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午后,开封府的天空蔚蓝得分外清澈。
“八声茶馆”的茶博士正口沫横飞说道:“虎豹大霸王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过飞燕金枪女侠的那一根枪……”
听傻眼的客倌们来不及合上嘴巴,店小二手上拎起的第五条热帕子也尚未甩出去飞到三桌至员外的怀里,剧变突起——
“死王大通!你给我纳命来!”
随着一声愤怒的暴喝声,坐在三桌的王员外不假思索的回过头,恰恰懊被一记沙锅大的拳头揍了个正着。
“啊啊啊……”王员外痛得连声惨叫,双手紧捂着流血的鼻子又惊又怕又气。
“你、你干嘛打我?好大的胆子啊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哎哟!老爷我的鼻子……”
“我自然知道你是谁,我揍的就是你!”一名粗黑汉子瞪大眼睛怒吼,愤恨地抡起袖子又要捶下去,总算及时被王员外的管家给死命挡住了。
一时之间,茶馆里压根没人听茶博士说书了,所有的人都满眼好奇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懊戏。
“啊,我认得你了,你就是那个蠢樵夫!你来这里做什么?当老爷好欺负啊?”王员外鼻子红肿成了两倍大,疼得他龇牙咧嘴。“老爷岂是你能碰的?我一定要告官,告得你倾家荡产光——”
“王大通,你黑心肝、没肚肠,明明说好三个月八十担的柴火一两三钱银子,你却让账房苛扣我一两二钱,你这要我们全家怎么过日子!你这个鱼肉乡民的恶霸,没天没良的混蛋……”粗黑汉子气急败坏的大吼。
茶馆里所有人鄙夷的眼光全投向王员外,没想到他非但不觉羞愧,还一脸洋洋得意。
“搞什么?就为了这样揍老爷一拳?你们这种下等人就是没脑子,我是何等金贵之躯,碰一下都掉金屑的我告诉你……”王员外打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随即又疼得皱眉。“会不会算哪你?你那些柴要成本吗?满山遍野的树枝要花钱买吗?你不过是费那么一点点蠢蛮力罢了,值得了几多钱?八十担柴火算你一钱银子已经是便宜你了。”
“你、你……”粗黑汉子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说错吧?像老爷我这种宅心仁厚的人可不多了,你去外头打听打听,还有谁比老爷我慷慨?比我更懂得体恤劳工的辛劳,照顾劳工的福利?”
“你、你……”粗黑汉子被他毫无道理却又理直气壮的话给搞得头晕脑胀了。
“所以我要是你呀,就乖乖的跟老爷说声谢谢,顺便磕个头,谢谢老爷的德高望重、宽弘大量——”满场嘘声不断,王员外忍不住恶狠狠瞪了他们好几眼。“嘘什么嘘?没见过大善人啊?”
“嘘——”这下连茶博士、店小二都加入嘘声行列了。
但是王员外能够成为脸皮厚心眼黑的有钱人也不是没原因的,任由不屑的嘘声再大声,他完全充耳不闻,在下人的搀扶下富富态态的起身,接过上好丝帕捂住鼻子,对拼命拦住粗黑汉子的管家道:“把他给我扭送官府,治他个侮辱斯文、欺负善良的重罪。”
“什么?!王大通你……”粗黑汉子脸色惨变。
“快扶老爷我去‘一品回春院’疗伤治病,哼,真是出门遇灾星,秽气!”
王员外仗着自己财势雄厚横行一方,绝对没人敢来问他吃饱了没,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在下人们的簇拥中走了出去。
茶馆里的客人们个个义愤填膺,可是也不能怎么办,只能用同情的眼光望着垂头丧气被押走的粗黑汉子。
唉,王员外真是越来越坏了,坏到连外头蓝蓝的天空都黑掉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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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界的传奇人人谈之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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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药业的先驱日日展现妙手回春
搬批——
阎王死对头
“一品回春院”古朴的区额高高挂在大门上头,绵延半条街的医馆飘散着浓浓的药香气息,求医抓药的患者们大排长龙川流不息,而在八进八堂的八个院落里,到处都是忙碌的大夫和帮手的学徒,更小的学徒也忙着碾药材,熬煮一壶又一壶的汤药。
“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哎呀!”
