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备、关羽、张飞领着众军,回归新野。
纷纷白雪覆上樊城遍野,带来相当寒意。
自从日前刘备点醒的一番话,赵云减少了前往绣坊次数,想让自己更冷静自持些。
好几回巡哨城郡,途经绣坊外,总能见着五更时分,纸窗仍透出微光,一抹纤纤人影,映照其上,一针一线黼黻着。
偶尔暂歇片刻,纤影揉搓眼部,带着沉重倦意。
他立于窗外,每每转身离去时,足迹驻留处,总累积了数寸厚雪。
天下大势犹自纷歧崩裂,明知道不该分心于她;明知道该以大局为重,儿女私情对他,更仅是可有可无,他却掌管不住忠义肝胆之外的情生意动。
即使强逼自己止步,脑海中,殷似茧恬安容貌,却益发清晰醒目,以一种轻巧无声的方法,进占他的思绪。
“若东门、西门也巡视完,众兄弟就休憩吧。”赵云束甲披袍,直至深更,他仍亲自察看樊城治安。
“子龙将军,您也早些休息。”士兵退了下去。
遍地白雪,在昏月晕光反射下,与他一身银甲,迸出光亮耀眼。
“赵将军?”
深夜里,一道嗓音轻若鸿羽,细微中带有试探,呼唤着他。
赵云回身,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又再度巡到绣坊之外,敞开的窗棂边,扶靠着缠绕他思绪数日的女子。
“茧儿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未歇?”见她仅身裹羔裘,赵云不由皱起眉。深夜里,寒风刺骨,她又敞着窗,若是受凉,可如何是好?
殷似茧眯细的眸子一弯,松口气:“我还担心自己认错了人。”
黑夜难以清晰视物,加上她眼力弱,只凭借记忆中深烙的独特嗓音,来勉强辨别来人。
若非方才他开口,与士兵短暂交谈,她也不会知道他尚留在樊城,而没跟随着刘备退回新野。
近日来,总伫立她身后的昂长身影,已不再出现,沉稳平静的吐纳声也许久未闻,她从姨娘口中听说,刘皇叔军队暂回新野,整兵蓄锐,待正月春暖之际,以迎曹军。
她想,他必是随军队而回,毕竟他是统领的核心人物之一。
谈不上失落,她只觉得——像雨丝不曾停歇的季节里,双腿隐隐抽疼……那种身躯略为不适,却仍不能弃下针黹工作,不得不振作精神的逞强。
而此刻,她是高兴的,因为他仍在樊城。
赵云目光往内室一瞥:“你还在做针黹?”仍是那幅山河图,只不过日前张飞指向的山峰,早教她拆除,仅剩一片空白。
“欸。”若说做针黹,倒不如说,她在拆绣线。
沉默片刻,赵云率先开口道:“那日,翼德并非有心。”
翼德?就是那名魁梧吓人,蓄满黑髯的男子吧?
“他丝毫没说错。我确实太不自量力,想绣出自己从未见过的浩瀚奇景。”似茧自嘲轻笑,口中吁出白烟,在寒夜间,氤氲了小巧鹅蛋脸。
她缓缓搀扶木棂,拖着不便步履,跪坐回草席之上。
“你的脚……”
“能走的。”她拉拢微皱裙摆,执起剪子,继续拆卸绣线:“扶着东西,不仅可以站,还能稍稍移动步伐,只不过失力的双腿,无法支撑太久,若让人轻轻一碰撞绊倒,恐怕无法自己站起身子。”
面对自身残疾,她轻微带过,已然接受了命运。
剪子毫不留情划断每缕纶丝,她的眼神,含着寥落泫然。
“别剪了。”赵云在屋外轻喝,恨不能跃窗而入,去阻止那支剪子。
殷似茧低垂着颈:“我不是因为任性才破坏它,我想黹出自己满意的东西。我不在意县令要将这幅绣品进献何人,我只知道,一幅连我也厌恶的成品,如何能令人珍视?”她抽起青蓝染线,弃置掌间。
赵云看着一段段静躺她掌心的断线,构成山明水秀的丝缕,如今,竟落得如此残缺。
赵云思索着,该如何陈述,才不至于伤了她。他更靠近窗边:
“茧儿姑娘,这幅绣品,无论你再剪再绣多少回,永远也达不到你满意的境界。”
她听着,没应声。
“你很清楚,你的针法、绣技和配色,已无人能出其右,你所不满的,是无法亲眼见识此山此景;无法体会绣画中旷远之感。”他一语道破。
殷似茧静默,放下剪子。半合起水眸,左手食指抚过绢帛,那片仍未拆解的天霁清云,掌心缓缓摊开,贴在丝缕上:
“听说,碰触云朵时,是带点冰凉的微冷……可是我所绣的,感受不到……听说,第一道破云而出的旭日,很温暖……可是我绣的……感受不到……”她声音像在笑,眉宇却是愁绪满满。
十指蜷成小拳,几乎要深陷在恼人的纶丝纠缠。她清淡叹口气,继续无情破坏她的用心之作。
高挂夜幕的黄月,周围蕴镶七彩光晕,繁星点缀,仍占不去它傲然的绝色,倘若,她所要绣的,是这种只消仰头,便能尽收眼帘的景色,兴许毋须如此苦恼吧。
尽收眼帘的景色?
