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春天的脚步悄悄接近。
太医院的枯树转绿,桃花首先开了,苒苒挂在枝头上,翠鸟吟唱,一片欣欣向荣之气。
胡云喜正准备给项子涵擦澡,把水端到床铺旁边,忍不住戳他脸颊,心想不妨,岁月悠长,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人的心态真奇怪,她从崩溃到接受也不过就是转眼,她相信他会醒来,只是迟早问题,自己只要耐着性子等。
天气虽然转暖,但项子涵是病人,胡云喜还是命粗使宫女把炭盆烧起来,等屋内暖了,然后屏退众人,单独给他擦澡。他爱面子,要是知道自己病中身体给别人看去,醒了还不知道要多瞥扭呢。
他瘦了好多,那些肌肉都不见了,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贴着骨头。
他骨折的地方好得七七八八,就是膝盖的形状特别奇怪,金太医说,骨头被刀尖刺过,好了也得拄着拐杖走路。
言下之意,那是不能再担任太子侍卫,官路到头了。
胡云喜心想,那也好,这样他就更有时间陪自己,陪孩子了,反正他们也不缺钱,一起养大文哥儿武哥儿,那也挺好的。
擦好澡,穿好衣服,胡云喜已经满身大汗。
打开门让粗使宫女进来,把水盆跟脏衣服拿下去。
她给自己更衣梳洗过后,在床边弹起琴来,万太医说给点刺激,他会好得比较快,所以每天早晚她都在他枕边弹上一时辰的琴。
真要多谢凤仪宫的文先生了,还好文先生教导严格,不然今日自己还不知道要拿什么来刺激项子涵。
胡云喜一凛,项子涵的声音。
他要醒了吗?
胡云喜连忙冲到床边,但他仍维持着她刚才擦完澡给他摆弄的姿势,半侧着,怀中跟两腿中间各塞了一个大枕头。
是错觉?
又是错觉?
她已经是第几次这样了?
胡云喜坐在床边,轻轻抚模着项子涵消瘦的脸颊,“你还说要对我好,却不赶紧醒来,让我天天伺候你。”又模了模他的肩膀,“都没肉了,喂你肉汤也不爱喝,真挑剔。”
最后则是伸手进棉被,模了模他的大腿,“再不醒来,连大腿的肉都要没啦。”
项子涵任凭她又捏又揉的,还是没醒。
胡云喜想哭,但还是深呼吸忍住了,她可是坚强的小女子,不哭。
项子涵会好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他还欠她两个承诺呢,可不能轻易让他赖皮掉。
于是回去琴座上,继续未弹完的曲子。
“胡姨娘。”小宫女慌慌张张进来,“太子妃来了。”
胡云喜连忙停下手,起身到格扇外迎接。
就见一群仆妇簇拥着穿着正红妃服的太子妃过来。
太子妃两年多不见,气色依然好,也是,皇上不理政事,陈皇后无子,她贵为太子妃,生有两子一女,天下只怕没几个人能给她气受了。
胡云喜跪下,“妾身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亲手扶她起来,“项大人虽然是病中,但也是个成年男子,本宫进房探视,于礼不合,就不进去看了,胡姨娘跟本宫到御花园走走。”
“是。”
心里觉得奇怪,太子妃大可把她叫去东宫问话,怎么纡尊降贵跑来太医院,还直接进到后面的休养房?
但伴读生涯十年,她很能忍。
贵人没开口,自己就不要开口。
于是她一路沉默的跟着大队人马。
太子妃心情很好的样子,没有坐轿子,而是走路,经过了几个夹道,这才转入御花园。
御花园花团锦簇,死紫千红,有几株牡丹不知道怎么养的,才不过早春,居然已经开花,端的是富贵已极,还有几株云南黄馨也开得十分茂盛。
胡云喜已经三年多没踏入过御花园了,此时有点在梦中的感觉。
伴读的时候无忧无虑,当时她们还讨论着想嫁给谁,哪家公子好,哪家公子可靠,只有柒宜公主如愿的嫁给秦力学,其他人都许给了想像不到的人。
太子妃进入鲤鱼潭旁的八角亭,宫女很快的布置起来,放迎枕,放绣垫,烹煮茶水,摆放蜜饯,张罗出一个舒服的空间。
太子妃示意,“坐吧。”
“妾身谢过太子妃。”
“项大人的伤可好些了?一切可都平稳?”