坐在太师椅上长吁短叹的“一品回春院”当家罗一品毫无预警的被巴中后背,痛得他哀哀叫。
“爹,今儿天气那么好,还叹什么气?”一名娇女敕的少女放下手,丝毫没有发现自个儿刚刚险些把亲爹打得喷血,满面堆欢的问:“要不要喝酸辣汤?”
“我现在看起来像想喝酸辣汤的样子吗?”他埋怨的瞪了女儿一眼,但还是接过散发阵阵香气的汤盅。“你煮的?能喝吗?”
不过汤还罢了,只要不是她开的方子熬的药就好。
“爹,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罗香圆笑眯眯的,热切地道:“快尝尝看,很补的!”
“补?!”
罗一品怀疑的瞅她一眼,把汤盅凑近嘴边咕哝,“不就是略微滋阴润肺的木耳跟猪血,还能补到哪里去?”
不过补不补倒在其次,总比上次她炖了一盅当归鸡,结果害得他食物加药物中毒好太多了。
可是喝着喝着,罗一品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像是咬到了印象中那般亲切又很熟悉的东西!
“人、人参?!”他呛了下,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把我的宝贝人参拿去煮酸辣汤?”
“爹,你不觉得这真是一种史无前例的大胆尝试吗?”香圆兴奋得圆脸红通通,神奇的自身后变出了一双筷子,献宝似的夹起了汤盅里的几条切得细长的物事,“瞧,结合汤品和补品,平民化的食材加上顶级药材,在酸辣的口感中散发着人参高贵的香气,从舌尖深深渗透进五脏六腑,澎湃你的元气、振奋你的精神,化郁闷于无形,养天地之精华于丹田中,就连平常不敢吃补品的人也能够轻易入口……”
“为父的好想哭啊。”罗一品望着那一筷子人参丝的色泽和香气,认出了是来自长白山三百年左右的老野参。
只要五钱就值四百五十两银子,天知道在这小小一盅酸辣汤里头究竟是放了多少?
“也不用那么感动啦,爹,只要你知道女儿一片孝心就够了。”香圆有丝迟疑的顿了顿,接着笑得分外巴结。“这有……你这样就不用怕咱们‘一品回春院’后继无人了吧?我是很有潜力的,对不对?”
听到这句话,罗一品把冲到喉头的抱怨硬生生咽了回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免谈。”
“可是爹……”
“等等,你先告诉爹,酸辣汤里除了放了爹的宝贝人参外,没再搀其它药材了吧?”他突然想到这个性命交关的严重问题。
“我本来想放金银花跟绿铁草进去的,可是煮饭的花大娘死都不肯。”她嘟起嘴,委屈地道:“她不觉得花花绿绿的看起来比较漂亮吗?”
罗一品倒抽了口凉气。
大克,剧毒啊!
“怎么了?爹,你的脸色怎么变得这么难看?”
“乖女儿,记得提醒爹替花大娘加十倍薪饷,外加一百两银子的救命银。”
呜……他真是对女儿糟蹋药材、草菅人命的特殊天赋深感齿冷加胃寒哪!
“救什么命什么银?”香圆一愣,“等等,爹,你故意转移话题是吧?我刚刚跟你谈到咱们‘一品回春院’的接班人——”
“大补酸辣汤真好喝,就这样,乖。”他拍拍她的头,再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起身。“爹也该去巡一巡前头的医厅了,不知他们忙不忙得过来。”
“等等,可我们还没有谈到‘一品回春院’的将来……”
甭看罗神医胡子那么长,脚底抹油的速度可是连小憋子都难望其项背,香圆才一眨眼,她爹就不见了。
她忍不住跳脚,懊恼不已。
为什么爹就是不让她来分忧解劳呢?她来主持“一品回春院”也很不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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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一品拎着长摆飞跑出内堂、长廊,花苑,又穿过重重进院,终于一头冲进了他闻了几十年、也最心爱的药香医厅里,他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在看到趾高气昂的王员外时僵住了,苍眉越皱越紧。
见鬼了,今天是什么七煞到位的“好日子”?
