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和卿鸿的谈话,涤心了无睡意,独自步进院落前的小庭。倚着矮墙,她随意坐在石上,稍仰螓首,将高挂黑幕的皎白尽收眼底。
方寸说不出的感觉,有些不踏实,她想理清原因何在,脑中偏偏一片空白,静静坐着,静静感受夜风,四周虫声唧唧是沉寂夜中的歌曲。
“都大姑娘家了,偏生不会照顾自己。”低哑熟悉的嗓音伴入虫鸣。
涤心神智仍在太虚悠游,恍惚抬头,武尘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手中薄衫密密盖住她颈部以下的身子。
涤心思及陆府园内的那一夜,同现在有些相似,她那时沮丧、对自己心中有气,而此刻她则是迷惘,以及些些的不知所措……沮丧吗?嗯,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
武尘仍蹲与她相凝,大掌触模涤心脸颊,竟是这样清冷,他低低叹气,“我知道,-定有满月复疑问。”
涤心不回话,静静望着,静静等着他说下,发觉月光在他脸上形成某种忧郁的气质,心微微泛疼。
“当初情势不好,阎王寨不能见容于朝廷,我没打算让义爹和义母知悉,怕他们忧心也为了保密,后来局面虽变,我因职责之故仍不便将身份告之,我们……我们不做坏事的,寨中兄弟个个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接手生意全在道义之内,不是打家劫舍的山贼啊!”他后头的话说得有些急,怕涤心误会,因当初卿鸿郡主便是先入为主,将阎王寨看成是不折不扣的草寇盗匪,才与容韬起了漫天冲突。
他不要那样,一想到涤心瞧轻他,武尘的心冷了起来,剑眉郁郁拧着,顿了顿,他沙哑启口,“-不说话是在生我的气吗?”
不忍再让他误会,涤心摇了摇头,脸颊微偏,摩挲着大掌上传来的暖意。
“我没有生气。”
“可是-在糟蹋自己,每每心中不畅快就拿自己出气。”他又叹了一声,身躯往前倾近了些,替她挡着风中冷意。“脸这么冷,身子都冻僵了。”
“我没生气,真的。”涤心重复道,眸光如月皎洁,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她唇微弯,静静谱出一朵笑花,好似怕扰了这寂夜的清宁,语音轻柔,“阎王寨的名气,涤心多少耳闻过,也能了解你不便说明的苦衷。我早知你绝非池中之物,甘心留在京城守着三笑楼的生意,其中必有因由,只是没料及你竟是阎王寨的四当家。我有眼睛、有心,可以去看去体会,那山寨一定是好的,你的结拜兄弟也一定是好的,因为……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男子,你绝不会为非作歹教我伤心。”
“涤心……”武尘愣愣唤着,至今才知涤心如何想他。好似又醉了,吹冷风也会醉吗?还是月光太过朦胧?他有些不稳,双膝直挺挺着地,将涤心困在墙与自己之间,唇捕捉了她。
是轻柔的一吻,他怜惜她朱唇的冰冷,温柔地熨烫着,不敢狂放激情,心脏又酸又疼,是对她满腔的情意。
“我心中好欢喜。”武尘顺着她的发,两颗头颅静相依偎。
知道他不善言词,不轻易将心中情感宣之于口,涤心明白微笑,脸枕在他宽阔的肩上。
“你为什么把卿鸿推下楼?”忽地,她丢出一个问题。
武尘又是一愣。“什么?”
“卿鸿告诉我,说你毫不留情把她推下楼,跌在大街上。”
天地良心。武尘苦笑摇头,知道卿鸿是故意闹他,以雪前“仇”,一时间却难以辩解。“那是一个故事,皇族郡主与朝廷叛逆的故事,将来有机会我再慢慢说于-听。”他双臂移动,将她横抱了起身。
月夜遮掩涤心双颊的嫣红,心跳促了促,她没有挣动,温驯窝在他怀中。
武尘步入院落厢房,以前是他的,现在暂属涤心。
他将怀中人放在床上,自己却坐在床边,神俊的眼瞧着她。
涤心不禁联想起方才卿鸿望住女娃儿的神态,同样流转着爱怜的神气,只是那男性的眼瞳更为炽烈,如浪惊涛又似湖悠然,她完全受其吸引。
“你胸口还疼吗?”涤心轻问。
武尘沉默摇头,理智知道该尽快离去,孤男寡女夜半独处一室实不合宜,但感情这么柔软,真想一整夜对住她的娇容,不愿合眼。
“容韬明日带妻儿上阎王寨,我也得回去一趟。我想……我在想……-或许想去瞧瞧?茶业会馆的事可以交由韩林帮忙盯着,-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
迷惑,惊讶,然后是狂喜冲击着她,涤心容如花绽,感觉心与武尘如此之近。
“老天,我愿意,当然愿意!”茶业会馆?她好像记不起这档事了。
见她兴高采烈的神情,武尘忍不住微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忽地记起另一件事。
“有样东西要给。”说着,他解下腰间布包。
涤心撑坐起身子,挑高秀眉。“是什么?”
