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澡后,阿书没回屋里,反倒来到未秧床边,悄悄上床在她身边躺下,看着她熟睡的容颜,心分外安宁。
她不算美丽,她的五官只是温婉而已,偏偏这样的长相吸引了他的心,让他在扰攘的世界里感到平静。
他想模她,却又怕把她吵醒,只能抬高手指,顺着她的五官线条在空中轻划。
他也累了,缓缓闭上双眼,他的梦里有她、有他,她做了很多糖,满桌满柜满屋子通通是糖,红的、黄的、橘的各种漂亮的颜色吸引他的视线,他被淹没在糖堆里,连眼睛皮肤都沁甜了。
他说:“我怕苦。”
她说:“我为你做一辈子糖。”
他说:“做出承诺就不能轻易松手。”
她说:“如果松手的是你呢?”
一句话问得他心慌,如果松手的是他呢?他没心没肺、没有感情,他不懂得爱只会恨,他是个坏蛋,是个糟透了的男人,这么坏的他有什么资格留住她?
闪光亮起,浅眠的他猛然睁开眼皮。
看向窗外,下一刻震天惊雷响起,未秧皱起眉心,下意识蜷缩身体,轰雷再起,这次她被吓醒,空茫的大眼睛盛满恐惧,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直到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黑得扎人心的眼睛,刹那间她彷佛掉进去了,掉进深不可见底的潭水里……
没经过她的同意,阿书擅自将她捞进怀里。
他的体温濡染上她的身体,不属于她的心跳声在耳际响起,慌张却又踏实。渐渐地她放松了,不再害怕……即使又是两道闪电划过天际,即使震人耳膜的雷声再度响起。
在他宽阔的怀抱中,她找不到陌生感,只觉得安全、熨贴,恐惧被他慑人的气息驱逐。
很久很久,久到意识终于清明,久到她发现这样的依偎不对劲,缓缓抬起头看他。她问:“你怎么会在我屋里?”
噎住,对于噎他,她很有本领。
“你作恶梦了,我被你的叫声喊来。”
有吗?她不记得自己作恶梦呀。
“我喊得很大声?”大到足以把他从梦中惊醒?
“我习武,耳朵敏锐。”打定主意不让她往下问,他说:“你怕打雷?”
“对,怕极了。”
“为什么?”
缓慢吐气,也许是打雷的天候让她分外虚弱,也许是他的怀抱温暖得让人卸下防备,连对齐褚都不谈私事的她,想要对他说话。
“我们家有个强势的李嬷嬷,她的地位远远超过我娘。”
“这么厉害的下人?鲜少听过。”
“匪夷所思吗?应该是因为我爹不喜欢我娘吧,娘虽为正室夫人却不曾执掌中馈,父亲将后院大小事都交给李嬷嬷,听说她打小就伺候父亲,深得父亲信任。”
“再信任也就是个奴才。”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被修理过,就明白事实不是这样。”
“被一个奴才修理?”眼瞳冒火,他想修理奴才了!
“对啊,我见父亲对李婶婶比对娘还好,生气坏了,在发现宫里赏赐的锦缎,母亲碰不得却穿在她身上时,我怒极,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懂尊卑、奴大欺主。当下李嬷嬷没有发作,只是阴恻恻地对我笑着,然后没过几天我就受到惩罚了。”
“她敢?”
“对,她就是敢。舅妈生产,母亲回娘家照看,因为不知道会等多久,又怕我年纪小添乱,于是没带上我。”
“李嬷嬷见娘离府,立刻将我住的院子落锁,吩咐丫头不许让我进屋,我只能待在院子,哪里都去不了,没得吃、没得喝,被太阳晒得几乎月兑皮。”
“谁知道下午突然雷声隆隆做响,雨水啪地倾盆而下,我被浇得全湿透,又冷又害怕,我哭着喊着不断拍门,求丫头放我进去,但是我在门外哭,她们在门里哭,她们不敢开门,怕被李嬷嬷打杀,满府上下没有人不怕李嬷嬷。
“我无处可躲,只能躲在树底下,谁知一道惊雷劈下,大树生生被拦腰劈断,我被死死压在树干下,喘不过气,仰望天空,看着闪电一阵接着一阵。我很痛,疼痛钻进骨子里,我尝到死亡的味道。”
“后来呢?”
