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站在东侧后花园的拱桥上望去,拱桥外还有一座拱桥,石林假山坐落于奇花异草之间,更远处湖泊边还有一艘石造画舫。月色下的庆亲王府美得奢华美得嚣张。
丹青在拱桥上流连一阵,缓缓踱步到桥边的假钟乳石洞里,伸手抚模平滑的山洞石面,十分沁凉舒服,她轻吐一口气,倚在洞中石壁上闭眼小憩。
她还是喜欢安静一点。戏楼虽美却太吵,戏曲杂耍偶尔一看就足够,但从下午看到晚上她眼睛都花了。
“你们刚有看到三爷吗?”
“你说那个画呆?”
丹青眼睛倏地睁开,意识到洞外有几个丫鬟走过,连忙将身体一缩,更往洞内站进去。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声音马上压低,不断紧张兮兮的嘘着。“虽说是画呆,好歹也是主子,被听见也会惹麻烦的。”
既是如此,为何还说人家呆?丹青微微蹙眉。
“没想到他今晚也来参加,侧福晋过世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家宴中露面。”
“反正他出不出现也没人在乎,你们没发觉大贝勒二贝子都不太理他?”
怎会没人在乎?至少她都有注意到。
“喂,我看他模样挺斯文,不像你们说的那样。”有人好奇追问。
“这还有假?”有人马上接话。“你新来的有所不知,那些事情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
什么事?
“但我看他实在不像蹧蹋丫鬟的人。”那人停顿一下又说:“难道他真的弄大人家肚子不认,逼得那丫鬟割腕后上吊?”
黑暗中,丹青整个呆住。
“这是公开的秘密,有什么好不信的?不只逼死丫鬟,就说二贝子的小妾,那原是三爷房里的侍女,可他为了讨好二贝子,竟然自己把人送上门去,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丑事。”
胡说胡说!水月才不是这样的人。
“真的假的?他看起来挺正常啊。”那人发出神秘兮兮的窃笑。“其实三爷挺俊的不是吗。”
“他跟侧福晋有个七分像,当然好看啦!可是长得好看又怎样,两个都是死气沉沉的怪人?”
鬼扯!丹青沉下脸来。这些人谁真的认识水月了?水月明明是如此文质彬彬,他温文有礼而且才华洋溢,甚至总不经意流露令人心生好感的腼腆。
这段日子以来,她不知道水月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她心中对他的钦佩却是有增无减。初始,她是无意间被他的画吸引,继而注意起关于他的消息。那时听人说庆亲王府老三阴沉孤僻,她对谣言虽感到怀疑,倒也不曾深究;可如今却不能同日而语,她不敢往脸上贴金说自己是水月的朋友,可他们几乎日日见面却是事实,她心中亦是十分看重他,为此,她真的不想听到有人说水月坏话。
丹青很少讨厌谁,可现在她真的很厌恶这些坏心眼的丫鬟。
“不只外表相似,骨子里也都一样,侧福晋不就是行为不检才会失宠,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到底侧福晋是做了什么事啊?”有人压着嗓子好奇追问。
“小声点。”有人夸张的嘘了一声,刻意以极低的气声说着:“听说啊,侧福晋嫁进王府之前……王爷多年后才听说……气得半死……”
后半段被窸窣风声给吹散,整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但还是能够拼凑出来。
丹青瞬间胀红脸,两手捏得死紧,又惊又怒。太恶毒了!这些人的嘴巴怎能讲出这么刻薄的话!竟然说他额娘……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连多想一下都觉得对不起水月。
“咱们可不能偷懒太久,福晋若找不到人可就糟糕了。”
“是啊,走吧走吧。”
几个丫鬟嘻嘻哈哈走开,一阵嘈杂脚步声过后,花园又恢复原先的宁静,可石洞里的丹青已没办法平心静气。
难怪水月不喜欢参加王府宴席,难怪他从不谈论家人,那种恶意传闻谁受得了,谁能忍受被说得如此不堪?
