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尚未亮,楼沁悠已在简陋的厨房里忙活,大灶烧水,小灶煮饭,当第一线曙光越过树梢,透窗射入厨房里时,她便捧着一盆热水回到睡房里,傅青阳那两只大脚丫子正好落地。
“青哥,早。”
“嗯。”
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傅青阳打着呵欠,光不溜丢的下床让楼沁悠服侍他穿衣梳洗。
三个多月过去,楼沁悠终于习惯了她的夫婿,已经不会一见他的就脸红失措,更不会老盯着他的脸看,看着看着又恍神了,也模透了他的性子,了解到他其实是个很单纯、很直率,很好伺候的男人。
譬如他第一次吃她做的饭菜时,她曾问他,他觉得她的手艺如何,当时,他的回答是──
“要跟我妹妹比,没得比;可跟我娘比,可以了。”
也就是说,她的厨艺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嗯,我知道了。”她并没有不开心,相反的,她很高兴,因为从这两句简单的对话里,她明白到一件事实。
暗青阳是一个坦率的人,她永远不必担心他会欺骗她。
而且,就算她做的菜实在不怎么样,但他总是很捧场的统统给她吃完,连根菜叶子也没留下来。
“青哥,如果不好吃,你就不必勉强,我会继续努力改进的。”
“不,我一定会吃完,娘说过,不管好不好吃,煮饭做菜也是辛苦的活儿,只要是妳尽心尽力去做出来的,我就该心怀感激的领受。”傅青阳一本正经的说,并捧起饭碗来,诚心诚意的向她道谢。“谢谢妳辛苦做这一餐,老婆。”
一句简简单单的谢谢,立时在楼沁悠心头荡起一阵感动的涟漪,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响应才好,只好捧起饭碗来,把脸埋进去。
他,好窝心。
然而在另一方面,傅青阳也是一个十分可恶的大男人,夫是天、妻是地,他坚决要求妻子要绝对的服从丈夫,不许有任何异议,否则他会要求妳先背上一段三从四德来再说;再不行,干脆要妳默背整本女诫。
“用过早膳后,我要进城里一趟,妳需要买些什么吗?”
“进城里啊……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当然不行,我爹说的,出门是男人家的事,女人家乖乖守在家里头就好,不可出门抛头露面到处乱跑的,要买什么,我帮妳买就行了。”
“可是……”
“不许顶嘴,我爹说的,男人家说什么,女人家乖乖听着就是了!”
“我不是……”
“闭嘴,难不成妳想再背背女诫?”
“……不想。”
“那就乖乖听话。”
“……是,青哥。”
一听楼沁悠那句“是,青哥”,就想到二嫂老挂在嘴上的那句“是,相公”傅青阳不禁得意起来。
瞧,他的老婆也跟二嫂一样温驯乖巧呢!
相对的,楼沁悠却暗暗头痛不已,这种一面倒的夫妻相处方式,完全的违背了爹爹的期望,而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去改变夫婿那种大男人的天性。
在大男人心里,男人与女人之间是没有“平等”那种词的。
不仅如此,傅青阳还彻底遵从“君子远庖厨”的至理规范,打死不帮做半点家务。
“青哥,请你帮我把菜端过去好吗?”
“不帮,我爹说了,家务是女人家负责的,我们男人是不碰的!”
眼看傅青阳大刺刺的跷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等着老婆伺候他进早膳,楼沁悠只觉啼笑皆非。
看来,夫婿的大男人天性是从公公那边“继承”来的。
而且她敢肯定的说,那种天性是很难改变的了,就算她有一身不弱的武功,可以用武力迫使他屈服,可是这么一来,她跟娘又有什么两样?
包何况她早就发过誓,在她嫁人之后,绝不对夫婿使出武功。
要做个平凡的妻子,她就必须舍弃过去所有的一切,身世背景、娘亲、姊妹,还有武功。
既然不能用武力强迫夫婿,那就只能任由他把她“踩在脚底下”了。
然而,尽避他如此彻底的将女人“踩在脚底下”,但同时,他也是过度保护、爱护他的女人的。
“我出门了。”
“青哥慢走。”
暗青阳出门后,楼沁悠就开始忙碌,洗碗、洗衣、打扫,又在屋旁清理出一块地,打算用来开辟菜圃。
忙了一上午,当她正准备从溪里提水回屋时,傅青阳也回来了。
“我回来……咦?别动,妳要干嘛?”
