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家庭式的合菜馆,没什么太特别的装潢,菜色一般,价位还算合理,感觉既经济又实惠;因为才两大一小,因此李海峰也没敢多点,只点了几道家常小菜,其间还不断询问井甜欣喜欢吃些什么,教她尴尬极了。
“佩佩的药带了吗?”算算时间,吃了午餐休息一小段时间后,佩佩就该再吃药了,李海峰将菜单交给老板娘之后问道。
“嗯,我有带出来。”虽然她没照顾生病小阿的经验,但她还算细心,知道出门时间难以预测,因此未卜先知地带了药出门。
李佩佩迫不及待地扯开竹筷的塑料套,冲着李海峰直喊道:“我要吃蒸蛋、蒸蛋!”
“爸爸刚才有点了,等等还要多吃点青菜和肉,病才会快好。”李海峰模模她的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嗯嗯!”李佩佩忙不迭地点头,将桌上的碗盘、碟子当成家家酒玩了起来。
“还好有妳帮忙照顾她,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向井甜欣叹道。
“你很了不起了,一个大男人独力带小阿,很辛苦吧?”这种话很表面,毕竟她并没有实际经验,但光凭想象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惯性是种很可怕的东西。”他扯开笑纹,感觉有点苦。“从一开始的不适应、沮丧,不得不自我调适,到后来找到合适的相处模式,长时间下来不习惯都难。”
“呃……佩佩的妈妈──”注意到佩佩玩得很开心,不很注意大人之间的交谈,她才敢提出如此敏感的话题。
“难产,连见佩佩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说到感伤处,他的神情变得严肃。“她是个好女人,只是我没来得及善待她,她就走了,徒留一个遗憾。”
没来得及善待她?!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虐待人家吗?井甜欣头皮一麻,不觉挺直腰杆。
“没妳想的那么夸张。”李海峰发现她的想法全写在脸上,一点都不难猜测她的脑袋瓜在想什么东西,有趣极了。“一直以来我都很忙,没时间谈感情,陪家人的时间也不多。经过朋友的介绍,没多久我就娶了佩佩的妈,说句难听话,没什么感情基础。”
他的个性木讷,原就不属于浪漫型的男人,加上醉心于研究及教学工作,以至到了适婚年龄仍形单影只;既然有对象就结婚,感觉上只是进入人生另一个阶段的过程,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直到佩佩出生和丧妻后,他才猛然觉醒,逐渐调整自己的步调,慢慢像个“正常人”。
井甜欣诧异地眨眨眼。“这样……也可以做夫妻喔?”完全超出她能想象的范围,太不可思议了。
“以前的人不也如此?”他浅笑,宛如一道和煦的微风。
“拜托,时代不同了好不好?现在根本没人这样了。”他简直可以列为保护级动物了。
其实她比较怀疑的是,佩佩的妈为何愿意嫁给一根大木头?真教人匪夷所思啊!
“或许吧,那就当我是唯一的例外好了。”他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嗯,嗯……”他讲完了吗?可以换她了吗?她支支吾吾的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怎么了?有事吗?”微微侧身让老板娘上菜,李海峰察觉她欲言又止,狐疑地问了句。“有话直说没关系,是妳工作时间调配有困难吗?”这是他所能联想最直接的答案。
“不是啦!是……”看看四周,她小心的样子像怕被人听到似的。“是我弟,他就读你任教的大学,听说他的教授很严苛,他怕自己的报告过不了,所以……”
他恍然大悟!但走后门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不甚赞同地攒起眉心。
“蒸蛋蒸蛋,爸爸我要吃蒸蛋!”看到甫上桌的蒸蛋,李佩佩兴奋地欢呼。
“爸爸帮妳弄,妳坐好。”他安抚情绪亢奋的女儿,一双眼没离开过井甜欣。“妳弟念的科系、年级?”
“经三A,经济系三年级A班。”她抿抿干燥的唇,情绪很是紧绷。“他明天要交一份报告,我还没来得及帮他看……”
“妳?帮他看?”拿起汤匙为佩佩舀了一瓢蒸蛋,顺道拆开竹筷挟了几块肉到她碗里,心头响起警铃。“哪一科的报告?”
经三A正巧是他任课的班级,他规定的报告也有一份是明天要交,但……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世界真有这么小吗?她弟弟嘴里很“严苛”的教授不会正好是他吧?