“母女连心吧,母亲在产房外越等越心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匆匆返家。幸好母亲及时出现,否则我大概就会死了吧。”
“我的肋骨裂开,又受风寒,大半年才养好。好不容易能下床,我立刻跑到父亲跟前告状,可你知道父亲是怎么说的吗?他半句都没提到李嬷嬷,只让我以后别再顽劣。”
“天哪,我居然是因为顽劣才生的病?我不甘心,指控李嬷嬷的恶毒,父亲一巴掌拍下来,怒吼,『恶毒的是你,院子里的丫头因为你被打杀,四条人命都该算在你头上。』”
“那天没下雨,我却感觉心凉透了,父亲无情的指控让我觉得自己是坏蛋,是罪恶源头。我慌慌张张离开父亲的书房,却碰到迎面而来的李嬷嬷,她弯下腰掐着我的脸狠狠扭转,钻心的疼,但比起她目光中的凌厉,那疼竟然算不得什么。有人说我早慧,如果是真的,大概是被权威的李嬷嬷和冷漠的父亲给合力训练出来的。”
“那时你多大?”
“四岁,之后我明白李嬷嬷堪比天神,我再也不敢看她,更不敢对上她,并且在那以后,每逢雷雨天我就会想起那天,重新复习一次濒死的感觉。”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她需要更多安全感、更多庇荫。
他感受到她的恐惧,拥紧她,用棉被将她裹起,裹出一方温暖园地。“谁说你早慧?”
是……她倾心的男人。那时她多大?十岁吧,背着父亲,她走到卓离跟前,扯扯他的衣袖,认真问:“卓哥哥,难道你看不出来,父亲对你的好是敷衍、演戏?你不需要崇拜他的。”
她以为他会同意她,或者破口大骂,说她诋毁他心目中的英雄。
没想到卓离只是淡淡看她,什么话都没说,许久后吐了气,回答。“早慧不是好事。”
当时傻,不懂意思,直到后来的后来,方才明白真正早慧的是卓离,父亲的戏演得不如卓离,所以最后父亲输掉性命,而他赢得一世顺利。
她一直没回答,他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她突然问——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救她一命,她已然偿还不起,她不懂他为什么非要留下,非要当她的丈夫,非要处处帮扶?他不欠她的。
他用力吸气、胸口膨胀,窝在他胸前的她明明白白感受到了。
她在等他的答案,他迟迟不说话,直到她数着他的呼吸,数着数着眼睛眯起又想睡了,才听见他悠悠地说出,“我已经很久没有亲人了。”
神智回归,思绪重新清晰。
他要的是亲人?即使是假妻子、假儿子也没关系?
半晌,她拉出笑意,原来啊……他被孤独追得无处可去,只求一点点的关注在意,一丝丝的家庭温馨。
是,他说过的——不想一个人踽踽独行。
同样的话说两次,那就一定是真的了吧,行,亲情她给得起。
“除娘以外我也没别的亲人,等明年我们一起回京城,我把娘分给你。”
“为什么要等明年?”
“因为明年『他』娶妻后,我就能不再痴心妄想,彻底断却念想。”
“他……”娶回妻子?眉头迅速锁紧。
“嗯,他……”那个她每天都提醒自己不要回想,却总是一个不小心就想起的男人,那个以为经过两世早该淡忘却始终牢记的男人。
他不再问了,只是拍她肩背的动作越发轻柔。
☆☆☆
荷包有点粗糙,是临时缝的,本打算昨晚吃过饭后就做,没想到头一沾枕就睡得人事不知。
早膳是昨天没喝的鸡汤,熬得很浓稠,怕她喝不下去,他把上头的油给撇了,这要是放在别人家里,肯定要骂一句败家子真浪费,可他浪费得理所当然。
他说:“再好的东西咽不下去,都是白瞎。”
吃过饭后,他出门借牛车,她开始缝荷包,然后往里头填装棒棒糖,棒棒糖是她突发奇想做出来的,因为看见“他”叼着糖葫芦的可爱模样,于是往后做糖果时老喜欢往里头插竹签。
“准备好了吗?”阿书进厨房,身上背着包袱,里面有挑选出来的五组禁步和簪子。看见未秧正在装糖果,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了。”她走上前,往他腰间系上荷包。经过昨晚,她认了,认下他这个亲人。
他朝她伸手,没有犹豫,她把手心交出去。
他拉着她,小心翼翼地送上牛车。
“李伯,慢一点,我们不赶时间。”阿书特地交代两句。
今天李婶和两个孙子也要一起进城,他们坐在牛车一角,看着阿书小心谨慎的模样,乐呵呵笑着,频频说:“好,这样好,女人一辈子图什么,就是这么个知冷知热、懂得疼人的夫婿。”
李婶的话惹出未秧满脸通红。
没想阿书顺理成章,对着两个小孙子说:“听见没?祖母的话得牢记,懂得疼媳妇的才是好男人,只有那没出息的才会对媳妇大呼小叫、动手动脚。”
听他这么说,李伯李婶哈哈大笑,两个小孙子似懂非懂地看看大人,阿书从荷包里拿出棒棒糖分给他们一人一根,自己也打开一根塞进嘴里。
小孙子学着他的动作,拆开油纸吃糖,甜蜜滋味入了口,也跟着大人笑。
“好吃不?我媳妇做的。”
大孙子点头。“我也要娶个会做糖的媳妇,天天疼媳妇儿。”
李婶觉得有趣,问小孙子,“哥哥要娶会做糖的媳妇儿,你呢?”