“老罗!老罗,你来得正好,你那些不懂事的下人竟然有眼不识我王员外,竟然还要我跟这堆臭头烂耳的痨病表排队……”王员外眼尖的看到他,立刻大呼小叫,“你亲自来帮我瞧瞧鼻子!”
“心肠太坏,鼻子长疮吗?”罗一品懒得理他,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惜王员外这种人足祸害还千年,死不了的。
“老罗,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好歹老爷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给你这个机会帮我治伤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王员外跩得二五八万的嚷嚷。
所有人都嫌恶的瞪着王员外,罗一品却是二话不说的摆了摆手,开口吩咐下人。
“来人,关门,放狗!”
王员外登时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耍威风。“老罗……呃,不,是罗老,您、您有话好好说……我、我真是来看病的……”
罗一品斜睨着他,似笑非笑。“王员外,我们‘一品回春院’哪能入您的法眼呢?医术普通、药材便宜,平时帮一般百姓治治头疼耳热倒还罢了,您的贵疾我们恐怕是束手无策,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罗老,您这么说就严重了,这开封城上下谁不知‘一品回春院’医术了得?简直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我这鼻子只是小小病症,您稍微抬一抬手指就治好了。”
“唔,这话倒还中听。”罗一品抚着长须沉吟。
大排长龙的患者们全紧张了起来,难不成罗神医真要替这个浑球王员外治伤吗?
相较患者的惊疑不定,“一品回春院”里其它十数名大夫无不低下头,肩头耸动拼命憋笑。
“对啊、对啊,所以罗老,您肯帮我治了吧?”王员外鼻血是止住了,可鼻子红肿青紫的模样着实滑稽骇人。
“王员外,既然你自己也说了你鼻子的伤只是小小病症,那么随便去外头抓把草捣碎敷一敷也就是了,用不着浪费医疗资源。”罗一品凉凉的讥讽,接过小学徒恭敬递上的桂圆红枣茶,轻啜了一口。“阿福,送客。”
奔者们和大夫们不约而同发出好大一声“噗”笑。
王员外慌了,“罗老……您就别玩我了……老爷我……呃。不,是小人我鼻子真的疼得要老命了,不管您要多少诊金我都给……我、我还不想死啊!”
素来嚣张霸道的王员外几时这样低声下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过?看得全场百姓是大快人心,就差没大声叫好,顺道砸两颗鸡蛋解解气。
“你呀,少做点缺德事就不用怕当短命鬼。”罗一品没好气道:“阿全,包两帖化淤的伤药给王员外。”
所有人几乎同时发出失望的叹气声。
“谢谢,谢谢,谢谢罗神医……”顾不得瞪旁人,王员外喜出望外,“可是能不能麻烦加点止疼的?我这鼻子真的痛得……”
罗一品摇头晃脑哀声叹气,叹得王员外全身都毛了起来。
“怎么?不、不行吗?”他怯怯问道。
“行,当然行,但是你确定要止疼吗?副作用很大哟。”罗一品本正经的警告他。
“会、会有什么副作用?”王员外暗暗吞了口口水。
“多啰,掉发啦,食欲不振啦,脾气暴躁啦,发作起来想咬人,还有时不时会有忧郁想哭的倾向……”
“噢,那不打紧。”王员外登时又得意笑了起来。“这种小小的副作用对我这种贵人来说一点都!”
“还会不举哦!”罗一品慢条斯理的补上一句。
王员外霎时如遭电殛,笑容僵在好不悲惨的胖脸上。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的话,我就让阿全帮你加止疼的那味药啰?”
