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男人憔悴瘦削,皮肤上有着久未见到阳光的苍白,年纪在二十一、二岁上下,五官长得相当细致,眼睛很圆,眼尾略略下垂,他有一双和蓝殷很像的兔子眼,看起来无辜又无害。
传言他相当厉害,十二岁考上状元,是大赵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
他是镇国公的嫡长子蓝叙,曾经是许多深闺女子的梦里人。
镇国公蓝继怀是行伍出身,大半辈子的时间待在战场上,文官嘲笑他是个目不识丁的莽汉,这话说得并不偏颇,爵位确实是靠他手上那把“虎翼”挣来的。
许是想破除这个说法,年轻时他抱着满满诚意求娶太子太傅的女儿江氏为妻,当年太子太傅想巩固朝中势力,需要一个手握兵权的女婿,便同意这门亲事,成亲后不久,江氏为蓝继怀生下长子蓝叙。
蓝叙早慧,加上有个心高气傲的母亲,童稚时期便才名远播,考上进士那年,镇国公府更是举府欢腾,大宴宾客。
可惜好景不常,蓝叙的幸运在不久后画下休止符,他的腿断了。
御医、神医,所有能找的大夫江氏全都找过,却没人能治,没想到蓝殷带回来的小姑娘竟然能治?
连蓝叙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有站起来的一天,但江氏相信,因为……薛夕漫耳上的红痣,倘若世间还有人能治得了儿子,只能是她,也只会是她。
“动一下试试看。”漫漫说。“先把力量集中在这里。”
按照漫漫的指挥,蓝叙用尽力气,下一刻……扎满银针的右腿真的动了?
这是在作梦吗?如果是,这个梦也太美好、太真实。
“今天就到这里,大公子有体力的话就照刚才的方法多练习。”漫漫取下银针,收拾药箱,结束今天的诊疗。
“薛姑娘,可以问一句话吗?”
“请说。”
“妳为什么同意为我治腿?”蓝叙看得出来,她憎恶自己,讨厌母亲。
“因为你残废的是腿,蓝殷残废的是心,你的腿一天不好,他的心就会被枷锁捆住一辈子。”蓝殷的苦难已经太久,该结束了。
她的话,他听懂了。
江氏表面宽大仁厚,事实却不然,她恨蓝殷的生母夺走丈夫宠爱,便想方设法将庶子贬入泥里。
事实上蓝殷的才智并不输蓝叙,勇敢机敏更在他之上,既然如此蓝殷为何会成为纨裤?因为嫡母期待他笨拙,而崇拜长兄的他愿意牺牲自己,彰显长兄的杰出。
既然嫡母希望他骄纵,那么他顺从母亲心意当起骄纵不容人的纨裤公子。
然而真正骄纵却又容不下人的是吕杨,他是长公主的独生子,一出生就受封郡王。
他看不惯蓝殷,处处与其针锋相对,也不知道为啥发起疯病,竟与蓝殷相约比武。
他疯了,蓝殷再不济,虎父无犬子,他终究是镇国公的亲生子,功夫是从小扎的根基,寻常人哪是对手?更别说沉迷于斗鸡走狗的吕杨。
对蓝殷而言,吕杨就是送上门的沙包。
岂料吕杨是个心胸狭窄输不起的小人,比武惨输后他不痛定思痛,勤习武艺,竟在各处布置埋伏,放话要断蓝殷手足。
蓝殷天生性格顽强,遇强则强,吃软不吃硬,面对吕杨放话哪会害怕?仗恃一身武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揍一双,让对方直的来横的走,一个个被打得鸡猫子喊叫,数日下不了床。
几次交手下来,蓝殷越打越得意,越打越骄傲,那群狐朋狗友还给他封了个“孤独求输玉面小郎君”的名号,这让到处横着走的吕杨更加没面子。
吕杨是没事都要惹事的人,何况有这么点事儿可招惹,岂有放过之理?
江氏知道后非但没有阻止还暗地窃喜,竟对蓝殷说:“咱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你爹的一世英名可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当时蓝殷才多大?十二岁的小少年,哪禁得起这样的“鼓励”,自然是要全力以赴,维护父亲盛名的,于是一场不落下,场场赢得精彩光荣。
没想到吕杨拿蓝殷无可奈何,竟把主意打到蓝叙身上,趁着他独行时将人掳走。
蓝叙失踪三天三夜,被找到时双腿脚筋已经被挑断。
吕杨惹下祸事后非但不藏头缩尾,还到处放话叫嚣。
在御医判定蓝叙终生无法行走那刻,蓝殷疯狂了,一路冲进长公主府。
但他就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只有挨打的分,那次蓝殷被打得体无完肤,小命差点儿葬送在长公主府。
此事闹得热烈,半生戎马的镇国公膝下只有两个儿子,竟同时出事?
