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在膝间交叠,脖子拉长、后背挺直,裘夫人脸色铁青表情僵硬,头顶火苗越烧越高,握住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陈姗姗在旁劝说:“别生气,您这样会与表哥离心,表哥可宝贝表嫂了,我不过拿点吃食想与表嫂套交情就被下人粗暴拦阻,表哥非但不为我说话,还直接让我没脸,对何家下人都这样,可见表嫂在他心里有多大分量。”
“这里是裘家,何家下人凭什么嚣张!”
“家和万事兴,表哥那态度……您得对表嫂服软,日后姗姗不在身边,只得指望表哥表嫂照料您,这世间不孝子女多,若惹得表嫂心生怨慰……”陈姗姗持绩煽风点火,话越说越难听。
裘善牵着亦画大步走进来,冷冽目光朝陈姗姗刨去。又在兴风作浪?
陈姗姗吓得缩起脖子,退到姨母身后。
亦画稳稳走到婆母身前,行礼如仪的请安。
“都什么时辰啦?哪家媳妇敢睡到日上三竿?就没人教过你晨昏定省?也对,有娘生没娘教,确实啥都不懂。”裘夫人戳人不绕弯儿,简单粗暴,直接把人打趴。
“娘,我们家什么时候有晨昏定省这条规矩?”裘善皱眉反驳。
“你已是五品将官,再过几年立下功劳,保不定还能捞个侯爷当当,咱家若不早点学规矩,日后和高门大户往来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娘不是不乐意和那些人打交道?儿子说过,不乐意咱们就别硬着头皮与那些人来往。”
“这是乐不乐意的事吗?为男人前途,再不乐意后宅女子都得出面应酬。不管怎样既然媳妇已经进门,规矩就得立起来。”
“非要这样?好吧!不过规矩这种事不能凭空想像,总得找人教导。娘子,舅兄为你请过教养嬷嬷吗?”
“有的,哥哥想法与婆母相同,只要他高升,花会宫宴总是躲不过的,因此请两位嬷嬷进府。嬷嬷管教严格,挨骂、挨饿、挨罚都是小事,还动不动拿戒尺打人,那时做不好,我常常被打得小腿瘀青。不过严师出高徒,我在外头总是受人称赞的。”
“打到瘀青?不行,娘辛苦一辈子,我怎舍得她受折磨?我在这里发话,咱们府里不需要规矩,夫人也是,把以前学的通通给丢了,在家里怎么自在怎么来,谁要是再敢提规矩二字,就直接打发。”他上前殷勤地握起裘夫人的手说:“娘,我当官是为了给您享福,可不是让您受罪的。”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学规矩、请教养嬷嬷?我是要给媳妇立规矩!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对啊,他就是装糊涂,并且打算一路装到底。“娘刚才没听清楚吗?媳妇请过教养嬷嬷,规矩早就娴熟于心。若非要学,表妹倒是有这需要,为以后能嫁入高门,别说小腿瘀青,就算打折也不冤枉。只不过听说请教养嬷嬷很贵的,娘子,是吗?”说着,他不怀好意地朝陈姗姗的小腿扫去一眼。
“是的,除提供住食、一年十二套换洗衣物之外,每个月的束修在十两银子上下,当然更抢手的嬷嬷,三、五十两也有的。”
裘夫人吝啬成性,一听到那么多钱当场无语,而陈姗姗被表哥的恶意吓得倒退两步,哪还敢再出声挑拨。
肯安静了?很好。裘善倒来茶水,挑了块厚垫子往地板铺去,让亦画敬茶。
裘夫人别开脸不接。
裘善也没生气,笑盈盈接过茶,咕噜两下喝光。“娘,给新媳妇准备的礼呢?”