“提水进屋里去准备午膳啊!”
“就跟妳说,那种粗重的活儿我来就好,为啥子妳就是不听话?”
“可是,青哥,这并不重,我自个儿来就行了。”
“不行,我娘说过,女人是很脆弱、很容易受伤的,丁点重活儿都干不得!”
“但那并不是……”
“不许顶嘴!”
“……”
看着傅青阳好像抬着两根羽毛似的把水桶从溪边提进小屋里头去,楼沁悠实在是哭笑不得。
婆婆说的是女人的心好吗!
“啊!对了,山里头有野兽,不安全,妳最好不要往山里头去。”
“可是……”
“再想想,妳最好不要走出木屋三尺范围之内,对,就这样,要记住喔!”
“……”
这就太过分了,不说别的,光是要到小溪里头洗菜、洗衣服,就超过三尺远了呀!
那以后他去洗菜、洗衣服好了!
饭菜一一摆上桌,傅青阳也正好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发进门来,甩着水滴就坐上桌旁;楼沁悠便盛了碗饭让夫婿先吃,自己站到夫婿身后去,为他拭发、梳发。
他的发丝格外乌黑油亮,看似很柔顺,其实很容易打结,每次都要花很多时间先小心翼翼的拆开打结的发丝,再细细的梳顺,又不能弄痛他,真是一桩颇费心力的大工程。
“青哥,为何用膳前,你总是要先到溪里头洗澡呢?”
“我娘说的,出门在外不勉强,一天洗一次澡也就够了,”傅青阳一边大口扒饭,一边回答。“可是在家里头时,想上饭桌就得先去刷洗得干干净净的,不然不许吃饭,饿死活该!”
懊好听话的乖小阿!
楼沁悠侧过脸去抿了好一会儿唇后,再回过头来继续替夫婿梳发,唇畔隐隐约约仍荡漾着笑意。
“青哥,七夕快到了呢!”
“七夕?乞巧?那是妳们女人家的玩意儿,我是男人,没兴趣!”
这男人果然大咧咧的,一点情趣都没有!
楼沁悠一点也不意外的立刻改变话题。“青哥,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养几只鸡鸭、几只猪,再种几畦菜……”
没情趣,那就讲现实一点的好了,这他就应该有兴趣了吧?
“妳决定就好。”话说着,傅青阳夹起一大块鱼肉放入口中──虽然她做的菜可以说是难吃,但鱼倒是煎得还可以,起码腌得恰到好处。
“我?”楼沁悠指着自己的鼻子,十分意外。
暗青阳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不会太咸,也不会太淡,恰恰懊。
“二哥说的,男人家管外头的事;家里头的琐碎事,交给女人就成了!”
这么好,也有她可以决定的事?
那么,也许……
“那除了家里头的事以外,还有什么事我可以……”楼泌悠小心翼翼的斟酌用词。“呃,提出建议的呢?”
暗青阳怔了怔,刚夹起的卤肉飞在半空中,停住。“提出建议?什么建议?”
“就是说……”楼沁悠更谨慎的选择词句。“外头的事──除了青哥的工作之外,有没有我能够提出意见的呢?”
外头的事?
她?
提出意见?
暗青阳先是一阵茫然,然后噗通一声,卤肉掉回卤汤里,他吃惊的睁圆了眼,终于懂了。
女人竟想插手男人家的事?
太嚣张了!
“没有!”筷子愤怒的“啪”到桌上,他斩钉截铁的断然否决。“二哥说的,男人家的事,女人没有置喙的余地!”
丙然!
楼沁悠忍不住叹了一大口气,他会照顾她、体贴她、保护她,但就是不会给予她平等的地位。
她,永远都只能屈居于夫婿之下,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不过……”傅青阳忽又皱眉,“大嫂也说了,夫妻是要同甘共苦、相扶相持一辈子的,那么妻子就有权利提出她的想法,而丈夫也要尊重妻子的意见,起码也要先听一听再说。那……”
大手颇为困扰的用力抓了抓脑袋。“好吧!我就听一听,以后不管什么事,妳有意见就说,我会听,也会认真考虑,可是不一定会采纳喔!”
剎那间,楼沁悠完全的呆住了。
她……可以说?
