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致花厅内灯火通明,祁家老夫人正在跟小女儿祁豫宝一同用膳,祁豫宝眉飞色舞地一会儿说笑话一会儿讲些四处听来的奇人异事,逗得向来严肃的祁夫人不时露出笑容。
“两个庄稼人去衙门吵架,一个说:『大人,他把我鼻子咬了一个洞,您一定得治他罪!』另一人却说:『大人,那鼻子上的洞是他自己咬的,不干我的事啊。』”祁豫宝一边替母亲夹了个珍珠虾球到碗里,一边活灵活现地说着。
“哪有可能自己咬自己的鼻子呢?”站在一旁伺候两人吃饭的年长丫鬟笑问,其余站在一旁的丫鬟也都附和,但人人眼睛发亮,显然都听得津津有味。
“可不是吗!那县太爷也是这样问:『这鼻子比嘴巴高,他怎么可能咬得到自己的鼻子啊?』谁知那喊冤之人竟说:『大人,他是搬了个凳子,站在凳子上去咬的啊!』”
祁豫宝才一说完,整个花厅里所有人全都笑弯了腰,一时间笑声不断,好不热闹,就连祁夫人一口茶都差点呛着。
“你这淘气的丫头,哪儿学来这样刁钻的笑话。”祁夫人笑着拧了小女儿脸颊一把。“真是不像话,都可以嫁人了还这么不端庄。”
“我才不要嫁呢,人家要一直陪在您身边。”祁豫宝环着母亲的手,脸蛋磨蹭着母亲的肩膀撒娇着。
“你不嫁人,咱们家岂不永无宁日?”
略低的嗓音传来,众人全往门口看,只见一个高瘦人影缓缓走入花厅,竟是祁家二少爷祁豫棠翩翩而来。
“娘您听听,二哥又来取笑人家。”祁豫宝哇哇大叫抗议着。
祁夫人让丫鬟添上一副碗筷,又给舀了碗汤放在祁豫棠桌前。
“瞧你这几天累得,脸都瘦了。”祁夫人看着儿子削瘦的脸庞,语气不无心疼之意。
祁豫宝皱皱鼻子。“二哥的脸本来就长成这样,也不是这几天才瘦的。”
“你这丫头老是这么淘气,你二哥为了那案子忙得不可开交,肯定没好好吃睡。”祁夫人说着,又让丫鬟去叫厨房赶紧加菜。
祁豫棠气定神闲地瞧妹妹一眼。“你方才说的笑话,挺有讽刺寓意,比以前进步许多,是从哪儿听来的?”
“才不告诉你呢。”祁豫宝作个鬼脸。
祁夫人满意地看着二儿子吃喝,又想起那桩命案不知如何。“阿喇善大人的案子可有甚么眉目?”
祁豫棠摇头。“娘这几天可去过他们府上慰问?”
“下午才从他们家回来,可怜他夫人哭得都昏了几次,如今整天躺在床上也下不来。”祁夫人叹气。
“不是听说抓到一个嫌疑犯吗?怎么问不出甚么吗?”祁豫宝好奇问着。
祁豫棠停住筷子,正色看向她。“你怎知道抓了个嫌疑犯?谁告诉你的?”
“怎么了?”看二哥表情转为严肃,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拉拉母亲的手。
祁豫宝在家里谁都不怕,唯独每次见到祁豫棠变脸她就不敢再造次,她总觉得二哥冷怒的模样实在很吓唬人。
“你这孩子怕甚么?二哥问你话你就答不就是了。”祁夫人说着又看向二儿子。“四丫头只是淘气些,别吓着她,我瞧她约莫是好奇心作祟,到处向下人们打听而已。”
“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件事只有我的侍卫知道,豫宝以前从不曾向我那儿的人打听事情。”祁豫棠不疾不徐地说着。“这次倒变得好奇起来。”
“城里发生这样的命案,谁不好奇呀。”祁豫宝不大高兴地嘟囔着。
站在她身后的丫鬟忍不住帮自己主子辩驳。“其实四小姐是担心婂莹姑娘的安危,才会热心帮着她问问案情进展。”
祁豫棠看向那说话的丫头。“婂莹是谁?”