见儿子这番操作,裘夫人气得肚子疼,却也知道自己是甭想向媳妇耍威风了,匆匆掏出一支半新不旧的银簪了事。
直到此刻裘善才真正拧下脸,眼睛一转,在陈姗姗的手腕找到自己交给母亲当见面礼的玉镯,他紧了紧牙关,却没发作。“娘,舅兄让我今儿个过去商量公事,我顺便带媳妇回门,午膳就不在家里用,您别忙。”
她没读过书,哪晓得文官武官之间很少有“公事”,一听这两字,立刻郑重起来。“好,快去,别让亲家久等。”
她对亦画有千百个不满意,但“亲家”很给力,百姓赞扬、皇帝看重,日后定是会直上青云的,若能带着儿子往上飞就值了。
裘善牵着亦画离开。
盯着两人背影的陈姗姗双眼冒火,她握住腕间玉镯,借着镯子上的冰凉感抑下心中烈火。
☆☆☆
两人穿过月亮门回到屋里。
他帮她月兑下披风,给两人倒茶,挥手让青荷退下后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木匣子。
“父亲早亡、家境贫困,族人如狼似虎,娘原本温和的性格渐渐变得强势,生活拮据让她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来用,吝啬箍门,对钱斤斤计较。”
“我懂,爹娘过世那年,我与哥哥入京,身上攥着为数不多的银子,花一两少一两,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我谗坏了,对着糖葫芦猛流口水,却打死不肯让哥哥掏钱。”
心疼地揉揉她的头发,他说:“以后我给你买糖葫芦。”
“早不吃啦。”教养嬷嬷说,吃糖葫芦有碍观瞻,有时真怀念童稚时的自由自在。
不吃?没事,那就别再让她为钱忧虑。
“我运气好,碰到一个好师父,他对我很是疼惜,教我读书识字练武功,武举拿到状元后,他荐我入郭大将军麾下,师父与郭大将军颇有交情,我方得郭大将军重用。”
“我方便见见你师父吗?”她想奉上一盏茶,感激他教养出铮铮好男儿。
“师父年纪太大,前年冬天一场咳疾过世,是我亲手下葬的。”
“找一天,我们去看看师父。”
“好,师父一定会很高兴。”是不是谁对他好,她就想对人家好?就知道他家娘子善良。“还记得第一次拿俸禄回家,娘很高兴,却还是舍不得花用,但没几天我发现,表妹换上新衣、戴上首饰,娘依旧吃着咸菜过日子。我非常生气,直到后来才慢慢理解,在娘眼里我和表妹都是她的亲生孩儿,她给不了我的就想在表妹身上补偿,而表妹擅长讨好卖娇,很得娘喜爱,两人相处融洽。”
“原本我想着,自己长年在外无法承欢膝下,有人能代我尽孝,收点好处并不过分,直到我在京城买下房子,接娘同住,她无意中透露,老家卖掉宅子的钱全给表妹攒嫁妆了,我这才感觉不对劲,从那之后我只将月银交给娘,剩下的自己攒了。”
他把木匣子交给亦画,里头是银票和田契。
“这是……”
“这几年南征北讨,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我把皇帝的赏赐和战利品换成这些东西,里头有两处庄子、六百亩田地和五千两银票。这些你收着,想用就用,别舍不得。”
“不行、不行,我有嫁妆,这是你的财产,太贵重……”她连连摆手,后退拒绝接受。
“你想与我生分?”他脸上有了受伤表情。
“我……”她想回答“我们确实不熟啊”,但经历过昨天热热烈烈、风风火火的一晚,哪能再说不熟?都快焦了呀!
“我最贵重的财产是你,能娶你为妻,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对我而言,有你就够了。”他的眼睛很无辜,表情很委屈,像被人抛弃的小黑狗。
他怎能把话说得如此顺口?不过一场婚礼、一夜相聚,她就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幸运?都说宁可相信世间有鬼,别相信男人的破嘴,可是他这样热烈,天……她怎么“慢慢”被焐热,一下就蒸腾了呀。
裘善长得黑黑的,不像白白的糯米团子,但她却有咬上糯米团子、甜甜软软的感觉。
他展开双臂,用一双殷勤的眼睛望她,那样的目光太撩人,撩得她心头发痒,犹豫片刻后,亦画慢慢朝他走近,但还没到跟前他就一把将她拉过去,小心翼翼地按在怀里,像得到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他的怀抱那样宽、身上那样热,微凉气息迅速被滚烫热度取代,源源不断传到她身上,好烫,烫得她眼底发酸,心头发颤,忍不住把脸埋进去。
他雀跃了心,长长手臂圈住她小小身躯,真好啊……人生一下子就圆满了,他在她耳边说道:“我会待你很好、非常好、极致的好。”
她没回应他,却在心底说道:我也会努力爱上你,待你极致的好!
