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滕王的第二子,也是当今皇帝最疼爱的爱将。
关于他的身世,一直有一个不可考,但是传遍天下,举世皆知的流言。
那就是霍长歌并非滕王霍青云的亲生儿子,而是皇帝在二十三年前的隆冬时节,无缘无故失踪了大半个月之后,在一个狂风暴雪的夜里抱回了还在襁褓里的婴儿,后来将这婴孩给了自己最信任的手下,也是最好的兄弟霍青云当儿子。
关于这个流言,有人分别在皇帝与滕王面前半开玩笑地提及过,不过无论是帝王或是滕王都只是大笑带过。他们从未证实,却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任由世人猜想与揣测,似是以此为乐。
霍长歌当然也听说过关于自己身世的流言,然而,他却未曾向自己的父亲母亲,或者是宛如慈父般疼爱他,将他带在身边教导的帝王提出过任何疑问。
沐家祠堂里,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霍长歌身上。
因为平日里霍长歌除了皇宫与府邸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军营,除非必要,一般王公大臣之间的应酬场合是决计见不到他的身影,许多官员们甚至一年到头都难得见到他一次。
沐家人不曾听说霍长歌与沐明轩昔日里有任何交情,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沐明轩头七这一天前来上香祭奠。
霍长歌身长挺拔,站在众人之间宛如鹤立鸡群。一身藏青色卧鹿织锦袍服,将他如玉般的面色衬得更加白皙,教人难以想像他这一身冷白如玉的肤色,竟是天天在武场上顶着骄阳操兵练将的大将军。
他有着一双线条优美,不过分刚硬的剑眉,细长的瑞凤眼,眼尾微微上翘,眸光凝睐之间,给人一种凌厉却不失优雅的感觉。鼻梁挺直,嘴唇在抿起时,嘴角会微微地出现两个小梨涡,不笑的时候严肃,看过他笑的人,则知道那两个小梨涡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添了几分迷人的孩子气。
霍长歌有一张漂亮的笑脸,只可惜看过的人不多。
他平日里总是冷着脸不苟言笑,即便是此刻,看起来都是温和优雅,乍似和蔼可亲,实则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淡淡地透出了生人勿近的疏离。
沐允石率先反应过来,领着亲眷们迎到霍长歌面前,拱手道:“老夫参见震王爷,有失远迎,还请王爷见谅。”
“沐老免礼。”霍长歌飞快地上前,及时将老人家扶住,嗓音温柔地说道:“沐老不必客气,来为沐大人上炷香,是长歌身为晚辈该尽的本分。这些年,沐大人于公于私都没少照顾长歌,处处提携教导,让长歌十分感念。”
“是吗?此前倒不曾听明轩提起过,是他疏忽了。”沐允石先是一顿,随后摇头失笑,“明轩能劳得王爷亲自来为他上香追思,他在九泉之下,也该含笑欣慰了。”
沐惜言垂眸不语,目光落在霍长歌的靴尖上,俗话说看破不说破,以她太伯公的年岁与历练,自然不会拆穿霍长歌善意的谎言。
因为,她大伯父为了自家大儿子总看霍长歌不顺眼,总要在功名上一争高下的缘故,根本不可能照顾霍长歌。
而霍长歌自小就蒙圣宠,也根本轮不到她大伯父来提携他。
不过,无论她太伯公心里是什么想法,说的话却是一点都不错。
霍长歌的身分确实显赫,由他主动前来祭奠她的大伯父,确实给了他们沐家不小的颜面。
霍长歌自幼便极受帝王宠爱,十五岁就被授斧钺之权,晋封少年将军。
十九岁那年,霍长歌带领大军赢得丹平一役之后,皇帝便赐封他为震王。当时得知皇帝赐他的封号之后,朝野大臣为之译然,对于帝王究竟有何盘算而议论纷纷。
易经有六十四卦,当中有一卦,就是震卦。
《彖》曰:震,亨。震来号号,恐致福也;笑言哑哑,后有则也;震惊百里,惊远而惧迩也,出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
震动,即亨通。震动之来,让人感到恐惧惊呼,但其后便笑逐颜开。震动可惊百里之远,可守宗庙社稷,可以做祭祀之主,震为长子,而自古以来,向来都是长子为主器者,故而又称长子为祭主。
很明显的,帝王赐封霍长歌为震王,是取自于易经。
而熟知易经的人都知道,在六十四卦的封序上,震卦是接续鼎卦而来,鼎是代表天子权力的神器,而长子则是执掌器物之人。