“回太子妃,外伤好得差不多,但还没醒。”胡云喜规规矩矩回答,“万太医跟金太医
说,性命是保住了,不过什么时候醒不好说。”
“你想不想把项大人接回家项家疗养?”
胡云喜扑通跪在地上,“太子妃开恩,妾身想继续在太医院待着。”
“哦,不会觉得不方便,不自在?本宫记得你有两个儿子,不想回家看看儿子?回项家应该更好吧。”
说到儿子,胡云喜心软,可是想到项子涵,她的心又硬起来,“项家好,可是项家没有太医,妾身能忍住想见儿子的心,只希望良人早日醒来。”
“原来是这样。”太子妃一笑,“那也行,我就赐万太医金太医入项家,给项大人调养,项大人一日不醒,他俩便一日不能归。”
胡云喜大喜,“多谢太子妃。”
“起来吧。”
“妾身谢谢太子妃恩泽。”又磕了头,这才起来。
内心又高兴,又迷惘。
高兴的是可以回项家看文哥儿武哥儿,而且万太医金太医同行,也不怕项子涵身体有变,迷惘的是太子妃实在不用这样做,太奇怪了。
“项大人救了太子,那也是救了本宫,这恩惠本宫永远不会忘记。”
说到这个胡云喜内心酸楚不已,但也不能说什么,只道:“既然身为太子总侍卫长,那保护太子就是项大人的责任。”
“话虽如此,不过还是得项大人忠心才行。”太子妃捏紧手帕,然后又松开,这阵子她常常后怕。
太子如果出事,皇帝不会立太孙为太子,而会从十几个儿子当中,挑一个优秀的当太子,自己这个太子妃就会打回肃王妃的身分,当然也得搬出东宫,回到肃王府,重点是丈夫过世,孩子还小,她能依靠谁?
一个没有王爷的王府,怎么想都很冷清。
多亏有项子涵,太子只是受到惊吓而已,而且因为造反的是海南送来的刘昭训,太子大手一挥,把异族美人都驱逐出宫,东宫一下子清静不少,所以她才亲自去太医院邀请胡云喜逛逛御花园,要让太子知道,您在前头忙政事,后面有我替您掌着,我们夫妻才是真正的一心,那些妾室只不过是端不上台面的东西而已。
太子妃深呼吸几口气,等胡云喜跟项子涵回了项家,她就可以告诉太子,项大人的伤势有进步,所以回家疗养,想必太子会高兴的。
至于进步大不大,回了项家什么时候醒来,那是项家的事情,至少在她掌管的时候,项子涵是有好转的。
当然这些不能说出来,这是她一个人的心思,只能她一个人知道。她得让太子觉得她这个太子妃有福分。
太子妃看着胡云喜,“你觉得当文官好些,还是武官好些?”
“妾身鲁钝,能为皇上分忧都是荣幸,没有分谁好一点。”
“你倒是灵巧。”太子妃一笑,“项大人此次功劳很大,不能这样揭过去,皇上打算给你的两个哥儿分封,你既然不愿意直说,那本宫就替你决定了,文官吧,两个都是县子,食邑各五百户,正七品上,十八岁前享食邑,十八岁后入朝,旨意会跟着项大人一起回去。”
胡云喜大惊,连忙又跪下,朝着御书房的方向磕了头,又对太子妃磕头,“多谢太子,多谢太子妃。”
她知道太子肯定会赏,没想到一赏赏这样大,而且不是赏项子涵,是赏赐给文哥儿跟武哥儿,为儿子高兴之余,她忍不住又想,是不是太子知道项子涵好不起来了,赏他也用不到,所以赏给儿子?