镇国公怒极恨极,上表致仕,决定带全家人返回老家。
最终皇帝亲自慰留,下令斥责长公主,将吕杨的郡王封号收回贬为庶民,此事才算落幕。
“姑娘救了阿殷,却还为他着想至此,为什么?姑娘喜欢阿殷吗?”蓝叙问得直接。
漫漫没回答,冷冷看他一眼,只是耳垂处泛起可疑红痕。
她的表情已然说明一切,蓝叙眉心微蹙,眼前女子是他的恩人,他对她心怀感激,不愿她受伤,所以……他该怎么做?
“有心思琢磨这个,不如多练练腿。”
“会的,我必不教姑娘失望。”蓝叙回答得极快。
她知道蓝叙是个好人,不枉费蓝殷对他的崇拜与尊重,但她就是不喜这对母子,因此疏离冷漠道:“我对大公子不曾怀抱希望,又岂会失望?”
丢下话,她转身往外走。
蓝叙看着她的背影,却陷入沉思。
蓝殷和江氏等在外头,见漫漫走出,江氏立刻进屋看儿子。
蓝殷一把拉住她,笑弯眉头,弯弯的眉,弯弯的兔子眼,弯得人心敞亮,他的笑容有强大的渲染力,渲染得她忍不住开心快意。
“大哥情况如何。”
“越来越好了,顶多三个月吧,应该就能下床走动。”她的冷漠从不在蓝殷身上使。
“太好了,谢谢漫漫,我太高兴了。”
这么高兴啊?漫漫微哂,说:“我饿了。”
“好,我们回去吃饭。”
进国公府后,蓝殷安排她在自己的院子里住下,男女有别,这样的安排逾越礼制,但她喜欢,喜欢离他很近,喜欢有他在身边陪伴。
江氏进屋时,看见支着上半身想坐起来的儿子,赶紧上前相扶。
蓝叙定眼望着母亲,道:“娘答应过,要好好对待阿殷。”
迎上儿子视线,她心虚道:“我没对他不好。”
“阿殷受伤失踪,与娘有关吗?”他开门见山问。
蓝殷重伤为薛夕漫所救,伤愈后带她返回家门,救治自己双腿,弟弟一心为自己,他很清楚,清楚的知道他对待自己的一片真心。
“薛夕漫编派了娘什么?你怎能这样质问我?太令娘伤心了!”
“她什么都没说,但我有眼睛。娘始终认定我受伤,阿殷是罪魁祸首。”
“难道不是?如果不是他到处惹祸,你的腿怎么会断?”
“错的是吕杨。”
“惹不起的人就不该招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分,不过是个小庶子,凭什么和堂堂郡王叫嚣对峙?
蓝叙轻叹。“儿子再问一次,阿殷受伤失踪,可是母亲的手笔?”
“薛夕漫没有证据,就不该信口雌黄。”江氏咬牙否认,“阿殷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晓得他在外头又闯下什么滔天大祸,才会遭到仇家追杀。”
江氏越是闪躲,答案越是呼之欲出。“既然母亲不愿说实话,还请母亲转告薛姑娘,我的腿不治了。”
“怎么可以?”多年过去,好不容易出现一点希望,怎能赌气?
“母亲谋害阿殷,还要我承阿殷的情?我没这么大的脸。”
“这是他该做的,是他欠你、欠我们母子的!”
“母亲是否忘记阿殷的生母是怎么死的?是否忘记吴姨娘临终之前我们答应过她什么?”蓝叙语重心长。
江氏一愣,没想到儿子会提起那件自己刻意遗忘的陈年旧事。
“若非吴姨娘舍身替母亲挨刀,今天有母亲宠爱的人是阿殷,不是儿子。”
这句话多重,却又真实得让她无法闪躲。
是的,她是真的忘记,忘记那把刀子若是刺进自己的身体里,人走茶凉,身分、尊荣、权势通通与她无关,她之所以还能坐稳国公夫人的位置,全是因为有人为她舍命。
吴珊用生命证实她的善良,用生命让人牢记她的恩惠,也用生命逼迫她必须厚待蓝殷……她是个心机深重的坏女人!
江氏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眼看江氏双眸冷厉,蓝叙无奈道:“孩儿不孝,不该拿此事让您伤心,但儿子必须对您说狠话,我亲口答应吴姨娘的事一定会做到,我会把阿殷当成亲兄弟,一世与他相互扶持,若您心疼儿子,请您好好对待阿殷,不求您疼他爱他,只求您一碗水端平,我有的就不能缺了他。”
“难道我没这么做?这些年他在外头闯祸,哪件不是我兜着?”
