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寨寨主铁无极是个十分严肃深沉之人。这是涤心第一眼的结论,教人难以瞧出他的喜怒哀乐。
但涤心喜欢那个在他身边的温柔女子,是第一眼就喜欢上的,没特别原因,人与人之间的情缘便是如此。她是寨主夫人,与铁无极是完全的两个极端,笑不离唇,眸中闪动柔和光辉,一接触便觉周身温暖,像她的大郎哥。
方才武尘为她引见,他的结义兄弟对她好奇,再加上久未返寨的容韬携妻女同回,整个大厅热络非凡,当下,涤心便让一百个问题困住。他们皆是豪迈直爽的江湖汉子,连那位排行第七的赵蝶飞亦是不让须眉,提的问题直截了当,一个比一个犀利,不问家世背景,却把全部火力集中在武尘和她两人身上,涤心应接不暇,最后还是武尘出面。
“有疑问,全冲着我来。”
他这一句话,解救涤心免于众家兄弟的“严刑拷打”。
见武尘将姑娘家都带回寨子来了,一切再明显不过,这事算是敲定了,口水便省了起来,转而朝容韬和卿鸿进攻,而小思慈就在众人的手中转,这边尚未抱热,已被那边抢去。
此时,武尘与容韬正同其它当家谈议些什么,卿鸿抱着玩累了的女儿由丫鬟引着回房休息,涤心却不觉疲倦,瞒着大家,她轻手轻脚溜出大厅,独自在外头闲晃了起来。
虽是山寨,这地形如封似闭,终年阳光雨水充足,居住之人能自给自足,有学堂也有医馆,俨然是个小小乡城。
冬阳慈悲地露出脸来,空气稍稍转暖,涤心四处游荡,趣味盎然地瞧着每件事物,孩子们对她指指点点,几个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停,他们停,她走,他们也走。
“你们很好奇,很想知道我是谁,对不对?”索性将问题摊开。车转回身,涤心双手支在腰上,偏着头好笑地问。
几个大孩子点头,几个小阿子跟着点头,忽然其中一个开口。
“我知道妳是谁。”
“喔?”涤心略弯腰,对那小大人似的孩子眨眨眼。
“咦?好香……”他嗅了嗅,是熟悉的味道,却更香三分,迷惑的眼在接触到涤心放大的脸,猛地惊醒过来,讷讷地说:“妳是四爷的媳妇,渡芸姊姊说四爷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了,咱们要替他高兴,可是她说这话时,眼眶通红通红的,可没半分欢喜的神情。”
“问了她为什么哭,她说那是什么……什么喜极而泣,因为太高兴,高兴得不能再高兴,所以掉眼泪。”另一个孩子插话,歪着头十分疑惑,“高兴怎会哭呢?要是我,我会哈哈大笑,像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涤心深深思索了,对这渡芸姑娘充满兴味。大郎哥有恩于她,说不定她早想以身相许做为回报。这瞬间,脑海闪过武尘瞧她时,脸上自然而现的关怀和怜恤。
“我正要找你们的渡芸姊姊呢,想同她做朋友,问她为什么太高兴却要掉眼泪,有谁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呵?”
“我知道路,我带妳去。”
“我也知道。”
“我也是,我带妳去!”
在孩童们的簇拥和七嘴八舌中,涤心穿过小坡地和一池小小碧湖,来到一处用竹篱笆围起的院落。屋外放置着一摊摊墨绿,趁着阳光赏脸正晒制着茶叶。
“妳身上好香呵,比渡芸姊姊还香,都是茶叶的气味。”贴在身边的孩子告诉她。
涤心拍拍孩子的头,微微笑着,不知为何手心冒汗,她竟也紧张,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她在内心苦笑。调整好气息,双脚已走进茶和土壤的原始空气里。
一个窈窕身影背对着她正在暖阳底下翻动茶叶,丝毫不觉有人闯入。
“用竹筐将茶叶薄摊,趁湿揉之,需入焙,再均匀布火将其烘干。此时阳光不够强悍,茶性又畏湿,容易发霉的。”
那女子猛地转身,惊吓之余,手中一竹筐的青叶全掉在地上。涤心和孩子们冲上去忙着捡辍,她征征站着,好一会儿才蹲去,默默拾着落在地上的叶片。
“渡芸姊姊,她是来同妳做朋友的。”几个孩子托着竹筐,帮忙抬上架子,还不忘叮咛,“你们好好聊天,翻动茶叶的事交给咱们便成啦!”