小孙子舌忝一口糖果,机灵一笑,指着未秧的肚子。“我要娶妹妹。”
娘亲会做糖,女儿肯定也会。
阿书挤了鼻子,朝他伸手。“敢觊觎我闺女,把糖还我。”
小孙子急得把糖藏到身后。
众人哈哈大笑,未秧却羞得不知要往哪儿躲。
李婶跳出来救场,道:“不行,姨姨肚子里的是弟弟,当不了你媳妇。”
阿书认真听了,问:“李婶怎么知道?”
“魏娘子的肚子尖尖的,一看就知道是儿子,更别说前几个月阿褚满村子找人买腌梅、酸橘子一筐筐往家里带,酸儿辣女,肯定是儿子。”
“原来是这样?”阿书呵呵大笑,揉一把小孙子的头,又从荷包里抓出两根糖果。“娶不了我家闺女,补偿你们的。”
未秧瞄他一眼,说得好像真是亲爹爹似的,看他那副乐呵劲儿,不过……他肯定会是个好爹爹吧!
就这样一路说说笑笑进了纪州城,当然多数时候是阿书在说、一堆人在笑,“他”也爱笑,只不过笑容里掺杂太多演技,而阿书笑容真心诚意。
牛车在传世楼停下,阿书让李伯办好事后直接回柳木村,不必等他们,说要买很多东西,会雇马车回去。
未秧不知道他要买什么,但他说了她便同意,以夫为尊、男人是天嘛。
走进传世楼,凌掌柜正背对着门和几个客人聊天。
“再过两天铺子没粮食可卖,到时我们约着一起到老凌这里晃吧。”
“怎会没粮食?没听说欠收啊。”
“南部大旱,收成只剩三成,朝廷打算在咱们这里征粮,郑老头消息灵通,个把月前把城里的粮铺全搜刮一遍,打算一部分加三成卖给朝廷,一部分等着翻涨数倍后拿出来大赚一笔。”
郑老头是做粮食买卖的,附近几个州县都有粮铺,每次光是靠旱涝天灾倒买倒卖粮食就能赚得钵满盆溢,名声不好却结交满天下,人人都想往他身上沾点利益。
“你听谁说的?”
“郑老头的大舅爷,那人嘴巴大,但哪次他透出来的事情没成真?”
“可朝廷征粮的消息这两天才传出来,连公告都还没有贴,他能提早一个月知道?”
“郑老头朝中有人啊,想想看,他这人锚铢必较,和他做生意都得被刮下一层皮,谁乐意和他交易,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赚到那么多身家,凭的是啥?不就是朝中有人消息灵通。”
“发这种国难财好吗?”
“好不好不知道,可他富得流油,年纪一大把还有女人乐意上门当妾,更别说他那三个儿子,一个个脑满肠肥,可身边的女人多到谗死你。”
“没粮可卖,不知有多少人得饿肚子。”
“能怎么办?郑老头就是要这么搞。”
“那可糟了,秋粮刚收,缴过税后,今年的粮价好,多数农民只留下一点点,大部分都卖掉了,听说北边今年丰收,正打算下个月以贱价买粮。”未秧低声说。
这件事未秧听王女乃女乃说了一嘴,为此她也放下心,没往家里堆粮,谁晓得粮价之所以比往年好,竟是有人炒作?