她,从认识他的画开始,就感受到他的郁抑与孤寂。这两个月来时常见面,虽说多半都是他画画她看书,有时一个下午也没交谈几句,但她知道水月绝对不会以侍女巴结兄长,更加不可能逼死丫鬟,绝无可能!观其画观其容貌观其言行举止,她不用怀疑不须追查,她就是知道。
她隐隐心痛。
丹青倚着石壁,很轻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的叹了一口气,厌恶那些嘴碎之人,更替那被议论的人感到委屈……
被下人们嘲笑,被兄长们看轻,如果她没看错,那么庆亲王对这个老三也不怎么爱惜。
水月,在他的画里,那冷冽之下还藏着温柔,她知道她看得出来,就像她夹在书册里的画中鹿,那闪亮晶莹的大眼睛还蕴含着几许对人世间的希望;水月置身在这般环境之下仍然保有这些美好,如今想来,是多么的令人不舍。
“你们家丫鬟还真会欺负失势的主子。”
熟悉嗓音传来。这不是二姊吗?她没去后台看沈德霖?丹青收回正要踏出去的步伐,屏住气息不敢轻举妄动,深怕惊扰到外头的人,到时说不定二姊又要发火。
“别理她们,更难听的都还有呢。”低沉男声慢悠悠开口。
丹青蹙眉,这是谁在讲话?水毅贝勒?可听声音又觉得不像。
“等我嫁进王府,不知那些丫鬟会怎么说我。”
“大概就说你是最美的福晋。”
两人刻意压低声音笑着。
“再怎么美也没你的份。”丹琳轻轻哼的一声。
“真的没份?”男人的声音彷佛掺杂着鼻息,听来有些含糊不清,随后传来的却是极其暧昧的耳鬓厮磨声。
丹青听着一阵羞赧,同时间却又浮现疑惑。她在山洞里听了好一会儿,再也忍不住的慢慢挪步探头查看,却见外面两株高大海棠树后头隐约有两个身影;月光下,那艳丽姣好的侧脸确实是她二姊丹琳,而另一个背对着她的人在激烈吻过丹琳后缓缓侧过身来,那微微的转动就已足够丹青看个清楚,她惊得脑袋轰一声,整个人如遭电击。
那男人,不是二姊的未婚夫水毅,竟然是、是……
二贝子水萱!
二姊怎会跟水萱在此密会?丹青心脏咚咚作响,乱糟糟一片。这下子更不能让他们察觉异状了,她缓缓缩回去,背部紧贴着石壁,动也不敢动一下,只盼自己变成岩石贴在这儿更好。她咬着下唇紧闭双眼,不再去听不再去看,脑袋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开始感觉身子发冷,她才小心翼翼睁开眼,凝神聆听好一阵子,确定外面已无任何声响,这才松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紧张得冒出冷汗。
这算什么?二姊到底想怎样?年底就要跟水毅贝勒成亲了,怎么会跑来跟水萱贝子幽会?而水萱贝子又怎么能跟未来的大嫂……
他和水毅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吗?这是比起其他手足更加亲厚的关系啊,方才宴席中两人还有说有笑和乐融融,水萱不是还主动替兄长斟茶,水毅也对这个弟弟很是和善,难道全都只是表面功夫?水毅全被蒙在鼓里?二姊真心想嫁的是谁?他们个个都在盘算些什么?
她真的不懂。
丹青循着路线慢慢走回戏楼,满脑子充斥着方才丫鬟们的恶言以及二姊和水萱亲热的情景;前者令她生厌,后者让她震惊,搅得她心烦意乱。一路往回走,沿途所见莫不是华丽造景,她抬眼望了一圈四周,这王府如此美轮美奂,张灯结彩,云香鬓影,下人们来来往往伺候着宾客,戏台上正演着“八仙过海”大阵仗热闹戏码,戏台下观众无不鼓掌欢呼,好一幅花团锦簇的景象,她却如坠入五里雾中。
今晚,果真是大开眼界。
城东,良芳茶馆。
“有老树有远山有古寺,这幅『空山人语图』笔触老练,画风带点禅味,虽然名为空山人语,画中却未见一人,想来此名应是取其意境,同时也可解释为,是想让观者自行发挥想像,究竟人语是从老树远山或是古寺中传来,又或者可解释成观者的评论就是画者所谓的人语……”
二楼最大厢房内,四张桌子坐满了人,连同旁边几张长凳子上也都坐了人,说话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正滔滔不绝的抒发感想,不时指着壁上的画作做出评论。
厢房一隅,一个身穿白衫的青年与红色衣裳少女同坐长凳上,女的饶有趣味的聆听着,男的边听边好奇打量周遭众人,同时一一细看挂在墙壁上的几幅画作。
“闷吗?”丹青将嗓音压得极低问着。
昨天她不经意谈起集画社今日将有例行活动,忍不住探问水月参加意愿,问出口的当下不免有点后悔,担心他不喜欢此类聚会,又怕这些收藏者的评论太过浅白令他感到乏味空洞,却没料到他一口答应。
“挺有趣。”水月微微一笑,也学她将声音压到最低。
他自幼学画,却从未参加过类似活动,更加没想到这些收藏者对画如此狂热,甚至能为了不同观点而激昂辩论。
“下一位轮到柴若先生,他带来的画作是『春日花暖图』。”
丹青和水月同时看向前方,有一男子站起身来将手中卷轴高举准备展开,那人便是柴若先生,也就是丹青的小舅。聚会开始前丹青已经让两人照过面,不过由于太多人想找丹青的小舅攀谈,所以她还没来得及表明水月身分。
水月听过丹青几次提起这个爱藏画的小舅,本以为是个三十好几的中年男子,却没想到竟然只比他们大没几岁,而且眉目含笑,嘴角微扬,看样貌就知道此人个性活泼,喜欢热闹。听丹青说他结识不少喜爱藏画的富商巨贾,有的只要购入新画就让他带来集画社展示一番,此举除了炫耀,当然也有抬高画作价值之意。
只是,他没想到丹青的小舅竟是要展示“春日花暖图”。
“这画是一位扬州盐商所买,画风灵秀中带着暖意,似真似幻,十分特殊,大家可要睁大眼睛瞧清楚。”
他笑咪咪的展开手中画卷,却见杨柳垂条立于湖边,那浓淡相间的绿意一入眼便觉清新灵动,见在场众人全都眼睛一亮,他露出个颇得意又带点稚气的笑,竟刻意拉开一半就停住,眼睛溜溜的转着,带点促狭的环视周遭,直到有人鼓噪催促了才又继续展开,就这样缓缓的慢慢的,一整幅画作开展于大家眼前。
却见杨柳湖畔的下方竟是一整片的女敕红小花,那点点嫣红与柳树的翠绿相互辉映,彷佛透着春降大地的喜悦,却又蕴含一股世外桃源的缥缈灵动,暖意与幻境的相融;尤其最让人惊艳的是,画中杨柳恍惚间竟有轻轻摇曳之感,湖水隐约有点荡漾的错觉,而那小巧红花则彷佛张扬着春日暖意。
直教人看傻了眼。
丹青眼睛骤亮,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走向前去。
“春意无边温暖和煦,同时却又流泻着空灵之气,像海市蜃楼又有如太虚幻境,也好似南柯一梦。”有一老者凑近看了半晌,抬起头来看向丹青的小舅。“柴若,这落款写着金波公子,我怎么没听过这号人物?”