“明人不说暗话,儿子不傻,知道何谓捧杀。娘是担心阿殷夺走爵位吧?这才纵容,甚至鼓励阿殷败坏自己的名声。”
阿殷何等聪明,他能看不透母亲心思吗,可他还是照着做了,一心成全自己这个哥哥,他该惭愧的。
“娘处处为你设想,你却将娘当成恶人?”
蓝叙知道母亲不是恶人,她只是太疼爱自己,但这样的疼爱让他感到罪孽深重。“母亲,儿子发誓,倘若阿殷发生意外,儿子绝不独活。”
江氏摀住他嘴巴,怒斥,“你怎能说这种话?如果蓝殷在外头惹来杀身之祸,难不成也要娘负责?一个吴珊不够,还要把蓝殷这道枷锁扣在我头上,我到底欠他们母子多少?”
说着,她再控制不住满腔委屈,掩面痛哭。
蓝叙垂眸不语,心底却是明白母亲有多喜欢父亲就有多痛恨吴姨娘。
“儿子不孝,但儿子说到做到。”
蓝叙斩钉截铁的口吻让江氏不得不把怒气往下咽。
“若薛姑娘真能把你治好,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我再也不会针对蓝殷。”这是她最大的让步。
见母亲妥协,蓝叙终于松口气。
会的,等他好起来,他就能护着阿殷,就能为他做主。
蓝叙握住母亲双手,诚挚道:“等腿治好,儿子会努力上进,为母亲争取荣耀,阿殷天性善良,他是个知恩图报的,您待他的好,他会牢记心底。”
江氏摇头,她没那么乐观,多年折腾,蓝殷早已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施针过后,漫漫耗尽体力,流了满头大汗,师父说这是因为技艺不够精湛。
她同意,是自己没能珍惜机会好好学习,而今师父已逝,她便是后悔也已失去可以学习的人。
前脚进屋,伺候的丫头小雨赶忙迎上。“姑娘,热水已经备好。”
小雨是蓝殷的贴身丫头,做事细心,短短几天就模透漫漫的习惯。
“多谢。”匆匆丢下话,她跑进内室。
这屋子很大,用一整排的书柜隔出内室与外屋,内室原本只有床柜和一组桌椅,但每回为蓝叙施针后,衣裳湿得能拧出水,必得立刻沐浴更衣,因此蓝殷挪动摆设,添置屏风和半人高的浴桶。
月兑掉衣服,泡进浴桶,氤氲热水瞬间纾解她紧绷的双肩,吐气,微闭双眼,漫漫松开眉心皱折。
为蓝叙治病不在她的计划内,就连当初救下蓝殷也是意外之举。
蓝殷重伤失忆,她收留他、为他治病,在那段时日中,她经历太多事情,父亡、继母迫嫁,她带他进京城,为的是逃避婚事。
哪知刚进京失忆的蓝殷就想起所有事,她哪知道他的出身这么好,好到她配不上,但是……不怕,救命恩人有权力挟恩求报。
回到镇国公府的第一个晚上,他睡不着,挤到她床上,娓娓说起过往。
他陈述的旧事,桩桩件件听得漫漫心疼,那个晚上她终于理解,庶子是种多么可怜的存在。
他郑重告诉她,“漫漫,我绝不三妻四妾,绝不让孩子承受同样的辛苦。”
这话听进她耳里,是无比真心的承诺。
那个晚上蓝殷回屋后,她望着天边明月,傻笑到天亮。
在蓝殷的要求之下,漫漫决定为蓝叙治腿,这个决定当然不是为了讨好未来婆婆,而是想为蓝殷解除心中禁锢。
只要破坏牢笼,蓝叙再不必背负愧疚,不必装痴作疯、顽劣不堪,更不必担心父亲将爵位传给庶子,他可以放开一切,允许自己追求幸福。
他说:“谢谢妳,漫漫,没有沉重的罪恶感,我就可以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很高兴他终于想为自己而活,而她不需要他的感谢,只想看见他幸福。
“漫漫、漫漫……”
蓝殷的声音传来,漫漫连忙从浴桶里爬起来,没想到脚滑,一个没站稳她又摔回桶里,咕噜咕噜……连吞两口水,真是蠢毙了。
从外奔入的蓝殷听见声音,急问:“漫漫,妳怎么了?”
同时他提脚往里冲,小雨见状连忙挡在他身前。
“妳干么呀,漫漫她……”他拉长脖子往里探。
“二少爷,薛姑娘在洗浴。”
这一听,蓝殷模模鼻子,耳廓红透……他退后两步,又朝里面喊,“漫漫,妳没事吧?”