所以,在《易经》的〈序卦〉上说:“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主器者莫若长子,故受之以震。”若以易经卜权位得震卦,暗示着现实虽然无法得到实权,但是在不久的将来,有可能成为储君。
给一个不是太子的人宛如储君般的荣宠,绝对是祸非福,究竟是荣宠或是捧杀,还在两说。沐惜言相信自己能够想通的道理,霍长歌也绝对能够明白。
她扬起美眸,望向霍长歌,不意地与他朝她投来的目光对个正着。
“惜言,你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要多保重。”霍长歌微扬起嘴角,原本深沉幽邃的目光,在接触到她的视线那一瞬间变得柔软至极。
“嗯。”沐惜言心口一紧,想说些什么,却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枉费她在前辈子与他分开之后的那些年反覆地在心里练习,如果能够再次见到他,她该对他说什么,想对他说的话装了一肚子,可眼下这个场面不适合说,以及,她也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眼前的霍长歌根本就不知道她有多想念过他。认知到这个事实之后,沐惜言忽然觉得好生气,就算明知道不是他的错,但她还是觉得霍长歌好可气。
霍长歌上香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下来一同参与法会,听法师为沐明轩作七,拜忏超渡。
如今沐惜言身为家主,霍长歌为上宾,在僧侣们诵经之时,沐家人将他的位置备在了沐惜言的身边,两人所坐的蒲团几乎相并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摆放的人故意为之。
“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就在僧侣们将要诵毕一部《金刚经》时,霍长歌忽然以极低沉的嗓音对沐惜言问道:“我怎么了吗?”
“什么你怎么了?”沐惜言忽然被他这么一问,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侧抬起头,不解地望进他朝她投睨而来的眼眸里。
“如果不是我对你做了什么坏事,你刚才为什么要用那种生气的眼光看我呢?惜言,如果是我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的事,我向你道歉。”
“我哪有?你不要随便扣我罪名,我没有。”然而,沐惜言其实快要被气哭了。
她一向都不太能理解为何人家老说女人是水做的,说女人爱哭,至少她就不喜欢哭。可是她觉得自己重生之后,明明有千言万语想对这男人说,却没想到他们两人能够说上话了,竟然是如此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当作开头,真让她欲哭无泪。
“嘘,别说话,僧侣们在为沐大人诵经呢。”
“明明就是你先说……”
“死者为大,莫要喧讳吵闹,免得教人说你这晚辈对长辈不敬。”
霍长歌以食指抵唇,示意她噤声,同时翘起嘴角,对她勾起一抹能魅惑人心的浅笑。他虽然不常笑,但是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笑容是极好看的。
沐惜言看愣了,待到胸口胀得发疼,才发现自己忘记呼吸,怔视他久久无法转睛,教他们身旁的人不由得对她的失态,私下低声窃语了起来。
虽然沐惜言没有证据,但是她能笃定这男人肯定是故意魅惑她。
而且依她上辈子对他的熟悉,也笃定他在生气,还气得不轻……
☆☆☆
从沐家回来之后,霍长歌的脸色一直都很冰冷,冷得像是随便一碰都可以掉下几块冰屑,即便已经习惯他喜怒不形于色的部将们,看了都忍不住要退避三舍。
饶是他们自问素行良好,都没有错处,面对此情景,仍是宁可上战场去杀几百个敌人,也不愿意面对他们将军那张寒冰脸。
不过,在他们当中就有一个人不知死活,特地跑到霍长歌面前嘻皮笑脸的,哪壶不开偏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壶——
“啧啧啧,明明是处处为难你,给你下绊子,竟然可以说成照顾提携?将军大人啊,您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什么时候练得那么炉火纯青?说谎没打草稿还可以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谁说本王没打草稿?”
