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八尺长人硬塞在小小屋舍,压迫感十足。
“对不住,别挡光,好吗?”似茧皱起蛾眉,两道黑影在窗棂前一动一退,阻挡日照,也弄花了她的视线。
两个男人很听话,向左大跨一步,避开暖烘烘日芒,张飞下颚朝似茧方向一努,以眼神询问赵云——就是这小丫头?
赵云颔首。
张飞光瞧见一颗黑不拢咚的脑袋瓜子,始终低垂,压根看不清尊容。他只好改瞧绣架上的绢品,一副监赏的师傅模样。
张飞摇头晃脑,巡视绣画一圈,直勾勾定在绣画某角,倏地开口:
“子龙,你觉不觉得,那块山峰绣来怪怪的?”张飞向来直肠子,嗓音又大,这山河图美是美,但不够写实,山峰太梦幻,近乎不可能存在。
话甫出口,只见似茧指尖一僵,停顿下所有动作。
赵云心底暗自叫糟,速速抛给张飞一道“请你闭上尊口”的眼神。
张飞犹无自觉,拉开嗓,继续高谈阔论:“小姑娘,不是俺老张要说,你恐怕得多瞧些山水,空闲时多游游山、玩玩水,出去城外跑跑跳跳,踩踩真实山路,踏踏草地——”其后的所有字句,被赵云厚掌用力捂盖掉,硬是将粗鲁人拖出绣坊。
张飞一脸蠢样,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甫出绣坊,急急追上转头离开的赵云,嚷问道:
“俺、俺说错什么了吗?喂!子龙,你告诉俺呀!”
赵云侧着面无表情的脸庞,对张飞的大嗓门毫无反应。此时,充塞脑海之中,是那张覆在微乱青丝下,略带愕然及失望的脸蛋。
翼德无心言辞,怕是伤害了她。
她是如此用心,想绣出最好成品,就他数日来静观慢瞧,她总是细眉淡蹙,每下一针,咬着唇的贝齿,便会加重数分力道。
有时停针在行云飞鸟之上,瞳仁间闪过迟疑,她疑虑着自己想像中的山川风物,再高明的针法,也无法绣出虚构成形的实景。
而这些不确定,全因她的腿疾……
她不为双腿残疾而失落,却为了绣品,产生如此惶惶然的失措。
翼德居然还要她多去外头跑跳?!
虽说不知者无罪,但这种说词,无疑是补人一刀!
赵云微恼地揉拧眉心,神色凝重。
“子龙?”五指试图挽回赵云注意力,在他面前摇晃摆动。奇景呀,明明双眼睁开,居然还能空空茫茫,对一切视若无睹。
“赵子龙?!”五指弧线越晃越大,速度也加快数倍。
他甚至能想像,她手执剪子,将丝缕一线线重新拆下,黯淡的模样……
“常山赵子龙!”五指终于失去耐心,直接拍上赵云额心。
赵云猛地回神,惊觉自己失态。
厅中每道目光皆趣然注视他。半刻之前,他才与张飞来见刘备。
“抱歉。”赵云暗自压下心头杂乱思绪,歉然道。
对赵云难得的失神,众人也不加怪罪,刘备向单福揖手:“军师,您请接着说。”
单福收回笑觑赵云的眸光,唇角仍不住衔笑,正正脸色:
“此次,曹仁退兵回许都,曹操必自领大军来攻新野,所幸腊月将至,天寒粮缺,我料曹操会待到春暖正月才出兵。”
这也正巧给予他们一段缓冲养兵的好时机。
单福续言道:“虽然这次战胜,但也不能有所怠惰。主公,咱们可领众回新野,趁此机会,训练调养兵马。”
刘备沉吟,也觉单福之言有理:“二弟三弟,明日点兵,就照军师之言吧。子龙,你引一千军留守樊城。”
“是。”
刘备执盏,大呷一口,眼神落向赵云,也为他脸上异然的沉思所好奇,不由得兴起探听兴致:“子龙,你的失神……不会正如翼德所言吧?”