算啦,就算好不起来也没关系,能醒来就好,即使他以后要拄着拐杖走路,自己走慢一点就是了。
只要他能醒,一切好说。
哗啦一声,一条锦鲤跳出水面。
比一般鲤鱼大,全身粲然金光。
胡云喜心想,好久不见啦,距上次见面可五年多了。
太子妃略微诧异,她进宫十几年从未见过,但也知道胡云喜的几个传闻,以前以为是宫人夸大,现在想来居然不假。
那鲤鱼王游了过来,胡云喜打开饲料柱上的小门,熟门熟路的拿了饲料就喂食,那鲤鱼王翻腾了几下,这才又潜下去。
太子妃怔了怔,突然间想,还好她没入宫当太子承徽,不然光是凭刚刚的天真无邪,不知道要分走太子多少宠爱。
太子妃定了定神,“你的两个哥儿多大了?订亲了没?”
“十五个月大,还没。”
“我哥哥有几个庶女,一个快三岁,一个几个月大,也还没订亲。”
胡云喜大气也不敢喘,“妾身只是个姨娘,不敢作主哥儿的婚事。”
“我也只是先跟你说说,以后长大了让他们见见也挺好的。”
“是。”
清明前,由胡云喜带着项子涵回了项家,同行的还有万太医,金太医,以及属于他们的四个医女,八个童子,都一起进入项家。
项家百年门第,多的是地方给人住。
当然随着项子涵的回来,太子的旨意也在隔日早上来了,项家上上下下百口人自然赶紧更衣去领旨。皇上不处理政事已久,太子的旨意差不多是圣旨了。
旨意很简单,嘉奖了项子涵忠心爱国,嘉奖了胡云喜贤良敦厚,然后封了项文为朝山县子,项武为盐禾县子,项家众人都惊呆了。
朝山跟盐禾,那是东瑞国最富庶的几个县之一,一样是食邑五百户,在富县跟在贫县收益可差上数倍。
太子把朝山跟盐禾给文哥儿武哥儿当食邑,可是诚意满满。
梅太君收起圣旨时,饶是已经见过大风大浪,还是喜不自胜,项家第四代已经有两个准七品官,让她这太君如何不欣喜。
章太君见状立刻过来,“哎喔,恭喜大嫂。”
已经致仕的项二老太爷,项三老太爷也过来恭喜,树大好遮荫哪,同一个宅子内,大房旺了,二三房也不会太差。
项夫人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庶子的儿子真不关她的事情,但家门旺了,总归是好事,只是无法真心欢喜。子涵听说是好不了了,就算好了也得致仕,这样他的子誉跟子铎前途又不明朗了,自己的丈夫虽然是一品,但子女众多,又偏爱甘姨娘跟丁姨娘,连带着爱着那两个狐狸精生的儿子,对子誉子铎根本不上心,子誉子铎能靠的就是项子涵这个庶弟。
文哥儿跟武哥儿现在是准七品官,倒是可以跟娘家商量,把女儿嫁过来,有两个七品官女婿,将来娘家也能维持十几年不衰败。
项夫人想想,还是应该开心的,至少可以扶持娘家一把。
想跟胡云喜提,又想,胡云喜不过是个姨娘,现在跟她说这些太早了……
“大嫂。”章太君声音不小,人人注意,“我有个主意,大嫂听听成不成?之前您不是说想要蓉蓉过门当正妻,我当时虽然拒绝了,但回头想想子涵那边还是好的,我弟弟有几个曾孙女,都是一两岁的年纪,不如就让我抱过来养,给文哥儿武哥儿当个青梅竹马,大嫂觉得怎么样?”