此刻正坐在长案前,细心地以软布拭剑的霍长歌回给来人一记斜睨。
“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打趣他家大人,没想到这位大人非但一点也不害臊,还反过来把他堵得无话可说,让听到了传闻就飞快赶过来的明月关张口结舌了半晌,最后懊恼地闷哼了一声。
明月关,刑部尚书明岩之子,去年被霍长歌提拔为左骁卫长史,成为他身边最受重用的副官。明月关的身材修长,只比霍长歌略矮一些,因为手臂与腿的比例都较寻常人更加长了一点,格外显得清瘦。面如冠玉,肤色细腻,看得出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五官中最突出的是一双桃花眼,生得十分勾人。
他与霍长歌是同年所生,论起辈分,还虚长了霍长歌两个月,却是个无论在霍长歌这儿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教训,也永远长不了记性的人,甚至有些以此为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傻了。
看到明月关失望的反应,霍长歌几不可闻地轻笑了声。
刚才听到门外轻快的脚步声,他立刻就知道是这家伙,也就这家伙敢在他脸色黑得能拧出水来的时候,还不怕死的来打扰他。
不过霍长歌对明月关的行为却不反感,也不生气,沉默地收回目光,继续擦拭泛着森寒银光的剑刃。他注视着剑刃的眸光,冷凝而深沉,彷佛一潭幽静的湖水,泛着粼粼光芒却又深不见底,潜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思。
明月关很快又恢复了自找骂挨的模式,大剌剌地拉了张圆凳,在霍长歌对面坐下。
“大人啊,你怎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难道你是真的不知道,现在满京城的人都对你去沐府上香祭奠沐侍郎的事儿议论纷纷吗?”
“就算本来不知道,刚才也听你说了。”
霍长歌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将剑插回鞘里,伸出大掌,以拇指月复心来回地抚拿着剑鞘上方的墨翠虎形转玮。这个虎形转玮是在两年前他请了玉琢师雕刻,镶在剑鞘上,以当作幸运的护身符。
那位玉琢师知道他要将这块墨翠做成转玮,直言可惜,因为墨翠的特性就是外观如墨般黑,透光则是如盛夏般的浓绿色,因为要镶嵌在剑鞘上,保险起见就不能开底,只能把底镶实了,没有开底,便难以透光,以后就很难欣赏到藏在墨里的翠色。
不过,那位玉琢师也说,关于这种墨色的翠玉,他听说只在滇国南境那儿可以找到,不过也是难得一见,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宝玉。能取用的人,必然都是当地极有身分的显贵之人,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他这块墨翠透光如琉璃般,没有丝毫杂质棉絮,浓艳的深绿色彷佛能摄人心魂,是难得一见的上上品。相传黑色辟邪、护身,再加上雕成虎形,镶嵌在剑鞘上做为转玮,很是合适。
霍长歌不曾对任何人说,这块墨色的翠玉是四年前沐惜言送给他,当作是他打赢丹平一役的贺礼。
那日,正是海棠花开,满城春色的四月时节。她为他设宴洗尘,将这块墨翠交给他,娇颜微侧,笑得明媚可人,对他说道——
“这墨翠,你让人给雕一只虎吧!我太婆婆说,她当年初得到这块墨色的翠玉时,在这玉里观想到一只老虎,是一只如王者般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可见这块玉石里是有灵的。太婆婆还告诉我,这只老虎必然会是一个很好的守护者,能守护主人的安全。”
听完她的说法,他推拒不肯收,摇头笑道:“既然是一只能够保护主人的大老虎,你就该将它留在身边才对,你太婆婆必然也是如此打算,才将这块墨色的翠玉给你傍身。”
“都说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了,我驾驭不了啊!这么强大的老虎,只有我们霍大将军驾驭得了,霍大将军,您就收了吧!”
