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初回京的那一年没有皇后的赏识与引荐,或许沐惜言根本就得不到在宫内行走的特许,更没有机会在皇亠侑面前崭露头角。
也因为帝后对她都相当重视,许多命妇们为了自家夫君的官途顺遂,无不千方百计,积极努力的想要巴结讨好她,而这也是她后来能成为沐家主心骨的重要缘由。
所以,对她来说,皇后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长辈。但后来在她病入膏肓、举步维艰的时候,她却说不出自己对皇后究竟是什么感觉了。
感恩,必定是有的。
但是憎恨,说起来,也不无一些。
在进宫的路途上,沐惜言不只一次对自己说,如今的皇后,并不是她那辈子的皇后,一如大伯母林氏,也不是那个恨死了她的林氏。
哪怕是她们未来都会成为那个样子,至少,现在还不是。
沐惜言秉持着这种鸵鸟般的想法,并不是逼着自己释怀,而是不让自个儿在她们面前显露出不该出现的情绪。
说起来,她只是为了要保护自己不被任何人看出异样而已。
“惜言,你来了。”躺在凤榻上的皇后顾楚一看到莫姑姑领着沐惜言进来,还不等她行完进见礼,就从丝被里探出细瘦的手,招了一招,再亲昵不过地唤道:“快过来……快到本宫身边来。”
“嗯。”沐惜言泛起浅笑,走到凤榻旁,坐在榻前的紫檀木脚垫上,执住了皇后透出凉意的纤手,“娘娘,您该好好休息的。”
顾楚摇摇头,笑里不掩饰对沐惜言的疼爱,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本宫身子不舒坦,老觉得心慌,怎么坐、怎么躺都不对,就想看看你的脸,想着说不准心里高兴了,反倒就好了。”
“娘娘,惜言的脸不是给您治心疾的药。”沐惜言没辙地笑了笑,反过来按住了顾楚抚模她脸颊的手背,“莫姑姑说娘娘的药已经快要煎好了,一会儿让惜言伺候娘娘进药。”
顾楚没拒绝,点点头道:“莫怪本宫让莫姐儿去请你的时候,她很开心,就是知道你要是在这里的话,就有人替她劝本宫进药了。”
刚好莫姑姑从宫女手里接过刚煎好的汤方,端过来时一边笑道:“娘娘,婢子可不记得自个儿领命去请沐姑娘时,脸上有露出任何笑容。”
“本宫说有就是有。”顾楚很坚持,吐了吐女敕舌,执拗的表情像个小女孩似的。
沐惜言听着她们主仆打趣的对话,始终泛着浅笑,不发一语,目光柔和地看着顾楚苍白仍不失秀丽雅致的脸。
虽然年过四十,世族大家出身,久居皇后的高位,但是行事作风仍旧像个不经事的小女孩般天真烂漫,这就是世人对于皇后的印象,也是沐惜言对这位长辈的印象,哪怕是再凶神恶煞的人在这位娘娘面前,语气都要软和几分,甚至于根本无法生气。
皇帝齐钧对于自个儿的皇后也是极为宠爱珍重。
多年来,他只是象征性的收了几个名门秀女,借以调和各个世族大家的势力,并未见到齐钧对皇后以外的任何妃子破格宠爱,并且下令后宫一切事务都以中宫马首是瞻,可见齐钧对顾楚的尊重。
“莫姑姑,让我来。”沐惜言接下莫姑姑手里的白玉汤碗,以小金勺一匙匙地将闻着就发苦的汤药喂进顾楚嘴里,动作极细腻体贴。
乖乖地把一碗药都喝完了之后,顾楚握住了沐惜言的手,也不管自个儿满嘴都还是药的苦味,也不理会一旁的宫女递来要让她化苦的蜜糖,只顾着把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给沐惜言听。
“惜言,本宫让人为你准备了一些过冬的衣物,一会儿让莫姑姑带你去试穿看看。若是有哪里不太合身的话,让尚衣局的人赶紧修改,别别别……你先别忙着拒绝本宫的好意,你瞧,眼看再过几日就要入冬了,是不?”
“娘娘……”沐惜言正想推辞,就被顾楚给按住了嘴唇。
顾楚摇了摇头,不让沐惜言有说话的机会,只顾着自个儿说下去,“惜言哪,你应该很清楚,也看得出来本宫就是一个活不好也死不了的病秧子。久居深宫之中,锦衣玉食的日子其实千篇一律,还凡事都要规规矩矩,就怕行差踏错要落人话柄,给皇上与娘家人蒙羞。
“不过,最让本宫遗憾的,是一直都想着有个小公主,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她,帮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只可惜本宫这身子不允许,诞下了太子之后便无法再生育,所以,你在本宫心中就是那个无缘的小公主,就让本宫疼你,好吗?”
“能得娘娘的疼爱,是惜言几世修来的福气。”
沐惜言知道她这是推辞不了了,于是只能点点头,谢恩收下了。
沐惜言乖顺地低眉敛眸,由着顾楚神情怜爱地一遍遍轻抚着她的发鬓。心想自己会对眼前这位长辈感到怨憎,或许是因为明明嘴上说着将她视若亲生女儿,实际上却一力主导,将她最不想要的人事物强加在她身上。
无论她千方百计的请求,都被顾楚一句“本宫都是为了你好”给云淡风轻地驳回了,哪怕是最后的最后,都不曾给过她一丝喘息的空间。
沐惜言忘了前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楚秀丽雅致的脸蛋上,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不耐烦。
像是在谴责她不知道珍惜得到的盛宠,根本就是不知好歹,可是嘴上不曾有过一句数落,对着她,仍旧笑得一如少女般天真烂漫。
沐惜言不只一次的怀疑过,皇后究竟是真的单纯没有心机,又或者她于人前表现出来的单纯,只不过是一张诱人上钩,教人毫不设防的罗网而已?