☆☆☆
多数下人都跟着亦画出嫁,何府看起来有几分萧索,这个家是她和哥哥一点一点慢慢撑起来的,变成这样莫名地有些哀伤。
没让下人通禀,她领着裘善往后院池塘边走去,那里有一棵苹果树,不大,是皇上亲手种下的。
那年皇上和哥哥结下兄弟情谊,哥哥甘心为皇帝肝脑涂地。
她很想弄清楚,是什么样的情谊值得人舍命。
树下,硕长的身影临风而立,丰神俊朗,体态轩昂,身穿皂布袍,脚上的棉靴是亦画出嫁前亲手做的。
他的眉目间温润似水,看透世事的清明眼眸里常常隐含一股淡淡悲怜。
他天生就该忧国忧民?就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她不懂,她自私,比起忧虑旁人,她更在乎自己能不能过得好。
“哥哥。”
何亦书转身,看见妹妹那刻,露出灿烂笑容,像云破日出,瞬间人心被照暖。“不是明天才回来?”
“想哥哥就回来啦!”她冲上前奔进哥哥怀抱。
兄妹俩一直是亲密的,这世间他们是彼此仅存的亲人了,不过在裘善跟前,何亦书下意识想推开妹妹,但亦画不肯,非要紧紧巴着哥哥不放。
“我看得让林姑姑再给你上上课。”
亦画失笑,松开手臂。“我嫁人啦,她管不到我啦。”
想着送妹妹出嫁时她哭得双眼通红,心酸酸涩涩的,现在看她精神奕奕,不担心了。他爱怜地戳一记妹妹额头,问裘善,“亦画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娘子很好。”
“亦画什么都好,就是娇气点、受不得委屈,如果哪里做得不好,你好好跟她说,要是说不通就来找我,千万别打她骂她,也莫让旁人欺负她。”
裘善眼睛闪闪发亮,为这份兄妹情谊感动。“夫人做什么都是好的。”
很好,夫妻俩相处得不错。何亦书满意皇上的目光,当初还觉得裘善长得太丑,怕入不了妹妹的眼,还是皇帝一再打包票他才勉强点头。
“知道我受不得委屈,哥哥还天天气我。”
“我哪里气你了?”
哪里气她?还不知道啊。她要她好好活着,他听了吗?她要他远离朝堂、别做螳臂当车的事,他听了吗?如果这辈子她注定被气死,始作俑者肯定是哥哥。
她沉默了,可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哪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亦画,要不要回你院子里看看?”何亦书问。
“人去楼空,一个空院子有什么好看?”她知道哥哥想支开她,偏不!她歪着脖子与哥哥对视,没有半点大家闺秀模样。
何亦书无奈,算了,这事情绕不过她,早晚会知道。
“妹婿,这几天先准备起来,郭大将军已经同意带兵出征。”
意思是事情有定局?意思是皇帝已经妥协?意思是哥哥即将成为弃子。
所以文官打算要把哥哥怎样?囚禁吗?不必太久,三、五个月,依那些人的手段,轻轻松松就能让哥哥死得无声无息。流放?可以动手的机会更多。
五年,佞臣们整整憋屈了五年,他们对付不了皇帝,却绝对不会放过哥哥……这事像把刀子横过,也像巨爪在胸口刨刮,疼痛难当。
猛然吸气,她拉住哥哥的手往外跑。
“你要去哪里?”何亦书将人拉回来,按住肩膀,试图让她冷静,却发现她吓得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手指冰冷。
“哪里都好,江南、河北,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逃难……我们很有经验的……”她想掰开哥哥手掌,但使尽全力都挪动不了。
“乖,别闹。相信哥哥,哥哥会没事的。”
“才怪,那些蠹虫等待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这个机会,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你挡他们多少利益,他们就会从你身上刮下多少肉,至于那个伟大的皇帝,你为他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他却要拿你祭旗,你为这样的人忠心耿耿,是傻子吗?爹、娘悉心培养,就是为了让你在这个乱七八糟、无可救药的朝堂里牺牲吗?”
