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子涵醒了。
万太医第一个飞奔过来,因为太子下令,项子涵没好,他就不能回家,要说项家除了胡云喜,最盼着项子涵醒来的就是万太医了。
万太医又是把脉,又是捏骨头,然后宣布,只要好好调养,应该可以真正的好起来,除了腿。
刘昭训脚尖的刀刺进项子涵膝盖,项子涵已经不可能如常行走。
饶是不幸,胡云喜还是很安慰,他能醒来就行,即使此后一辈子都是普通人,她也感谢老天爷给他醒来的机会,让自己可以跟他白头偕老。
项子涵却是恍在梦中,自己昏迷了近一年,以后还不能走了?
官路到了尽头?
才二十二岁就要致仕了吗?
他从有记忆起就开始练习武艺,可不是为了当一个废人。
此后余生拄着拐杖,像那些在西疆看到的残兵一样?
他跟胡云喜求亲,是为了给她当依靠,不是为了让她照顾自己,不是为了让她给京城人耻笑,看,良人连路都不能走。
他不能带着文哥儿武哥儿在院子追逐,不能把他们举高高,以后进了族学,人人会说他们的爹镇日在家,没一点贡献。
他怎么能让自己的妻儿成为京圈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当下完全不能接受,“万太医,你是说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万太医为难,“老夫行医多年,什么都看过,不敢说一点可能都没有,但很低,大人的膝盖都已经变形了,你看这骨头,这骨头都移位了。”
胡云喜见项子涵打击太大,心里不忍心,“万太医,有没有什么丹药可以治膝盖的?听说皇上炼丹,有不少神药。”
“胡姨娘莫出此言。”万太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皇上的丹药都是为了长生不老,入宫讨丹,那是触犯皇上大忌,绝对讨不到不说,还会换来不忠的责备。”
“可是,项大人是为了救太子啊……”
“皇上醉心长生之术,别说项大人是个侍卫,哪怕是太子亲自去求药,皇上都不一定会给,胡姨娘可要拿项胡两家的前程去博?”
胡云喜还没说话,项子涵就道:“不可。”
他已经毁了,可是文哥儿武哥儿还有前程。
万太医想了想又说:“我师父有个调养的方子很好,我回去写过来,等项大人起身自己走了,照着方子给他补骨头,以免晚年遇雨酸痛。”
胡云喜送了万太医出去,刚好在门口遇到梅太君,虽然长者不伺候晚辈,不过项子涵醒了,身为一个疼爱孙子的太君,当然忍不住来看一下。
梅太君一边进来一边说:“子涵可醒了?”
“醒了。”
“知道自己的腿……”
“万太医跟大人说了。”
梅太君一声叹息,跨过门槛走进屋,绕过了屏风,到了床榻前。项子涵以前多么威武英挺的人,病了快一年,整个人变瘦,皮贴着骨,只怕没以前的一半重,但他之前昏迷都不能自己吃东西,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胡云喜喂食肉汤勤快的功劳了,很多病人不是病死的,是因为不能吃饭饿死的。
“孩子。”梅太君坐在床榻边,“还认得太君吗?”
项子涵点头,“认得,是太君让人把我跟姨娘接回家的。”
“以后别想这么多,好好过日子就行,我们项家大门大户,不差你一个官位。”又转头问胡云喜,“跟他说文哥儿跟武哥儿的事情了吗?”
“还没呢。”
“子涵,太子分封文哥儿为朝山县子,武哥儿为盐禾县子,十八岁前享食邑,十八岁后入朝,是给你的补偿。”
项子涵心情大起大落,得知自己的腿废了,自然十分沮丧,可是知道儿子的将来不用愁,又是安心。
如果可以选,他当然选择自己把儿子教好,让儿子去考文举,考武举,靠自己夺得功名,可是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如果偏要从其中捞到一点好处,那么把他的官路换给儿子,他勉强接受了。
可惜了胡云喜,那个他少年时期魂牵梦萦的胡小姐,要陪着他这个废人一辈子,她才十八岁。
就在这时候,格扇外突然吵了起来。
项子涵皱眉,谁这样放肆?