但是,无论有过多少次类似的猜测与揣度,直到临死前,沐惜言仍旧找不到证据为自己的猜想佐证。如今重活一次,沐惜言只能告诉自己,眼前的顾楚,还不是那个令她百般痛苦却无力挣月兑的枷锁。
但要她再一次受制于人,听话就范,是决计不可能了。
☆☆☆
得知了皇后心疾又犯的消息,几位王妃夫人都赶着进宫请安,主动要为皇后娘娘侍疾。
可是顾楚没有留她们任何人下来,只与几人闲话家常了几句,就困得阖上了双眼。
沐惜言看出顾楚是真的疲倦,也注意到顾楚眼下有两片极深的乌青色。
几家王妃夫人都告退之后,莫姑姑陪着沐惜言一起前往尚衣局。
“姑姑,娘娘夜里没睡好吗?”
沐惜言即便早已经知道内情,仍旧还是开口问了。
前世对她来说,是个局。如今,她选择主动踏进这个局里,毕竟有些故事如果不事先做铺垫,往后的情节就不好开展。
莫姑姑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道:“听说总作恶梦,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青面猱牙的鬼怪喊着要……”
“要什么?”
“要收娘娘。”说完,莫姑姑赶紧呸了一声,去掉晦气。
闻言,沐惜言有半晌的默然,然后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给娘娘吃些安神的药食,看会不会好一些?”
莫姑姑拉住了沐惜言的一只手,不掩饰满脸的祈求,“沐姑娘,娘娘一向挑嘴,对那些补汤、补药从来都是敬而远之,这可就要劳烦沐姑娘你多劝劝娘娘了。”
“嗯,我尽力而为,姑姑也放宽心,别把自个儿也担心坏了。”沐惜言点头,反过来以另一只手拍了拍莫姑姑的手背安慰道。
“嗯。”莫姑姑欣慰点头,伴着沐惜言继续往尚衣局的方向走去,就在快到尚衣局大门口的时候,莫姑姑忽然又开口说道:“奴才在宫里那么多年,阅人可谓无数,沐姑娘知道为什么皇后会喜欢你吗?奴才也喜欢你,因为你是我们见过最实心眼的好人,聪明而不狡猾,待人真诚,连奴才那么卑微的人,你也关心着,从不小觑。”
沐惜言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莫姑姑。此刻,她们已经到了尚衣局的大门口,里头的人早就得到中宫的通报,在入口等着迎接沐惜言。
沐惜言看着莫姑姑的眼神很复杂,如果她不曾死过一次,听得这番温言软语,必然会非常感动。然而,如今的她听起来只觉得字字扎心,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莫姑姑,她如碍在喉的感觉稍淡了些,浅笑道:“莫姑姑,尚衣局到了,谢姑姑陪着惜言走这一趟,娘娘眼下的情况不甚安妥,你还是赶紧回去,省得娘娘挂心。”
饶是沐惜言自小衣食不缺,见惯了世家贵族们的锦衣玉食,但在看到顾楚为她准备的那批少见且上好质量的冬衣,以及不能小觑的数目,仍旧不免咋舌,不免在心里设想往后如何避掉这些她根本不愿意接受的盛宠。
毕竟,守己不贪终是稳,利人所有定遭亏。
沐惜言一直谨记着太婆婆曾经教导她的道理,要安守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不贪求非分之物,若以贪求他人的所有为利,定然要吃亏遭殃,落入他人所设的圈套之中。
沐惜言前世都算循规蹈矩,非常的安分恬淡,直到最后几年才警觉周遭的人事物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单纯,如今留了心眼再看这些恩宠与赏赐,越看越是心惊胆颤。
沐惜言再一次的肯定了自己前世活该死得窝囊。
试穿顾楚赏赐的那批冬衣花了沐惜言不少时间,还好她这两年已经不长身子,纤细的体型变化不大,再加上一年四季顾楚都让绣女们为她裁衣制裳,绣女们充分掌握了她的寸围大小,所以需要修改的地方不多。
离开尚衣局之后,沐惜言先去见了一个在内省当差的女官。女官姓穆,单名一个雅字,实际上穆雅也是沐家的后代,只是因为她的祖父犯了些事,为了不给沐家惹祸便改了穆姓,逃到一个人口不多的偏荒小镇入了户籍,生活了几代人之后,到了穆雅这一代,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当初的来历。
穆雅比沐惜言年长了四岁,几年前,是她主动来认了沐惜言,并让沐惜言答应不将她的身分告诉别人,包括沐家人。
穆雅告诉沐惜言这次沐永祺被派遣到荆襄的内情,向皇上举荐沐永祺担任钦差,前往荆襄一带解决流民之患的人,是霍长歌。
沐惜言越来越有雾里看花,捉模不着的感觉了。
即便霍长歌能够洞烛先机,懂得及早提醒君王留意荆襄流民之乱,但是为什么举荐的人是她的从兄呢?