“打开便知晓了。”
是两支扎花风车,与那日在大街上购得的一般模样。
涤心欣喜轻呼,模着上头一朵朵的车花,眼眶陡热,她眨了眨眼,不教雾气模糊视线。
遇埋伏那日,现场一片混乱,彷佛整个三笑楼全出动了,还有些毫无印象的生面孔,如今思及,应该亦是阎王寨的人。那时,她没心思理会,只想让他快快处理双目和胸口的内伤,根本忘了插在草坡土堆里的扎花风车。
“我以为……以为它们找不回来了。”
“九朵的那支骨杆断了,我拿去原来的摊子,那个大婶手艺极好,没两下便将它修好了。”
“是吗……”涤心喃着,唇边有很美的微笑。
武尘假咳了咳,清清声音,“现在物归原主,-开心便好。”他作势欲离开床边,衣袖教人一把扯住,头掉了回来,那支九朵的扎花风车直递到自个儿面前。
“你的东西……你不要了吗?”小小脸庞躲在风车之后,绵柔语调有掩饰不尽的羞涩情意。
“这是那位大婶送给-的。”
“那一日……我已转送于你。”
泵娘可将它送给情郎。大婶的话在脑中乍现。
握住持着风车的小手,武尘慢慢将它移开,女子秀雅面容呈现眼前,白里透红,女敕如细瓷。喉闲逸出一声叹息,他难以自持倾靠过去,脸庞与一张玉容重迭,热烈地探索她芳唇中的香气。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匹骏马护着一辆马车,缓行一上午,已来到阎王寨的山坳外,再深入便是依奇特地形而置的机关布阵,里边小路错综复杂,非寨中兄弟定要误入歧途,届时机关一动,轻则受困其中,重则性命不保。
“大柱,缓下缰绳,让马轻慢踱步。”武尘骑在栗马上,头也不转。
“理会得。”
他们进入山坳当中,武尘骑在前头,大柱驾马车跟在第二,而容韬负责护后。
车窗布帘教一只芽手揭开,小小头颅露出,涤心吸了一口沁凉空气,才要招呼同困车中的女子时,卿鸿已挤在她身边,两张玉容并排在窗上。
“小思慈呢?”
“睡着了,马车这样摇,她八成以为睡在摇篮里。”
涤心瞧了眼女娃,她在娘亲怀中睡得安稳,丁点大的嘴无意识嚅了嚅,吹出一两个口水泡沫,又无声地咧嘴笑开。
“唉……”涤心长叹,孩子还睡着,玩都没得玩,她已经困了一个上午了。只手托腮,视线再次调向车外,“我想骑马啦。”昨日得知能上阎王寨,兴奋得整夜都合不上眼,哪里知道大郎哥抵死不让她骑马,再加上容韬护妻心切,舍不得天冷冻着了小思慈,两大一小便被禁在马车中了。
卿鸿跟着一叹,“我也想骑呀。”
将布帘全数固定在上头,涤心将扎花风车伸出窗外,那两支风车被她视为定情之物,仍旧由她保管,此次上阎王寨她带了来,在马车中逗孩子玩。
风吹而动,不断打着车花,发出沙沙声音。涤心瞧着,发觉外头景致一变,窄道陡地放宽,山坳形似盆,又纵横无数土壁,乱石四散,凌乱中似有规则。
“可惜……”她喃喃自语。
“怎么?”卿鸿的身子往前探出。
“这儿的土质被特意刨过,要不,是适合种茶的。”她张望着地形,阳光不被阻挠,空气亦不干涩。“定会植出佳品。”
这时,银驹由后头驱靠过来,马上之人双眉挑高,见卿鸿摆出无辜神态,眼眸柔光流转,知道她定有所求。
“别想-身子还没调理好,不准骑马,求也没用。”容韬先下手为强,堵住娇妻未出口的话。
没调理好?!产后至今也已半年,动不动得喝下一堆油腻腻的补品,同上回离京相比,她整整胖了一圈,他、他还道她没调理好?!