不一会,格扇开了,居然是章蓉蓉。
就见她扑向床铺,说哭就哭,“项大人,您终于醒了,蓉蓉日夜盼望您能睁开眼睛,菩萨保佑。对了梅太君,胡姨娘,项大人知道了吗?您病重的时候,梅太君说要帮你娶我为正妻,我当时是想答应的,可是姑祖母不肯,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女子,当然只能听姑祖母的话,但现在您醒了,想必姑祖母不会再反对,我……”章蓉蓉害羞说:“我当然也是愿意的,文哥儿跟武哥儿我一定视如己出。”
然后章太君跟着进来,大吵大闹,“唉喔,大嫂,你好福气,子涵醒了,蓉蓉说要嫁你,我也是没办法只能同意了。你既然大病刚好,也就不用太过张罗,婚礼简单一点也可以,不过聘金可不能少,至少要一万两银子给蓉蓉当私房,不然我可不会把蓉蓉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你。”
接着是守门婆子,进来一脸抱歉,“章太君跟章小姐硬要闯进来,老奴怕拉伤她们,不敢动粗。”
最后则是一群粗使婆子,都在互相推卸责任,说是别人把这两人放进来的。项子涵一看这阵仗,就知道自己昏迷以来胡云喜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依靠倒了,人人都能欺负她,一个章蓉蓉都能仗势闯进院子,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成亲,什么过门,之前都拒绝过她了,还下令守门婆子不得放梅太君,项夫人,尤姨娘以外的人进来,现在怎么又来。
项子涵虽然病重接近一年,但他习武十几年,担任皇庭侍卫七八年,威严不容小觑,沙哑着声音说:“全都闭嘴。”
章太君跟章蓉蓉张着嘴巴,终究没再继续说下去。
梅太君万分无奈,只好说了,当时他昏迷宫中,家中又无正妻,所以想给他娶章蓉蓉,好进宫照顾他,可是章蓉蓉不愿,后来是自己腆着脸进宫求了陈皇后,陈皇后允了,胡云喜这才破例以侍妾的身分进了皇宫。
项子涵点头,原来如此。
章蓉蓉在他病中不愿下嫁,这他能懂,完全理解,可是他好了,她就忙着过来要嫁,这是把人当傻瓜吗?不愧是章太君的侄孙女,一贯的赖皮。
项子涵咳了几声,胡云喜连忙蹲子,神色关怀备至,“大人要不要再喝茶水?”
项子涵点头,他喉咙干得很,刚醒来时已经喝了一杯水,现在又渴了。
胡云喜服侍了他喝茶水,项子涵这才有办法大声,“来人,把章太君章小姐请出去。”
章太君满脸堆笑,“好,我走,但蓉蓉就留下吧。”
“是啊。”章蓉蓉眼见项子涵好了,哪还有什么不愿意,拄个拐杖又怎么样,她打听到了,项子涵名下二十几间闹区的铺子呢,还有茶园,桑山,每个月进帐快四百两,他只是腿坏了,又不是不能生孩子,自己以后掌家,存私房,生儿子继承一切,美美的。
然而“想”是美满的,现实是那些婆子眼见主人家醒来,哪还敢怠慢胡姨娘,赶紧拉着章太君跟章蓉蓉就出去了。
梅太君道:“我也走了,你们好好说说话。子涵,莫钻牛角尖,你祖父当年也是战死,我们武将家庭,生来就是要面对这些意外,你进宫当任侍卫时就要有这点认知,我们项家的人可以死,但不能沮丧。”
项子涵一凛,“是,子涵明白。”
梅太君见他受教,内心也安慰,“胡姨娘好好照顾着,晚点到祠堂来,老身要开祠堂多谢祖先保佑。”
胡云喜连忙说:“是,奴婢知道。”
关上门,胡云喜坐到床边,神色喜不自胜,“大人醒来就好了。”
“云喜,我想——”
“不,你不想。”
“我都还没说。”
“我知道,我会不懂你吗?”胡云喜月兑了鞋子,躺上床铺,靠在他薄薄的胸口旁边,“我已经入了项家门,此后永远跟你绑在一起,别想叫我回娘家另外嫁人,那不是对我比较好,我离不开你,离不开文哥儿武哥儿,这里就是我的家。”