“别担心,看我的。”阿书大步往里走,哈哈笑道:“看来郑老头这回注定要血本无归,说不得连命都得赔上。”
听见声音,众人转身,目光对上身量高大的阿书。“小兄弟,这话怎么说?”
“南边大旱是事实,不过皇上已经下令从渝州调粮。”
“渝州比咱这里更远,皇上怎会舍近求远?”
“这话没错,但渝州取道襄州,路程不会与咱们这里差太多,顶多是三两天的功夫。再说了,渝州今年大丰收,粮价低贱,从渝州买粮能省下十几万两,重点是渝州汪诚汪老先生大义,知道南方旱情,主动捐三万石粮米,有免费的粮食,朝廷干么大开国库?新帝登基正打算大展拳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汪诚是北方粮草大户,郑老头与人家比实力,输得不是一星半点。
“竟有这种事?郑老没得到消息?他不是朝中有人?”
“许是那人已经被抓,朝廷正打算拿他钓出发国难财的硕鼠。”
“那只要郑老头没动作,就不会被抓了吧?”
“难说,倘若知府查抄各地粮仓……除非他有本事把粮食全吞了,否则早晚人赃俱获,想发财也得有命享。你们别急,等着看吧,等查抄的粮草官仓装不下,百姓就能分到免费米粮。”
听到这里,众人心脏一突一突跳个不停,越想越心慌,前一刻还在似假似真地抱怨自家存粮太少,现在后怕了,怕存粮太多,被当成踩着难民头颅致富的奸商。
“这消息是真是假?小兄弟不会是随口胡说的吧?”
一笑,阿书信心满满。“等等吧,也就这几日光景,汪老先生很快就会往南方运粮草,若你们当中有人和郑老头一样,就赶紧抛售,宁可赔点银子,总好过把命赔上。”
看着他的笃定,有人慌了,赶紧告辞后往外走,其他人也纷纷跟着离开。
未秧不知他哪来的底气说谎话,朝廷大事哪是他们可以置喙的?
不久人全离开,凌掌柜这才过来同未秧说话。“魏娘子又有新画?”
簪子迟迟没送来,眼看魏娘子就要临盆,他也不好意思勉强,只能心中暗叹,猜测那门生意大概黄了。
不过魏娘子的画在京城颇受欢迎,前两幅又涨了一成,以这势态往下看,说不准过个几年魏娘子真能成为大家。
“今天送簪子过来,还请凌掌柜掌掌眼。”
簪子做出来了!真假?憋上好几个月都不敢问的事……凌掌柜心急火燎地接过匣子,小心翼翼打开后一看,顿时眼睛转不开了。
这批比初见那支更细致,有的直接在簪子上以浮雕方式雕出纹路造型,有的以外贴方式在簪子上捏塑牡丹、玫瑰、茉莉等花卉,令人眼睛一亮的是用色,他没见过颜色如此齐全、鲜艳的釉料。
谨慎地将簪子托在掌心间据掂重量,不比金银玉簪重,手艺却比金银玉簪精致,边看边赞叹,他看见成堆的银锭子从天而降。“魏娘子果真心灵手巧。”
他一支一支慢慢看,支支都爱不释手,泼天财富即将朝自己蜂拥而来,有它们……明年高升京城传世楼掌柜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对,说不定还能挪个位置,比方……福胜楼?
越想心情越澎湃,凌掌柜笑道:“魏娘子这簪子如何开价?”
“我是个手艺人,不懂得行市,不如凌掌柜说说该怎么开价?”
“这样好不,这东西没人卖过,也不晓得能不能卖?未免魏娘子吃亏,这批发簪先以千两银子成交,如果能卖得好价钱,就像画那样,第二批、第三批慢慢往上加价?”
千两?眼睛一亮,未秧就要应下。
但阿书抢着问:“你的画一幅卖多少?”
