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卧房内,一个手脚俐落的小厮正替祁豫棠换药,只见手臂上划开一道长长的伤痕,虽未见骨,可也伤得不轻。
只是,被敷药的人却还在忙着以另一手翻阅卷宗。
“你就不能歇会儿吗?”恭亲王府二贝勒瑾琛走进屋里,忍不住开口劝说。
祁豫棠抬头瞄他一眼。“来得正好。这些资料今天才刚到手,这份是十年前联名弹劾赫舍里家的奏摺,你来看看底下属名的大臣。”
瑾琛见他脸色严肃,遂过去拿来细看,看后也是脸色丕变。“前兵部尚书卢文秀、刑部侍郎阿喇善都在内,还包括三天前死里逃生的左都御史王照。”
祁豫棠冷哼。“赫舍里家遗孀想将当年弹劾的大臣们全数杀光,而且还是一个个斩首,可真是阴毒至极。”
“他们能够成功杀死当中的两个,可见也有点本事。”事发至今,瑾琛越来越不敢小觑对手。
“你把大臣名单往下看完。”祁豫棠按住肩头,试着转动伤臂,虽有痛感,但行动自如,看来复原得十分良好。
瑾琛愣住。“你爹也在内!这名单上总共七人,唯有你爹早在五年前病逝。”
祁豫棠点头。“但他们若想报仇,肯定不会就此作罢,应是将我大哥或是我算在内。”
因此他方才已派了不少人马返回苏州老家驻守,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祁豫藻发生意外。
“可惜那日让她们姊妹给逃了,咱们循线去追查,却又发现那处宅子早就荒废,可见赫舍里家那丫头和你四妹传信鸽之地,并不是她们真正的住所。”瑾琛凝神细细推敲。
祁豫棠回想三天前,他私自将豫宝的信鸽放出,果然来到隐藏在胡同内的一处宅第,正想偷偷潜入,却见十来个黑衣人陆续趁夜而出,还见到一个身穿黑色大披风的女子坐进轿内。他当时随即察觉有异,连忙紧跟在后,总算在危急时刻阻止了他们斩杀左都御史王照。
“那日色诱王照侍卫的女子便是赫舍里家二女儿,也就是这几年时常在我家走动的女子;至于砍我一刀那个,应该就是赫舍里家长女。”祁豫棠忆及那晚情景。“以女子来说她身手确实了得,受伤后竟还能抱着妹妹月兑逃。”
“你说赫舍里家二女儿被刺中一剑,你这把剑削铁如泥锋利至极,说不定那小妮子已经断气了。”瑾琛揣测着。
“那剑刺得极深,就算没死,大概也去掉半条命,我原没想要取她性命,只希望将人活着带回来审问,哪知她自己转头后发现我紧跟在后,两脚像是定住似地动也不动,硬生生受了一剑。”祁豫棠轻蔑冷哼。“死了也罢。她凭着美貌色诱男人,那日王照的侍卫就是给她迷得误了事。少了她,等于削下赫舍里家一条臂膀。”
他只觉得奇怪,那小妮子被刺后应是惊恐慌张才对,却怎么反而是两个大眼睛望着他怔怔流下眼泪,那眼神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忧伤,这三天来他脑海只要一浮现那双凄楚的眸子,总觉得纳闷不解。
“你说他们会不会歇手?毕竟这回可说是死伤惨重。”那日瑾琛接到祁豫棠的信号后领着大批人马前去,赶到时赫舍里家两女已经放烟雾弹逃月兑,只见十来个人正往祁豫棠身边围去,两方人马于是展开恶斗,最后当场击毙好几个,但还是给他们逃了快一半。
祁豫棠摇头。“你瞧她们那帮手下,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死士,被咱们活逮的五个不也在这几天自尽的自尽绝食的绝食?赫舍里家筹备十年,做了这么多努力,怎可能轻易放弃。”
“我前日原想面圣禀报案情进度,但想想还是等逮到人再说。”瑾琛看着他。“最近向我阿玛打听,十年前那案子导致赫舍里家老爷在狱中自尽,据说圣上一直深感后悔。”
“什么意思?”祁豫棠不解。“不是圣上亲自发落逮人的吗?”