项子涵觉得自己实在很矫情,但就是眼眶发热。胡云喜是他的少年梦,他的少年梦应该被人照顾得好好的,而不是反而要照顾别人。
她才十八岁,年轻又能生儿子,自己再给她一大笔嫁妆,就算是二嫁也还是会有很多人抢着要。
可是她说不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可是……
胡云喜仰起头,亲了他一下,“我不怕,你也别怕,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我就不信除了当武官,没有别的出路,我们去经商啊,像我大哥,考好几年童生都没考上,现在跟着舅舅经商,有声有色,赚得比我爹还多。”
项子涵致仕了。
太子赐给他两座盐井,万两黄金。盐井,古来是国家之物,这次破例赐下,是皇家对于他忠君爱国的肯定。
万太医还是住在项家,擅长内科的金太医自然也没走,每日给项子涵按摩,然后教导他怎么走路。
项子涵以惊人的速度在恢复着。
每天三餐都吃很多,脸颊慢慢又丰腴起来。
然后在床上练习举腿,举手,练习有力气,当然最好的练习就是胡云喜把文哥儿武哥儿抱上床,让他们父子仁在床铺上玩。
文哥儿跟武哥儿快两岁,项子涵不花点力气还真抱不住他们。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项家过了一个热闹的年,项家第三代最出色的项子涵虽然前途到了尽头,可是第四代已经有个朝山县子跟盐禾县子,未来的三十年都还会是京城引领风骚的家族。
退一步说,项子涵手上扣除他原有的私产,还有太子给的盐井,盐井那可是世代生金的好东西,一座盐井一年能有上千两的收入,加上哥儿的好前程,这样的人大家自然乐于结交。
而且对于京圈来说,还有另一个重点,这样的人还没成亲。
是,项子涵的腿是坏了,但那又怎么样,京圈没脑子的人多的是,比起没脑子,腿坏掉真的不算事。
门户高的姑娘不想过门当现成嫡母,但门户比较低的心思就动了起来,项夫人的侄女蔡九娘以前就常来项家,跟项子涵算是青梅竹马,以前蔡九娘看不上项子涵,可项子涵现在有钱了,蔡家便又热络起来。
当然最积极的是原本就住在项家的章蓉蓉。若说她以前只有七分想嫁项子涵,现在就是十分。
使出的方法当然跟章太君一样,就是赖,章太君用这一招赖遍天下,梅太君也拿她没办法。章蓉蓉端了燕窝来光煦院,守门婆子不给进,她就在门口等,边等还边哭,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要听她诉说自己的委屈。
可项子涵不是梅太君,只说她要站就让她站,章蓉蓉碰了几次钉子,改去缠梅太君,求梅太君带她进来探视,项子涵总不能不让梅太君进院子吧,搞得梅太君这阵子都在装病不见人。
就在喧喧扰扰中,春日到来。
万物复苏,百花盛放。
项家花园中的牡丹一朵一朵开了。
万太医终于笑了,项子涵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虽然很艰难,但已经不用靠别人扶持。
照例的复健时间,胡云喜去忙哥儿,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
等她忙完哥儿回到房里,一进门说“两家伙洗好了”,绕过屏风,就见到项子涵拄起拐杖,吃力的朝着她走过来。
胡云喜呆住,然后大喜过望,“大人能走了?”
项子涵微笑点头,“今日能走好了。”
胡云喜听出言下之意,“哦,原来前几天就能站了,不告诉我。怎么样,这拐杖好不好用?胳肢窝会不会疼?走起路来可舒服?”
“疼是不会疼,不过受伤的这个膝盖感觉好像有点在拉扯。”
胡云喜担忧,“还是再歇半个月,等膝盖好一点再练习走?”