荆襄一行太过凶险,她心知肚明沐永祺没有能力可以应付与解决,她不相信霍长歌会没有看出这个事实,为何仍旧执意向皇上举荐了沐永祺呢?
待沐惜言离开后宫的时候,天色已然向晚。长巷里,行人稀少,以至于她远远的就能清楚地看见霍长歌修长高大的身影,伫立在不远的前方。
看见霍长歌,她并不意外,但是再一次见到他,仍旧教她为之心痛。
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明明人在眼前了,却仍旧感到思念。
沐惜言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情说起来有点可笑,却是千真万确,无法否认。
她迟疑了一瞬,走到了他的面前,福身微笑道:“惜言参见震王爷。”
霍长歌有片刻的默然,盯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末了,嘴角勾起一抹浅痕,明显皮笑肉不笑,问道:“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昨晚没能睡个安稳觉,还是今儿个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呢?”
沐惜言见他的神情竟是如此冷淡,心头微刺,也不去想他的问候是否真心实意,待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明白地谢绝关切,“多谢震王爷关心垂询,惜言很好。”
说完之后,她有些懊恼,但更多的是苦涩。因为她前世太习惯在霍长歌面前武装自己,不教他看出任何不对劲的端倪,就怕泄漏了什么不想让他知道的心情,浑然忘了,如今的她不过十九岁,他们之间还未曾真正的疏离。
只是她也忘了,十九岁的沐惜言从来不会在私底下喊霍长歌为震王爷,长歌这个名字,曾经她唤过无数次。
霍长歌轻嗯了声,蓦然唇畔的笑容深了,“你想保沐永祺活命吗?”
沐惜言看着他,好半晌的愣怔,回神之后,立刻骂自己简直是个大花痴,竟然在他提起如此重要的正事之时,为他灿烂夺人的笑容感到心驰神往。
沐惜言微微地眯细美眸,清脆的娇嗓字句铿锵道:“震王爷说这话,不嫌自个儿太过分了吗?永祺哥哥刚接到皇上对他委以重任,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时候,你却说什么保命这种话,未免太过晦气!”
“大展身手?惜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如果沐永祺有什么过人本领,那他何以在朝当官多年,仍旧是靠着亲爹与沐家来撑腰的从六品小官呢?”
“既然知道他不过是个依靠家世与父亲撑腰的旁末小官,又为何向皇上推荐他去荆襄呢?这不摆明了是在为难沐家,也为难他吗?”
霍长歌微挑起眉梢,“你知道了?”
沐惜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药,更何况,这事震王爷似乎也不怕被人知道,要不然你不会亲自出面向皇上荐言。”
“怎么就不想是我一时疏忽大意,没考虑清楚呢?”
“你不是那种人。”
听了她的回答,霍长歌笑了,深深的笑弧挂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极其迷人。
“你倒了解我。”霍长歌这话说得三分玩笑,七分轻松,就是没有半点不愉快。
沐惜言眨了眨美眸,没有回应他这个说法。总觉得那几个字,在她的耳里听起来就像是极度讽刺的揶揄。
曾经她以为自己懂他,但是现在的她,看着眼前这位挂着迷人笑容的男子只觉得迷惑,以及几分彷佛自己根本不识得他的陌生。终究这一世,并非是她前世吧!很多人事物都改变了,是她所不熟悉的样子,其中也包括了霍长歌这个人。
沐惜言咬住下唇,不发一语地看着霍长歌,向晚的火红霞光投映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只般,令众生痴迷颠倒,也同时神圣教人不敢亵渎。
霍长歌等了许久都等不到她开口,最后笑着耸了耸肩,道:“原本,我想问你是否有什么地方是我帮得上忙的,不过,听你的口气似乎颇为看好沐永祺的荆襄之行,想来你是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我需要!我什么话都没说,你不要自行替我做判断。”沐惜言一个箭步上前,捉住了霍长歌的衣袖,问:“你能如何帮他?”
“把南琛借给他一用。”
霍长歌的声嗓极轻,低敛的目光盯着沐惜言揪住自己衣袖的纤手不放,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究竟是她的手或是他的目光,何者更为痴缠。
“南琛?”沐惜言没想到他会提到南琛,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利针般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让她为之恍神,久久反应不过来。
南琛是已故的前太师南文良之孙,南文良的太师之位,为宰相之加官,宰相之位,佐天子,总百官,平庶政,事无不统。也因为亲爷爷在朝堂上的位高权重,南琛从小在京城众多世家子弟之中就备受重视,受到特殊的待遇。
而南琛自身也极争气,他自幼就聪明过人,在骑射音律的表现都极为出色。八岁那年被皇帝挑选入宫,将他指为霍长歌的伴读,他们两人自幼一起长大,虽然不是血亲,却能够一起出生入死,是比亲兄弟更亲的伙伴。
沐惜言记得很清楚,一年之后,仁佑十四年九月深秋,皇帝在前去京郊南院行馆的路途中遭遇刺客,下令让三司衙门配合霍长歌所统领的神策营联手调查这件案子。
就在快追查到凶手,案情即将水落石出的时候,南琛在一次带队搜捕的过程中遇到敌人偷袭,后背受了重伤。伤口接近右膀,深可见骨,再加上筋脉断裂,伤癒之后也无法再提剑练武,更不用说陪霍长歌带兵上战场了。
几个月后,这件事情不了了之。霍长歌停止了追査,南琛依然陪在霍长歌身边,只是再也出不了任务,只能当一个出谋划策的谋士。
沐惜言后来才知道,那次任务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当时在大理寺配合他们一起办案的人是大理寺少卿沐永厚,是少数在那趟任务之前的知情人,也是他们沐家新生一代之中最被看好大有可为的子弟。
虽然事情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但沐惜言比谁都清楚,霍长歌为了给南琛讨个公道,有多想把那个走漏风声的内贼给揪出来。
可是最后追到了沐永厚身上,就再也追不下去了。
沐惜言当初身为家主,迫于几个长辈施加的压力,没有主动出面帮霍长歌进行调查,即便她无数次以“霍长歌无法提出直接明确的证据”为由来安慰自己的没有作为,但是,她仍旧满心愧疚。
于是,南琛这个名字,就成了她与霍长歌之间讳莫如深的两个字。
沐惜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眼前的霍长歌,说她是重生的沐惜言,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情,让他相信她的话,不要让南琛再一次被卷入那个调查案。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更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如何对眼前的男人说,往后他们的关系会决裂,势如水火呢?