“啊?”赵云不解。实际上,先前刘备与其他人交谈了些什么,他几乎没听入耳内,自然不明白刘备口中所说的“翼德名言”。
“翼德说,你全副心思都放在那名绣娘身上?”刘备朝他眨眨眼,一脸“我已经知道你干了啥事”的狡黠。
“啊?”赵云惊讶更深。
“翼德所言,果真不假。”刘备由赵云的反应中,肯定了这件事。
“慢!”赵云半举右手,试图制止:“主公,您——”
刘备状似叹息:“兵士们也常埋怨,找不着子龙将军,结果咱们子龙将军耗在绣坊里,甚至不惜与好兄弟们翻脸,可怜三弟白白承受咱们子龙将军不怒而威的峻颜。看来,我辈军中就快少了员猛将,唉……”刘备不忘抚心痛呼,仰天长叹,呜呼哀哉。
赵云一头雾水,剑眉益发紧锁,听见刘备最后那句叹息,罪名恁重,让赵云立即抱拳而跪:“子龙绝无此心!虽然我常往返绣坊,但绝非怠忽职守,那全是利用空暇——”
他来不及更多自白辩解,数道豪迈笑声,打断他严肃认真的字句,其中,以张飞巨雷嗓最为清晰。
“大哥,瞧你将子龙吓出一身冷汗,你下的罪名,过重了些。”关羽拂着黑亮长髯,露齿笑言。
赵云一脸茫然看着关羽。
“主公,别逗他了。子龙性格认真严谨,等会来个『以死明志』,可不好玩了。”单福也出声,为赵云解危,只是脸上笑痕深刻,倒不如他嘴里说得善良。
赵云二度疑惑,转向军师单福。
“真好玩,头一回见子龙这模样,哈哈哈……”张飞乐不可支。
赵云三度缓缓侧颈,眄睨张飞,最终,慢慢回到笑意盎然的刘备脸上。
他被耍了?
终于在众人笑完一轮,这四个字,才浮上赵云脑中。
刘备起身扶起赵云:“子龙,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别在意。我知你向来自律,更不可能因私忘公,命你留守樊城,也是看重你的毅然及恤民,与绣坊那名姑娘,绝对扯不上丝毫干系。”就算真有,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瞧瞧子龙会不会与那名绣娘……迸出炽焰火花。
他心月复大将中,二弟关羽虽然艺冠群雄、忠肝义胆,但性子刚愎,略嫌过傲。三弟张飞性子耿直,却暴躁易怒,尤其喜好杯中物,偏偏酒品不佳,往往酒后失态,鞭打士兵,几年前甚至为此一恶癖,将徐州拱手让予吕布,真令他百般忧心……翼德终会因酒而害。
独独赵云,文韬武略皆俱,择良主而侍,忠义不贰,虽非昔日桃园三结义,刘备视他亦如亲弟。
刘备语调一转,说得俏皮:“不过,你若当真喜爱那名姑娘,我倒是乐观其成。”
“主公,你们……”他当真哭笑不得,尤其自己变成众人戏弄对象,这感觉,更令人唏嘘。
“你别否认,不然你勤快朝绣坊跑个什么劲?”刘备晃晃右手食指,一副不听赵云解释的耍赖模样:“别告诉我,你当真想学女红?”子龙还是执银枪时英姿俊挺,拿绣针恐怕有些不伦不类。
“翼德究竟都加油添醋胡说了些什么?”忍不住斜瞪张飞一眼。
“没什么。不过其他士兵说得不少。”刘备笑容好无辜:“士兵说,要找子龙将军,请直直往绣坊去,人十成十就站在里头,而且,情深深,意重重,注视着小绣娘。”他特别加强“情深深,意重重”这六字。
原来东家长西家短,不只是三姑六婆的专长,何时开始连主公、同袍兄弟及士兵,也不甘寂寞地凑上一脚?赵云暗忖。
“子龙,你还是自个招了吧。”张飞哼笑两声,语带恫吓威胁。
招?招什么?招他当真想学娘儿们玩意吗?
