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喂,这个给你,快喝。”
趁狱卒换班时,银月溜进牢里把水壶递给瘫软在地的突厥俘虏。
说是“牢”,其实也只是关在“铁笼”里,任凭风吹日晒雨淋。
他根本只是个孩子,怎么就上战场打仗了呢?
被关在铁笼里的俘虏戒慎地瞪着她,却熬不过生理需求,抓起水壶猛灌。
“这个也给你。”银月把馒头递给他,他飞快抢过啃了起来。
银月吁了口气,起身准备开溜,却见黑子领着苍穹和永安快步朝这边走来,还刻意大声吆喝:
“将军!您看!我就看见这个新来的拿食物和水偷偷模模地往这边,果然是来喂食的!他是不是也是突厥人啊?”
好个阴招!她居然中计了!
银月在心里大骂自己太粗心。
可她真的不愿见死不救。
“黑子,你有功,晚点打赏你。”苍穹面无表情,但谁都看出来他震怒了。
银月又想像上回逃离诛仙峰时一样逃跑,但这回她立即被两个士兵架住,插翅难飞。
惨了……
“唉哟,痛死我了……”
银月趴在地上哀号。
为了此事,苍穹还升帐审讯犯人。
犯人违反军令罪证确凿,她对自己所为也坦承不讳,甚至指责苍穹没人性。旁人都替她捏了一把冷汗,但最后令众人惊讶的是,她只被罚打二十杖军棍,并且当场拖到帐外执行。
刑罚结束,苍穹遣走其他人,抱胸望着趴在地上的银月。
他应该要把她丢在这里,让她讨厌他,甚至恨他都不打紧,最好她在一怒之下狠狠地放话,说她不屑待在这里,要回家去。
“起来吧,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苍穹用脚尖踢踢她。
刚才打着打着,她的声音愈来愈小,他还真怕她撑不过去。
“哎哎哎!痛死了!你别踢我、别踢!”银月抹着眼角的泪大喊。从小到大她都是被疼着宠着,谁知道苍穹这个讨厌鬼竟玩真的!
苍穹见她还有力气大叫,显然没事。“等你爬得起来,再自己进去。”
“喂!喂!你不帮我吗?”银月泪眼汪汪放低姿态。
“你断手断脚了吗?”苍穹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进营帐。
“你这没良心的家伙!”银月的叫骂声让黑子傻眼。好大胆啊!
真的不理她吗?
苍穹在帐里来回踱步。
如果是其他人,少不了五十棍,然后任其自生自灭。所以他已经很仁慈了,毋须这般不安。
可是想着她只是个小姑娘,如果她没事,肯定已经爬起来打他几拳、抓他几把了,但现在她却动也不动。
她是不是伤得很重?
即使已是春末夏初,毕竟是北方,夜晚气温仍低得让人发抖,让她在外待上一整晚,别说她自己喊着要回家了,根本连有没有命喊要回家都成问题。
脚步停在营帐口。
不该心软,她自作孽不可活!
如果其他人看见他对她心软,以后他要如何统领军队?
脚步旋回座前。
可她瘦小的身子就这么趴在冷冰冰的地上,晨间还有冰霜……该死!
他满嘴咒骂地快步走了出去。
她是个姑娘,任她自生自灭总是不妥。
经过坐在门口打盹的黑子,他走到银月身前低头看她。
显然她抽抽噎噎睡着了。
良心终究战胜了理智,他叹口气,拎着她衣服后领,把她半拖半拉地带回帐里,然后将她放在自己床上。抬眼一看,她已经醒了。
“让你就这么趴在地上一晚,恐怕你不只伤重,还会生病。”不等她开口,他先解释自己的“善举”。
“你这个狠心的人会担心我?”银月冷哼一声。“被子呢?”才被痛打一顿,还敢如此颐指气使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苍穹敷衍地拿来一旁的毯子丢在她身上。“你一定觉得我是坏人吧?”
“嗯!”连哼声都听得出她的恨意。
“你一定很后悔救了我吧?”苍穹觉得自己的心情好转了。
“嗯!”银月猛点头。
“我知道我残忍,但是突厥盘据我国边界,不时骚扰边界居民,造成死伤无数,这些你应该都知道。”
“可他还是个孩子!”抗议声从毯子里传出。
“现在是孩子,以后是杀人凶手。看看我,就是这样。”他的表情转为狠厉。
“嗯?”银月惊讶地拉下毯子转头看他。
苍穹把她的脸压回榻上。“如果让一个人挨饿,甚至将他折磨死,而能得到情报,能救我的同胞于水火,那我宁可当个恶人,要下地狱,就让我去吧!”
银月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懂了。”她了解他的用意,但他说的“杀人凶手”、“下地狱”会不会太沉重?