最后,她只是轻声问:“南琛……可安乎?”
霍长歌嘴角浅浅一勾,回道:“嗯,他现下安好,没事,你放心。”
“嗯。”沐惜言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他的回答哪里奇怪,只是放了心般吐了口气,才又说道:“能有南琛为永祺哥哥出谋划策自是再好不过,就怕他……会不服。”
“南琛服不服沐永祺,根本不重要,他服我就够了。”
“所以,你是早就想好了让南琛帮忙,才会举荐永祺哥哥的吗?”
沐惜言抬眸,直勾勾地望进了霍长歌深黝如潭般的眼里,好半晌没有得到他的答覆,看他面无表情,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尴尬得教她只能干笑带过。
“那惜言就代永祺哥哥先谢过震王爷的襄助,希望他们此行一去,可以顺利解决荆襄的流民之患,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们能够重归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你真的这辈子都不想嫁人了吗?”
“嗯?”沐惜言疑惑地眨了眨美眸。
“你在沐家祠堂亲口说了,这辈子要守着沐家,绝不嫁人,忘了吗?”
“……嗯。”虽然迟疑,虽然不愿,但沐惜言终究还是点了头。
“就这样?”霍长歌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一丝严厉。
“我……就这样。”沐惜言原先想与他解释些什么,话才刚提个头,心头沉得就像是被石头给压住了一般,想对他说的话,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霍长歌看着她蟒首低垂,像是一个做错事被夫子教训的学生般,咬了咬牙,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说南琛的事让她放心,便转身离去。
“好。”沐惜言抬起头,目送他已经走远的背影,娇嗓极轻地回答了他,料想他肯定是听不见的。
但她还是开了口,把想对霍长歌说的千言万语,都轻轻化成了这个“好”字……
☆☆☆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翻脸了。”
“我知道。但就算是再不甘愿、再委屈,荆襄之行,你还是必须走一趟。”
滕王府的知远堂,四面为窗,落地明罩,堂南一列的落地长窗,临向一泓清池,池畔花砖铺地,摆了各色应时盛开的菊花,秋风吹来,菊香沁人心脾。
不过,此刻知远堂里弥漫着的是浓郁的茶香,两个男人相隔茶案而坐,其中一人脸色三分懊恼、七分埋怨,他正是南琛。
另一人便是霍长歌,他喰着浅笑,不紧不慢地在红泥小炉上,手执着一柄兽型的小铜勺隔火烘烤茶叶。滇境生产的熟茶,味道一向浓烈醇厚,微烤过之后,香气瞬间迸散开来,这一面临水,落地明罩的堂屋里,茶香便是这么来的。
南琛今儿个穿着一身石青色的云纹锦袍,他的身长与霍长歌相仿,面皮白净,一双飞扬入鬓的剑眉以及细长的丹凤眼,在他文雅的气质之中添了一丝阴柔美感,饱满的双唇如涂朱般红润,让他此刻对霍长歌既怨又恼的表情显得格外生动。
南琛自幼可算是天之骄子,对谁都冷脸相对,唯独在霍长歌面前,他不吝于表现出自己的情绪,毕竟眼前人不仅是他的儿时玩伴,与他是连命都敢交出去的过命交情。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看着霍长歌投茶注水,以壶盖轻刮掉壶口的浮沫,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没打算再理他了。
最后还是他先沉不住气,忍不住开口道:“原本我以为你举荐沐永祺是要为难他,要让他出大丑的。没想到,你竟然让我去帮他!长歌,我越来越不懂你了。”
在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南琛彷佛看见了一丝诡谲的笑意从霍长歌那双好看的眼眸里闪瞬而过,只是快得还来不及捕捉就已经消失无踪。
他说自己不懂霍长歌,真的不只是挖苦而已。
大概从半年多之前开始,霍长歌的一些决策与行为益发古怪。
无关乎好坏对错,也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的差错,就只是在南琛这般熟稔的兄弟好友眼里,如此作风,不像是他们所熟悉的霍长歌。
霍长歌只当作没听见南琛的最后一句话,分茶合杯之后,拿起闻香杯置于鼻下,深而绵长地吸了口气,让茶香盈满他的鼻腔。好半晌才悠然道:“你要在出主意的过程中如何捉弄为难沐永祺,我都没意见,但是,荆襄流民之患你必定要妥善解决,最多给你三个月,我要看到成效。”
南琛对他明显避而不答的态度,感到有点不痛快,“如果我办不到呢?”