“现在快三百两了。”报出价码,未秧一脸骄傲,虽说大师的画动辄数千、上万两,三百两真算不上什么,但她不过是个新手,有这样的开头已是心怀感激。
“三、百、两?”字句从牙缝间挤出来,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挑眉朝凌掌柜望去,多余的话没说,凌掌柜却觉得阴风阵阵、头皮发麻,从背脊窜上的寒意即将把他冻成冰。
阿书慢条斯理地将簪子摆回匣中,嘴角含笑,轻飘飘说:“我们不卖。”
“魏娘子、小哥儿,如果价钱不满意,我们再谈!”凌掌柜心急,却也不敢动手抢匣子,只能挡在门口,笑得满脸巴结。
“你提的这种价钱,怕是加不了多少,不如换个合作对象。”他说完拉起未秧直接往外走。
“别别别,要不小哥儿开个价,咱们谈谈?”也不知道为啥,人家没吼没叫,轻声细语讲两句,他就全身出现虚月兑感。
“一千两。”
“我刚刚就这么说……”
“一支一千两。”阿书补话。
猛地倒抽气,凌掌柜头一歪,有中风征兆。“一千两?这都要赶上名师制作的金簪了,小哥儿要不要去探听探听,瓷簪是用泥土捏的,实在卖不到这么高价。”
“你卖不了,别人未必卖不了。走吧!”
未秧头痛,不光凌掌柜、她也觉得这价钱太强人所难,做生意哪能这么强势?扯扯他的衣袖,她想试着说道理,不料他又丢下一句——
“若你不能作主,就去问问能作主的。”
被他一提醒,凌掌柜忙道:“是,魏娘子和小哥儿坐坐,我去去就来。”
他捧起簪子往帐房走去,小二端来茶水点心,笑盈盈招呼起来。
未秧凑近他,低声道:“干么这样?它不值那个价的。”
“为什么不值?”
“不是金、不是银更不是上好的玉石,开价千两,过分了。”
“你知道古道衡一幅画要价多少吗?”
“我知道,最低的七千两起跳。”父亲的书房里就有一幅。
“那纸不是金不是银、颜料更不是玉石,为什么可以卖高价?”
“那可是古道衡啊,他卖的是画技。”
“你卖的也是技术,画技、手艺,你不输他。”
“你太看得起我,要是凌掌柜不肯出价……”
“我们就带回去,天天换花样戴。”她值得用最好的。
“孩子出生,处处都要用钱。”这簪子她非卖不可。
“我有。”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谁,他都不在乎,他乐意养,也养得起。
两人对话间,隔着帐房和铺面的帘子微微掀起,里头露出一双眼睛,阿书状似无意地瞄去一眼,咻地一声,帘子立刻放下。
未秧又好气又好笑,倘若她还是那个关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或许她能把话听进去,但当了几个月庶民,她太清楚想挣得一两银子有多困难。
一幅画能卖两、三百两,说实话她对凌掌柜已是感恩戴德,一支簪子千两纹银?未秧苦笑,没被现实生活打磨过才会心存幻想。
她不想跟他争,心中却默默想着,若凌掌柜能把价钱拉到两百两便应下吧。
“待会儿我去买只羊,听说羊乳最是滋补,你坐月子时用得上。”
“家里已经养了三十几只鸡。”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话,好端端地在后院盖上鸡舍,养上好几窝鸡,她嫌吵,他却说坐月子用得上,就堵了她的后续。
是,最近他忙得不像话。
前天,他带着两个嫂子往家里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两个嫂子离开,她才晓得他求着人来帮忙布置产房。
打从腿脚好利索后,他老在外头瞎晃,到处拉着婶子们请教怎么坐月子、怎么带小孩,生孩子要准备什么?
他那张忠厚老实的脸以及诚心诚意的请教态度,让村里长辈迅速对他改观,过去有人说魏娘子红颜薄命、嫁错夫婿,短短几天评论便翻了篇,诸如此类的言论已然不复听闻,现在大家都说魏娘子嫁得好丈夫。
确实是,他一趟趟往返村子家中,鸡养上了,新床柜做好了,孩子还没下地呢,摇篮、木马全都备齐全,连宝宝的尿片、衣裳都整上两大柜。
村里婆婆看不下去,说:“疼老婆孩子是好,可刚出生的孩子见风长,没多久就穿不下,置办那么多太浪费了。”
他也不争辩,挠挠头发腼腆说:“就是觉得母子俩受了委屈,想补偿。”
此话一出,村里多少媳妇捶心挠肺,谁家媳妇没受过委屈、不被婆家折磨?谁不是苦头吃着吃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可是哪家的男人想过补偿媳妇?