“不用,万太医说这种感觉很正常,毕竟刀剑刺进过,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项子涵又奋力走了几步,“以后会越来越好,万太医说,等过几个月,连续走上一两里路都不是问题。”
项子涵看到胡云喜脸上有光,然后眼神一暗,扶着桌子慢慢瘫软下去,显然是眩晕发作的样子。
项子涵大急,想过去扶住她,一只手扶不住,丢开拐杖,两人一起跌倒,胡云喜整个人倒在地上,额头触地时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项子涵连忙大喊,“来人,来人。”
赵娘子匆匆进来,一见胡姨娘倒在地上也是大惊,她是个女子也扶不起来,立刻出去外面叫人。
一阵混乱,这才好不容易把胡云喜弄上床。
熊嬷嬷端来晨露丹化水,项子涵亲自喂了下去。
胡云喜额头上肿了一块,刚刚瘫软时撞着地板了。
项子涵醒来后恢复神速,他也乐观的觉得“很好”,自己才醒来数月就能再走路,这样不是很厉害吗?
可是当他的妾室晕厥倒地,自己却连拉她的能力都没有,他才第一次认知到自己的无用。
她需要人帮忙,他却只能坐在地上,无能为力。
胡云喜足足过了两天才睁眼,也许是发作得厉害,后来她的饮食恢复得不太好,短短半个月就瘦了一大圈。
自从上次眩晕过后,她发呆的次数多了,每次项子涵问她怎么了,她总笑着说没事,可他知道她有事,她时常吃饭吃到一半会停下筷子,刺绣会扎到手,还会望着窗户外面,一望好几个时辰。
她开始闷闷不乐,就算有文哥儿武哥儿,也不能让她眉头松开。
项子涵觉得他们有必要谈一谈。
于是找了个下午,哥儿俩都去午睡,他拉住胡云喜,“云喜,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再跟我说没事,我不信。”胡云喜一脸为难。
项子涵道:“有事,对吧?”
胡云喜只是蹙着眉头,没说话。
“是胡家那边有事情吗?需不需要我陪你回去一趟?”
“不用不用,胡家很好。”胡云喜呐呐的问:“之前我过门时,大人曾允我三件事情,可还记得?”
项子涵微笑,“当然记得。”
当时她马上就提第一个要求了,等她生了儿子,才娶正妻。
看得出她的担心,他当然马上允了,别说什么生了儿子才娶正妻,他本来就打算永远不娶正妻。
他不会委屈他的少年梦的。
“我想……我认真想过了……我有眩晕之症,你身体又不方便,在一起不能照顾彼此……”
项子涵心中一沉。
就听得胡云喜继续说:“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向上,可是那天让我明白了……我们在一起会发生的事情,只是彼此拖累……我拖累你,你拖累我……”
项子涵月兑口而出,“我们对彼此不是拖累。”
怎么会是拖累呢,他们名义上是主人跟妾室,实际上是夫妻,他昏迷接近一年都熬过来了,他现在能走,反而说是拖累,他不能接受。
可是刚刚那句话已经用尽他男人的面子,他隐隐有种感觉,知道胡云喜要说什么了,只是仍然不太敢相信而已。
“会的,那样的事情会发生一次,就会发生两次……你帮不到我,我也帮不到你……”胡云喜低着声音,“我想回胡家过日子。”
“我不同意。”
“这是我求大人的第二件事情。”胡云喜低着头,“让我回胡家。”
项子涵觉得很突然,不能接受,胡云喜怎么换了个人似的,他刚醒来时要她回胡家,她百般不愿。
整个春天陪着他一起复健,天天给他按摩得满头大汗,从不嫌累,晚上靠着他,她总会用很幸福的语气说,大人醒来了真好。
然后在床铺上一起逗弄孩子,孩子的笑脸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药,为了心爱的人,他忍耐着复健的痛苦,心想,就算不能走了,他也要是一棵参天大树,好照顾他的少年梦,好照顾他的文哥儿跟武哥儿。
接近一年的昏迷,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怎么会那时候愿意陪着他,现在他好了,她反而不愿意了?
可是让他拉下脸求她别走吗?他拉不下脸。他废了已然是事实,以现实来说,他离不开的不是她,是拐杖。
没了拐杖,他哪里都不能去。
她不想跟这样的人过日子,他好像也能理解。
连她晕倒了,他都只看着她倒下。
昭武校尉疠了后,有一半的姨娘都求去了,何况他还不只是痫了,他是真的没有拐杖不能走……
项子涵觉得好不容易抓到手的少年梦,又离他远去了。
胡云喜眼眶红红,“大人若珍惜我,就不要耽误我了。”
项子涵恍若重击,耽误?