漫漫被呛得猛咳嗽,却又怕他担心,忙答道:“没事,我马上出去。”
但哪里没事?分明摔得厉害,她揉揉,痛得龇牙咧嘴,再看看小腿上那块巴掌大的青紫,倒吸口气,真疼……
担心蓝殷等得太久,漫漫忽略疼痛,扶着木桶慢慢爬出来。
蓝殷没离开,站在门边继续朝里喊,“慢慢来,我不急,别摔了。”
小雨见他满脸关心,轻轻笑开,这就是他们家二少爷,对人分外温柔体贴,外头是怎么点评二少爷的她不知,但在二少爷身边伺候多年,她确知二少爷和他们说的截然不同,哪有任性骄纵?哪有纨裤自私,分明就是敦厚和气,善解人意。
“二少爷先坐坐,我进去伺候薛姑娘更衣。”
“好,妳快去,别理我。”他连连挥手。
丫头进屋,蓝殷坐到案桌前抽出一本书,漫漫把他给的银子全用来买书了,医书、小说、游记……每种漫漫都喜欢。
她是个好学的小姑娘,倘若是个男孩子,许是就能考状元郎了。
有漫漫这颗珠玉在前,自己岂能落后太多?是该提起精神好好振奋了,读书、当差,争取和大哥一样成为家族荣光才是。
他在这里自我激励的同时,漫漫从里屋出来,微湿的黑发像瀑布似的披在肩后,她穿着一身白色衣衫,纤细的腰肢、姣美的五官,美得像个仙子。
就是这番模样,自己在重伤昏迷之际才会以为已经死了,进入神仙窝里。
“这么开心?”望着蓝殷掩不住的笑意,她跟着弯起双眉,他的快乐总能感染她的心情。
“我刚才去看大哥,他已经能扶着墙走路。”
“被你发现了?”蓝叙还特地叮嘱咐自己别说,想给蓝殷一个惊喜,眼看两兄弟感情日益深厚,她为他感到开心。
“妳早就知道?”
她噘起嘴巴,勾起眉毛。“我是大夫,这种事能瞒得了我?”
“可不是吗?没有人比我的漫漫更厉害。”
“我的漫漫”,这是她最喜欢的四个字,她扠腰撅,笑问:“看见没?”
“看见什么?”
“尾巴翘起来了。”
蓝殷大笑,把她的头发揉成鸡窝。“看见了,值得翘,应该翘,妳不翘我都想帮妳翘。”
蓝叙意志坚强,他的伤比想象中更重,治疗时的艰难痛苦,他半声不吭,全数承受,未满三月已能下床行走,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
蓝殷握住她双臂,眼底感激无数。“漫漫。”
“嗯?”望着他无辜的兔子眼,她心软也心疼,这个不允许自己长大的男孩,渐渐长大了。
“我欠妳两条命。”
她用力点头,捧起他的脸乱揉一通。“何止两条命?你欠我一整个世界。”
他也掐上她的脸,笑得乱七八糟。“我欠妳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债多不愁,往后别再说欠不欠的鬼话。”
“我会还妳的,用尽力气也要还。”
她知道啊,他就是这种人,欠不得债,一欠就要为对方掏空自己,所以明知江氏欲置他于死地,看在蓝叙分上,他连提都不提。
这时候她特别庆幸,幸好他是人人憎厌的大废渣,幸好没几个人对他释放善意,要不,他这辈子光拿来还债就够了。
“既然这样……要不,拿肉身来偿?”她的手指戳上他胸口,硬硬的、宽宽的,让人很想往里头窝。
他挽起袖子,把手臂放在她嘴边。“行,割肉喂鹰,我帮妳挑一块好入口的。”
“我是鹰还是雀啊,我怎么闻到嘲笑的味道?”她掐起他的腰间肉,一扭,痛得他哇哇叫。“既然要吃,我就要这块。”
他哈哈大笑。“漫漫眼光好,这块肥瘦相间最是软女敕。”
看着两人打闹,小雨心想:姑娘和少爷的感情真好,听说少爷失踪时,日日与薛姑娘同屋而居,同榻而眠,所以姑娘会成为二少女乃女乃吧?
打闹一阵后,蓝殷正起神色问:“大哥说从明天起只需药浴,不必针灸?”
“对,还要辅以药物,估计半年就能行走自如。”
“太好了,妳终于可以放松。到京城这么久,我还没带妳到处走走,说,想去哪里?”
“都好,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好,就这么办。来,我先帮妳绾发。”
他拉她坐下,宽宽的手掌抚着她的头,长长的食指从微香的发间滑过,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自鼻息间掠过,再确认时,香气不见了,蓝殷微怔片刻后失笑,他在想什么啊?