任何事?
真的可以说?
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楼沁悠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惊喜才好,最后,只能将她的感激放在心中,牢牢的记住。
是的,他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男人,可是他也是个懂得善待妻子的好丈夫。
只要满足他的大男人天性,任由他将她“踩在脚底下”,相对的,他也会尽其所能来善待妻子,满足妻子的愿望。
就如初见时她所想的,他根本不需要改变,因为他已经被“教”得很好了。
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他对她的好,她一定会铭记于心,并全心全意去回报他的!
“雪悠说得没错,两、三个月还真的不够。”
绿映庄后门外,几个女人排排站,四双眼睛一齐眺向后山小屋那边,虽然除了一大片绿荫丛林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嗯啊,都三个多月了,也没见三姊逃回来说她后悔了!”楼雪悠咕哝。
“好吧,就再等上三个月好了!”转身,绿芙蓉面对楼月兰。“宇文大公子那边的情形呢?”
“没问题,大公子说了,别说是一年、半年,就是十年他也等!”
“很好。”再偏身,转注楼月霜。“妳那边查得情况又如何?”
“不太妙,娘,我觉得……”楼月霜的神情十分凝重。“恐怕武林要有大变动了!”
“那不是很好吗?”绿芙蓉暗自欣喜,变动就表示机会,有机会就有希望!
楼月霜叹气。“娘,您想得实在太乐观了,到目前为止,在武林中,不管是地位或势力,我们绿映庄不但站不到前头去,还要站到很后面,如果我们不谨慎一点的话,恐怕我们绿映庄还会被人吃掉呢!”
绿芙蓉大吃一惊。“有这么严重?”
“武林中已有不少小帮小派无缘无故消失了,我在猜,多半就是被吃掉的。”
“妳是认为……”
“早晚会找到我们头上来的!”
“可恶!”绿芙蓉咬牙切齿的低咒,脸色不是普通的难看。“那么咱们的计划非得往后延不可了,目前最重要的是先要保住绿映庄,而且光是拉拢宇文世家还不够……”
“哪里会够,”楼雪悠嘟囔。“在五大世家里,宇文世家也只不过是敬陪末座而已啊!”
“对,所以咱们还得拉拢更有力的门派,妳们认为……”
“金陵的慕容世家,无锡的宫家镖局,”楼月兰月兑口道。“只要拉拢到这两家其中之一,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不用怕了!”
七阎罗的亲家,谁敢动!
“的确,可是……”绿芙蓉沉吟。“慕容世家的两位公子都已成亲……”
“慕容羽段有两个表弟,宫家镖局的二公子也尚未成亲。”楼月兰说。
“还有南阳首富诸葛家,”楼雪悠再加一个。“虽然他们不是武林中人,但也是七阎罗的亲家。”
“好,那就分头进行,设法找人帮我们引介,之后再看看该如何进行!”
要是一统武林的霸业尚未完成,就先被人给吃掉了,那可就太窝囊了!
一晃眼,又是三个多月过去,屋旁的菜圃已种满了一整片繁荣,绿意盎然、生气勃勃,屋前也跑着一群公鸡、母鸡带小鸡,好不热闹。
可是她的肚子为什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叹着气,楼沁悠收回抚在小肮上的柔荑,捧起了盛满脏衣物的篮子,徐步走出屋外,要到溪旁浣洗,忽地,脚步定住。
“青哥,你又在做什么了?”
暗青阳人高马大,组枝大叶,可那双手却比女人家还细巧,没事就爱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有时候是给小阿子的玩具,总是机关灵巧、超高绝妙,会让人觉得给小阿子玩实在很可惜。
有时候则是一些她也看不懂是什么的东西,譬如现在,他又搭了一条矮凳子坐在屋前,忙忙碌碌的做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了,问他,他也总是说──
“别问,妳们女人家不懂的!”
懊嘛,不问就不问。
走两步,又停住,回头。“青哥,你都不用出门工作的吗?”
“暂时不用,配种期尚未到。”傅青阳头也不抬的回道。
“那配种期又是何时呢?”楼沁悠好奇的再问。
“北方的马配种,得入冬后。”傅青阳漫不经心的回答,忽又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手上的活见,抬起头来,“说到这,妳……”若有所思的望住妻子。“会想要出门吗?”