是啊,他是在耽误她啊。
她才十八岁,能生儿子,嫁给一个健康的人,应该能有很好的人生,至少在她眩晕时,那个人能扶住她,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倒在地上。
项子涵不想接受,但也没那个底气来留她。
男人的尊严,不容许他挽留。
“好。”他沙哑的声音,“什么时候走?”
“大人给我文书,我收拾收拾就回胡家。”
“两个哥儿呢?不跟他们说吗?”
胡云喜眨眨眼睛,好像要哭了,然后又摇了摇头,“孩子小,几天没见就忘了,忘了也好。大人以后娶正妻时,还是要亲自教导他们,不要什么都交给正妻做,不是自己生的,永远不可能视如己出。”
“我的哥儿,我当然会照顾。”
“大人也要好好听万太医的话,他看得多,说的总不会错,虽然复健很苦,可是为了将来,大人还是要忍着些,不能走是一回事,但过得舒不舒服是一回事,大人的膝盖不好好照顾,晚年要吃苦的。”
项子涵就不懂了,她不想陪着一个废人,他懂,她交代文哥儿武哥儿,他也能懂,可是她又关心自己做什么?
都已经求去,说这些话不是很多余吗?
然而毕竟是爱恋已久的人,狠话说出不来,只是看着她,两人沉默以对。
他心里舍不得,但说不出口。
又怪她无情,项家下人这样多,哪怕他们一个病一个废,也还是能过得好好的,只能说她是真的不愿意要一个拄着拐杖的丈夫。
就见胡云喜张嘴,好像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讲,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云喜无情……大人也不用挂念了,文哥儿武哥儿无辜,千万不要把我的错怪罪在他们身上。”
项子涵什么都说不出口。
明明是她求去,却又哭出来,倒像是他赶她出门的一样。
胡云喜当天晚上就走了。
然后项子涵更努力的复健,更努力的爱文哥儿武哥儿,他们已经没有了亲娘,不能再没有亲爹。
复健过程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每天肌肉跟骨头都要历经强度的拉扯,总是痛得他冒汗,但是他想扛起身为父亲的责任,想给文哥儿武哥儿树立一个好榜样,每次万太医问他还可以吗,他都坚持,可以,继续,不用手下留情。
胡云喜离开后,他更下定一个志向——他不只要恢复如常,还要回宫,好叫她后悔,等着看她上门求他。
岁月匆匆,三年过去。
要说京城最近的大八卦,那就是天策将军府的庶子项子涵重回皇宫担任太子侍卫长的这件事情。
项子涵受伤,大家都知道,毕竟昏迷了快一年,就算是西疆南海的人都知道了。
听说原本是一辈子要用拐杖走路的,后来经过金太医的妙手回春,又服以万太医特制的朱环丹,加上病人能吃苦,配合妙药,一年多后不但能自己走,还能跑,后来练习骑马射箭。万太医说,那过程之艰辛,又痛又苦,没几个人可以熬下来的,很多人一辈子好不了不是真的不能好,是熬不过复健的苦。
然而,项子涵熬下来了。
重新出仕,而且连升两级,成为一品侍卫长。
二十六岁的一品官,他成了京城的另一个传说。
男人羡慕他的功名,女人的重点则在他的后院,一品官,还没妻子呢。
项子涵也知道自己又重新成了京城的香铮薛,可是他现在没有特别想成亲的冲动,哥儿还太小,至少等他们大一点再说。
想起儿子,项子涵黝黑的脸露出一抹笑意,孩子五岁,活泼可爱,而且懂事,是他生活上最大的安慰。
人生历经大起大落,他觉得只要自己想,还是可以过得很好。他未娶正妻,可不是因为还想着胡云喜,只是觉得不想而已,就是这样。
申正时分,项子涵下了职,宫人便来说太子妃有请。
项子涵觉得奇怪,但他生性沉稳,也没问什么,就跟着那宫女一起到东宫。
东宫的花厅,隔着一层垂帘,太子妃的声音传来,“项大人复职后,本宫一直想找机会跟项大人道谢。”
“太子妃多礼了。”
“要的,个中原因也不用细说,相信项大人能明白。”太子若真的被刘昭训杀死,皇上会另立太子,她这个太子妃只能带着儿女搬出东宫,回肃王府。“是这样的,有件事情我想请问项大人的意见。”
“意见不敢,太子妃有令,下官当尽力排解。”
“有个人想跟项大人说话,却没勇气,只好来求本宫,你自己出来跟项大人说。”太子妃对着内廊出声。
项子涵心里一跳,是胡云喜吗?
