你没事吧?”父亲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整个人抽缩、痉挛、颤抖。
“芍药,”旁边有一个长得老老实实的年轻人充满关怀,“芍药,都是我的大意,我不该拿着你的信到处招摇——”
“你是谁?”我问。
“他是裘约瑟,芍药。”
我大声尖叫,一次又一次。
案亲把我死命抱在怀中。
我失去了知觉。
案亲说:“你一到香港,芍药,我便接到他们的电话,说你已被绑架,叫我准备赎金与那只翡翠西瓜。我就觉得蹊跷——谁知道我们得了这件东西?马上派人侦查。开头我并不相信你已落在他们手上,直至在长途电话听到你的声音。”
“这件案子其实做得非常聪明,”母亲说,“人海茫荡,我们赶到香港,虽然有警方协助,到什么地方去找你?联络到裘约瑟,但这个傻小子根本不知道你收过一封求婚信,也没想到是他在朋友群中招摇你的信而引起的恶果,那姓凌的少年非常工于心计,这件事恐怕经营已多年,不但笔迹、信纸信封学得一模一样,事实证明那堆信中,有十来封是他写的,而你也没分辨出来。”
案亲说:“直到你说出电话号码,警方追查到那一间公寓,早已人去楼空,只查出公寓是一个女人租下的,她的名字叫白丽丽。”
我失声:“她的房子!”难惊她那么苦涩、痛心、难过。
“是。”父亲说,“但是白丽丽也找不到。这些人与你像在人群中消失了。”
“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丽丽,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她与警方联络,说你在离岛上,”父亲说,“她借用下面村子的电话,一回来就遭杀害。”
“她为何要那么做?”我问。
案亲说:“她说她要得回那姓凌的少年,她情愿他去坐牢,她不能失去他。”
“结果她死了。”我说。
“是,山下掘有两个狭长的坑,一个是为你准备的,芍药,白丽丽躺在另外一个坑内。”
我仍然颤抖不已。
“至于姓凌的少年,他对警方说你实在是个好女孩子,他下不了手。”
“他也是个好人!”我冲口而出。
“我不会那么说,芍药,他主使整件事,你险些为此丧命,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很……很有趣的男孩子,他对我很好,直至去到离岛,我没有被绑架的感觉。”我黯然说。
“这就是他手段高明的地方呀,他根本没打算留活口,”父亲说,“他干嘛怕让你知道他真面目?”
我不敢说出来。
在香港的两个星期,我与“裘”处得极好,我曾度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间。
靶情是不合情理的。
在那两个星期之中,我真正享受过人生,我知道被关怀被宠爱是怎么一回事,老实说,我向往那一段时间,我希望可以再回到那一段甜蜜的时光。
我一直并不相信他会杀我。
当他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真正相信他肯为我牺牲。
在那段短短的三个星期中,我们是相爱的。
我不会忘记他。
门铃一响,母亲去开门,她笑说:“芍药,裘约瑟来看你。”
我抬起头。
诚然,他是货真价实的裘约瑟。裘约瑟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脸圆圆,表情憨憨,戴副眼镜,动不动面红,有时说话也有点幽默感,办事认真努力……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有优点,但是非常乏味的一个正常男人。
我站起来回房间。
“芍药,”母亲拉住我,“你到哪里去?”
“我累,想回房间去躺着。”
“别这样好不好?”母亲低声说,“你当心嫁不出去,我看裘约瑟这人蛮好。”
可是母亲不知道,我从来没把这圆脸的男孩子当过是裘约瑟。
真正的裘约瑟是另外一个人。
我说:“母亲,你让我嫁不出去好了,我实在并不太关心我的婚事。”
我自己心中有数,我疲倦地倒在床上,我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