苍穹满意地点点头。
银月又想起了什么。
“可是,又不是只有饿死他这一个方法。你那颗蠢脑袋就不能转一转吗?不如就放了他吧!他还能去哪?也只有老巢可回。让他领路带你们去他的巢穴,这样不是简单多了?”
“没想到你这个蠢蛋还想得出这样的主意。”他并不是没想过这么做,只是她抢先一步行动了,才会惹来这顿皮肉痛。
“呵呵,当然了,我可是仙……唉喔……”银月得意忘形要爬起来,牵动腰上的伤口,痛得趴回床上哀号。
“仙姑,你有没有算到自己今天会挨棍子啊?”苍穹忍不住笑了,而且愈想愈好笑,最后竟停不下来。
他有多久没这么开心地笑了?
原本担心着她,现在见她还能耍嘴皮子,突然觉得她有趣极了。
“你这混蛋!打个三五棍意思意思就好了嘛!二十棍!这是会要人命的啊!”他的嘲弄让她咬牙切齿。
“真的要人命还由得你在这儿大呼小叫?”他知道永安暗示过执行者下手轻一点,而他没有阻止。
“黑子!”苍穹唤小厮进来。
“将军。”黑子偷看趴在将军床上的讨厌鬼,不免有些吃惊。这新来的啥身分?将军不但亲自把他“拖”回帐里,还让他上了床?
而且那么严重的罪责竟只挨了二十军棍,还没把他打死,将军对这新来的实在太好了。
“去拿些金创药来。”苍穹淡淡吩咐。
黑子转身出帐,没一会就带着药膏回来。“将军,药。”
“将军,那黑子心机太深了,会不会在药里给我下毒?”银月瞪着黑子说。此仇不报,她就不是银月!
“我哪有那么歹毒。”黑子望了眼床上新来的。“将军,要我帮他上药吗?”他一定要狠狠地搓弄这臭小子的伤口。
“我自己来就好。”苍穹只当两人是孩儿的小仇小怨。
黑子这回更惊讶了。将军亲自替新来的擦药?
“痛死我了……”银月夸张地哀号,期望苍穹会因此而让黑子也吃点苦头,却只得到苍穹往她脑袋招呼一记。
“出去。”苍穹冷声赶走呆傻的小厮。
黑子听着新来的声声哀号,突然间似发现了什么,抓着头,一脸惊愕地飘出营帐。
“别拉我衣服!”银月惊呼。
“放心,我对一个还没断女乃的娃儿没兴趣。”苍穹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她的上衣,露出她背上交错的瘀血线条。
“我不是娃儿了。”银月把脸埋进被里,双颊发烫。
“上回你不也这样把我看光看透?我们俩你看我、我看你,算扯平了。”他这才想起自己的鲁莽,这件事不该由他来做,只得故作轻松地用之前的事把眼前的尴尬带过。
当苍穹的手指滑过她的肌肤,那入骨般的剧痛立即把羞怯全冲散掉。
“痛死我啦……你住手啦!”
她挣扎着反手推他的手。
“别动!”他低吼。
他抬眼瞪她,却发现她羞红的脸颊,这才切切实实想起她姑娘家的身分。
垂眼看着指尖下的雪白肌肤,他微微失神。
如果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恐怕他就得对她的清白负责了。心头一惊!不顾她频频呼痛,草率地抹上药后把衣服拉好。
压抑着紊乱的心跳,他走向大桌研究起军情,故意忽略她。
好一会后,怪异的寂静让他抬头,疑惑着一向聒噪的她怎么封嘴这么久?
移步到床边,只见她颊上满布泪痕地睡着了。
伸指抹去那泪痕,他陷入深思。
他从来不让女人占去他的心思,也不允许自己在女人身上花时间,但她……她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控?
她是长得清秀,但比她娇艳的女子大有人在,她应该没什么特别才是。
他不该让女人进入心内。很久以前他就打定主意这辈子要把这条命耗在战场上,他不会让女人拖住他的脚步。
无论是谁,他都不允许!
“新来的,把饭菜端去将军帐里。”伙夫喊着不远处的银月。
“喔,来了。”银月揉着犹带酸疼的腰,一拐一拐地走向伙夫。
“走快点!没那么多时间等你!”伙夫大声催。
“来了来了。”她实在走不动啊……
那二十棍还真不是开玩笑的,以后她再也不敢捣蛋了。
眼角一个黑影飘过,她还来不及闪避就被撞倒在地。
“唉唷!痛死人了!”不是说好心有好报吗?怎么她帮了一个人,接下来却是一连串厄运?
“没长眼啊!”一名军队长凶巴巴地瞪着她。
“对不起,我不知您没长眼。”银月站起来,对那军队长翻白眼。
“这小厮,还顶嘴!”那军队长抬脚把她踹回地上。
银月痛得岔了气。
“长官,新来的不长眼,回头我好好教训他就是,您高抬贵脚。”一道瘦长身影挡在银月面前。
谁啊?