蓝殷指向前方不远处。“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金瓦红墙,知道的……师父说过那是皇宫,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住的地方。
“以后我要在那里当差。”
“你找到差事了?”
“嗯,父亲帮我谋了个宫廷侍卫的职位,从明天开始,我再不能到处瞎晃。大哥说,好姑娘不会愿意嫁给碌碌无为的男人。”
听到这话,漫漫又控制不住地心疼了。
哪里碌碌无为了?他的不长进分明是想让某人安心,对上他的眼睛,她的口气再认真不过。“有眼光的好姑娘会知道你有多好,不管你有为无为。”
一句话让他咧了嘴,开了心,她的安慰总能带给他无比自信。“真的吗?”
“我从不说假话。”她笃定地点了头。
“漫漫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长臂一勾,他搭上她的肩膀,把她勾进自己胸口,她是能懂他、能分享心事,是他想珍惜一辈子的好朋友。
“父亲问,妳想要多少诊金?”蓝殷问。
镇国公?他很忙,忙到鲜少在家,漫漫至今尚未与他打过照面。“我说多少就多少?不怕狮子大开口?”
“开再大的口都该,妳救回他两个儿子,否则国公府将会后继无人。”
“听起来我好像有点厉害。”
“什么有点,分明是非常、无比的厉害。皇上知道哥哥的腿快治好,高兴极了,说要召妳进宫封赏,瞧!漫漫可是挽救了朝廷不可或缺的栋梁。”
漫漫望着他的兴奋,轻叹……就这么开心?不嫉妒愤怒?他们是兄弟啊,一个被比为云,一个被踩做泥,怎不见他忿忿不平?
“干么这样看我?”他摀住她的眼,漫漫的眼睛太清澈明亮,他有被看穿的不自在。
“真不恨吗?”
蓝殷知道她在问什么,轻喟。“若不是我害大哥腿断,以前她对我很好。”
她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是在自我说服?说服自己那不叫捧杀,而是疼惜?睿智的他,得用多大力气才能自欺欺人?
转开话题,他道:“母亲要替我和大哥相看人家了,看在我将功赎过的分上,爹爹答应替我上门求亲。”
求亲?蓦地,漫漫红了双颊。
记得的,他提过“心悦女子”。他说她是救命恩人,是个漂亮聪明的小姑娘,既漂亮又是救命恩人……除了薛夕漫,还能是谁?
心跳急了,呼吸喘了,她愿意的呀,从救下他那天起,她便愿意……这肯定叫做一见钟情。
“漫漫,我的名声这么差,她会不会不乐意嫁给我?”
绝对不会,她在心里回答,却拍拍他的肩膀,手肘撞撞他的腰际,她挤挤鼻子问:“可不可以对自己有点信心?”
蓝殷傻笑着抓抓头发,莫怪他患得患失,他是真担心自己不够好。
“说的对,我该有信心的,以后我会越变越好,好到超乎想象。妳告诉我,女孩子都喜欢什么?我想送及笄礼,讨她欢心?”
及笄礼?还有好几个月才到呢,他现在就上了心?暖意传到心底,甜甜的滋味渗入唇舌,喜悦在眼底满盈。
“送礼重要的是心意,你站在她的立场,先想想她会喜欢什么。”
“这样啊,她喜欢弹琴,我送她一张琴,还是古谱?”蓝殷相询。
“弹琴?”心在瞬间沉入谷底。
她不会啊?难道他指的救命恩人不是她?是她会错意、表错情?倏地,唇舌间的甜蜜被苦涩取代,心被冰雪封冻,眼底喜悦转为浓郁哀愁,她……猜错了?
“对,她的琴艺在京城数一数二。”
“她是谁?”灼灼目光迎上他的欢悦,突然间感觉刺眼。
“她叫安晴真,聪慧、高贵,诗书琴画样样通,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幼时曾经救过我……”
蓝殷还在哇啦哇啦形容着安晴真的美好,漫漫的脑袋却撞上大山,撞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真的是……弄错了啊,多么可笑荒谬的错误,他心悦的从来不是她,亏她还在想象着初初的一见钟情,亏她满脑子盘算着他的一辈子。
蓝殷没错,错的从来都是薛夕漫……
他说哥儿们,她以为那是亲昵说辞,原来是货真价实。
他对她的好出自感激,他对她的包容是为着谢意,他对她的定位,是朋友不是夫妻……呵呵,她怎会犯下这么大的错误?
亏她以为自己好聪明,亏她以为自己天生敏锐,对感情不会错估,谁知……好丢脸、好离谱啊,她怎会让自己陷入这等程度的困境?