“就是赫舍里家的——”
“谁让你多嘴啦!”祁豫宝气嘟嘟地打断丫鬟的话,却又在二哥锐利的注视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婂莹只是担心回家时倘若遇上歹徒,那可怎么办?人家帮她问问也好让她安心些嘛。”
果然印证他的猜测,那女子总是从豫宝这儿打听消息。
原来她名唤婂莹。
昨日傍晚他命侍卫跟踪她,却不料跟丢也就算了,竟还被打昏扔在胡同内。那侍卫的身手虽说不是顶尖,可也是经过严格训练,却连个女子都给跟丢,这让祁豫棠更迫切想查出关于赫舍里家的一切。
虽然他昨日已经派人去调出十年前赫舍里家案子的所有卷宗,可也不是一时半刻就可以蒐集得齐全。况且,要想了解赫舍里家的近况,恐怕还得找个人来套话才行,而这个对象当然就是他四妹祁豫宝。
“你倒是很讲义气。”祁豫棠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手巾擦拭着,又让丫鬟送上一碗热茶。“改天人家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杀人放火,你答不答应?”
祁豫宝看二哥脸色没甚么异样,放心下来,又嘻嘻笑着。“二哥真爱说笑,婂莹生得那样弱不禁风,她那双手弄点胭脂差不多,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这倒是。我前几日在暖阁里仔细打量那孩子,的确生得斯文秀气。”祁夫人从不轻易称赞人,这句话听来简简单单,却是极不容易的赞美。
“听起来她时常来咱们这儿,你可有去过她家?”祁豫棠边喝茶边问。
祁豫宝摇头。“她家还没出事前倒是去过几次,但那时年纪还小,也记不太清楚了,这几年她没提,我也就不便开口。”
“所以都是她主动来找你?你却约不着她?”祁豫棠轻松地拿杯盖拨了一下茶面,啜了一口。
“我怎么可能约不到她。她虽然不让人去家里,但每次只要我送信鸽过去,她很快就来了。”祁豫宝颇有点得意。“那信鸽是我跟她一起训练的,从没失误过呢!”
原来如此。
“我瞧那丫头生得挺惹人怜,改日你做衣裳也给她做一件。”祁夫人提议。
哪知豫宝摇头。“婂莹不喜欢那样。以前我好几次拿新做好的衣裳要给她,她总是笑笑拒绝,后来我就不再问了。你们别瞧她斯文,她说不要便是不要,一点儿都不肯妥协呢。”
“听起来这丫头也挺有骨气。”祁夫人点点头。
祁豫棠心底冷笑。表面上推辞不受,却是背地里偷偷取走,还哄得豫宝对她赞不绝口,足见这赫舍里家的女子手段之高明。
“可不是吗,倘若我请她吃东西,她便亲手做些酿梅蜜饯甚么的回送给我,还帮我染指甲编头发调配胭脂,她可是从来不占人便宜的!”祁豫宝说着,还将十指张开给母亲瞧。
“她家如今只剩女眷了吧?”祁豫棠没兴趣听那些胭脂蜜饯的事情,连忙转移话题。
正把肉丸子放进嘴里的祁豫宝边吃边点头。“是啊,只剩她和她额娘,还有一个姊姊,人丁十分单薄。”
“那她可有婚配对象了?”祁夫人猜想既然她家道衰败至此地步,恐怕也无人作主。
祁豫宝瞪大眼睛,奇了。“你们都没听过吗?她自幼就跟醇亲王府的三贝勒订亲,但人家在赫舍里家出事后就急忙退婚,连订亲时送的玉佩都给要回去了,这件事好多人都知道的啊,二哥你没听过吗?”