霍长歌放下闻香杯,微笑道:“南琛,我信你。”
闻言,南琛几乎在心里骂过霍长歌十八代祖宗。就一句“信你”便完事了?也不多慰问夸赞个几句,最好夸得他心花怒放,他才甘愿去帮沐永祺那个草包啊!不过……南琛忍住了没问候兄弟家十八代祖宗,以及顺便骂骂他自个儿,因为,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信他,他南琛就是愿意肝脑涂地,为霍长歌效犬马之劳。
“有几个暗卫,你带在身边,方便差遣。”霍长歌从怀里出一枚调派的印信,搁在茶案上往南琛的方向推过去,“除了流民之患外,我另外还有一件事要交付你去办。”
“原来,你让我去跟着沐永祺的用意是想要……”南琛恍然大悟,知道霍长歌让他离京是为了掩人耳目。
“南琛,你过来。”霍长歌绽笑,朝南琛招了招手,“我们说几句体己话。”
“好咧!”南琛也灿烂地笑了,乖乖地上前,把耳朵凑过去,忽然对于原本兴趣缺缺的荆襄之行,开始充满了期待……
☆☆☆
“不行……绝对不成!惜言,你去回绝了,我不行!”
沐永祺对于要带南琛前往荆襄赴任一事,反应很大,他不停地摇头,看起来甚至于有些惊慌失措。对于南琛这个南太师之孙,他听说过太多人与其接触都有过惨痛经验,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招架得来。
沐惜言坐在厅前的主位上,看着沐永祺一连后退了几步。虽然不讶异他会是这种像是耗子看到猫的反应,但不免为此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其实,她也不认为沐永祺可以带得动南琛,临时将他们凑在一起急就章的作法并不是很妥当,但她会对于霍长歌的提议感到心动,甚至于答应,是因为凭她记忆所及,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荆襄的流民数量会比现在再增加好几倍,暴乱会更加严重。
如果不带上南琛从旁帮忙献策,就这么让沐永祺带随行的主簿与仆从上任,那无异于是让他去送死。
这时,沐明川赶了过来,他听说了大厅这儿的动静不小,去向他通风报信的小厮说了南琛这个名字,他便一刻也坐不住地赶过来了。
只是到了大厅门外,他一改匆忙步履,气定神闲地跨过门槛进来。
沐惜言挑在大厅跟沐永祺商量事情,自是不怕人知道,当然更不怕沐明川。
她站起身走到沐永祺面前,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不让他再后退,扬起美眸,目光直接而锐利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愿意,还是办不到?”
沐永祺吞了口唾沫,“不是……惜言,那个南琛……他可是南太师的孙子,我哪有可能差遣得动他呢?你这不是存心在给我上脚镣,让我不好做事吗?”
“正因为他是南太师之孙,身分特殊,见识多、人脉也广,所以你更该带着他,利用这个机会向他学习。”她坚定地拉住沐永祺的手,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继续说道:“你当然可以拒绝这个提议,但是在拒绝之前你要想清楚,有些机会是可一不可再,错过了,图得了一时的轻松,会剩下半辈子的后悔莫及。”
闻言,沐明川听不下去,走过来抗议道:“欸欸欸……惜言啊!不是二伯喜欢说你,我说你这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家人志气啊!我知道南家的公子天资过人,但是我们沐家人也不差呀!你说那种话,存心是要把我沐家人的脸都丢光哪!”
沐惜言连看都没看沐明川,依旧直视着面前的沐永祺,娇嗓不愠不火地说道:“二伯,如果您真心想夸永祺哥哥,那就该说,我们家永祺也不差,是不?我看沐家上下几百口人就您对永祺哥哥最没有信心。各房的长辈都听说了,您到处说怕永祺哥哥这回要拖累我们沐家,有没有这回事?”
“二叔,您……”沐永祺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家族里的人如此议论,一时之间面红耳赤,气愤地瞪着沐明川。
“我这也是一番好意,为我们沐家着想啊!”沐明川一脸无辜,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哪儿有错,“如果永祺天资是能成材的栋梁,我又何需替他发愁呢?惜言啊,你现在可是沐家家主,要是你随便出主意让永祺出事了,你也不能免责喔!”
沐惜言轻笑了声,睨了沐明川一眼,道:“身为沐家的家主,但凡是沐家的事,都是我的权责所在。所以二伯,您自个儿也多长些心眼,说话做事小心一点,要不然哪天您真扯了沐家的后腿,别怪惜言必须忍痛对您做出处置。”
“呸!你少乌鸦嘴,我沐明川好得很,才不会扯沐家后腿!”
“那可难说。”沐永祺逮着机会,冷笑回讽。
“你!”沐明川原本难看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
沐惜言不说话,任由他们两个人唇枪舌战了一番。若说重生之前的沐惜言是通透像水晶般的人,那么,重生之后的沐惜言则是活得很明白,也很实在,知道单打独斗只是在折磨自己,硬生生的把自己逼进孤掌难鸣的死胡同。
再活一次,她知道了收买人心的重要性,以及分而击之的诡妙之处,她不求能够多得援助自己的伙伴,但求站在对立面的敌人,能少一个是一个。
“好了,别吵了。二伯,永祺哥哥与我谈着正事呢!”沐惜言一句话巧妙地把沐明川说成了来闹场的一方,完全没跟他客气。
但也在这同时,她看着沐明川气红成猪肝色的脸,心下忍不住生了一个疑惑,重生前的她再怎么不济事,也不该是输给这样沉不住气的二伯啊!