楼沁悠听得一怔。“呃?”出门?进城吗?
“我是说,虽然我爹说过,出门是男人家的事,女人乖乖守在家里头就好,可是……”傅青阳深思道。“妳出过门吗?”
“除了进城,再远的地方就没有了。”楼沁悠老老实实的说。“爹去世前,娘不许爹出门,我就一直陪在爹身边;爹去世后,娘把打理庄务的工作交给我,我也忙得没时间出远门了。”
“那么……”傅青阳认真的看着她。“妳想出去看看吗?”
“想!懊想、好想!”楼沁悠毫不迟疑的承认,“娘和姊姊、妹妹,她们时常出门,回来后就会说好多、好多令人惊叹的事,我……”双眸垂落,向往的轻叹。“很羡慕,好想自己也能够亲眼去证实一下,那些……”
“那好吧!”不等她说完,傅青阳就低下头去继续忙碌。“以后出门,我就带妳一起去吧!”
喀喽!
篮子掉了,洒了一地衣物,楼沁悠却惊愕得一无所觉,一双盈盈秋波难以置信的盯住了夫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出门?
他要带她出门?
“但……但青哥你不是说,公公他……”
“我爹是说过,女人家不兴出门到处乱跑的,可是……”傅青阳耸耸肩。“我娘也说了,其实有些女人也渴望能到处去走走、去看看,瞧瞧外头的山光水色,但她们却要被关在家里头,哪里都不能去,真的很可怜,所以……”
顿住,小心翼翼的将一根细铁丝穿过针眼般的小洞之后,再继续往下说完。
“就带妳出门去看看吧!”
真的要带她出门?!
实在是太吃惊、太错愕了,以至于楼沁悠睁大了明眸,好半逃诩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来,然后纤手悄悄捂住了檀口,她努力压抑想哭又想笑的冲动,却阻止不了整个人被感动的波涛所淹没。
是真的,他真的要带她出门呢!
明明像个最迂腐的大男人,说女人只能乖乖守在家里头,不许她离家三尺外,连进城里去买个东西都不行
现在却说要带她出门去看看!
蚌尔,她嫣然笑开来,那笑容灿烂得比阳光更瑰丽,而那深深凝住夫婿的眼神,柔情似水。
一个非把她“踩在脚底下”不可的大男人,却老是把她捧在手掌心里怜惜、呵护,虽然大咧咧得好像根本不懂得何谓温柔,却总是那样体贴窝心的关怀到她的心情
爹爹,或许夫妻之间并不一定要平等,只要他是个懂得疼爱妻子的好丈夫,而她也是个懂得珍惜丈夫的好妻子,这也就够了不是吗?
“不好了,娘,不好了呀!”
莽莽撞撞的,楼雪悠一头闯入书房里,楼月兰好奇的跟在后头,正在商密要事的绿芙蓉与楼月霜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
绿芙蓉攒起眉儿。“真是没规矩的丫头,又是什么事了?”
“不妙啊!娘,”楼雪悠喘着气道。“我刚刚才知道一件不得了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还不快说!”绿芙蓉不耐烦的敲敲桌案。
“娘啊!咱们都以为让三姊吃上几个月苦头之后,她就会后悔了,会同意改嫁给宇文大公子,可是……”楼雪悠摇摇头。“错了,娘,我刚刚才知道,打从爹去世之后,三姊就没让婢女伺候过她了……”
绿芙蓉怔了怔。“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楼雪悠瞄一下楼月兰。“爹去世后,三姊就开始自个儿打理自个儿的事,打扫房间、洗衣做饭,那种粗活儿她早就做惯了……”
“胡说!”绿芙蓉怒斥。“她都跟我们一块儿吃的不是?”
“只有早膳是一起吃的。”楼雪悠道。“因为咱们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所以咱们的午膳和晚膳都是分开吃的,那三姊她都是自个儿做饭给自个儿吃的……”
“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楼月兰愈听愈错愕,也愈听愈愤怒。
“因为……”楼月霜叹息着。“我们都不够关心她。”
绿芙蓉不悦的横她一眼。“我哪有那么多空闲去关心那种小事!”