然后又暗骂自己,没用。
她都走了三年了,还想她做什么。虽然他还在用她当年给他的钱袋子,可不是有所留恋,只是用惯了而已。
就见内廊一阵环佩响,走出一个人,项子涵有点意外,是捌玦公主。
瘦了挺多,气色很不好。她的状元郎丈夫为了讨好太子,和这个正妻保持距离,想当然耳,捌玦公主不会太高兴。
项子涵拱手,“下官见过捌玦公主。”
“项大人别来无恙?”
“下官安康,多谢公主关心。”
太子妃笑说:“好了好了,都别客气,捌玦有什么事情,你自己跟项大人说。”
捌玦公主的婚姻生活虽然苦闷,但她张扬惯了,也不推辞,“项大人,吾想跟驸马和离,然后嫁与你,你意下如何?”
这是捌玦公主想到最好的出路。
项子涵现在是一品侍卫长,配得上她,膝下两个庶子不成问题,反正女乃娘派下去就好了,又不用她亲手张罗吃喝拉撒,至于胡云喜那狐狸精已被休了,项子涵的院落现在很清静。
听说胡云喜被休的那天,她心情难得愉快,陈皇后赐下的妾室,项子涵都敢休,可见是对她很不满意,这样就对了,一个灵台郎能教出什么样的女儿,项子涵不过是一时被迷惑才会想娶她。
虽然自己过得也不好,但知道胡云喜不好,捌玦公主觉得自己好过些。
她的丈夫已四十好几,庶子庶女都有了,不碰她也不会绝后,还能讨好太子。
对此,她也怨,也骂,甚至拿藤条打过状元郎,可状元郎宁可挨打,晚上也还是不回房。
她一个公主也要面子,总不能求他。
在这时候,听说项子涵又复职了,于是少女时期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如果能把驸马休掉,改嫁给项子涵不知道该有多好。
捌玦公主知道求太子没用,求父皇也没用,求陈皇后更没用,当年就是陈皇后把她许给状元郎的,所以她只能来求太子妃,太子妃为了维护自己未来国母的形象,不会不管她。
“吾答应你,对你两个哥儿视如己出,将来大了会给他们张罗好人家,对于你的祖母跟嫡母,姨娘,都会好好照顾。”
“多谢公主错爱,下官暂时不想婚配。”
捌玦公主觉得失望又没面子,太子妃在看,宫女也在看,项子涵就这样拒绝她。“你是不是没听清楚,你不用搬出府第,吾下嫁项家,当项家的媳妇,项子涵,吾可是堂堂公主,能尚公主,是项家的荣幸。”
“是下官不识抬举,公主聪慧,一定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
捌玦公主简直气疯,她堂堂一个公主纡尊降贵的跟他求亲,他居然还不允许,不过一个侍卫长而已,居然敢拿翘。“项子涵,你可不要忘了吾是公主,吾若真的生气,项家吃不完兜着走。吾再问你一次,娶不娶吾?”
项子涵背脊挺直,“公主乃一品,下官也是一品,在朝堂上是对等关系,下官的人生自有规划,不用听公主发派。”
当天在东宫伺候的宫女十几人,太子妃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总之没特意交代,于是话就这样从东宫流出去,到皇宫,皇城,然后是整个京圈,人人都知道已婚的捌玦公主想休掉驸马嫁给项子涵这个一品侍卫长。
状元郎家里是求之不得,捌玦公主太难伺候了,但他们身为臣子,又不能主动休了公主,现在公主想离开,状元郎家里上到老母下到庶子女,人人都在抄经,祈祷捌玦公主言出必践,千万要离开他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