笨蛋,愚昧,白痴……
“爹爹说他会厚着脸皮帮我去提亲……”
他还在说个不停,张扬笑靥刺得她心痛,碎裂的心脏被大杵反复碾压着。
这时候她最好立刻转身走掉,假装自己从没会错意,这时她应该说几句类似祝福的场面话,好配合他这么热烈的情绪与场景。
她这样想着,于是张嘴,只是万万没想到,出口的话竟然是她的真心实意。
她说:“你喜欢安晴真,那我怎么办?”
两句话,她惊慌,他惊吓。
他停下叨叨,双瞳瞬间放大,而她错愣,恨不得挖洞把自己埋掉,顿时气氛变得无比尴尬。
怎能乱说话啊,她又不想挟恩求报。
他都说得那样明白了呀,安晴真是他掌心的朱砂痣,是他无法放手也不能放手的真爱,是他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是他……一生所系。
这样的心意,这样的感情,她拿什么插足?
只是……真的,她真的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失去师父失去爹爹,她连家人都没了,她只剩下他,可她不是他的白月光,无法温柔他的人生,所以他无法当她的太阳,无法为她照亮。
她还以为他们会幸福一生,谁晓得幸福只是她的独自幻想。
怎么办?她心乱心慌,从山林乡野来到京城,她仗恃的不是勇气而是蓝殷,可他的爱情与她无关,他的人生与她无关,无关的他凭什么成为她的仗势?
是啊,凭什么呢?
两人都慌了,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看着他,而他看向远方……
曾经多么要好的两个人,现在连目光都不敢交会了,所以许多时候,窗户纸是真的不可以戳破的对吧?
苦笑,漫漫认错。
是她不该月兑口而出,不该错认关系,不该主观认定救命恩人是自己……
同时间蓝殷也逼着自己必须讲几句话来缓解尴尬,于是在几次深吸深吐后,他问:“饿了吗?”
“饿了。”
他尽力了,她知道,于是顺着台阶爬下高墙。
他松口气,说:“四海居的鱼烧得极好。”
他们没在外面吃,因为漫漫意兴阑珊,于是把席面叫回家里,这个下午,他们决定不醉不归。
一醉足以解千愁,漫漫想藉酒把不该出口的话收回,把他的压力收拾干净。
明白的呀,压力只能加诸在深爱自己的人身上,陌路人没有义务承担。
虽然刀子在刨,心在扭绞,虽然感情在咆哮,理智在喧扰,但她别无选择,因为明显松一口气的他,明显地让她理解——他并不爱她。
不爱就不爱,骄傲的漫漫不求感情施舍,她用尽力气逼自己确认,蓝殷是该一点一点被推向远方的男人。
他又拉上她的手,自然而然地。
就是这样的亲昵才会让她误解,不能放任错误感觉继续,他们只是哥儿们,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兄弟,所以她笑着抽回自己的手。
掌心一空,蓝殷突然感觉……丢了什么?
他们走回府里,在院子前蓝殷突然停下脚步,牢牢握住她的肩膀,真诚道说:“妳是我的兄弟、是我的亲妹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我最亲的家人。”
一笑,她痛恨他的真诚。
酱肘子好吃,鱼也烧得极好,但是酒差强人意,可她喝过一杯接一杯。
她不认为酒能解愁,但是能解心、解捆绑,能让意识模糊,获得短暂自由,因此她笑得很开心,咯咯地笑翻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笑个不停,笑得春光明媚,笑得泪水翻出眼窝。
“那年我十岁,安晴真救了我,她什么话都没留转头就走,直到我再度碰见她,救了差点被人拐走的她,天晓得我有多兴奋,可她是个才女,我却是京城有名的纨裤,即使如此我还是暗暗告诉自己,日后定要娶她为妻……”
他说个不停,而她头痛得紧,却依然举杯对他,笑得眉眼瞇瞇。“恭喜你得偿所愿,再干一杯。”
“第一次见到妳,我感觉分外熟悉,因为漫漫跟安晴真有某部分相似……”
胡乱点头,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他对她这么好,就因为她们之间有某部分相似,那如果……相似的部分扩大再扩大,他是不是就会误解,其实他喜欢的不是安晴真,而是薛夕漫?
趴在桌上,她咯咯笑问:“真的很相似吗?”