“亦画!慎言。”
“你都要死了,我还慎什么言?”她像只怒气无从发泄的小兽,抓起哥哥的手狠狠咬去。
何亦书没收手,忍着疼痛静静看妹妹发疯,因为明白她的心比他的手痛上千百倍。
知道消息就这样?他更担心了,若真的走到最坏状况,她能承受吗?
血腥气息在唇舌间充斥,她缓缓松开口,倔强地看着哥哥,歪着头,眼泪坠跌,嘴角滑下血珠子,她咬破他的手之前先咬破了自己的唇,是的,哥哥很懂她,她的痛不比他少。
裘善看得满月复辛酸,突然怨上郭大将军……
“亦画,你不了解男人。”
“对,我不了解男人。我以为天底下最重要的是亲人,原来在男人心底,亲人什么都不是。”
“不要扭曲我的话。”
“好,我不扭曲,但我放下狠话,如果哥哥死了,我不会伤心,我会恨你,用一辈子的力气恨你。”她颤抖着身子把话说完。
“娘子,别这样……”裘善上前,想抱住抖得几乎站不住的她。
但亦画迁怒,用力将他推开。“你也一样,你喜欢马革裹尸、喜欢当战士英雄,就尽力去做,但如果你敢死掉,我就会恨你,穷尽一辈子的力气!”
她恨恨瞪住两人,为什么啊,为什么她就这么倒楣,身边的男人一个个都想当英雄。撂下狠话,她不管不顾转身往外跑。
何亦书和裘善面面相觑。
何亦书苦笑,“知道我没说错了吧,外人都道亦画温柔敦厚、体贴可人,没人晓得她疯起来的时候堪比河东狮吼,她就是头倔驴子,不好驯服。”
这话并不夸张,亦画脾气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线,任你怎么折腾她都不会计较太多,然在某个点、某个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事件上,若是逼出她心里那只大老虎,蹦跶起来绝对会让人无法承受。
“娘子很好。”不管她是不是河东狮吼。
“希望你能一直觉得她很好。”
“我会一直觉得她很好。”他笃定回答。
“去吧,好好安排,我怕你离开,她会把你家搞得鸡犬不宁。”
“不会的。”他大步走开,几步后突然转身。“舅兄,成亲时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亦画,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就是只小母狮。”
意思是,他早就知道亦画的原形?何亦书失笑。“好好待她。”
“我会的。”
这次不再转身,跑得飞快,裘善在大门前拦住即将出府的亦画,猛地将她拉回,紧紧锁在胸前。
她胸口起伏不定,眼泪刷刷地落下,瞬间湿透他的衣襟。
裘善苦笑。谁想他的小河东狮是个爱哭包,眼泪不要钱似的,一口气就把旁人几年份给流尽。
他柔声问:“舅兄让你相信他,你怎么就不肯信?”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随口说说就信?文臣势力皇帝都阻挡不来,现在连武官都加入行列,你以为皇帝会牺牲自己吗?我哥哥肯定要被推出去顶罪。”
哥哥永远当她是孩子,敷衍、掩饰,从不肯对她把情况言明,倘若她是个傻子,傻傻被骗就是啦,偏偏她不够傻气,事情在脑袋里多转几圈就会转出悲惨结局。
舅兄的话确实比不上亦画的有说服力,他也知道情况不乐观,现在整个朝廷,连热衷革新的人都噤若寒蝉,皇帝脾气暴躁,成天在朝堂上跳脚,而那群当臣子的眼看皇帝奈何不了自己,一个个暗喜在心底。
裘善劝过郭大将军无数次,别当出头鸟,见好就收,否则等仗打完秋后算帐,即便有再大的功劳怕也灭不了皇帝心中那把滔天怒火。
“亦画……”他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大周经过元昌帝和庆文帝蹂躏摧残,朝堂奸佞横行,他们尸位素餐、贪渎暴虐,没几个当官的肯为百姓打算。是舅兄只用短短五年光阴就让老百性看到未来,心中存上期待,知道只要努力,好日子就在前方。”
“你可知道百姓怎样评价舅兄的吗?他们说舅兄是上天派来拯救百姓于水火的青天,是拨乱反正的朗朗乾坤,你必须相信舅兄所做所为都是有意义的。”
亦画垂头,她何尝不知?她只是不平、愤怒啊!