醇亲王府三贝勒和赫舍里家的女儿?祁豫棠拢起眉心思索半晌,像是有点极其模糊的印象,却又半点也想不起来,约莫是他当年正处于读书习武阶段,没时间理会这些闲事吧。
“走了,我还得去办点事,你们慢慢聊吧。”反正该问的全都问出来了。祁豫棠起身,有如一阵风又走了。
赫舍里婂莹,家中尚有母亲和姊姊,与醇亲王府三贝勒订过亲,平日跟豫宝以信鸽连系……
妆台前,一个白皙清丽的女子对镜细细打扮,修长灵巧的双手先是替自己编发,然后拿出香粉慢慢地均匀涂抹在原本就十分剔透无瑕的脸庞,再打开盛着上好胭脂的盒子,以手沾取一点艳红后涂在小巧嘴唇上,然后起身换上一袭湖水绿、绣上淡紫色小碎花的新衣裳,之后还戴上一副与她女敕脸相映生辉的白玉耳环。
打扮妥当后,只见镜子里照映出来的是一个顾盼生姿的绝子,姣美小脸却染上薄愁,却也因此更添一抹楚楚可怜的姿态,这女子便是婂莹。
说来好笑,母亲对她向来苛刻,平日半点花费也不给,吃的用的都极为克俭克难,惟独对于计划中所需的妆扮服饰等等毫不吝啬;然而,每次换上新衣裳就代表她又得遵照母命执行计划。对婂莹来说,换穿新衣不但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只有忐忑与茫然。
“都好了?走吧。”婂珍打开门,见她已穿戴整齐,遂催促上路。
今晚他们将斩杀第三个官员,如同前两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婂莹取来一件黑色长披风将身子整个罩住,静静地跟在姊姊后头。
今晚的对象是左都御史王照大人,根据可靠消息,他今晚将在茶馆设宴替朋友洗尘,而他的两名亲信当然也会陪同前往。
有监于上回破庙狙击的狼狈,婂珍这回部署严密,整间茶馆连同巷内总共安排了超过十个死士;她计划先将赴宴的客人击昏带至偏远巷内弃置,然后让婂莹引开王照那名武功了得的亲信侍卫,再来就是假扮成上菜的小二,将混有迷药的酒菜送入厢房,接下来就只要对付落单侍卫,将其击毙或引开,再将吃了迷药的王照斩首!
一行人分几批在暗夜中开始行动,婂莹不会武功,只得坐上姊姊安排的轿子,在茶馆附近的巷弄里下轿,正大光明地从茶馆大门入内,在店小二带领下来到二楼厢房内。
夜色中,却有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高瘦人影远远地跟随着他们。
茶馆内人声鼎沸,左都御史王照领着两个侍卫走上二楼,独自入内,命侍卫们守在门口。
半晌,却见一个身型苗条的女子缓缓从隔壁厢房走出来。
“两位大哥借问一句,可有见到我家姊姊上楼来?”