“是没错。但据说圣上原是想定罪后将赫舍里家老爷圈禁在家便罢,毕竟当初满清入关时赫舍里家立下许多汗马功劳,即便是罪证确凿,圣上也不想见他人头落地。哪里知道他性子也硬,竟然自己吞药自杀;那几个不长进的儿子眼看老子死了,竟也上吊的上吊,病死的病死,最后搞到一家子只剩寡妇弱女。”瑾琛说出他向自己阿玛打听来的往事。“所以,倘若咱们没有逮到半个赫舍里家的人,又拿不出铁证,就贸然在圣上面前提起赫舍里家,只怕惹得圣颜大怒,对我们俩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想不到这当中竟还有这样的内情。”所以说君心难测,表面看是一回事,殊不知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桩。“这件事就依你意思来办,至少现在咱们熟知整个来龙去脉,好好派人保护当年联名弹劾的大臣,逮到人之前别再发生命案就是了。”
“对了,我把那晚现场找到的物件都带来,你瞧瞧有甚么线索。”瑾琛手一挥,他的贴身侍卫连忙将一个包裹给摊在桌上,只见好几样物品或完整或残破,有的还沾上血迹。
祁豫棠才走到桌边便愣住,拿起其中一个象牙雕刻小药瓶,凝神蹙眉审视,更将瓶盖打开凑近闻着。“这药瓶不是圣上赐给我的吗?”
“我瞧瞧。”瑾琛拿来查看,果然是出自皇宫的上好药膏。“是否你家四妹送给赫舍里家那小妮子?”
祁豫棠缓缓摇头,眉心锁得死紧。“不可能。我从没给过四妹这种药膏,她也用不上。”
“还是那小妮子来你家时偷的?你不是说她曾经偷了一条系腰汗巾?”瑾琛见他神情极为严肃,也帮着推敲。
“这也不可能。药瓶我一直随身带着,只是前阵子不知怎么找不到了,当时也没细想。”祁豫棠瞪着手中小巧象牙雕刻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如何遗失的,遂又将视线移往其它物件。
“竟还捡了个香包,搞不好跟这案子没关,应是哪家小姐不经意走过掉的。”瑾琛觉得有趣,拿起来细看。“做工倒是很精致。咦!竟还有香气,好像是茉莉花的气味。”
瑾琛见他又盯着那药瓶发愣,遂将香包递到他眼前,祁豫棠有些恼火正要别开脸,却忽然浑身一震,用力将那香包一把抢过来。
“做甚么?”瑾琛讶异看着他。
祁豫棠凑近闻着,果然一抹茉莉幽香扑鼻而来,他将香包打开,没想到里面还装了好几朵白色茉莉,他将白茉莉倒在手掌上,不由得僵住。
这气味,这香包,还有这朵朵白茉莉……他又看向方才那个象牙雕刻药瓶,忽然几个模糊影像重叠交织在他脑海,他专心一意地凝神细想,想将脑中残缺不全的画面给弄清楚,但越去钻研越觉得一片空白;他不死心,硬是强迫自己不断回想,却没想到脑袋忽然一阵剧痛,彷佛被巨石砸中,又像是同时插满成千上百根细针,痛得像是整颗头要炸开来似的。
祁豫棠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下,脚步踉跄,差点跌倒。
“怎么回事?!”瑾琛大吃一惊,迅速扶住他,却见好友脸色丕变,两手按住脑袋,神情极为痛苦。
“快去传太医!”瑾琛从未见过祁豫棠这般反常,心下十分震惊。
“别……”祁豫棠想阻止传唤太医,一时间却痛得咬牙说不出半句话,只能让人扶着坐回椅子,额头仍不断冒汗,许久才缓缓松开按着脑袋的双手,只是一张俊雅好看的脸庞已是惨白泛青,毫无血色。
“你觉得怎样?”瑾琛大感焦急,两人自幼相识,从没见他嚷过头痛啊。“难道是那天不只伤了手臂?”
祁豫棠没吭声,一手按着额头,面露痛苦低喘着,许久才抬头看他。“方才头痛欲裂,现在好多了。”
“等会儿让太医瞧瞧。”瑾琛边说边命人将方才祁豫棠掉在地上的香包药瓶给捡起来。
“别动。”祁豫棠喝令小厮们不许去碰,自己起身去将香包和药瓶拿起来,锐利的眸子死盯着看,彷佛想看穿它似的。
“香包白色茉莉象牙雕刻瓶,香包白色茉莉象牙雕刻瓶……”祁豫棠喃喃自语。
为什么这几样东西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甚至让他泛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与空洞……
感觉上似乎就要记起什么了,但马上又化为一缕烟,甚么也想不起来。
忽然间又是一阵痛楚袭来,这次竟比上回更加剧烈,祁豫棠脑袋像是给人狠狠抽了一鞭,他痛得猛然从椅子上弹起来低吼,在众人惊呼之中,昏厥倒地。
祁豫棠失去意识之前,脑海浮现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纤细人影,看不到表情,也瞧不见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