“对。”
“太好了,恭喜恭喜,再干一杯,我像极嫂子,那就更像一家人了。高兴,得意,薛夕漫居然能当才女替身!”她猛拍桌子哈哈大笑,笑得欢腾夸张,肆无忌惮。
“别光喝酒,吃点菜,要不会醉的。”
哈哈哈,她正需要一场大醉……待清醒后,过去的全不算数,一切一切从头来过,清醒后天地间唯她独行,不必相送。
什么?寂寞?没事,她能适应的。
孤独?小事,她谁啊,孤独就是老天爷给的配备啊。
她才不怕呢,她要欢欢喜喜、乐乐意意迎接一个人吃饭睡觉旅行的生活,她要一去紫台连朔漠,她要独留青冢向黄昏,多凄美、多有故事画面。
于是她笑着,欢喜着,勇敢着,于是她大醉,吐得乱七八糟,于是她抱着棉被美美地沉睡,然后做出决定——隔天清醒,所有事都不曾发生过。
蓝叙的腿恢复得很好,号过脉后,漫漫轻声道:“可以了,以后再不必用药。”
她淡淡说完,留下一张笑脸,转身之际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
“薛姑娘。”蓝叙唤住她的脚步。
漫漫转身,看着恢复健康的男人,莞尔一笑。蓝家的男人都长得很好,随意笑开就能让女子芳心向春。“有事?”
蓝叙垂眉。对,有事,阿殷喜事将成,心仪阿殷的她怎么办?双眉深锁,他不愿意她难过。“薛姑娘要离开了吗?”
“对。”不离开做什么?当真脸大,以为自己是蓝家亲人?
她盘算着,离开之后当个游走四方的铃医吧。
第一站先去哪里好?江南?漠北?
“如果薛姑娘愿意留下来,我想说……蓝叙心悦姑娘,愿娶姑娘为妻。”
回眸,定眼相望,蓝叙和蓝殷一样,都有张诚恳亲和、会让人感到舒服安全的脸庞。沉默许久,她摇头道:“大少爷是个好人。”
蓝叙微讶,被看透了?她知道自己是为了报恩?
不对,不仅仅是报恩,她这样的女子,只要相处够久,谁都会喜欢上的。
他还想说话,不料蓝殷在此刻冲进来。
“大哥,漫漫,你们在聊什么?”
望着两人,蓝殷觉得自己差劲透了,他很清楚接下来大哥要说些什么,他应该乐观其成,应该添柴加油、玉成好事才对,毕竟很好的哥哥、很好的漫漫,他们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
但……心酸了,莫名其妙地不愿意两人太靠近,于是他闯了进来。
“没聊什么,我先回房。”她朝两兄弟点点头,走出房门。
蓝殷抱歉地看一眼哥哥,立刻转身追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屋里。
听见脚步声,漫漫深吸气,转过身。“还有事?”
看着她淡淡的表情,心撞了一下,蓦地,他夸张起笑靥,拉起她的手说:“漫漫,快恭喜我吧。”
她给的恭喜还不够多吗?面甜心却涩,体贴的蓝殷不再体贴,他专戳着她的心窝子说话,不过她还是顺从他的心意说出,“恭喜。”
好聚好散嘛,她从不与人结怨,自然不会在蓝殷身上破例。
“敷衍,妳没问为什么就说恭喜。”
“哪里还用问,婚期已经订下了吧?”
一句话,戳上他的喜气洋洋,突然间笑容凝在嘴角,扩不出去了。
“对,下个月初十。”他敛起笑意,声音淡下两分。
“很好,恭喜。”
她的恭喜却冲淡了他的喜气,只觉得心头微微的酸,微微的涩。
“趁我休沐,带妳去一个地方好吗?”他的口气里带着乞求。
“好啊。”漫漫很合作。
这些天她没有半点脾气,对谁都笑盈盈,她把伤心收拾得很干净,因为……这样才是正确的。
当状况无法控制改变,当费心争取也争取不来,除平静以对之外,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于是他拉着她离开国公府,不到两刻钟,他们来到一座宅邸前方。
这是个三进宅子,离镇国公府不远,屋舍不多但院子很大,处处透着精致。
“我本想直接挂上牌匾,上面刻着『梅园』,但还是想先问问妳的意见,喜欢这个名字吗?”
“给我的?”
“对,喜欢不?”
应该是……喜欢的吧,梅园,没缘,很适合两人的现况。
没等到回答,他拉着她推门走入。“我拆掉中间那排房子,妳说喜欢梅树,我就帮妳种上一大片,等冬天到了,我们可以在梅树下烹茶煮酒。”
他像个急欲炫耀的孩子,拉着她快步走进默林,移植的梅树比人高,养得郁郁青青,应是种下一段时日,已经适应这块新土地。
所以是在“那句话”之后,他立刻买下这座宅子进行改造?心急什么呢?或者说,担心什么?