卿鸿噘起红唇,赌气不瞧他,身子缩进马车之中。
涤心有趣瞄着,决定不当第三者,她故意放下布帘子,遮掩了窗内窗外。
“生气可不许抱孩子,小思慈心里也会不畅快呢。”说着,她手伸探进卿鸿怀中将孩子挖了过来。“等-气消了再还。”
马上,窗边响起敲击声,涤心抱住小思慈笑嘻嘻移向前头,不去搭理。
敲击声又起,卿鸿气嘟嘟地掀开,头探了出去,布帘垂下盖在她的背后,却一句话也没说。映在布帘上,涤心瞧见男子的头俯下,与卿鸿的影子迭在一块。
涤心轻轻扬唇,脸蓦地红了,想起昨晚月下的柔情蜜意。
稍稍撩起门边的灰布帘子,越过大柱的眉头,她望着武尘宽阔的背影,这一瞬间,她有了世间女子最传统的渴求,愿与他永结同心、祸福与共,为一个心爱男子生儿育女。
思绪走到这一层,涤心终于了解缠在方寸那微乎其微的沮丧是何。
以为自己够潇洒,以为彼此知其情意便已足够,原来是她高估自己。
为他沉吟,就是为了相守一生。
涤心温柔抚着孩子,唇不觉轻咬,目光怔忪的追随着他。
这一次,该由谁说?
马车行入山寨,许多孩童追在两旁,嘻笑声不绝于耳。涤心将孩子交回卿鸿怀中,后者颊似霞红,神色如醉,想来心情已大大好转。
她与卿鸿皆是首回来访,心中好奇,两人又把脸搁在窗边。
“二爷带媳妇儿回来啦!”
“我也要看!”一个壮小子追了上来,“耶!是哪一个啊?”
卿鸿露齿微笑,朝那群孩子自动举手承认。
“是她、是她!”众人齐呼。
“有两人耶!连四爷也带媳妇儿回来吗?”
“肯定是。瞧,二爷的媳妇儿在点头呢!哇!四爷有媳妇儿了,翠妞家的姊姊这会儿惨啦!定要哭上三天三夜。”
“还有章老太的两个女儿。”有人补充。
“阿吉的秀荷表姊。”继续补充。
“王师傅家的姑娘。”还再补充。
“和渡芸姊姊。”最后补充。
武尘回寨的消息传得极快,孩童们话中的人在马车停妥后,涤心一一见到。
掀开车帘子,几位姑娘家分两侧排开,目光全集中在刚跨下马的武尘身上,众位佳丽环肥燕瘦,瞧来是好生打扮过的,举止虽然含蓄,那阵中的倾慕却是万分明显。
原来她的大郎哥这般炙手可热!涤心突觉强敌环伺。
“四爷,这盅人参鸡是我……我娘要我端过来给您的,说谢谢上回您帮咱们盖大屋。”
“翠妞的姊姊。”大柱在旁“看图解说”,临了还嗤了一句,“哇!那盖大屋我也出力啦,怎么人参鸡就没我的份?”
卿鸿母女已让容韬接下车,涤心仍不动,美眸-得细长,索性蹲在驾车座上,以手支腮直勾勾盯住武尘的背影和众家姑娘。
武尘向来清朗少言,待人温文和煦,嘴角淡淡噙笑时彷佛书中的多情公子,姑娘心怡于他在阎王寨已不是秘密。他不会给人硬碰钉子,委婉拒绝,对方则态度坚定,那盅鸡汤还是收下了。
“四爷,您落在我那儿的披风我给您洗干净了,破损的地方也补好啦,一直想还给四爷,可四爷不常回寨,搁着搁着差点忘了。”
“阿吉的秀荷表姊。”大柱声音极低,“那件披风的始末,得自个儿问四爷啦。”
接着众家姑娘轮番而上,又赠汗巾,又绣荷包,花样百出名目甚多。武尘一贯温和以对,不多久,怀中已捧满东西,那盅人参鸡又烫手,面对姑娘们的好意,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四爷。”人群里一位素衣姑娘盈盈来到面前,微微笑看武尘,主动接下他手中的赠物,她不再说话,好似特意来帮他拿东西的。
危机?!两个字狠狠映入涤心脑海当中。
“她是谁?”这回涤心先开口。
说没醋意是骗人的,但胡乱吃醋那多丑啊!她一向看重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的能力,前头几位姑娘不足为惧,但这一个……这一个嘛……望见武尘回视那女子关怀的神态,涤心眼睛-得更细更长,纤指轻敲下巴,方寸微酸,体内危机意识大兴。
“是渡芸姑娘啦!四爷两年前路过风家镇救回来的。当地的土豪害死她爹,欲要婬人妻女,四爷瞧不过去替她出头,可惜她娘亲最后仍死在那恶霸手中,四爷只来得及将她救出……老板娘……”大柱沿用“旧号”,盯着涤心咽了咽口水,“-目露凶光耶,挺吓人的!”