水月听他说海市蜃楼南柯一梦时,眼神微讶,嘴唇紧抿了一下。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金波公子何许人也?咱们这儿的人不敢夸口说认识所有的画家,但至少有点名气的画家咱们都知道,可这金波公子竟然无人听过;而这样的画风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也是前所未见的感觉,这不是挺有趣的吗?”丹青的小舅脸上带着兴奋,颇有点孩子气。
“能画出这样的作品,绝非泛泛之辈,咱们怎可能没看过他的画?”有人提出疑问。“应是画家改名后所绘。”
“那扬州盐商购画时没问明出处吗?”老者看向丹青的小舅。
“卖方说这是画者头一次将作品流出市面,对于画者身分却不愿透露,不知是有所顾忌或者是卖方要求也不甚明了。”丹青的小舅答道。
“如梦仙境如梦仙境,这笔触在哪儿看过呢?”老者问着,却又像是喃喃自语。
有人提了几个老画家名号出来,却很快遭到推翻,因为“春日花暖图”的用笔明显不是老成手法,几个年迈的收藏者肯定这绝对出自年轻画家之手。
丹青挤到最前面,神情专注的盯着画作许久。
“刚有人说不可能是石涛先生,因为用笔用墨隐约透着青涩之美,那么,会不会是石涛的弟子呢?”丹青的小舅提出推论。“众所周知石涛先生用笔自由喜欢创新,他的弟子应该多少承袭师傅的习性。”
众人又针对金波公子与石涛先生的风格特色相似处开始讨论。
“可惜尔正先生没来,不然他应该也有一番见解。”丹青的小舅大呼可惜。
啊!
忽然一个很明显的抽气声响起,厢房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声音来源,竟是平常很少发出声音的丹青。
“丹青想到什么了吗?”丹青的小舅诧异看向她。
水月本就一直盯着人群中的她,此时也愣了一下,眼神闪过微乎其微的诧异。
见众人都停下动作等着她开口,丹青不由得胀红小脸。方才她太过激动才会惊呼出声,她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太丢脸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画太让人惊奇。”她轻轻吐舌。
集画社的人早就都认识丹青,也一直对这个文静少女很有好感,当然也就不在意她莫名其妙打断大伙儿的讨论,况且只是中断了一下子,大家又继续针对画作细部逐一研究。
丹青站在众人之中,将目光越过一堆人,定在厢房最后方的水月脸上。
春日融融,红暖绿妙,用笔用墨褪下了几分过往的冷冽,也未见惯常的孤寂与惆怅,却是在既有的轻盈缥缈当中添了几分柔和。
她直直望向水月,两眼波光闪动,眸底透出一丝喜悦,见水月先是诧异,随即扬起笑意,她眼中的喜悦也迅速蔓延开来,唇角弯弯眉眼弯弯,绽开满满笑容。
水月心头有如暖风拂过,他略为羞涩的将目光移向地板,却又很快的抬眼,见丹青仍旧笑着,他也敞开欢颜,先是笑得有些腼腆,却又止不住欣喜,直把脸颊上的梨涡都给笑了出来,耳根脖子也跟着泛红了。
丹青挪步朝他走来,直到站在他面前。
“我们去别处说话。”她语调轻轻,说完就示意他绕着厢房侧边走出去。
水月没有迟疑,跟着她一起离开。
丹青的小舅在忙碌中瞥见他们身影,本想冲过去拦住,却被人拉了回来。他有些埋怨的看了两人背影一眼。这“春日花暖图”如此精采,怎么可以半途离席,丹青和她朋友真是太不给面子了,不是不给这神秘的金波公子面子,是不给他面子,太可恼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