这一比,都觉得魏娘子前世烧了高香。
“你怕臭?没事,我跟陈女乃女乃说定了,羊养在她家棚子,咱们需要羊女乃再过去取。”
这是臭的问题吗?是奢侈浪费的问题好吗!
她叹气,想好好同他说道,没想凌掌柜快步从帐房里头出来了,脚步一跨,肩膀迅速往后缩,身为掌柜的气势弱八分。
发现阿书看着自己,凌掌柜连忙堆起满脸笑意,说:“怪我有眼无珠,看不出簪子的价值,我们家管事说了,价钱就照小哥儿说的办。”
吭?未秧拉拉耳朵,她听错了吗?原来生意就该这么做?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气势比人强,白花花的银子就会迎面而来?
他喜欢她的意外吃惊,他还在想,惊讶当中有没有一点崇拜成分?
拍拍她的肩膀,阿书说:“我去买点东西,你和凌掌柜立契书,如果缺什么一并买了,我很快就回来。”
“好。”未秧还懵着,她想不出为什么就成了?
☆☆☆
秦枫从传世楼后门离开,看了看左右,绕上一大圈,悄悄地走到对面街道。
那里有一间五味轩,是纪州城很有名的酒楼,里面的烤鸭是一绝,听说厨子曾经在御膳房当差。
不等伙计领路,他直接往楼上走去。
一楼是开放的餐桌,五味轩生意不错,即使不是用膳时辰还是有不少客人点几盘下酒菜、两壶酒边说边喝。
二楼隔成一间间厢房,秦枫目不转睛地往前走,直走到最里间厢房,敲两下,推开门。
阿书已经坐在里面,他刚放下毛笔,把书信从头到尾看一遍后,收进信封,只是抬眼看见秦枫那刻,皱起眉头神情不悦。
秦枫问心无愧的,但主子的表情还是让他一怔,下意识想把脚往回缩,但他很快拉起笑容,逼迫自己往里走。“主子。”
“魏阳的画三百两,嗯?”他一开口就发难。
上扬的尾音让秦枫背脊发凉,他能够理解凌掌柜的感觉了。
“主子,这个价钱很公道,虽然卖价在一、二千两上下,但当中我们投了不少银钱帮魏阳打开名声。”歇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主子表情后道:“上上个月,京城传世楼办了赏画宴,为了让爱画成痴的林尚书替魏阳说几句好话,送出一套价值五百两的文房四宝以及一幅画,这些都得算在成本里面。”
“赏画宴只赏了魏阳的画?送给各部大官的画只送了魏阳的?用这话算计一个女人,太奸商。”
秦枫垂头丧气,他家主子很擅长一针见血啊。“是没有,许多新画家的作品都送了也赏了。”
“那么有打响名声的……”
“目前只有魏阳的作品得到较多人青睐。”其他画者的宣传钱是白搭了,但就算白搭也得记在成本里面,身为力捧的新画者,魏阳自然要分担多一点。
“受到青睐的作品只得三百两,你告诉我这叫公道?”
他明明口气温和,明明表情良善,秦枫却如坐针毡,刺啊、痛啊……如果他不这么公道的话,年底结帐帐面上能够好看?
但主子连讽刺都用上了,他还能怎样?“属下知错,下一幅画立刻给魏娘子调高画价,卖价的……三成?”
不是利润,是卖价,这话不管拿到哪里都是慷慨宽厚了,但自家主子的反应竟是……冷哼?不满意的成分这么大?
秦枫干笑几声后,肉痛道:“四成?主子,不能再多了,再多,魏娘子怕是会起疑心。”
阿书不是太满意,但秦枫的话不无道理,找不到话反驳的他选择沉默。
见主子能听得进去,秦枫趁胜追击。“主子,属下估计,那些簪子一支想卖到千两有困难,不如再与魏娘子谈谈?”
他瞧着,魏娘子挺好商量的,难啃的是自家主子。
“簪子先压着不卖,连同书信将那支牡丹簪送进宫里,若有人询问,一支簪子从两千两起跳。”他把刚写好的信推出去。
“两千两?”秦枫惊掉下巴。谁才是奸商?他不否认魏娘子手艺高超,也承认这种东西前所未见、物以稀为贵,可再贵都是土捏的呀。
“你办不到?”