其实他一点都不严苛的,只不过想让学生更用心学习,所以他的要求确实比一般教授高了点,一点点而已;但他知道有些同学私下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杀手李”,约莫就是很会当人的意思。
“欸……”糗大了,她不知道那是哪个科目的报告,但她还记得报告的题目──
“我只知道题目是“服务业的行销企划”。因为我做的就是服务业,所以他叫我帮他看看哪边要修正的嘛!”那什么眼神?瞧不起人啊!斑!
靶觉几只乌鸦飞过头顶,李海峰手中的筷子顿在半空中。
不妙的预感应验了,那果真是他出的作业……该死!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
他挟起青菜放到碗里。“他的报告妳看得怎么样?”该来的躲不掉,这次,他就帮她这个忙!不过,下不为例。
“我还没看啊!本来打算等佩佩上学之后抓时间帮他看的,谁知道……”无辜地低下头,她的心情好低落喔!
翻翻白眼,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懊吧,这笔帐算在他头上,谁教女儿是他的?他是该负一小部分的责任,这么想他的心里会好过点。
“快吃吧,菜都快凉了。”见她一直没动筷子,他不免催促道。
“嗯。”听话地开始吞咽食物,但他到底帮不帮得上忙?“你还没说你认不认识那位教授?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麻烦你请那位教授“稍微”通融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说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轻叹口气,李海峰好无奈。“妳正在跟那位教授讲话。”
“嗯?”井甜欣正好低下头喝汤,闻言好奇地抬头四处看。“在哪里?我怎么没注意到?”
李海峰瞪着她,无奈地指指自己。
井甜欣张大小嘴,双眼瞠得快掉下来了。“你是说……你就是我弟的教授?!”
“嘘!”李海峰闭了闭眼,差点没让她吓出心脏病,连李佩佩都惊异地瞪着她瞧。“小声一点啦!妳是怕别人没听到是不是?”
丙然许多食客投来侧目的眼光,让井甜欣头垂得好低,几乎埋到桌面上的碗里去。
“佩佩乖,没事了,快点吃饭。”又挟了些菜和肉片到女儿碗里,李海峰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的粗线条和直率。“妳也快点吃,都没吃到什么。”他一个人可吃不完所有的菜色,非得她帮忙才行。
“那……我弟的报告怎么办?”她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
“报告在妳那里吧?”他没忘了她说要帮忙看的事,因此报告理应在她那里没错,他只是确认一下。
“对啊,在我车上。”那可是攸关小弟是否被当的重要报告耶,她哪敢乱丢?
“等等先交给我看,晚点回家时我再拿给妳。”
“哟,海峰,你也在这里吃饭啊?”几个和李海峰年纪相仿的男人走了过来,发现他也在这里用餐,热络地打招呼。
“是你们。一起用吗?”李海峰没多想便邀请他们一同入席。
“叔叔、伯伯们好。”李佩佩显然也认识那堆人,热情地向他们问好。
“佩佩真乖。”其中一个微胖的男人拍拍李佩佩的头,回身调侃道:“不用了吧?难得看你和小姐吃饭,是你女朋友啊?”
“呃……”睐了井甜欣一眼,他突然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
“不是啦,我是帮忙照顾他女儿的人,这是我的名片。”井甜欣工作时间不忘工作,一旦有任何接案子的机会,她总是不会放过,一一发放名片到所有人手里。“有需要记得打电话到便利屋,李教授的朋友就“杀米速”啦,九折优惠!”
头痛地抚抚太阳穴,李海峰心里五味杂陈。
当然一起用餐不见得就是男女朋友,但她也别趁这个机会拉生意啊,这样他的立场贬很尴尬,尤其在他……哎!