她当然目露凶光。武尘将头倾向女子,低低不知说了些什么,不难感觉出两人间的亲密。
“大柱,快!把我推下车!”
“什、什么?!”
没有什么了,也不用什么啦,因为涤心已自动、不小心、很有技巧地让自己跌下马车,她闷声轻呼,没摔疼,却沾了一身土灰。
“老板娘!”大柱是反射惊呼,瞪大眼俯身瞧她。
涤心对他眨眨眼,明显的警告意味,原想用唇语叫他别来拆台,已不及说,武尘迅雷不及掩耳地奔至身边。
“刚睡醒吗?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好不是很高。”那盅好烫的鸡汤,武尘没让渡芸拿着,回首瞧见趴在地上的涤心,他连忙跑来,随手将人参鸡丢给大柱。
罢睡醒?!她已瞧了好一阵子的戏了。
涤心暗暗冷哼,眼角瞥见卿鸿窝在容韬怀中表情了然,她偷瞪她一眼,脸染红晕,卿鸿则憋着笑,将脸埋进丈夫胸怀。
武尘欲将她扶起,拍掉她衣衫上的灰尘,忽地涤心腿软,身子朝他倾去。
“怎么?!”他惊问,剑眉蹙起,大手自然而然环住她的腰肢。
“头晕……”声音有气无力,幽怨道:“谁教你不让我骑马,那马车颠得难受。”
见她的脸色颇为苍白,武尘心有怜惜。“-不舒服一开始就该告诉我的。”
“我想说啊……可是你、你……”涤心尽量让自己瞧起来很委屈、十二万分的可怜兮兮,“你忙着同一群美姑娘说话,我怕扰了你。”
“不是的,她们……她们……”武尘不知如何解释,只怕愈描愈黑,叹了口气,头一甩,打横抱起涤心。
名节再度蒙尘。他又在众目睽睽下搂她、抱她。不过涤心这次可不在乎了,大敌当前,她得将武尘印上“名草有主”的标志,确保安全。好几声破碎声响,是颗颗少女芳心,涤心顿起罪恶感,耳边好似听到低低的吸泣,心中亦在叹息。
唉唉,这是无可奈何的,同情敌手就是残酷自己,要她割舍武尘那决计是不成的。
她让人抱着越过众家姑娘,往寨中大厅步去。攀住武尘的颈项,由他的肩头往后偷觑,不意间接触到一双幽静的眸子,是那位唤作渡芸的姑娘。
涤心微微震动,那苍白似雪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不知怎地,竟教她于心不忍。
抛开诡谲的感觉,她将脸靠在男人的胸口。
“怎么还很晕吗?”
涤心落落寡欢地摇头,眼睛却不看他。
“涤心,我可以解释的,-看到、听到的每件事,我都能够解释。先说秀荷姑娘送来的那件披风吧,那是因她的表弟阿吉被大石砸伤,我正好──”他亟欲澄清的嘴让软软掌心捂住。
“别说,我不想听这些。”涤心静静道,听取他的心跳,“我喜欢你,大郎哥……”
这样直接的示情,武尘体内一股热气上冲,若非在公众场跋,若非有事待办,他真想将她紧搂在怀狠狠地吻个畅快,证明他心中的波涛汹涌。
涤心瞧着愈来愈近的脸,洞悉了男子的想法,忽地笑开,轻捶他的胸肌急急嚷道:“我不晕,一点也不晕了,快放我下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