楼月霜苦笑,没再吭声。
而楼月兰则是一脸阴沉,想表现她的能力,却连续造成两次错误,她说楼沁悠不会下嫁粗俗人,结果楼沁悠嫁了,她又说楼沁悠吃吃苦头就会后悔了,结果楼沁悠早就习惯吃苦了。
不断的错误,绿芙蓉又怎会把绿映庄交给她?
没错,没有人知道她也有野心,所以她才会积极献计、献策要把楼沁悠送出去为绿映庄拉拢宇文世家,为的是替她自己的将来铺路。
绿映庄早晚是属于她的,就算是亲姊妹,她也不会让给大姊的!
“娘,该“设法”了。”脸色阴森森,她提醒绿芙蓉。
“还用得着妳说!”绿芙蓉没好气道。“可是我和妳大姊得先赶到宁国府去一趟,那里的事更急,非得先处理不可!”
眼珠子贼兮兮的转了两圈,“那娘和大姊就快去快田,我留守。”楼月兰说。
斑哼哼,这么一来,她就可以乘机先把楼沁悠的问题处理掉,表现一下她的能力,让娘明白,能够接手绿映庄的不只大姊,还有她呢!
“我也要去!”楼雪悠叫道,不管谁想出门,她都会缠着要跟去玩。
于是绿芙蓉急急忙忙带着楼月霜和楼雪悠出门了,而楼月兰也开始精心策画她的阴谋。
是娘说的,无毒不丈夫,所以,三妹,别怪她!
成亲后,除了每十来天,傅青阳会进城里一趟之外,他都留在家里和楼沁悠一起养鸡种菜,午时后,他还会带楼沁悠一起去遛马,再一起洗马、刷马,顺便教教她有关于马的常识。
这种日子非常单调又乏味,一成不变的生活,平淡的家常对话,既没有深刻的人性探讨,也没有优美的诗词吟咏,无趣极了,因为她那个马贩夫婿虽然识字,却不爱看书,更别提颂诗唱词了。
但相对的,这种生活也十分宁静又安详,没有任何令人悲戚的伤害,也没有任何迫人愤怒的冲击。
有时候,楼沁悠觉得似乎能体会到爹爹所说的那种平凡的幸福了。
没有很深刻,也抓不着、模不透,只是淡淡的,飘落在呼吸的空气中,静静的流淌在消逝的时光里
“走开啦,白雾,妳自个儿去玩啦!”
噙着又好气又莫可奈何的笑靥,楼沁悠推开白雾直向她蹭来的大脑袋,但一眨眼,牠又转回来了。
“白雾,拜托妳,别再闹了好不好?墨夜跟青哥进城里去,很快就会回来了,等他们回来,我们再一起跟他们去遛遛腿,我保证今天一定会比昨天久,但在这之前,行不行先让我洗完衣服?”
就如傅青阳所说的,每天骑、每天骑,一个月后,白雾就认定楼沁悠是牠的主人了;傅青阳还说,往后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白雾再也不会让其它任何人骑上牠的马背了,因为牠比人还忠心。
只是这么一来,每当傅青阳骑墨夜进城里去时,白雾就会缠着她撒娇,要她陪牠玩。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妳寂寞对不对?”白雾的湿鼻子还在她颈项上磨磨蹭蹭的,推得她东倒西歪,她根本没办法洗衣服,只好起身,安抚的拍拍牠的脑袋,“其实……”
她若有所思的朝南昌城方向眺望过去,“忙完之后,如果青哥还没回来,我也会想念他呢!”说着,双颊浅浅的掩上两抹晕赧。
“好奇怪,对宇文大公子,我都没有这种感觉呢!”她自言自语的喃喃道,又叹气,“这可不行,我好像有点太依赖青哥了,会给他添麻烦的!”于是她下定决心推开白雾,准备继续把衣服洗完。
就在这时,一阵骤雨般的蹄声迅速传来,楼沁悠疑惑的循声看去,竟是傅青阳比预计中的提早回来了。
“准备行囊,”人还没到,命令已经吼过来了。“咱们要出门了!”
“咦?”楼沁悠吃惊的瞪大眼。“但是,尚未入冬……”
“南方这边随时都可以配种,”傅青阳一边跳下马,一边解释。“大哥带讯儿给我,要我带墨夜去替妹夫的马配种,顺便探望坠儿。”
“坠儿?”