秦枫干巴巴笑几声,有了皇后加持或许……但,好吧,主子说了算。“属下尽力。”
四个字很简短,却符合他的要求。
厢房门打开,身材圆圆胖胖的裘掌柜领着两个人端来几盘菜,对阿书道:“这是厨子新创的菜色,请主子尝尝。主子上次让买的东西,昨天就收齐了,已经收拾妥当放在马车里,随时可以带走。”
阿书点头,汪诚的手下办事就是妥当,难怪酒馆一间间开,间间都人满为患。“置办一桌席面,等会儿带走,挑口味淡的做。”
“是。”裘掌柜恭恭敬敬进来、恭恭敬敬出去,临行瞄一眼秦枫,眉眼间带着幸灾乐祸的喜气。
主子手底下有三大管事,分别掌理米粮酒馆、书画首饰、青楼赌坊,三大管事上面有王总管、李副总管,三大管事在明面上客客气气,私底下却是互相竞争得厉害。
去年青楼赌坊的生意成长两成,年终分红,管事掌柜、伙计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然而重点不是多拿多少,而是荣誉,只有成长最多的行当才有权在隔年增开分号,分号越多,下面的人就越有机会往上升。
在主子底下做事,盼的可不仅仅是银钱,更多是盼望能够往上爬的机会,因此人人都想抢第一。
秦枫压下对方挑衅出来的怒火,低声说:“小姐马上要大婚了,主子可要进京为小姐筹办婚事?”
“这会儿倒想起有我这个哥哥了?不必,让王总管处理就好。”
“可这门亲事是皇上下旨赐婚。”言下之意是,皇帝看重,身为兄长不出面好吗?
“有皇上的关心,这婚礼不会单薄了。”阿书淡淡一笑,不改初衷。
当年庶兄救下皇上,这笔恩情皇上始终记在心头,他拿庶妹当亲妹妹看待,宠得无法无天,连犯下大错也轻描淡写放过,但自己和庶妹之间可没这么好的感情。
这对兄妹……算了,天底下有几个人不知道,主子家的妻妾问题多严重,能做到不互相陷害,主子已是高义。
“小姐让属下带话,想带几间铺子当嫁妆。”
此事让掌柜们忧心忡忡,深怕铺子真落到小姐手中,月兑离主子,以后哪还有晋升机会?
想翻身恐怕真要靠欺瞒主子作假帐了。
“她又不会做生意,要铺子做什么?”
每间铺子都是他苦心经营出来的成绩,可舍不得让她糟蹋。至于嫁妆,之前她认定自己会嫁给皇上,亲手替自己置办的还少了?
“小姐说,死钱会花光,手里多少需要一些进项。”
“进项?那就置办三千亩良田给她当嫁妆,再给万两压箱银。”
秦枫听到这里,心中发苦,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肯定会高兴得跪地谢恩,可他家小姐不是善茬,要是听到只有这一点,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火。
可府里的每分钱都不是老爷留的,是主子辛辛苦苦夜以继日挣下来的,至于主子与小姐的关系大概只比路人熟悉两分,在这种情况下,主子想给多少,谁能有意见?算了,这个头痛问题就交给王总管吧!
“明白,属下立刻修书一封让王总管处理。”
“让汪叙去跟他爹调三万石粮米,亲自送往南方,记着,以皇帝的名义,这些是皇后娘娘缩减后宫用度,向京城贵妇募来的。”阿书是笑着说完这话的,他打定主意讨好她身边每个人,在紧要关头站在自己这边。
汪诚是掌理米粮酒馆的老管事,也是跟在主子身边最久的人,他的儿子汪叙比亲爹更有主意、胆子也更大,在汪叙东闯西奔下,主子的主意从南到北啥都做,因此汪叙爬得比自家亲爹还要高,如今成了主子身边第一人,连王总管、李副总管都及不上。
“主子真要……”谁家的银子是大水泼来的,三万石可不是小数目,要是让小姐知道主子捐出去的米粮比给她的嫁妆多,到时不知道要怎么个闹法。
“新帝即位,倘若灾荒没处理好,容易给人可趁之机,战争刚结束,天下大定,这时不该闹出灾情。”
“是,属下立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