“我吓着了妳?渡芸姑娘。”孩子们四散分工,站在大院中,涤心打破沉默。
渡芸眼中有着戒备,咬了咬下唇,螓首轻摇。“我……妳知道我的名字……定是孩子们告诉妳,我该怎么称呼妳?”
“涤心。”她笑,随后补上,“我姓苏。”
“我见到四爷抱……带妳回来。”渡芸眸光轻移,躲避涤心欲要探究的姿态,唇发着颤,情绪由话语中泄漏。“四爷从不带女子回来的。”只除了两年前,他待她的仗义与仁慈……
“他不就带妳回来了?”涤心挑眉。
渡芸又是一震,怜怜弱弱的,飞快瞧了涤心又急急垂下,再启口时抖音甚重,彷佛受到好大的惊吓。“我的事……妳……妳全知道了?”
“知道什么事?”涤心首次觉得自己是欺凌弱小的恶人。
她很坏、很可怕、很咄咄逼人吗?为何眼前的姑娘一脸苍白,好似随时要晕厥似的。
渡芸急急摇头,推开涤心伸来扶持的手,随便捉来斗笠和竹笼,尖锐地道:“我得上山坡的茶园,这儿没什么好玩的,妳快快走吧。”说完,她头也不回奔出竹篱外,将孩童叫唤声抛诸脑后。
涤心怔忪了。渡芸外表惹人心怜,实则浑身是刺,像团疑云,无声无息覆住涤心的心,待人开解。
“这位姑娘?”询问之声在身后突响。
没料及屋内有人,涤心连忙回身,是一位庄稼打扮的汉子,他肤色略褐,体格精壮,粗眉和炯目令他瞧起来十分精神。
“随哥,她是四爷的媳妇儿。”孩子主动帮忙回答问题。
涤心苦笑,向前礼貌地颔首,自报了姓名。
“他们带我来找渡芸姑娘的。”她指了指一旁的孩童。
“原来。”那男子爽朗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叫周随,这片小茶园是我的,渡芸姑娘让我雇用才过来帮我照顾茶田。”
涤心又点点头,环了眼摊晒的茶,心中话实在忍不住。“这样的晒法,茶不出三天必要沾霉,茶味尽失。此季节不适合采茶,周大哥是种茶之人,难道不知?”
“呃……”褐色的脸腼腆傻笑,他搔搔脑袋,“种稻、种菜我是一流,不过种茶……嘿嘿,渡芸姑娘想试试,我就由着她了,原来现在不好采茶吗?这我真的不知道了。”
又是一个疑惑,对那个渡芸姑娘。
种茶?!涤心模模糊糊捉住了什么,但又不确定,唯一明显的是眼前这个憨厚模样的男子肯定对渡芸心有爱慕。
“姑娘,妳懂得种茶吗?”
涤心回他友善的微笑。“略知一二。”
“是吗?那当真好。”
随即,涤心应了他的“虚心求教”,将茶性与基本常识说与他知,周随兴趣甚浓,对她提出许多问题,涤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另外,在周随和孩子们的帮忙下,涤心架起几座简易的石窑,将竹筐置于上头,底下则点火微熏,双手不住翻动茶叶,想以火焙方法改善现况。
“涤心姑娘,妳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夸张地打躬作揖,围绕在旁边的孩子笑嘻嘻,涤心忍不住也笑了。
“瞧,这样茶叶变得干燥便不会发霉了。”涤心双手捧起清香,周随趋近瞧着,脸几乎埋在女子掌心中。
这是很自然的姿态,但瞧在竹篱外那名男子眼里,莫名的酸意冒了出来。
一向,涤心能感觉他的注视,方寸微异,她扬眉寻找,瞧见武尘伫立的身影。
“四爷!”孩子们朗声唤着,拉着他靠近,一边还急急献宝,“四爷快来看,涤心姊姊将随哥的茶变得好香好香哩!”