“我妹妹。”
“喔。”
一刻钟后,傅青阳替白雾上好马鞍,准备好可以上路了,便进屋里去要帮拿行囊,一进睡房,却见楼沁悠慌慌张张的把什么东西塞进包袱里,他疑惑的探头看,楼沁悠也一脸心虚的把包袱往身后藏。
“怎么了?”皱起了眉头,他问。
“没……没什么。”楼沁悠吶吶道,两眼往下掉,不敢看他。
“嗯?”傅青阳眉梢儿挑高了,不信。
不对,她不应该瞒骗他!
楼沁悠咬了咬牙,毅然把包袱拿到前头,当着他的面取出她刚刚塞进去的东西,傅青阳呆了呆。
“那是什么?”他不是真的不认得那是什么东西,可是真是那个东西吗?
“我爹的牌位,”螓首低垂,楼沁悠幽幽道。“我娘不让我爹的牌位进楼家祠堂供奉,我只好供奉在我房里;成亲后,我也带了过来,每天偷偷的上香祭拜。这回要出门,我怕我爹会寂寞,也没人给他上香了,所以……所以……”
半声不吭,傅青阳霍然转身,楼沁悠以为他生气了,不带她出门了,却见他蹲身到床底下找出一只小铁箱子,然后拿过她手上的牌位放进去,紧紧的阖上。
“行了,这样就不怕风吹雨淋了。”铁箱子塞回包袱里,他一手行囊、一手包袱,往外大步走。“以后别再偷偷上香了,又不是什么丢脸事儿,干嘛躲着来呀?啊!对了,既然是岳父大人,我也得按时上香……”
走出房外,他顺手将桌上的油纸包带走──多半是老婆备妥要在半路上吃的食物吧,再继续步出大门。
“我说啊!既然岳母不让岳父进楼家祠堂,索性就进咱们家的大祠堂吧!版诉妳,咱们家的大祠堂里“人”可多了,乌压压一整片,保证热闹,岳父绝不会有机会寂寞,说不准还会嫌吵呢!惫有啊……”
他说着话,并一一将行囊、包袱绑上马背,“三餐外带消夜点心加上零嘴,随时都有人上香、上供品,保证岳父饿不着,还享受得肥嘟嘟的呢!”绑好,回身,骇了一大跳,差点没吓掉半条命。
男子汉大丈夫,天不怕,地也不怕,就怕家里的女人闹水灾!
“妳妳妳……干嘛掉泪呀!”惊吓得话都结巴起来了。
可他不说还好,一说掉泪,原只是泪流满面的楼沁悠竟然一头扑进他怀里,干脆放声大哭起来了,慌得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像哄骗小侄儿、侄女一样,笨拙的拍着她纤细的背安抚她。
“好了、好了,别哭了,这又有什么好哭的呢?真是的!”
她哪能不哭!
就连宇文靖仁,那个她认为最能够体谅她的男人,他也说如果她愿意嫁给他,他可以让她把爹的牌位带到宇文家去,但她得藏起来偷偷的上香,千万不能让他家人知道,不然他爹娘会不高兴,外人也会说闲话的。
而傅青阳,这个她以为无法跟她交心交意的男人,却二话不说就把供奉她爹的牌位视为天经地义的事,还要她把她爹的牌位送进他家的祠堂里接受供奉,毫不考虑是否会被人说话。
不管是正面或负面的,他都那么理所当然的接纳了她所有的一切,毫无任何疑难。
只因为她是他的妻子。
虽然表面上是个粗鲁霸道的大男人,但其实他的内心是那么的善良、宽容、温柔又体贴。
不能交心交意又如何?
不能相知相惜又如何?
他是真心真意的关怀她、体贴她、爱护她、疼惜她,除此之外,她又需要些什么呢?
不要了,爹爹,她不要什么平等相待了,情愿被他踩在脚底下,情愿放弃说话的权利,情愿做个只能跟在男人背后,却心满意足的小女人,因为她已经得到她的幸福了。
一个真心真意疼爱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幸福了。
偏厅里,临窗傍,楼月兰嘴角勾着奸险的诡笑,看了一下手上的纸药包,得意的冷哼,无毒不丈夫,虽然她不是男人,但她可以跟男人一样狠毒。
她要楼沁悠一次就坠入圈套中,再也爬不出来!