“舅兄为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领着厚禄的高官,更不是高坐在龙椅上的帝君,他为的是千千万万个和自己一样的平头百姓,他希望太平岁月、丰衣足食能养出更多的何亦书,他梦想着造就一方沃土,舅兄不是平凡人,我们不能用一般人的标准要求他,这样他会很辛苦的,身为亲人我们应该支持他。”
“支持他赴死吗?”她哽咽问。
“或许状况不会那样糟。苛政猛于虎,没有一个何亦书,不知道多少百姓在闭眼那刻满月复不甘与怨恨。覆巢之下无完卵、唇亡齿寒,我当兵是为了挣得禄位,也是为了保护我的亲人免受铁蹄蹂躏。舅兄亦然,他没不把亲人看眼里,相反地,他最在乎的是你这个妹妹。”
见她沉默,心知她把话给听进去,拉起她的手,裘善说:“走吧,我们和舅兄好好吃一顿饭。”
她没反对,任由他拉自己往回走。
转身,何亦书就站在花丛后方,笑望这对小夫妻,他很高兴,妹妹托付了正确的男人。
☆☆☆
她病了,从娘家回来就开始发烧。
裘善急得团团转,长腿一迈就想出门求医,阿虎拦下道:“我让爹来给小姐看看。”
阿龙、阿虎是家生子,他们的父亲陈伯是大管家、娘是执掌后院的管事嬷嬷,连同青荷五人,在那场大瘟疫之后跟着何家兄妹从渝州老家上京,他们还有一个妹妹,但是在那场瘟疫中和老爷夫人一起没了。
陈伯懂得一点医术,家里谁有小病小痛全是他给看好的,他用药快狠准,常常一帖、两帖就给解决,只不过他开的药很……一言难尽……
“陈伯,可不可以加点红糖。”亦画靠在裘善身上软声哀求,她最怕喝药了,尤其是吃陈伯的药,那是比生病更可怕的折磨。
“良药苦口,乖,吃三帖就好。”
还要三帖?啊……她一翻身,直接趴到床的最里侧,抓起棉被把自己捣得牢牢实实,打死不把头露出来。
裘善忍不住想笑,原来他的小娘子还有这一面。
“把药给我吧。”裘善道。
“姑爷可别像少爷那样,被小姐缠得脑门一昏,就帮她把药偷偷倒掉。”
“还有这种事?”舅兄竟然这般宠娘子?看来自己得加把劲儿才行,否则在娘子心底,他永远只能当老二。
“可不就是。”他看着小姐的翘,扬声道:“老奴下去了,不过会让阿龙、阿虎守着,要是小姐又偷偷把药倒掉,就得重熬一碗,那碗可得多加几两黄连。”
一把掀开棉被,亦画跪到床边,举拳头抗议。“黄连?还要加到几两?陈伯,你的心变黑了。”
“何止啊,这些年为了让小姐乖乖吃药,老奴的心肺肝肾……连肠子都变得黑不溜丢。”
他笑咪咪地转身离开,留下亦画在原地挣扎、跳脚、翻腾……战败!
这一主一仆可爱得让裘善笑弯腰。“娘子,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不如早受刑早安生。”
亦画刨他一眼。“你不心疼我?”
“自然是心疼的,为夫害怕啊,怕那几两黄连跳出来为难娘子。”
呃……垂头垮肩。是的,陈伯没有别的优点,但说话算话绝对是他最大优点,她吞过加上几两黄连的“第二碗”,在生病这件事情上头,陈伯从来都不对她纵容。
裘善舀起药汁放在嘴边吹了吹,打算一口一口慢慢喂。
真要一口一口吞?那是凌迟啊!亦画见状一个机灵,伸手。“给我!”
接过碗靠近鼻子,味道真……睁狞,亦画忍不住干呕,眼泪哗啦啦直流,本就无力的双手越发酸软,哆哆嗦嗦地,褐色汤汁差点流出,她被药味儿熏得眼神涣散,无助地对裘善说:“我可能会死这里。”
“别怕,我给娘子陪葬,九泉之下绝不让你踽踽独行。”
翻白眼,她仰头一把灌下,她是个决绝的人,躲不过就不闪闪躲躲。
用力捣住嘴巴,不让药汁从胃袋里喷出,那可是双重伤害,要是再加上新药……就数多重家暴了。
她苦得一张脸七拧八拐,皱成老太婆,他移开她的手,往她嘴里塞一块山楂糖,顿时酸甜滋味压制药汁苦涩,心头一松,感动得差点儿喷泪。
“再来一颗?”