武尘的神色难以捉模,盯着涤心掌中的茶叶,淡淡启口,“我瞧见熏烟,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在炒茶。”
那冷淡话语刺伤涤心,双手陡地垂下,任满掌的叶香散在竹筐,不知怎地,心头怪怪的,一股紧涩缠绕上来,她摆月兑不去。
“四爷,没事的!”周随不觉两人有异,笑容十分爽直,“涤心姑娘教我种茶,帮了我好大的忙,您瞧这茶叶烘得多香……”然后他转向涤心,又道:“妳专程来找渡芸姑娘,可惜她没遇上妳,要不,知道妳对茶懂得这么多她肯定欢喜。”
“有啊!涤心姊姊说要来同渡芸姊姊做朋友的,方才两人还在聊天呢,可是不知怎么,渡芸姊姊突然跑掉了。”一个孩童在旁说道。
他看向自己,是冷冷的两道目光,他在生气,好大的怒意,全是针对自己而来。这一刻,涤心宁愿自己迟钝一些,宁愿自己不懂察颜观色。
方寸的紧窒如锁,委屈的难堪涌上,她强忍着,才一咬,抬眼直直地、清清朗朗对上武尘的眼。
“她上茶园去,你们别担心。”那语调竟这般镇定,涤心好想为自己喝采。
武尘锐利地瞧了她,似乎欲问些什么,眉微微蹙了蹙,终究没说出口。
他继而转向周随,“没事便好。”点点头,他双手负后,自顾地步出院落。
“我也该回去了,你们帮着周大哥,明儿个有空我再过来瞧瞧。”涤心简单交代,提着裙追了去。
循着来时路走走跑跑,涤心终于瞧见武尘的身影,喘了口气再次追去,她心中很乱,也不知道追上他后要说些什么,只是保持着一段距离默默跟随。
她变得脆弱了,皆是为情。涤心恍惚想着。
以往同他的暧昧不明周旋,她努力让感情明朗茁壮,为他沉吟,怀抱一份等待,如今梦已实现,才体会到若是得而复失,自己可有足够的勇气承担?果真如此,她宁可永远不识情,没有得,哪来失?
武尘故意放慢速度,却等不到她靠近,出了竹篱笆外,他已后悔这样待她。
重重叹气,他干脆停下步伐,背后却在同时间传出女子的惊呼,着急回身,原来涤心神思不专,不小心教突起的树根绊倒了。
“怎么了?摔着了没有?!”他风也似地折回,蹲在她身旁。
涤心跌坐于地,心中沮丧,索性将脸藏在屈高的双膝上。要流泪了,她不要武尘瞧见,纵使什么都失去,她仍有一颗高傲的心。
一会儿,她抬头,神色不让情绪左右,自顾地起身拂掉罗裙上的草屑。瞧也不瞧武尘,将他视为隐形,二话不说举步便走。
是倔强、是赌气,扬起小巧下巴,她走在他前头,但不出五步,右臂随即让武尘握了住,接着双肩便被强扳过来面对他。
“妳在闹脾气。”他道,眉皱得老高。
涤心挣月兑不开,执拗的性子涌了上来,回话又呛又辣,“错!是生气,不是闹脾气!你可以生气,我当然也可以生气,连这个你也管吗?!”眼眶又觉湿热,她硬咬牙强忍,抵死不教泪珠夺眶。
阴郁纠结着武尘,不知两人之间怎会演变至此,分析自己的心绪,他当然知道自己气些什么。一是因涤心未有告知便独自溜了出去,他担心她;再者,她不该同别的男子如此亲近;三是她对渡芸的兴趣。她不相信他吗?竟要这样试探!
“我不需要道歉。我生气有理由,妳有什么资格也跟着生气?”
这话无异是火上加油。
涤心气得全身发抖,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清冷得不可思议。
“你说在三笑楼做事的,清一色是男子,你哪里有机会识得姑娘家。当初这样说,原来是为了搪塞我……许多姑娘倾心于你,我本就没资格管,你说得极是,我有什么资格生气?我是谁呵?也不过是陆家的种茶姑娘,哪来身分管大少爷的事?”她眸中闪过痛苦,双拳紧握,却低低笑道:“可涤心身分再卑微,也有同人交往的权利吧!那渡芸姑娘温柔婉约,人美心好……涤心就想与她深交,谁能阻我?”