明明是送出一份极贵重的礼物,但是沐惜言双手抱拳,一副“您老行行好”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求他收下这份礼物。
“嗯。”他最后点点头,收下了那块墨翠,依她的交代,让人把这块石头雕成虎形转玮配在剑鞘上,从此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浴血奋战。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虎灵守护,他在每一场战事上都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教敌人闻风丧胆,如惊鬼神。
这个时候,口若悬河,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话的明月关才发现他家大人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他张开手在霍长歌面前大力挥了几下,提醒他家大人眼前还有他明月关这个大活人在呢!
“我的好大人啊,我刚才说的话你有听见吗?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关心外人是怎么说你的吗?”
“你既然说是外人,我又何必介怀他们的说法。”
“也是……不,我是说……也是,都是外人,不像我是内人,所以还勉强能沾上一点关系。”明月关得意地哼哼了两声。
“好好说话,别教人生出不必要的误会。你就算投胎再重生几百次,都不可能是本王的『内人』。”眼前这家伙要怎么作死,霍长歌其实都无所谓,反正他只管下狠手教训就是,但是对于自称他内人这一点,他异常执拗的坚持。
明月关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可是他没有证据。最后,他只能撇撇嘴,忍不住再度打开话匣子,“好好好,大人,我们不管外人,就管内人……不,自己人也好,兄弟们都说你主动过沐家的门,去祭奠沐大人,是打算去沐家投诚了……”
先是内人,然后又来一个投诚?
终于,霍长歌忍不住叹了口气,“明月关,本王记得你说过,你的老师是当朝大儒李鹤老先生吧?”
“是啊!我家老师教学可严格了呢!”
“那我想,你肯定没少挨他的板子吧?”
“没错!我家老师虽身子板单薄,但打人可老疼了……”明月关答完一愣,反问道:“大人,你怎么知道我老挨板子?”
“不意外。”
霍长歌耸了耸肩,起身将剑放回置架上,端起一旁案上已经凉透的茶碗,提盖匀了匀茶沫之后,却也不喝,只是敛眸看着茶碗。
就听明月关急着为自己辩驳道:“肯定是我家老师来跟大人告状!大人,我老师总说我学习不认真,你可别信他,我可是全学堂里学习最认真的学生了,就是一直挨板子,我也是很无奈的呀!”
“我信你。不过,李老先生不会做私下告状这种阴损事。”霍长歌微笑摇头,将茶碗放回案桌上,“说说你到底都听到些什么吧!”
“兄弟们都说大人是要主动向沐家投诚……”
“示好。”霍长歌纠正。
“喔,示好。”明月关从善如流点点头,又道:“可是依我来看,大人并不像是要向沐家示好的样子,大人心里必定还有别的算盘吧!”
“另有盘算。”霍长歌再次纠正,不自禁地泛起了浅笑,“为什么你会觉得本王并非主动向沐家示好,而是另有盘算呢?”
这就是他明知道明月关是个这次被骂,下次还敢说话不经脑袋,就算话经了脑袋也说不好的二货,但他仍旧在去年夏末,刻意在自己统领的军队里找到了明月关,并将他给挑出来,派了几件不大不小的差事,命其办妥之后,便以封赏为由将之提拔成长史的原因。
因为这家伙天生心大,大小事都不挂心上,再加上不喜欢算计,也因为世家出身,不需要讨好人就能生存,才会对于说话是否得罪人这回事不以为意。
其实这家伙观察力很强,着眼点与一般人不同,所以往往能够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事情的症结点,反而能成为很好的助力。
当然了,霍长歌知道自己提拔明月关,将这人收在身边,其实另有非收此人不可的原因,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明月关向来最听他家大人的话,立刻努嘴道:“如果大人真心要向沐家示好的话,怎么可能向皇上私下举荐沐明轩独子沐永祺成为钦差,去荆襄一带管理流民呢?