不过,眼下的场面不容沐惜言细想下去。
她转过身从漪容手里取过了一个绣着万字纹的藏青色锦囊,交到沐永祺手里,道:“我让你娘给你做一个锦囊,这万福万寿不断头的万字纹,是她这几天熬红了眼没日没夜给你绣的,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归来。这锦囊里,我以油纸封了一张书信,你可以在紧要关头时打开,或许能够帮你渡过难关。”
“这个锦囊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我可以现在就打开吗?”沐永祺见她摇头,顿时哭丧着一张脸,哀道:“惜言,你别给我卖关子了,我这几天心里慌得很难受,就怕办不好皇上交代的差事,给我爹丢人……”
听到沐永祺说怕给爹亲丢脸,而不是担心自个儿可能会出丑,沐惜言蓦然心下一软,看着沐永祺的脸色不自禁软和了几分。
在他们沐家,若要论孝顺,沐永祺肯定是能排得上名的。他十分孝敬爹娘,自幼与爹娘就相处得极好。这或许也是前世沐永祺身亡之后,林氏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原因,转而将思念儿子的情感变成了对沐惜言的怨慰。
沐惜言自问,若换成了她自个儿忽然失去一个那么亲的孝顺儿子,这丧子之痛应该是多少年都难以接受的吧!
“永祺哥哥。”
“嗯?”
“我现在在想,或许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他没看错。”
“惜言?你把我说糊涂了,我适合?现在全朝廷上下没人看好我此去荆襄能够顺利解决眼下如火如荼的流民之患!”
“大伯撒手人寰,你心里很悲痛吧?”
“那当然,爹待我好,这天底下没人比他更疼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我自己的性命换他活回来!”话才说着,沐永祺已经红了眼眶。
“那就是了。只要你不失这分孺慕之心,必定能成的。”
“你真的觉得我可以?”
“嗯,肯定可以。”
看见沐惜言肯定的神情,沐永祺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几度吞吐之后,只字未说,只是用力点了个头,像是在给自己信心,以及认同沐惜言对他的肯定。
这一刻,沐永祺感觉到,这世上能够有人坚定地相信他,对他来说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希望在不远的未来,能有更多人相信他,让他可以更勇敢的去面对,直至有一天,连他都能够毫不保留地相信自己为止。
这时,府里的管事前来请沐惜言过去商议要事。沐惜言点头答应,让管事领路,跟着他一起走向左侧的穿堂小门。
就在这时,沐永祺忽然扬声对她喊道:“惜言,我也相信我爹的眼光,他不会看错你的!”
没想到沐永祺会说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话语,沐惜言回过头,讶异地看着他,愣怔半晌之后,微微地翘起如菱的嘴角,扬起的笑颜灿烂若春花。她没有回答,只是朝着他轻颔下首,转身跟着管事离开了。
同时在场的沐明川,脸色则是十分难看,撇了撇嘴角,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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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念生疑,沐惜言开始观察起沐明川,她不只看他的言行起居,还派人调查他日常里到底都接触到哪些人。
沐惜言永远记得,在她虚弱至极之时,沐明川在门外带人向她兴师问罪的洪亮声音,那个时候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她这位二伯为人一向顋预不明事理,仗着有太伯公为他撑腰,什么事不顺心都敢不管不顾地胡闹大吵。
沐惜言回想,她有时候会轻易妥协就是想要息事宁人,让她二伯可以住嘴。
曾经在二伯身上看起来鲁莽的举动,她如今细究起来,忽然发现其实是很聪明的手段。
在正式入冬之前,沐惜言搬进了属于家主的翔远院,将这个院落改名为棠棣院,几个长辈对于她不尊重传承的行为,纷纷表示不妥。
不过沐惜言丝毫不为所动,她对长辈们说,传承是放在心里的尊重,如果只是流于形式的延续,还不如不要。
至此,沐府所有人都很肯定她真的变了!
从沐明轩头七那天之后,沐惜言整个人就像是灵魂被调包了一样,于是私底下,不乏有人议论她会不会是教人给借尸还魂了。
结果,因为大伙人不断加油添醋,沐府多了几分闹鬼的气氛,最后是沐允石出面喝斥他们这些小辈简直不伦不类,传闻才消停了一点。
沐惜言知道太伯公也不是平白无故帮她说话。只能说她这辈子活得更加用心些,在人情的照顾上更加小心经营,知道了对人好,不只是要给好处,而是这些好处要给得恰到好处才真正是有作用的。
清早,沐惜言用过早膳之后,便让漪容煮茶。还未到巳时,叶治清已经领了几名小厮把要让家主过目的文卷帐本捧进棠棣院。
沐惜言让他将东西布置在东暖阁的案上,才正与叶治清寒暄之时,漪容端了托盘,上头摆了两个汝瓷质地的小药瓶。
漪容道:“小姐,给太伯爷的药丸已经准备好了,这就送过去吗?”