她用力点头,张嘴。
他投食,等她咽下,又问:“再来一颗。”
一颗一颗再一颗,不爱甜食的亦画吃掉他半袋山楂糖。“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糖。”
他笑着,是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灿烂笑暦,但一句轻飘飘的话又让苦涩返回她的唇齿间。
他说:“日子苦,就总想吃点甜的。”
是真的苦,没有被疼爱关注、没有人在乎,娘只关心他的成就高不高,不在乎他累不累,记忆中的甜只有袋子里的糖,和……他的新嫁娘。
亦画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安慰,只能把自己变成小女乃猫,窝进他胸口处。“对不起,我不该吃掉你的糖。”
“没事,现在我有你。”有了心头上的甜,唇舌间的苦再为难不了他。
☆☆☆
手臂上枕着一颗头,淡淡幽香传进鼻息,说不出的欢喜舒畅。
接连半个月为出征事宜,裘善早出晚归,但不管回来得再晚,她都等在床边,直到他回来,直到他梳洗过搂上她的腰,她才能安眠。
青荷说:“小姐没离开过院子,成天画画。”
他知道亦画的画很好,比起许多出名的画师半点不差。
青荷说:“小姐每天向夫人请安,但夫人不是不肯见就是挑刺责备。”
这让裘善有强烈的无力感,娘是越发固执了,想要什么就非要达到目的不可,娘让他娶陈姗姗为平妻,他不肯点头,娘便处处针对亦画。
既然如此就别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相处,少见面、少摩擦,他下令在月亮门前安上两扇木门,他对亦画说以后没事别过去,就算母亲让人来请也不去,留在这边宅子,至少阿龙、阿虎能护着她。
为此娘气得不轻,他心知肚明,但此事必须明确果断,不能给母亲半点期待。
过去他不把话说死,是避免母亲在外头给自己找亲事,有陈姗姗当挡箭牌是件好事,如今他已有妻子就得把话讲明白。
昨天他对娘说:“我与亦画讲好,日后兵部俸禄都会给娘,亦画会靠自己的嫁妆过日子,这就当儿子媳妇对母亲的孝顺,至于更多的,等儿子建功立业归京再说。亦画既不吃裘家粮,娘就别对她苛刻要求。”
“她住的是裘家房子。”裘夫人理直气壮吼叫。
居然连这都计较?裘善心头一凛,娘这是把他的妻子当外人还是把他当外人?为了亦画,他打定主意说谎。“我吃住军营,俸银全数上缴,哪来的钱买宅子?新宅院是舅兄为了让我面子上好看才买下的,那也是亦画的嫁妆。”
裘夫人一噎,慰不了儿子。
裘善续道:“倘若母亲非要受人挑拨,处处刻薄媳妇,那么儿子孝顺母亲天经地义,但母亲对媳妇不慈,媳妇也就毋需孝敬,届时儿子月俸便一分为二,母亲与娘子各得一半。”
听到这里,陈姗姗急了。“表嫂只有一个人,我与姨母有两人……”
怒眼射去,噙起冷笑,裘善慢条斯理道:“律法并无规定表哥必须扶养表妹,倘若表妹缺吃穿,我立刻派人送表妹回老家,想来姨父不会亏待亲生女儿。”
这么大的女儿,不必花银子养还能换几两聘金使,姨丈肯定乐意。
瞬间陈姗姗红了双眼,靠进姨母怀里轻啜不止。
裘夫人气得把一盏茶砸在裘善脚下,斥喝,“逆子!”