银月皱着脸一看。唷!不就是那天设局给她,又告密害她挨军棍的黑子吗!
阴险小人!
一看是苍穹的小厮,那军队长一愣,嘴巴却仍不肯罢休。“人笨又爱顶嘴,让我来教训教训他!”
军队长再度抬脚。
“长官,他是将军的人!”
黑子这么一喊,果真冻住了军队长的脚。
“喂,新来的,还不快把饭菜拿去给将军。”黑子回头对银月使个眼色。
傻子,此时不逃待何时!
“喔。”银月瞄了那军队长一眼,接过伙夫的饭菜,一溜烟跑走。
一会后,黑子在树荫下找到小憩的银月。
“唉,你没事了吧?”难得这回没有动手动脚。
“没事啦!谢谢你。”银月睁开眼打量身边的人,“你,又想算计我什么?”还在痛,她自然记得不久前才被这家伙陷害。
“那个……那件事,很对不起啊。”黑子在她旁边坐下,抓抓头,吞吞吐吐道了歉。
银月瞪他,冷哼一声,“我很确定你又想打我的主意!你想做什么?”怎么可能有人一朝转性,肯定有鬼!
“你是女的!”黑子指着她的鼻子喊。
“嘘嘘嘘,小声点,你是怕全天下人不知道吗?”银月用手肘撞他,接着一想,“怎么?你想对我做什么?”她大眼一转,警觉地挪开身子,准备随时放声大叫。
她知道苍穹要她扮男装的用意。待在这全是男人的地方,自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我还能对你做什么。”黑子白她一眼。“如果我早知道你是姑娘,就不会害你了,对不起啊。”
“是啊!害我挨了二十军棍,命都去掉半条了。”是男是女差别真大!银月在心里暗笑,这黑子原来也不是太坏。
“肯定很痛吧?”黑子想着想着,忍不住偷笑。那时她泪眼汪汪还不忘满嘴咒人的样子可有趣了。
银月怒瞪他的笑脸,正想赏他两拳,可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是活该。罢了!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算了。”银月一手搭他肩上,笑笑地带过之前的过节。
“欸,你是女的,别跟男人勾肩搭背,难看!”黑子拍开她的手。
“你就继续当我是男的吧!但千万别再使阴招。”这回是吃军棍,下回她会不会连小命都没了?
“上回伸脚把你绊倒那招也不错!”黑子贼贼一笑。
“你这坏蛋,还敢说!”银月踢他一脚。
“哈哈!你一身饭菜又快哭出来的样子真有趣。”黑子哈哈笑着。
“下回换我修理你。”银月冷笑,心里已经在盘算要怎么让黑子吃瘪。
“两人躲在这里聊什么,这么开心。”两人后头突然有人发声。
“永安校尉!”两人一同喊声。
“还疼吗?”永安笑看银月移动身体时痛得扭曲的脸。
“当然了!”银月重重叹气。
“转过来我看看有多肿。”
“永安校尉,她──”黑子忙护着银月。
“他知道啦!傻子。”银月白他一眼。
“喔……”黑子傻呼呼地抓抓头。
“你们两个这样偷闲未免太过头了,将军找你们。”话一说完,永安即迈开脚步走离。
“噢。”两人七手八脚爬起来,你推我、我推你地打闹着走远。
“我十六岁就跟着将军了。”永安瞪着眼说。
“我从十四岁就跟着将军了。”黑子骄傲地抬着下巴。
银月大笑。“永安年纪一大把了,你跟黑子比不恰当。”
永安眼睛瞪得更大了。“什么年纪一大把!我才──”
银月猛地停下脚步,瞪着苍穹的营帐,一道艳红身影窜了进去。
“欸,你们将军不是说军营里没女人吗?那是什么?妖怪?”银月双手叉腰瞪着身旁的两人。而且那女人还进了苍穹的营帐!
“呃……那是……”两个男人对望,尴尬得说不出话。
“是啥?平时说话不是很溜吗?怎么突然就结巴起来了?”银月眯眼来回瞪着两人。愈是吞吞吐吐愈有鬼。
“你说。”永安用手肘顶黑子。
“不不不,黑子还年轻,这种事我不大懂,还是永安校尉您来说吧!”黑子一脸贼笑。
“最好你不懂,我爹在你这年纪都生了我哥了。”永安一脚踹向黑子,黑子笑着跳开避过。
“别玩了,快点给我解释啊!”银月没打算让他们唬弄过去。
“这……男人都有需求的。”黑子抓头解释。
“然后?”银月挑眉。
“那女人是军妓。”永安直接多了。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明说了吧!
“喔……”银月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