“咳咳咳……”王员外被口水呛到,急急忙忙摆手。“不,不用了,不止疼也没关系,真的!真的!就这么一点点疼我还受得了。”
“那好,诊金一百三十两,送客。”罗一品气定神闲的挥了挥手。
“什么?!一百三十……”
“贵人吃贵药,有什么问题吗?”罗一品冷冷扫了他一眼。
王员外连忙噤声,猛摇头,不敢有意见。
除了王员外和他的下人外,其它人全忍不住对罗一品竖起大拇指——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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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敲了王员外一百三十两银子的竹杠,罗一品让人打听清楚后,便把这笔钱送给了差点被扭送官府的莽樵夫,好让他安顿一家老小用。
罗一品就是这样一个日行好几善的老好人,所以他更怀疑为什么像他这么有正义感的人,还得为家业无人继承的窘境而烦恼?
“唉……”“一品回春院”里,再度响起那个孤独无助老男人的叹息。
而在后头辽阔的药圃、菜园子里,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顶斗笠,正专注地摘除菜园里的杂草。
他穿着简单朴素的布衣,宽大的袖子卷至肘上,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肌肤。
胞蝶翩翩然在他身边逗留飞舞,翠绿色蜻蜓停留在他肩上,不时抖动着剔透的双翅,仿佛与他嗡嗡呓语着什么。
懊一幅国泰民安,天人合一的静谧安详景象啊。
“大哥,你不闷吗?”香圆咬着她最新发明的休闲零嘴山楂条,好奇地蹲在他旁边问道。
她的出声惊飞了蝴蝶和蜻蜒,也抖落了一颗菜叶上滚圆的露珠。
“不闷。”罗家大少爷罗苍术摘下了斗笠,抬手抹了一把汗水,英挺的脸庞微微一笑,“怎么会闷呢?”
“哟,俊男哪!”尽避是自己的亲大哥,香圆还是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一声口哨换来他一记容忍的白眼。
“我又没说错。大哥,你这副皮相不站在咱们家药铺门口招揽客人实在太可惜了,我敢保证,只要你换件雪白的袍子,乌黑的发丝束成冠,站出三七步,露出忧郁悲伤的眼神……”
“人家还以为我们药铺医死人,有鬼。”他从容接过话。
“大哥,你可不可以严肃一点”。”香圆懊恼地道:“我们现在谈的可是‘一品回春院’千秋万载的将来呢!”
他不禁失笑,“圆圆,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不要叫我‘圆圆’啦。”她连忙捏捏自己的手臂和肚子。“我最近又胖了吗?应该没有吧?爹给的瘦身方我一直都很勤劳在喝呀!”
“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当年那个粉粉女敕女敕圆圆的小胖娃。”苍术疼爱的轻拧下妹妹珠圆玉润的可爱脸蛋。
她不甘心地揪住他的袖子,“不要想转移话题,今天你就别再跟这堆菜呀草呀的揽和了,我要去城郊发宣传单,你陪我一起去。”
“什么宣传单?”
“就是宣传我们‘一品回春院’里名医如云,个个医术精湛了得,尤其是我们家的药材更是经过朝廷认证过,保证绝无搀假药劣等药西洋药……”她热切地道。
“反正我单子全准备好了,只要你跟我出去发就行了。”
“亏你想得出来。”苍术一脸骇笑,大掌拍拍妹妹的肩,“这样吧,‘一品回春院’将来的当家之位非你莫属,所以发宣传单这种重责大任也不该旁落他人,我祝你今日顺利成功、一本万利、鸿图大展……我可以继续拔草了吗?”
“你真的不跟我去?”她气恼的两手抆腰。
“对。”他已然戴回斗笠,自得其乐地拔起草来。
“你的手足之情到哪里去了?”
“哦,你说得对!”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这顶斗笠给你戴好了,外头太阳大,戴大哥的斗笠出去就不怕晒坏了。”
香圆被迫戴着那顶蠢斗笠,气得头顶快要冒烟。
真是的,难道就没有人跟她一样关心“一品回春院”的将来了吗?
二哥也一样,月初就带着刀匆匆忙忙说要去抓江洋大盗,结果一跑近半个月不见人影,她怀疑他根本是假藉缉盗之名行落跑之实。
“算了,我自己去!”她咕咕哝哝的绑紧了斗笠,气咻咻地转身。“哼!你们就等着看我怎么替‘一品回春院’拉高百分之两百的营收吧!”
低头摘着草的苍术,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傻妹妹,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