“可惜耶,我们海峰可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另一位较高的男人看了眼她的名片,不禁游说起来。“井小姐要不要考虑一下,顺便将他打包回去好了?也有优惠喔,加送女儿一名,保证绝不吃亏。”
井甜欣愣了下,眼角瞟向李海峰,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瞧,不知怎的,她心虚地别开眼。“这位先生真爱开玩笑,嘿嘿……”
“好了,海峰,不打扰你们用餐了,改天有机会再带这位小姐一起出来聚聚。再见了,佩佩,有空到伯伯家玩喔!”另一位年纪稍长的男人拍拍李海峰的肩,告辞了。
待那群人走后,井甜欣才吶吶地问:“你朋友啊?”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净说些怪里怪气的话,真教人尴尬。
“同事。”他轻应,两眼凝着她动也不动。
“你、你干么这样看我?”莫名的,她的两颊浮起两朵可爱的小办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李海峰摇摇头,不做任何回答。
有些事不是他自己想要或决定就好,他得顾虑到佩佩的感受,尤其是他现在心底所想的事……
“妳去哪骗来一个小表?”井妈瞪着李佩佩,两只眼睛都快瞪凸了。
“就我新接的工作咩,她今天早上发烧,向幼儿园请假,我只好带她到处晃啊。”跟李海峰吃过午饭后,与其回李家和佩佩大眼瞪小眼,还不如带她回家晃晃,正巧遇到井妈没出门串门子,井甜欣不得不跟爱烦恼的老妈子解释一番。
“妳什么时候改当保母了?”井妈睐了井甜欣一眼,忍不住模了模李佩佩的头。
家里太久没有出现如此稚女敕的娃儿,井妈看了还真是欢喜,可惜家里这两个小表挺不长进,都二十几岁了还没一个能让她抱孙,实在很欠扁。
“阿嬷好,我是佩佩。”李佩佩在幼儿园里见多了小朋友的阿嬷,而这井妈的年纪又和自己的女乃女乃相仿,因此完全不用人教,她便知道该如何称呼井妈。
“哎哟,这小女孩挺乖的嘛!”井妈乐得子诩歪了,忙到房里拿出前两天才买的饼干给佩佩吃。那饼干本来是她想趁着晚上肚子饿时偷吃的“宵夜”,这会儿让佩佩甜腻腻的小嘴这么一喊,毫不考虑地全部贡献出来。
“妈,妳怎么有那么多饼干?”井甜欣的眼可尖了,因为井妈有轻微的糖尿病,医生有交代她不可以吃太甜的东西,包括零食全部都是被“列管”的食品,没想到老妈把它们藏在房里,真是防不胜防。
“没啦,就、就蜜蜜她妈说拜拜多的,送给我的嘛!”井妈赧红了老脸,心虚得不得了。
“是吗?”井甜欣瞇起眼,摆明了不相信。“最近哪有拜拜?妳骗我厚?”
“甜欣!”井妈还来不及找到合理的说辞,就听见一连串的喇叭声,尤蜜蜜的大嗓门传了过来。“妳不是去照顾小阿?咦?妳把她带回来了喔?”
“蜜蜜,妳不是在上班吗?怎么跑回来了?”相较之下,蜜蜜会出现在这里才奇怪吧?那店里怎么办?
“厚!不说不气,我都快被洪碧惠她哥气死了!”尤蜜蜜的脸变得狰狞起来,头顶上似乎还冒着轻烟。
井甜欣打了个哆嗦,她从没见过蜜蜜如此恐怖的模样;陡地,她感觉一双小手拉住她的衣角,低头一看,原来是李佩佩,显然蜜蜜的失控吓坏了佩佩。
“蜜蜜,妳别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抚地拍拍佩佩的肩,井甜欣扯开略显僵硬的笑容。
“还不就是那个洪嘉豪,我麻烦他妹到店里来帮忙他啰嗦个屁?最好笑的是,他竟然说他妹不适合做那么“粗重”的工作,以后有类似的工作由他代劳就可以了,不用找他妹。”
粗重?她们的工作何时得用到这两个字来形容?井甜欣虽然纳闷,却忍不住笑了。“那很好啊,往后我们便利屋就有男佣可供差遣了。”
这尤蜜蜜和洪嘉豪打小就是冤家,一天没吵上个几回,心里就不舒坦,这是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虽然有点小敝,但不这样就变大怪了,因此她早就麻痹了。
“井小姐,我跟妳说、真、的!”尤蜜蜜气呼呼地鼓起双颊吐气,额前的刘海因而上下掀动。
“尤小姐,我说的也是真的。”见井妈和李佩佩在一旁小声嘀咕,井甜欣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我得带佩佩回去睡午觉了。”
“啊?那么快喔?”井妈闻言垂下嘴角。“不能多留一下吗?”