“管理流民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荆襄一带已经连着两年闹饥荒,流民聚集了百万人之多,那些流民虽说早先是下田种地的人,可是现在为了一口吃的,拿起锄头都敢杀人呢!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不少被派去的官员折在他们手里了。现在皇上下了旨意,沐家再不乐意放人,也只能放人……大人,你这摆明是在为难沐家嘛!”
“可是钦差之位,多少人观觎想得不是吗?别人不说,至少沐永祺在朝几年都未曾建功立业,这是他的好机会。”霍长歌故作无辜的表情,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明月关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疡着的嘴像刚吃了颗腌酸梅,表情十分复杂,“那也要有命可以回得来,就算回得来,不死也得褪层皮。”
听完明月关的说法,霍长歌轻笑了声,没有回答。
他低头拿起案上一本明天要上缴的奏摺,并不打开,而是缓慢地以拇指月复心摩挲着本子封面上的苍色锦纹,不自觉地加深了勾在唇畔的笑纹。
妖孽喔!明月关凝视他家大人俊美的侧颜,在心里暗叹道。他真不明白老天爷为何对他家大人如此厚爱,天底下凡是好的,都给这人占走了。
脑袋瓜子聪明也就罢了,遇事还能沉静从容,外表好看就不消说了,皮肤还特别白净细腻,不笑时看似温文尔雅、善良可亲,实则透着冷漠疏离,一般人不敢亲近,笑起来却又彷佛整个人都在发光,像是老天爷把满天星星都倒在这个人身上了,教人挪不开目光,还会不自觉地跟着他一起傻笑起来。
霍长歌回头,看着不知道为何而笑,还笑得有点傻的明月关,有点无奈地摇头,嗓音清冷地说道:“本王绝对不会让他死,但是,你说对了,他如果想要回得了京,没死也得褪层皮才可以。”
☆☆☆
明月关?
沐惜言不记得在她前世里霍长歌身边有这号人物,应该说,她知道明月关是刑部尚书明岩之子,不过他却从未有机会亲近霍长歌。
据她脑海所记,后来霍长歌离开京城,向皇帝请求长期戍边之后,明月关被擢升为通州刺史,离开京城,前往通州赴任了。
明月关终究是刑部尚书之子,后来几年,明月关即便是不懂话术,在待人处事这方面并不出色,但有父亲力保、家族守护,也算是平安度日。
然而这一世,这人却到了霍长歌身边,成为他的亲信?
沐惜言不由得在心里猜想,或许重生之后的这一世与她记忆中所熟悉的上辈子,终究还是不同吧。
可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其他的人事物却都跟她的记忆大致相符。这两年,沐家接连出了不少意外事故,折损了不少亲人,以及去年皇帝钦点她族伯父沐雅元主持科考,却出了有些仕子提前就知道考题的弊案,让皇帝为之震怒,命人彻查此事。
这一彻查,却扯出了案外案,最后虽然查无实证,但是有知情人一口咬定了他们沐家与皇帝的兄长潭王爷私交颇好,言之凿凿说他们沐家当初为了继位之人是身为二皇子的皇帝,而不是身为长皇子的潭王爷,还曾经指天骂地说先帝昏庸,说老天爷不长眼没给眷顾,很是忿忿不平。
最后,皇帝明面上虽然没有表示,但是明显疏远了一些在朝为官的沐家人。
沐惜言记得,她上辈子为了这件事情没少在帝后面前奔走,让两位老人家相信沐家人的忠心赤忱,那些绘声绘影的指控只是一些有心人士造谣编派,存心挑拨离间而已。
但如今的沐惜言心里所想的却不是着急去完善解决这件事,而是仔仔细细地,把这些年来沐家所发生的每件事情拆开细想,最后再兜回一块儿整理归纳。
眼下,即便她还串不起每件事情的关联性,但是,心里已是无端生出一丝如履薄冰的诡谲感。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看起来都是意外,但是接连发生这么多令沐家应接不暇的事,难道也都只是意外?