“香菊,去请宇文大公子的人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二小姐,他说宇文大公子有事,得晚两天才能到。”
楼月兰眉头皱了皱,随又放开。
晚两天就晚两天,反正楼沁悠就住在庄后,听下人们说,那个大胡子管老婆管得可紧着呢,竟然不准楼沁悠出门超过三尺,楼沁悠就有如笼中鸟,跑不了的。
真是活该,自找的咩!
想到这里,楼月兰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谁知笑不到两声,就见那只原该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竟已飞到她眼前来了,不禁失声大叫。
“沁悠,妳……妳怎么来了?”
“我找娘,娘呢?听说她跟大姊、小妹出门了是吗?”
没有回声,在见到紧随楼沁悠身后出现的傅青阳之后,楼月兰就立时立地化成了一尊扯着一张怪模怪样表情的石雕像,眼睛直了、呼吸停了,跟被鬼吓死的尸体没两样,就差没直挺挺的倒下去。
楼沁悠很能理解,不说她自己,进庄里这一路来碰上的每一个女人,不管是丫鬟或老妈子,各个都只是朝傅青阳随随便便瞥上那么一眼,马上就化成了木桩,百试百灵,比神仙还灵。
不怪她们,要怪只能怪她的夫婿,没事长那么好看做什么呢?
“既然娘她们出门了,跟二姊说也是一样的。青哥……”她回头对傅青阳嫣然一笑。“他要带我出门办事,麻烦二姊转告娘一声。”
出门?!
楼月兰一惊,终于回过神来了,但两只眼却还是拉不开傅青阳那张俊美得超级过分的脸。
难以置信,这家伙就是那个邋遢得令人不敢领教的大胡子?
“谁说妳可以出门的?”
眼看楼月兰明明是在跟她说话,脑袋却还是面向傅青阳那边转不回来,那两只直勾勾的眼硬是盯死了傅青阳,楼沁悠看得有趣,差点忍俊不住。
“为什么我不能出门?”
楼月兰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很难看,更丢脸,所以她一回过神来之后,就很用力的想把盯在傅青阳脸上的目光扯开﹒
可恶啊可恶,她已经卯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了,为什么就是拉不回来?
“是你们答应说要在绿映庄住两年的不是吗?”
“可是住在这庄里的人,包括二姊妳在内,哪个没有出过门的?既然如此,我们要出门又有什么不对呢?又不是不回来了,等青哥办完事之后,我们就会回来了,为什么不可以?”
楼月兰窒了窒,旋又强辩,“我是说,是他要办他的事,妳跟去做什么?”
楼沁悠不觉又漾起一抹笑。“是我说我没出过远门,青哥就说要顺便带我出门去看看的。”
这怎么行?主角离开了,她设计的戏码要如何开演?
一时情急,楼月兰月兑口道:“不许!”
“妳凭什么说不许?”愈听愈不耐烦的傅青阳终于发作了。“妳妹妹已经嫁给我了,是我传家的人,我傅青阳的老婆,归我管,不归妳们楼家人管了,可以说许不许的也是我,不是妳,请妳搞清楚!”
“但……但……”
“还有,我讨厌妳盯着我看,我老婆可以盯着我看,妳不可以!”
楼月兰又尴尬又愤怒的涨红了脸,她已经很努力的在和自己的眼睛奋战了,可是……可是……
“我……我……”就是拉不回来呀!
“成亲前,我们是说好会在绿映庄住上两年,所以我们不是住下来了吗?但我们可没承诺过会半步不离喔!”傅青阳提醒她。“有事要办,自然就得出门;办好事,我们就会回来了,妳到底在反对什么?”
“但……但……”愈急就愈想不出借口,楼月兰又开始“生蛋”了。
“管妳鸡蛋还是鸭蛋,总之,我们只是来说一声而已,现在说过了,我们要走了!”话落,傅青阳拉着楼沁悠转身就走。“走了,老婆!”
“是,青哥。”楼沁悠顺从的任由夫婿牵着她走人。
楼月兰又气又急,当下手一抬便想施展武功强行将他们留下来,可偏偏这时候又有下人来通报。
“二小姐,松江府海二少来访。”
懊死!
她知道,海二少是来追求她的,而他是她执掌绿映庄最大的助力,她可不能让他瞧见她的丑态,无奈,只好眼睁睁看着傅青阳带着楼沁悠扬长而去。
可恶,笼中鸟竟然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