沐惜言拿起药瓶,打开嗅了嗅里面药丸的味道,点点头,把药瓶放回去的同时不忘交代道:“嗯,告诉太伯公,说如果不是其中有几味药材不好找,早就该送过去了,还请他老人家见谅。至于先前已经先送过去的外敷膏药,请他老人家只管安心,需要用上的时候就用上,那点银两,我们沐家现在还不缺。”
“好的,漪容明白。”
漪容捧着东西去办差之后,站在沐惜言前方候着的叶治清笑着说道:“小姐刚才的话真是客气了。叶某知道您为伯公找的那几味药里,有一种药材不只罕见,今年更是奇缺,找遍了京城的药铺都没有。您除了动用太医院的人脉之外,还派人到药材的生产地挨家挨户的问,好不容易才弄到一点采药人原本留做自用的私藏。”
沐府家大业大,主仆上上下下加起来几百口人,有些虽然不住在沐府,分居四处,但是也经常往来,亲族之间的事务繁多。所以两代之前,沐府光是管事一职就设了四名,择其中一位为大管事,遇到重要的事情一时无法决断时,以大管事马首是瞻。
叶治清便是这一代的大管事。他年近五十,在沐家待了近三十年,对沐家的一切了若指掌,沐明轩在世时就颇倚重他。
在前世,沐惜言初接任家主之位时也很倚重这位大管事,他们之间也算是合作无间,可不过短短两年,无论她如何劝说慰留,叶治清都执意要带着妻小一起回去故乡养老,给她的理由是他已经年老昏昧、不堪重用。
这明显就是拿来搪塞的借口,但事实就是,她最终仍是没能劝服他留任。
没了叶治清为她管理府里的人事,后来在用人这方面她时常感到窒碍难行,对于沐家各分家的状况,她掌握得也不如叶治清来得仔细周到。
她发誓,这一世,哪怕是不计代价,也要把叶治清留下来!
沐惜言也不让叶治清客气,招呼他落坐,并且亲自替他倒了茶。茶碗里装着八宝茶,除了茶叶之外,还有桂圆、枸杞子与红枣果干等等佐料,另外还加了一点冰糖,带着浓郁甜味的茶香,在这冬日里闻起来格外温暖宜人。
沐惜言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之后在叶治清对面坐下来,拿起小金印,力道不轻不重地按在印泥之上,这才笑着回答道:“其实依我说,能够找到就是最好的。只是那些地方路途遥远,一路穷山苦水的,辛苦那些找药的兄弟们了。”
“都已经依照小姐吩咐给了丰厚赏金,其中有一个弟兄在路途中跌伤腿,虽说伤也不是太重,但也照小姐吩咐,让大夫去诊治之外,还贴补这位弟兄一笔买补药的银两,刚好过几日他的妻子就要临盆,能有这笔钱给妻子坐月子,他可乐坏了。”
“那就好。”沐惜言颔首,一脸云淡风轻,似乎这事情不必多说,就此揭过了。接下来小片刻,只见沐惜言低敛美眸,专注地看着叶治清送来的帐本,仔细查看过目之后,盖上了属于家主的印章,准备年终送库封存。
“小姐不居功,但叶某不能不说,小姐给伯公用的这个方子真的非常有用!昨日叶某见到伯公,他对小姐是赞不绝口,说您给他用的药膏效果非常好,他几十年来天冷就腿疼的老毛病,这个冬天竟然没发作,他高兴得逢人就说。”
“那可见得是老人家以前真的太疼,都疼怕了。”曾经也做过病入膏肓的人,沐惜言很能够体会那种疼进骨子里,恨不得一口气别再上来的痛苦,“既然是我能做到的事,为长辈分忧自是再应当不过了。”
说完,沐惜言不禁在心里失笑,笑自己明明是想要收买人心,如今竟然无端地对太伯公生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
感同身受,是因为她也同样被病痛给狠狠折磨过。
而此刻,沐惜言还有更深一层不能对外人说的心思,她觉得自己也该开始回想,自个儿后来为什么会病得那么沉,就连太医也说不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症,竟然最后会五脏俱损,慢慢衰竭而亡……
她不怕死,但是,倘若再冤死一次,她只怕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不过,沐惜言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对劲之处,抬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地看了叶治清约莫两眨眼的功夫,而后放下了手里的小金印。她正了正身子,开口问道:“先前让你调查二伯最近都与哪些人走得近,查出来了吗?”
叶治清点头,“都查出来了。二老爷这段日子来往的人都与以前差不多,只有一位瑶红楼的小馆人,是个清馆,此前未见的。”
“瑶红楼的小清馆?多大年纪?”
“说小也不小,已经满十六岁了。半年前让养母卖进瑶红楼,因为要把皮肉养细,再加上规矩都还没全学会,所以鸨母还不敢让她挂牌接客,只当端茶水扫地的侍女。”
“她叫什么名字?”
“宋绡绡。”
听到这个名字,沐惜言出神似的,沉默了好半晌。
沐惜言记得宋绡绡这个名字,在前世,后来几年,二伯能够在沐家获得极高的人气与声望,宋绡绡的能言善道、长袖善舞,可谓居功不小。
只是她并不知道,宋绡绡原来是瑶红楼的馆人,只听说是二伯母家的远方亲戚,两家很多年不互相来往,后来是宋家一家人遭了横祸,只有宋绡绡一个人幸存下来,小孤女循着长辈给的线索来投靠京城沐家的远房姨娘。
到底二伯是怎么过二伯母那一关,同意让宋绡绡用她远方亲戚的假身分进入沐家家门的呢?
还有,后来她二伯可以稳稳拿捏住太伯公,以及在不久之后太伯公的性情将会在一夕之间骤然大变,与这个宋绡绡是否有关系呢?