沐惜言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将沐明轩死后,从各地送来的书文都看过了一遍,把其中几件要紧的挑了出来,其他的就先搁在一旁。
这些在她上辈子都是做惯了的事情,早就驾轻就熟,所以这几天、几个等着看她笑话的亲戚们无不讶异于沐家如今的有条不紊,像是前当家之人沐明轩仍旧在世一般,而习惯了这些亲戚们不良习气的沐惜言,也懒得去计较他们看好戏的心态。
沐惜言从早上忙到了现在,她最后召来了几名府里的主要管事商议,把事情都逐一交付他们去办之后正打算歇会儿,让漪容备了香案,才在净手准备篆香时,就听到廊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同时听见她的族兄沐永祺的喊声。
“惜言!惜言!你一定要帮我,你绝对不能不帮我!你听好了,我不想去荆襄赴任,那儿是个吃人的地方,是会要人命的……你们别拦我,让我进去!”
沐永祺不顾主院的仆人频频阻止,直闯到沐惜言房门前。他手里捏着皇帝的诏书,捏得手心都发汗了,还是死死地捉着。明明这份诏书如烫手山芋,但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上的心态,他自始至终都紧捉着没松过手。
“小姐……”漪容隔着水盆架子站在主子对面,她手里执着一柄铜制的水勺,看着眼前的景况,迟疑地唤了声。
“别管他,我们继续。”沐惜言双手朝上,由着漪容将带着香花的温水浇上她的手心,然后翻过双手,浇洗手背,最后双手合十,再浇水一次。最后接过了干净的手巾,沉静地低敛着美眸,仔细地拭干肌肤上的每一颗晶莹水珠。
沐永祺一时之间看愣了,站在门口有半晌忘记动弹。
他说不出他这个族妹究竟是哪里不同了,但他就是被她浑身清冷的气息给震慑住,没得她的允许之前,竟是不敢再欺近半步。
沐永祺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心想在今天之前,他怕过沐惜言吗?
沐惜言把擦过的手巾交回给漪容,浅浅地勾起一抹笑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沐永祺的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他田然是没怕过她。
在前世,便是这样不知收敛的狂妄性格害得他自个儿丢了性命,在他死后,伯母林氏恨死了她,恨她没能保住亲儿的性命,天天在菩萨面前祈求让她不得好死,好为亲生儿子出口怨气。
饶是沐惜言自知仁至义尽、问心无愧,可知道天天有人咒着她早死,心里终究是不好受的。更别说那人是自个儿的亲戚、同一门的族人,教她不免怆然心伤。
才想着曹操,曹操便到。林氏在这个时候跟着儿子脚步后面过来,在沐惜言的眼神示意之下,守门的仆人没挡住林氏,沐永祺也跟着母亲一并进来。
林氏的身形娇小,脸盘圆润,有着一双沐惜言曾经觉得笑起来很和蔼善良的圆眼睛。
她进了门就走过来,直拉住沐惜言的双手,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惜言,你想想办法,你大伯父才刚去不久,总不能让他最疼爱的独生儿子也跟着一起没了啊!”