她是故意的,隐约觉得渡芸有些不对劲,又明知武尘对她关切,涤心这样说只想争口气,但瞧见他紧张愤然的神态,心又痛楚难当。
“别去骚扰她。”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涤心的性格他该要明白,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武尘知道,偏偏已乱了思绪。他曾经承诺为渡芸保密,用尽心思费尽唇舌才断了她轻生的念头,绝不能因涤心一时好奇,招引漫天的风波。
他做出承诺,断然不可毁信。
掌下劲道重重落在涤心肩头,她不喊疼,身子的感觉已经麻木,唇微微弯着,硬是扬出一朵笑花,“你和她之间有什么秘密?”瞧来,她的假设是正确的。
武尘深深凝住她,教一份怀疑刺得遍体鳞伤,一时间失意与心痛盈满胸怀,他静静开口,已面无表情了。
“不管是谁对妳说了些什么,我与渡芸纯粹是兄妹之情,要信不信随妳。没错,我怜惜她、关切她,也会尊重她、爱护她,她的平静生活得来不易,请你别去打扰。”
若真是做朋友谈谈天,有何不可?但涤心那态势摆明就是要追探秘密,他说什么也不能应允。
“若我偏偏不依呢?”她噙着笑,水光在瞳中轻潋。
武尘重重呼吸,缓下胸口闷痛,刻意去忽略那将落不落的泪珠,哑声道:“我的话你焉能不听?我的话,妳自然要听……这些是谁说过的?妳莫要忘记。”
涤心闻言一怔,困在自己的牢笼当中。
“妳若执意而为,那诺言便是尽昂神明,果真这般,我已无话可说。”
武尘丢下话,毅然决然举步离开。
眼泪再无顾忌,沾湿了涤心双颊,眨着泪眼望向走远的背影,她想唤住他,却怎么也出不了声音。
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这个问题在涤心心中反复再反复,仍遍寻不到答案,只觉得眼泪又苦又涩,她不爱那个味道。
涤心彻夜无眠,直到天已鱼肚白,才蒙蒙眬眬睡着了。
心思乱离,梦境纷扰,纵是合眼休眠,却不得宁静。只过了半个时辰,她又转醒过来,怎么也不能交睫入睡。好想见武尘,想化解昨日莫名的冲突,他们俩已这般要好,彼此知其心意互解情衷,她珍惜着这得来不易的感情,只盼它长长久久,又如何忍心让误解横在两人之间?
蚌地,涤心由床榻上翻身坐起,思络已条条分明。她换上衣衫,就着脸盆中的水盛洗,那过了夜的清水结上一层薄薄的霜,冻得她双耳和鼻子都发红了。在掌心呵了一口暖气,涤心拍拍双颊,然后将长发梳得又顺又亮,深深呼吸,她朝铜镜中的自己笑开脸蛋。
今天,只有美好。
出了房门,几名大婶正自洒扫厅院,寨中没什么奴仆,许多事得自己来,而那些大婶是支薪的,每日轮番前来帮忙。
涤心对每张好奇的脸微笑以对,不知武尘是否起床,她正欲开口询问又觉不妥,人便杵在大厅上,心想,这里是出入必经之处,无论怎地定会遇到他。
“昨儿个睡得不好吗?”女子温柔的声音轻问。
涤心偏过身,见那女子头上扎着粉色巾帕,将长发挽起,素脸雅致美丽,她手中持着抹布,刚刚才将桌椅拭净。
“寨主夫人。”涤心微愕。
“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妳怎地跟春碧丫头一样,改也改不掉。我们彼此用名字称呼吧?涤心……呵呵,这样亲切也方便些,妳若继续唤我寨主夫人,我会搞不清楚到底在叫谁。”她有种傻大姊的可爱特性。
“贺兰。”涤心不忍拂意,两人相视而笑。
“我是习惯了早起,可没想到妳也起得这么早。”贺兰关心地问:“那床铺妳睡不惯吗?若是不够软,我再让人加件被垫?”
不是睡不偿,她根本难以合眼呵。涤心苦笑摇头。
接着,贺兰狐疑又道:“怎么妳和武尘都摆出一个模样的脸?”
“妳……妳见着他了?”
“他比我还早起呢!一进来就见他坐在大厅发怔,魂不守舍的。问他是不是睡得不好,他没回答,表情却跟妳一样,嗯……苦苦的,又是无奈又是懊恼。我瞧他八成没回房睡觉,整夜便待在厅上了。”她凑近脸打量着涤心,忽然问:“怎么?你们两个斗了气吗?”
可能是贺兰关切的语气触动心事,涤心目眶陡热,低低应了一声。
“别难过了。”她拍拍涤心肩膀,“我虽不知道你们两个因何不愉快,但武尘那模样肯定心里已万分懊悔,待他回来,妳再同他好好谈谈。”
涤心愕然抬头。“他去了哪里?”
“孩子们慌张跑来,说渡芸姑娘今早不知怎地晕倒在自家门院,无奈星魂昨日离开,武尘心急之下只得骑马带她出寨,到星魂在寨外的医堂去了,那路程不远,若无大碍,午膳前他定能转回。”
李星魂是阎王寨五当家,江湖上人称“回春手”的便是,医术了得。
闻言,涤心脸白了白,方寸酸涩,原以为已跳月兑昨日伤怀,但那痛楚仍在。
“涤心、涤心,妳还好吧?怎么气色这么差呵?”
打起精神,涤心忽尔笑开,小脸上有过夸的愉悦,“没事的,我很好……很好,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