一道念头,突地闪过脑海。
望着轻嘲他驽钝的朦胧月娘,他呵笑,一口薄雾吁出,挑起微扬剑眉,出声唤她:
“茧儿姑娘,你瞧这月晕,明天……或许会是个天霁好日。”
他心情转换太快,她跟不上,她兀自沉浸在哀绪之间,他却只关心明儿个天气好与否?还笑得一脸灿烂开怀——
“啊?”她呆楞,傻气的神情,些许可爱稚气。
“也许,看得到日出。”他笑露一口雪白牙齿,神秘地朝她眨眨眼。
“您是说……”
“早些安歇,咱们得起个大清早。”
似茧脸上浮现了然的乍喜:“您要带我去看朝旭?”
如此简单的作为,便能换来她欣喜若狂的反应,他早些日子就该这么做。
天犹暗蒙,赵云手牵骏马,一身俐落便衣,在绣坊门外等待。
陈氏强撑一张困顿容颜,搀扶殷似茧,来到赵云面前。
似茧换上男装,里了件粗裘,小脸几乎要淹没在厚实衣物中。
“人,我就交给将军您,麻烦回来时,完完整整还个茧儿给我,连根头发也少不得。”陈氏忍住呵欠,不忘半交代、半恫吓这名准备单独带她宝贝甥女出游的男人。
若非这些日子来,她亲眼评监过赵云的磊落为人,城中百姓亦对他赞誉有加,她绝不会放心让似茧身陷孤男寡女的险境。
“夫人请放心,我会以性命保护茧儿姑娘。”赵云神色认真,抱拳担保。
赵云视死如归的模样,逗笑了陈氏,她豪气拍拍赵云:
“赵将军,您言重了。你们是要出游,又不是出战,虽然我很信任您,不过茧儿好歹是个黄花闺女,希望赵将军您别忘了这点。”言下之意,提醒赵云别趁四下无人,演出恶狼扑羊的戏码。
赵云许久才明了陈氏暗喻,耿直俊颜上,浮现尴尬的无奈苦笑。
……他看起来,是有这般饥渴吗?
“好啦,不逗您了。”陈氏将似茧交给赵云,她本想借他手臂相扶,靠自己站稳身子,再小步小步挪向马儿,怎知赵云轻舒长臂,直接打横抱起她,惹来她一声惊呼,慌乱揪住他衣袖。
她好轻,柔若无骨,比起他惯用的长枪,重不了多少。
他将她安置于骏马上。
殷似茧脸蛋间有兴奋、有惊慌,马背上的高度,是她从不曾有过的体验,战世中,马匹是军队必备要物,其价值,更胜金银,一般百姓充其量仅能以骡羊牛来载人运货。
来不及对巨马产生任何恐惧,赵云已跃上马,扯拉缰绳,骏马甫动,殷似茧吓了一跳,忙不迭揪紧马鬃。
“别揪马鬃,若怕,攀住我的手。”这匹马,伴他出生入死,可是相当有个性,她无心一扯,这一吃痛恐怕会不顾他是主子,照样将两人摔下马背。
似茧先是迟疑,两掌缓缓扶向横亘在眼前,那只包裹白衫之下,肌理纠结偾张的臂膀。
这臂膀,足足比她的壮上数倍,是长年执枪奋战,练就出一身结实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