“阿嬷,改天我再来陪妳聊天啦!”李佩佩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抚井妈,还热情地在她的老脸皮上印下一吻。“我累累了,想睡觉觉耶!”或许是药性发作了,她真的有点困。
井甜欣和尤蜜蜜神色诡异地对看一眼,两人忍不住私下贼兮兮地窃笑。
“这样喔?那改天要再来找阿嬷玩喔。”井妈舍不得地和她订下约定。
就在李佩佩和井妈打过勾勾、盖过印章之后,井甜欣便载着她回李家喽~~
“后来啊,大野狼真的来了,牧童又拚命喊“狼来了!狼来了!”。佩佩,妳猜有没有人会再相信牧童的话?”应佩佩要求,井甜欣认命地叙述她脑子里仅存不多的童话故事,说到后来连她的眼皮都快闭起来了。
“当然不会啊!”用薄被盖住自己的下巴,李佩佩其实快笑翻了。这个故事她听得快烂掉了,因为爸爸买给她的童话录音带里就有“放羊的孩子”这个故事,但瞧阿姨这么卖力演出,她只得捧场地当作从来没听过。“因为他一直说谎嘛,爸爸说小阿子不可以说谎,不然老天爷会生气。”
井甜欣怔忡了下。天!他竟然这样教小阿?很幼稚又很可笑,可她记得小时候井妈也是这么教她的,忍不住傻笑起来。
“就是啊,所以后来牧童的羊就全被可恶的大野狼吃掉了!”她弓起手指佯装大野狼的模样搔李佩佩的痒,令小女孩又叫又笑、尖叫不断。
“故事讲完了,佩佩应该睡午觉喽!”三点半,睡个一小时,晚上八点半再上床,明天早上七点起床,将将好!
“嗯,我要睡了。”李佩佩听话地闭起眼,才刚闭上没多久又霍地睁开。“阿姨,妳可以当我的妈咪吗?”
井甜欣心口一提,没料到她又旧话重提。“呃……”
“我真的很想要妳来当我的妈咪。”她揉揉眼,眼皮越来越沉重。“妳不可以趁我睡着的时候跑掉喔!”
井甜欣暗叹一口气,模模她的发,疼惜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睡吧,阿姨保证不偷跑,会留在这里陪妳。”
必到家,李海峰在李佩佩房里找到一大一小的两个睡美人。
井甜欣就趴在李佩佩的床头边睡着了,圆圆的脸和佩佩贴得好近,宛如一幅美丽的春睡图,即使时序已经入秋,仍令人备觉温暖。
将井帝洼的报告放在床尾,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凝着她沈睡的娇颜,心里莫名地扬起一抹感动。
她的年纪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多少,对他而言应该还是个孩子,但奇怪的是,他就是对她有种难以解释的情愫,即使两人才相识不久。
但看她下午遇到他同事时的表现,恐怕这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吧?她半点都没将他当成对象,充其量不过是个客户,一个央托她帮忙看顾小阿的客户。
忍不住轻触她微凉的脸颊,他不由得浅叹一口。
如果她不是那么年轻,如果他不是个鳏夫,又如果他们不是相遇在这种时机,或许……
“嗯……”颊上一抹痒,井甜欣用手轻搔,虽没碰触到他急速抽回的指,她却因而醒来,一睁开眼便发现他伫立眼前。“你回来啦?”
她揉着惺忪的眼,没因他的出现而感到意外。
“嗯。”他的心跳有点快,或许是因她突然醒来,导致他有些心虚。“喏,妳弟的报告,我看完了。”旋身弯腰拿起放在床尾的报告,他再转身递还给她。
瞪着那份报告,井甜欣抬头问:“过得了吗?”她的意思是,以他任课教授的身分,井帝洼这堂课拿得到学分吗?
“问题不多,而且他也还算用功,应该没问题。”该修改的部分他都有贴便条纸在报告上,照着修改便可以拿高分。
“什么叫“应该”?”这两个字很不确定耶,生杀大权握在他手上,他就不能给个明确的答案吗?
“应该……就是应该。”这是他能通融的最大极限,她应该明白自己的苦处。任课教授本来就该全无私心,他已为她犯了违反公平的忌讳。
望着他,她感觉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但踌躇许久,她只挤出两个浅显的字──“谢谢。”
“不会。”天色渐沈,该叫佩佩起床了,再让她睡下去,恐怕晚上就睡不着了。“留下来吃晚饭?”
再度犹豫了许久,最后她摇了摇头,抱着井帝洼的报告离开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