眼看娘脸色铁青、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濒临崩溃边缘,裘善心底轻喟,满面无奈。自己兢兢业业为前途打拼,疏忽对母亲的陪伴,以至于在亲娘眼里,外甥女竟重过亲儿,他怨不得旁人。“母亲好好想清楚,儿子说到做到,毕竟赡养妻儿是身为男子的责任义务。”
时间太短,他解不开母亲的心结,只能威胁利诱,逼迫母亲低头。
撂下话回到这边,他对阿龙、阿虎三令五申,不管夫人到哪儿都要有人跟随,他的凝重口吻凝重了两个人。
裘善的无力感在面对亦画时全数消失,她一天比一天的依恋让他心情飞扬笑容明媚。
他当然清楚,成亲月余培养不出深厚情谊,也清楚亦画的依恋源自于恐惧,他仅仅是她的安心枕,但他还是非常快乐,快乐自己能够成为亦画的安心。
拂开她颊边碎发,凝视她漂亮精致的脸庞,亦画嫁给自己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但她不嫌弃他这坨牛粪,却说:“就算真是鲜花牛粪,知道吗,牛粪能够滋养鲜花的灵魂。”
他已经滋养她了吗?不知道,但每每自卑感作祟,他就拿这句话出来咀嚼品味,粗糙茧子蹭上她女敕得能掐出水的脸颊,痒痒的……轻轻一拂,她碰上他的手指,反射抓住……醒了。
黑白分明的漂亮瞳眸慢慢聚焦,她在他眼底找到专注宠爱。
他是真的很喜欢她吧!她不是没心没肺,被这样疼惜,很难不沦陷。
“醒了?”她松开他的手指,他继续轻抚,指尖的触感令人心悸。
“醒了。”脸颊的痒让她下意识用肩膀去蹭。
睡熟间她的中衣松开,圆润的肩膀、完美的锁骨曝露在他眼前,裘善咽了咽口水。
“今天不出去?公务结束?”
“对,已经忙完,郭大将军放我们两天假安顿家里老小。”
意思是……愁起眉心。
她没问,他却是明白,不隐瞒的实话实说:“后天就要离京。”
瞬间眼底浮上一层迷雾,但她不哭!亦画清楚,打定主意非做不可的事,她的眼泪哀伤只会成为他的羁绊。
心疼地看她极力憋忍,他柔声说:“起来洗漱好吗?我们出去逛逛。”
用力点头,强行把酸涩挤回去,她弹身下床。“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看见早膳桌上的鸡蛋饼,亦画脸庞在笑,心头却弥漫起苦涩,这个男人对她是有多上心啊,不过随口一提,他便记住了。
“我亲手做的,尝尝?”
这几日一有空就琢磨起来,他会做饭的,小时候娘忙,他得照顾家中三餐,下厨于他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他的鸡蛋饼是不是她记忆中味道。
“怎会想到做这个?”
“娘子喜欢,我就得会。”
他答得理所当然,她却被宠得不知所措,一个哥哥、一个相公……她是天煞孤星啊,偏偏两个男人都不相信,还争先恐后把她宠上天。
举箸浅尝,不是熟悉的味道,和哥哥做的不同,但相同的是心意,是宠她疼她的专心。
“好吃吗?”他细细看着她的反应。
她使劲儿点头,使劲儿说:“很好吃,好吃极了。”
即使它太油、太甜,肉末多到不像鸡蛋饼,更像肉饼。
乐呵呵地,他咧出一口大白牙,不帅不斯文的他……真好看。
“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怎么“天天”啊,他马上就要离京了呀。但她不想煞风景,点头再点头,点得眼底荡出泪光,尚未分离已经初尝思念。
巳时未过,他们来到近郊庄子,接到通知的刘庄头抱来帐本等待主子査帐。
那是个三十岁的男人,身体壮硕、满脸忠厚,送上帐本后他顺口问:“主子要不要见见佃农?”
裘善看一眼妻子。“不必,你们先下去。”
刘庄头领着妻儿退下,到厨房给主子做饭去。
门关上,裘善对亦画道:“刘庄头是个实诚人,几年前我拿到第一笔赏银,恰恰碰到他带着摔断腿的儿子去医馆,因没钱抓药,他苦着脸坐在医馆门前,他的妻子泣不成声,问清楚状况后,我就把身上的十两银子给他,之后他一有机会就送菜送蛋进城。”
“懂得感恩图报,这样的人品值得信任。”
“半年后他又上门,告诉我他的前主子缺钱,想低价卖掉田亩庄园,问我有没有兴趣。当时我恰恰发现母亲把卖老宅的钱全给了陈姗姗,我当下决定把手中的几百两交给他。之后他帮我买下庄子、管理庄子,我叮嘱他别上家里,更别让人晓得我有田产,我让他若是田庄出产有盈余就在附近继续购入田地,我心想,朝廷富强没有兵灾,武官之路也就到顶,必须趁早做准备。”
“富强?你对朝廷还真有信心。”硕鼠横行、蠹虫丛生,这样的朝廷要富强?笑话!