害怕被她赖上?担心甩不掉薛夕漫?放心,这种事不会发生,她不是死皮赖脸,非要缠着巴着、迫人窒息的女人。
她会走的,会远远离开,会安安静静从他的生命中彻底走开,她从不造成别人的困扰,他真的不必这么……迫不及待。
“这里离国公府不远,往后我会经常过来,有我给妳撑腰,我就不信有哪个瞎了眼的敢招惹妳。我的名声响亮,谁听着都要退避三舍的。”他玩笑挑眉。
她笑着,却不再配合他回答,因为没力气,她得把所有的力气拿来将委屈给憋紧。
“我带妳去后院看看,我让人弄了个荷塘,放养了鱼,明年夏天会开出满塘鲜荷,妳能坐在亭子里,吹吹风,喂喂鱼,消消暑气。”
连她的休闲生活都照顾妥贴?是怕她闲得给他招惹麻烦,还是天生体贴?
如果是前者,她该夸他一声深思熟虑吧,如果是后者……怎么办?无心却又温暖的他,得让她花多大力气才能割舍得下?
“亭子旁可以再种点花,有喜欢的吗?尽管说,上天下地我都能弄来。”
她喜欢的,他上天下地都能弄来?这话太草率。
倘若她回答:旁的不爱,就光喜欢蓝殷,他怎么办?假使她再一个不经意把真心说出口,他要怎么收拾残局?
人不能空口白牙说大话。
见她始终不回应,蓝殷的笑容渐渐僵硬,只能假作不知,拉着她继续往屋里走,继续介绍这桌啊灯啊椅柜啊……件件样样都介绍得无比仔细。
但她还是不回应,光是笑着,不停不断地笑着,开心到近乎虚伪。
再然后,独角戏唱不下去,他问:“已经逛过一圈,有没有哪里需要改的?我回去马上找人处理。”
她笑望着,哪还能不满意?这当中用了多少心思,她又不是瞎子。
“衣柜里有天衣阁掌柜亲手缝制的衣裳,首饰头面是百珍坊的,妳先用着,不够的日后再添置,等买好下人,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妳就搬过来。”
这么心急要她离开?好吧,就照他所想,再次顺从他的心。
她用微笑送走所有不实想象,心平气和,不争不闹,留待日后……月明人倚楼,回忆话当年,所有与他有关的场景都是微甜平和。
“不必麻烦,既然所有东西都备妥,我今天就留下吧。”漫漫说。
她不想他害怕,她愿意安他的心,愿意教他清楚,甩开她不会太困难。
她终于响应了,话也是他想听的,但蓝殷却拧紧浓眉,弯下腰对上她的眼。“不开心吗?”
“怎会?没想过能住这么好的房子。”她张开手臂朝天,笑咪咪地转上好几圈,转着转着,都快把自己转晕了才停下。
“漫漫……”他知道她不对劲。
她知道他的知道,但,知道又如何?反正他又不喜欢她,反正她又不是他的责任,解决不了,直接忽略就可以的呀。
笑弯两道柳眉,漫漫勾起嘴角,推开他的手臂。
“好啦,本姑娘慷慨一回,就此昭告天下,从现在起我们银货两讫,蓝殷不欠薛夕漫两条人命,打平了,谁不再欠谁,我们不是施恩与受恩者的关系。”
日后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从此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漫漫……”
“干么呀,我都那么大方了还不够?要不以后咱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就是单纯的……”怎么办?她连朋友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妳在生气?”他捧住她的脸,眼底挂住焦虑。
她当然在生气,问题是没有立场,对急欲银货两讫的顾客生气?那叫做不懂感激。
“父亲认识徐御医,他在城南开了间医馆,父亲会推荐妳去坐堂,妳不是很想当大夫吗?”他心急着,想要逗出她的开心。
怎地,继续施恩?难道以为她生气是因为回报太少?在他眼里,她不但挟恩求报,还贪婪无比?
笑意淡了,漫漫推开他的手。“我没有不开心?只是需要时间消化心情,我很喜欢这里,想要一个人静静,想要认真考虑你的提议,行不行?”
他看见她的忧郁,莫名地心疼,像有人拿把斧子不断砍着。
淡淡的昙花香钻入鼻息,心微怔,那是……
没等到蓝殷想清楚,她将他推出门外。“回去吧,大婚将至,你肯定很忙,下次再约。”
嘴上说下次,但她再清楚不过,没有下次了,永远都不再有。
砰地,大门关上,她将他挡于门外,从此关河梦断,斯人逝……
“漫漫。”
嘴唇蠕动,细碎的呼唤被木门阻拦,蓝殷胸口闷痛得厉害。
他想敲开门,试图找出胸痛的理由,却在掌心贴上门板那刻,听见短促而压抑的哭声。
心坠,意乱,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