“大伯母,您先别急,从兄还好着,没事。”沐惜言必须强压抑住几乎要从她心底涌出来的恶心感,才能由着林氏拉住她的手不放。
她倒不是好心地想要安慰林氏,虽说她自个儿死过一次,也见识过不少亲人好友在她面前离世,可对于死亡这件事,她心中仍旧是有些忌讳。她不怕死,就是听了觉得膈应,不想过耳。
顿了一顿,她又道:“从兄是被皇上擢升为钦差,派到荆襄去管理流民问题,编甲互保,督令他们归籍或是就地纳税服役,要是从兄能够办成这件棘手的差事,往后必然能够得到朝廷重用,皇上也定然对他另眼相看。”
沐永祺在一旁闻言,不以为然地哼道:“也就是一堆杀人越货,饿死鬼一样聚在一块儿的流民,就算办成了又如何?我看先前派去的人都是一些根本端不上台面的闲官,其中还有一个是根本才刚入朝出仕的九品芝麻小官,可见皇上根本就不重视这回事。”
沐惜言转眸笑睨他,道:“那依你说,先前皇上可曾给过前去的官员们钦差的权柄?可见荆襄一而再发生骚乱已经引起皇上重视,这一次是铁了心要解决了。”
是了!就是这代天子巡行天下,查察弊端,抚军按民的钦差大臣之位,让沐永祺即便是怕死,也仍旧死捏着诏书不放的原因。
这时,沐惜言不动声色地从林氏的掌握之中抽回手,在他们母子两人思考她的话,想着该怎么求她必定要出面帮助他们的时候,她坐到香案前,分别拿起了香粉瓶与香勺,舀出了足够分量的沉香粉,开始篆香。
在篆香的过程当中,她敛眸凝思,总觉得有些事情与她前世不同了。比如明月关这辈子成了霍长歌的副官,又比如皇上竟然在这个时候就正视起荆襄流民问题,并任命沐永祺为钦差前去查办。
在她上辈子,沐永祺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重用的机会,更不用提成为钦差前往荆襄查办流民事件。
朝廷更是只做了表面功夫,完全没有正视日益严重的流民问题,一直到了三年后,也就是仁佑十六年,赵义与包和尚带领流民起义造反的时候才派兵征剿。
流民到处流窜,战火蔓延了半壁江山,几十万大军疲于奔命,也导致国力大不如前,引起边境各国虎视眈眈,争相兴兵造乱,若不是霍长歌与几位将军善战,怕是有很多州郡土地都要不保。
因为沐惜言知道未来将有许多人会因此而丢了性命,所以,她这几天也在想该用什么办法让皇帝与朝廷正视荆襄流民聚集之事,绝对不可以轻慢待之,最好能够防微杜渐,在酿成祸端之前趁早解决制止。
却不料,已经有人早她一步了。
说回林氏这一头,虽说林氏知道这次是上进的机会,但是她见儿子踌躇犹豫的样子,终究还是不放心。身为娘亲的人,从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永远都是心尖儿上的宝,哪怕是伤了半根汗毛都会舍不得。
“惜言,你听大伯母说……”林氏挥着帕子,走到香案前,呐呐地对沐惜言道:“永祺是你大伯的独生子,大伯母听说荆襄那儿都是穷凶之辈,连人肉都吃,要是他去荆襄出了什么差错,你教大伯母日后黄泉之下如何向你大伯交代呢?你大伯死得那么惨,大伯母得为他看住这根独苗儿啊!”
说着,林氏红了眼眶,死死地咬住嘴才没有嚎啕出声。这几天,她没日没夜的哭,是以才浮上泪光,双眼已像是快要滴出血般殷红。
沐惜言停下压到一半的香,抬起美眸看向满脸凄楚的林氏,想起了眼前这个女人才刚死了夫君,唯一的独子又被指派了危险的任务,极有可能没命回京。
一时之间,她有点记不起上辈子那个咒她去死的林氏是一副如何丑恶的嘴脸,眼里只能容得进一位为儿子安危担忧的母亲。
是啊!咒她不得好死的,终究是另一辈子的林氏,而不是眼前这位为了亲生儿子忧愁不已的大伯母。
或许,即便她再一次尽力,仍旧没能保住从兄的性命,这位大伯母又会再一次成为那个在神明面前日日咒她早死的*妇,但眼前这位待人亲切客气的妇人,还不是那位*妇,是无辜的。
沐永祺也走过来,不知为何,眼前的沐惜言让他觉得可以信任,或许是她眼底那抹洞悉世事的光芒,让他像是吃了定心丸般想要赌一赌。
他吞了口唾沫,一字一句谨慎地说道:“惜言,我想成为钦差,我想把握这一次得来不易的机会,但……我不想死,我真不想死!”