细致温柔的嗓音,未语脸先红的娇态,直把两个威风凛凛的侍卫给迷得傻了眼,其中一个体格较为壮硕的更是两眼发光,直勾勾盯着女子清丽绝伦的容颜。
“咱们哥儿俩在这里站了半天,没、没见到半个人影。”壮硕侍卫略带结巴抢着答话。
清丽人儿听了,面露忧虑。“不知怎么耽搁了,那我再等等吧。”
“倘若见到你姊姊上楼来,必定帮小姐你留意。”侍卫热心地强调着。
“那先谢过这位大哥。”她微微欠身致意,那壮硕侍卫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瞧见她竟然对他露出羞怯浅笑,一时间整个人轻飘飘,心神向往。
那清丽女子转身返回厢房,却不料才刚入内就听见绊倒声以及软语轻呼。
“姑娘怎么了?”壮硕侍卫连忙奔过去,另一人看在眼里也不阻止,只是贼贼笑着,可见壮硕侍卫早就不止一次为了看美女而怠忽职守。
婂莹见他果真冲进厢房内,连忙揉着脚踝面露痛楚。“我没事,只是一时没留心给绊了一下。”
壮硕侍卫坚持要扶美人起身,她羞红小脸婉拒,却在勉强起身后竟又往他身上倒去,纤细身子软绵绵地倚在对方身上,那侍卫登时给迷得连自己姓啥名谁都给忘了。
“姑娘小心,扭伤可就不得了。”侍卫正说着,却见清丽女子忽然环住他颈项,朝他脸颊喷出一口迷香。
那侍卫大惊,正要推开,但已来不及闭气,只见他吸了那迷香后整个人踉跄一步;婂莹见状,迅速取出一串青铜铃铛在他眼前摇晃,另一手按着他眉心,霎时整个厢房内都是清脆铃声,没几下子,一个壮硕大个子已经眼神涣散,痴痴傻傻地被她拉着去坐在椅子上。
同时间,婂莹听见隔壁有店小二上菜扣门声,以及另一个侍卫心生疑惑准备走过来,却显然被他们的人马阻止;紧接着隔壁厢房发出碰撞与打斗声,就在婂莹认为一切都十分顺利时,厢房大门却被撞开,婂珍神情焦急地冲进来拉她。
“情况不对!快走!”婂珍抓着她手就跑。
“怎么了?!”婂莹从没见过姊姊这般惊慌的模样,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拉着往外走,经过隔壁厢房时却见另一侍卫倒在走廊旁,王照也倒在厢房地上,他们的死士总共四人正从窗户跳出去。
婂珍一把环住妹妹腰身,推开窗户就往外跳。“抓好!”
婂莹感觉到身子忽然往下坠,还来不及叫就到了地面,然后又被姊姊拉着跑进巷子里,两人便在一条一条四通八达的胡同内左一拐右一弯的不断往前奔。
“可恨眼看着就要将王照斩首,却不知窗外竟有人吹箭进来阻止,我才要吹哨召来帮手,没想到外头的人都给打昏了!”婂珍气急败坏,边喘边说,脚下却没停过。“刚屋内四人跳出去追,也不知是否追得到,此地不宜久留,只怕过没多久就要被包围,咱们得快走!”
这是怎么回事?婂莹被姊姊抓着跑,好几次差点跌倒又被姊姊拎起来,折腾得她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昏厥,然而心里一面感到惊疑,一面却又暗自庆幸王照没被杀死,可是又不免担心大伙儿的安危,一时间矛盾不已。
“二小姐小心!”
就在两人不断绕着胡同跑时,后方传来一个死士的凄厉大喊,婂珍心感不妙,回头一看,却见一个高瘦人影手持长剑紧追在后,那剑在月色下闪着银光,剑面如镜似水,光滑彷佛明月。
婂莹见姊姊脸色大变,也转头察看,却见一道银色冷光朝她月复部狠狠刺过来。
刹那间,婂莹听见犀利的刀剑穿刺声,以及姊姊惊呼大喊她的名,她感觉到月复部像是有道闪电急速地穿破她,又俐落地狠抽了出来,但最让她惊骇的不是那瞬间染了血的冷剑,不是月复部汩汩流出的血液,也不是婂珍惊天动地的怒吼,而是月光下她清楚看见了对方的模样,那俊雅清瘦的脸庞,那带着三分英气的深邃五官,不是别人,正是祁豫棠!
婂莹全身血液彷佛在一瞬间被抽干,浑身一震,如遭电击,椎心刺骨的痛楚从她脑袋炸开后弥漫至全身每一处,痛得她彷佛灵魂抽离了躯壳;然而,伤她的却不是那刺穿纤细身子的冷剑,而是她清清楚楚看见,祁豫棠脸上轻蔑冷怒的表情。
不要……
她感觉到自己留下两行眼泪,开口想喊,喉咙却像被死神紧紧箍住,倏地眼前一黑,坠入了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