久久,在四双期盼的炯炯目光中,赵云浅浅叹口气:
“连我自身……都还弄不清楚心中思绪,你们要我招什么?”
他也曾以为,自己仅是对于征衣绣字的姑娘略感好奇,一开始的确如此。
直到见着她的面,话也没谈上五句,有时静驻于她身后,不曾交谈的尴尬,仍旧遏止不住,想看见那张清然脸蛋的念头。
她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灵平静的恬淡特质,像微暖烛光,不耀不煌,却吸引贪暖的飞蛾,投身其间。
无法言明的安恬氛围,让以战场为家,以枪为枕的他,产生了渴望靠近的莫名心理。
只要站在她身边,就能让无影无形的安详,笼罩全身,舍不得移开步履。
赵云暗自轻笑摇头,他怎将似茧与烛火两相比较?
她,应该更像寒梅,色浅味香,在风雪中,努力绽放。
“我就说,子龙那么迟钝,怎可能突然开窍?”刘备偏着脑袋,朝金兰兄弟挤眉弄眼。
张飞投给赵云一个“手下败将”的同情眼神——虽然他外貌不若子龙倜傥,好歹遇到所爱女子时,不顾她是曹营军将夏侯霸的堂妹,照常娶之为妻。论武艺,赵云与他、关羽并驾齐驱;可论爱情,赵云只有跟在后头喘的分。
“若无人在后头推他一把,这辈子,子龙恐怕很难娶妻生子。”关羽也发出一阵惋惜,连带同情摇头。
“没关系,到时俺出借几个小家伙,让他尝尝当义父的滋味,过过干瘾。”张飞一副慷慨大方的模样。
“这主意好。”单福啜口酒,凑上调侃一脚。
“麻烦你们顾一下当事者尊严好吗?”赵云看众人你来我往,一句句谈论着他,完全不当他存在,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真难想像,这些个长舌公,是叱吒沙场,威风凛凛、姿颜雄伟的名将?
他无奈的口吻,惹来更多讪笑奚落。
“子龙呀,虽然你说自己还厘不清心中思绪,但对你而言,那绣娘绝不单单仅是绣娘,是不?”刘备见赵云欲开口时,摊掌制止,续道:“除了公务战事,何时见过你投注心力在其他事上?”
连他乍闻赵云一反往常地来回绣坊,也着实惊讶不已,才忍俊不住,逗逗生性正直严谨的赵子龙。
赵云无法反驳,因为刘备所言,正中他心底忽视的声音。
“不过……那名绣娘心思又如何?你的举措,会不会造成她的困扰?”刘备问道。
赵云怔忡半晌。
是呀,他只顾及自己,却从不曾想过,她是否认为他的出现碍事?又或者,她完全视他如无物?
他细细回想着,每当他踏入绣坊时的情景。
低头针黹的姑娘,背着光,窗扇迎入明亮,日芒镶嵌薄淡金煌,裹在她纤细周身,他朝她走近,立于她后侧,她仍未抬颈,直至片刻,陈夫人上前与他招呼,她依旧专注。或许是长时间专注于绢帛之上,偶尔,酸涩的眸子会无心想远眺窗外,此时不经意四目相交,她的眸间,朦胧得像染上了层轻雾,白白净净、毫无杂质的氤氲。
那时,她眼中所见的他,究竟是何种模样?
惊鸿一瞥,似秋水清湖的黑瞳移开,落回绣台间。他无法探知更多,心头却隐约失落惆怅。
他想在那眸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映照其上,他想——
看到自己成为那双瞳仁间,唯一的专注。
这念头,令他悚然一惧。
他从不曾对任何人事物,产生过如此独占的想法,超出他所曾领受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