沐惜言无法不被他眼里的真诚感动,只是提起一口气,还来不及把她的回答说出口,就被沐明川从门外出声打断。
沐明川亮嗓道:“就算会死也要去!怎么能不去?皇上诏令都已经颁下来,你要是怕死不敢去,就是抗旨,就是欺君,是要把我们沐家都给连累的!”
“去的人不是你,你才说得如此轻松!沐家人的命是命,难道我的命就不是命?”沐永祺咬牙切齿地对着走进门的沐明川大吼。
“二伯,请您慎言,以及谨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沐惜言娇嗓冷淡至极,在说话的时候,连一眼都懒得看沐明川。
她迳自走到沐永祺面前,道:“从兄,凡事都要抱最坏的打算,但做最好的准备。只要你是真心想争口气,我必然竭诚帮你,求皇上给你最好的护卫随身。在你行前,为你探查荆襄一带目前具体的状况。另外,我会送你一样东西陪你赴任,只盼你千万要记住,荆襄的流民也是人,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去吃人呢?”
最后的几句劝告,沐永祺根本听不进去,他拉住沐惜言急问道:“你要给我什么东西?能救我命的宝贝吗?惜言妹妹,你向来主意最多,我爹生前常夸你聪明能干,他拼了命的独排众议就为了让你能做家主,肯定是寄望你能照顾我,让我在官场上可以有一番作为,光大我们沐家的门楣。”
闻言,沐惜言先是愣怔,然后扯开一抹灿烂的笑。因为她从未听过沐永祺如此盛情地夸过她,也觉得大伯让她做家主这件事,从沐永祺口里说出来忽然变成了一件天大的恩惠,她沐惜言要是不对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好像就会被天打雷劈似的。
只是,如今她的心里说不上有什么高兴或生气的感受,不过觉得莞尔有趣罢了。最后,她不咸不淡地回他道:“大伙儿都是自家人,我不会不管。”
简单的一句话,将沐永祺与其他沐家人相提而论。别说是沐永祺本人,就算在旁的林氏与沐明川也都能够听出来她话语里的冷淡疏离。
“漪容,送客。”沐惜言也不管他们各自内心的想法,回到香案前,引火点燃了她刚才所压篆的“福”字。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沐明川可不想这么轻易就善罢干休,但还不等他话说完,漪容已经领了两名仆人,明请暗拖的,把他们几个人都送走。
几个人纠缠的喧闹并不妨碍沐惜言的心情,她美眸凝敛,看着如细鳞般的火光吞噬福字的笔划,飘散出几种香揉合在一起的宜人香气。
曾经,她并不是特别喜欢在篆香时篆压这个福字,总觉得这个字太过于稳重厚实,甚至还透着几分呆傻与俗气。
但是重生之后,她却特别喜欢福字,只要能得空闲的时间篆香,她就会篆一个福字,彷佛成了执念一般,静静地看着火光顺着行草的笔画。
从最初到最后,看着福字完完整整,有始有终。
“长歌,我想求菩萨把这所有的福气都给你。我希望,至少在我们之间能有一个人可以得到善终。”沐惜言浅浅地笑着,眼里有泪光。
“小姐,宫里来人了!”漪容赶着跑进来禀报,“是皇后身边的莫姑姑来请小姐,说皇后的心疾又犯了,让小姐您赶快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