“你再有不满也不能反对,这些年皇上和舅兄联手强推的都是利民利国的好政策。上位者感受不到,但布衣出身的我一清二楚,我相信若能持续,大周离强盛不远矣。”
亦画苦笑,这就是大周的悲哀,布衣出身的人清楚利民政策有多重要,而尝过权力禄位的人却认为政策全是灾殃,人类的私心、权势富贵养坏了那群熟读圣贤书之人,将他们曾经拥有的满腔抱负化为灰烬。
握住她压在帐本上的手,他口气笃定。“皇帝很好,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周会繁荣强盛,四海昇平、民生富足。”
她没接话,却也无法否决他的话。
他绕回原先话题。“我没时间只能授权给刘庄头,他做得相当好,非但不克扣佃农,还拼命攒银子买地,起初我只有一间庄子外加一百二十亩地,现在已经变成两个庄子、六百七十亩地。”
“说这么多,你就想告诉我,刘庄头值得信任。”
“对。”
“知道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亦画打开帐本,发现里头有两张田契,分别是八十亩和一百三十亩,只是上头的名字……抬眼,对上他盈满笑意的鲜活目光。
“看来我们现在有八百八十亩地了。”裘善笑道。
她想问的哪是这个。“田契上写我的名字?”
“上次给的匣子你没看对吧?成亲前,所有房产地契已全数改到你的名下。”包括他们现在住的宅子。
“为什么?”
“你心软,我怕娘一通胡搅蛮缠你就全数财产上缴。”
“不怕我卷款潜逃?”
“卷款没问题,潜逃……不行!”
他的目光灼灼有神,看得她的心化成一滩水,他这样子……很难不爱上啊。
他的小小河东狮又泛红眼眶,化身爱哭包,疼得他不得不放弃“不行”。
裘善举双手投降。“好吧好吧,想潜逃就潜逃。既然准备潜逃,更要带上足足的银子,穷家富路,身上有财心底不慌。懂不?”
“不懂,财产是你的。”没打算潜逃的她任性了,任性地想和他唱反调。
“夫妻本是一体。”
“我都潜逃了,哪来的一体。”
“就算潜逃,我的心也会跟着你,自然还是一体。”终究他还是会找到她,他深信的,那条红绳始终牵系着他们,从多年前到现在。
“你这样轻易相信人吗?”
“不对,我性格多疑,对谁都存了心眼——除你之外。”
他这样子……她就算缺心少肺、没血没泪也抛不下他啊。
长臂横过,他将她揽进怀里,深吸气,这些话他本不打算说,但她是个透彻人,与其让她自己思忖,不如把话摊明白。“亦画,我不认为这事会发生,但我习惯未雨绸缪。假使老天真要收了我,钱在你身上比在陈姗姗身上安全,我相信你才是那个会照顾母亲终老的人,即使母亲对你有恶意,即使到时我们已经没有夫妻关系。”
她听不得他的假设,用力推开他,露出“猱牙”发狠。“别太看好我,真有那一天,我就拿着你的钱去养别的男人。”
他呵呵笑开,小母狮又露出小爪子了。是不是牵涉到亲人的生死,她就会瞬间变身?
“你不会。”他拢她入怀。
“凭什么说我不会?这么看不起我?”
“你是何亦书的妹妹,什么家教养出何青天,就会养出相同的何仙女。”
被夸奖了,但她一点都不开心,垂眸,闷声道:“你答应过我,要全须全尾回来,这是打算说话不算话?”
“不对,我没这个打算,我承诺打完这一仗就想方设法留在京城,我承诺平平安安回到你面前,我承诺这辈子只会有你这个女人……我的每句承诺都会尽力完成。”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他亲亲她的额头,收起她的小爪子。“我会竭尽全力留下健康身躯,陪你走到七老八十。”
听着他稳健的心跳、沉稳的呼吸,此刻她信了他,信他会陪自己终老,也相信自己会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