即便宋绡绡的存在会让他们沐家往后有天翻地覆的改变,但在这之前,沐家几个长辈子弟接连出事,她不以为这些事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小馆人有能力做到的,设计陷害他们沐家的,必定另有其人。
老天爷给了她再活一次的机会,这次,她可以先掌握住宋绡绡。
她先下手为强,让自己与宋绡绡先建立起关系,倘若二伯与宋绡绡仍旧无法避免变得亲密,那么,至少她还有见缝插针的机会,离间他们之间的友好。
当然了,是谁将宋绡绡带到二伯面前的,也该好好详查才是。
“叶管事,喝茶。”见叶治清几乎没动茶碗,沐惜言抬了抬下颔道。
“好,谢小姐。”叶治清依言端起茶碗来。
“叶管事,你去问问瑶红楼的鸨母,多少银钱可以买下宋绡绡,我想要她。”
“小姐,您这是什么用意?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把那种地方的人收进府里!那个宋绡绡可是瑶红楼的小馆人,您又不是男人,做什么……”
“你说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男人从那种地方带回来一身胭脂气,不也大摇大摆的进家门吗?你不也说了她还是清馆吗?清馆不就是还没跟男人好过的童女吗?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姑娘,我为什么不能收进来呢?”沐惜言忽然玩心大起,美眸滴溜溜地一瞥,理直气壮地回道:“男人与男人之间可以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怎么女人就不能喜欢女人呢?我就想收几个貌美如花的婢女在身边伺候,模模小手、养养眼,都好。”
沐惜言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跟叶治清说,但比起前世,宋绡绡以假身分混进沐家兴风作浪,她现在不过收个勾栏院的小馆人,根本不算什么。
凡是世家大族收人都有规矩,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身世来历要清楚,哪怕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都不例外。
“去问。记得,要悄悄的问,让鸨母不要声张,尤其不能让二伯知道。”
“是。”
“若是二伯知情了,坏了我好事,我唯你是问。”
“……是。”叶治清表情有点无奈,他自然知道小姐这话里有几分玩笑的意思,但他仍旧想不明白,为何需要为了区区一个青楼小馆人如此大费周章?
“还有……”就在叶治清想要起身告退之时,沐惜言喊住了他,道:“派人去宋绡绡的家乡查探,宋氏一家有几口人,祖上来历,以及为何将宋绡绡卖到勾栏之地的苦处等等,都要问清楚。无论探子问出些什么,回来都要一五一十的回报。”
话至中途,沐惜言伸出纤手拿起印台上的小金印,扬起嘴角,浅浅一笑。
“这是家主的印信,不过小小的一个钮型金印,但我却觉得它拿起来是这天底下最重的东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能不防患于未然。”沐惜言温言软语,动之以情,“叶管事,我大伯走后,沐家如今是风雨飘摇,是再也受不住出一点乱子了。”
叶治清的脸色忽然一肃,拱手道:“是的,小姐的一番苦心,小的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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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到午时,沐惜言已经将手边的事务处理了大半。叶治清另有要务,便带着沐惜言处理完的文卷先行离开棠棣院。
漪容趁着这个空档,也不等吩咐,赶紧领着人把主子的午膳给端过来,就怕她家主子忙得浑然忘我,把该填饱肚子这件事情给全忘了。
“樟茶鸭子、鱼香肉丝、麻婆豆腐!”沐惜言闻到食物的香气,眼睛瞬间都亮了,也不在意漪容自作主张,还不等饭菜摆好就跑过来,右手捻了块鸭肉、左手捻了一根切好的开花葱段一起送进嘴里咀嚼。一边吃着,一边以满嘴食物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漪容,你对我真好,有你在身边,我就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这话,沐惜言说得字句由衷。上辈子,因为那一场大火失去漪容之后,她无数次想念这个与她情同姊妹的贴身丫鬟,有漪容在身边的她总是能够过得慵懒随心,有个熟悉自己的人陪在身边,无论做任何事,无论身在何地,她的心里就是踏实。
漪容没听出主子那几句话说得是心酸且感慨,又好气又好笑,“小姐您太夸张了,快慢点吃,漪容给您添饭。”
沐惜言眨眨眼,任由漪容将她按到座椅上,调皮地说道:“你说快慢点吃,到底是要我吃快点,还是吃慢点?”
漪容盛了一碗香米饭,递给主子,“说不过您,吃饭。”
沐惜言乖巧地接过饭碗,双手捧着,几乎遮住了她小半张脸蛋。她深吸了口气,闻着独特的香米气味,这会儿反倒不急着吃了,“漪容,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漪容点头,“小姐只管说,只要漪容能做到,肯定帮小姐的忙。”
沐惜言昂起娇颜,投给漪容一个再灿烂不过的笑容,“你这几日要是得了空,就帮我去探望叶管事的夫人,我记得叶夫人做的玉米面搅团很好吃,要做得像她那么道地,肯定要多去几趟才行。漪容,我的话,你明白吗?”
漪容点头道:“明白。漪容会多去几次,帮小姐把搅团的作法给学回来,顺便帮小姐多关照叶夫人,小姐不用担心,您快吃饭吧!”
“好吧!这会儿我肯定,你是要我吃快点了。”
沐惜言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颐,吃得脸颊都鼓了起来。她知道这位贴身侍女也是在世家大族里待了多年的人,有些事情不必多说,一点就能明白。
漪容急忙喊冤,摇手道:“才不是!小姐您慢点吃,慢点、再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