梅太君听了就来气,“不行。”
“大嫂,给哥儿当个伴啊。”
“他们俩自己有从兄弟姊妹,不需要你特别找伴进来,我先告诉你,文哥儿跟武哥儿的婚事,由他们将来的嫡母作主,你不要打他俩的主意。”
“我这不是好心嘛,大嫂,你就依了我吧,我们家那几个小东西很可爱的。”
项夫人一听,不妙,这么好的婚事怎么能让章太君拿了,她可是文哥儿武哥儿的嫡祖母,婚事当然要娶她娘家那边的子女啊。
不过项夫人不像章太君那样没眼色,只是笑说:“孩子这才一岁多呢,婚事等他们十五岁过后再来讨论也不迟。”
梅太君点点头,“这才像话。”
胡云喜只觉得现实,虽然大家都会问她项子涵身体怎么样,但也只是场面话而已,似乎都知道他好不了,问个一两句就没了。可对于刚刚成为朝山县子跟盐禾县子的文哥儿武哥儿,却兴趣满满,对着才十五个月的娃就想订亲。
她当然也知道项夫人在想什么,项夫人就跟太子妃一样,想把这两个香薛薛送给娘家。
太令人心寒了。
一个人受伤倒下,只问一两句,两个孩子锦绣前程,就开始打起主意。她的文哥儿跟武哥儿将来要娶自己喜欢的姑娘,她才不要他们在年纪小小就有了未婚妻,那将来遇到喜欢的小姐该怎么办?
“那大嫂,我看这样吧。”章太君又提议,“把蓉蓉给子涵当正妻,然后您让我把哥哥的曾孙女也定给文哥儿武哥儿可好?这样我们亲上加亲。”
胡云喜觉得章太君已经不是赖皮了,是恶心。
之前项子涵生死未卜,打死不让章蓉蓉过来,这她能理解,但现在眼见项子涵没死,文哥儿武哥儿成了准七品,又开始打起主意,当别人都是傻子吗?不能跟我们这房共患难,却想着共富贵,想得真美。
“不成。”梅太君想都不想就拒绝。
“大嫂,您之前不是还夸蓉蓉好,还说子涵需要个正妻,现在蓉蓉愿意了啊。”章太君不依不饶。
“章家在子涵这房遭难时不愿意冒险结亲,那么亲事自然算了,断然没有不挨苦,只享乐这件事情。”
胡云喜想,梅太君果然还是疼爱项子涵的。
又想,章太君的脸皮实在太厚了,找遍京城怕也找不出这么理所当然的人,难怪梅太君二十几年来始终没办法把二房分出去。
胡云喜实在很想顶一下章太君,可是没办法,她的身分只是姨娘,能出来领旨还是仗着她是准县子的生母,总不能在宫人面前对章太君不敬,这样话传出去,对项家不好,对胡家也不好。
等宫人走了,梅太君连忙过来模模哥儿,老脸上露出微笑,“有这两个准七品,以后我死了见到项家祖先,也能交代了。”
胡云喜连忙说:“太君说什么呢,您会长命百岁的。”
“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子孙平安。”梅太君望着胡云喜,“孩子,辛苦你啦。”
胡云喜眼眶一热,“不辛苦。”
“我跟你婆婆都是长辈,又是武将门户,上下之分比文官门户更严格,我们是不会去看一个生病的晚辈的,你得一个人照顾,可是孩子,老身想让你知道,虽然我不能去看自己的孙子,但我心里是关心他的。”
“奴婢明白,项家有项家的规矩。”
“明白就好。”梅太君欣慰,“要是缺了什么,就去跟子涵的母亲说。”
项夫人现在打着文哥儿跟武哥儿的主意,当然得拉拢项子涵这房,“你一个侍妾,做事多有不便,若是下人怠慢,尽管来跟我说,我会作主。”
胡云喜连忙行礼,“多谢太君,多谢夫人。”
有项夫人这番保证,她也比较放心,过往别人尊重她是因为项子涵的关系,现在项子涵倒下了,人情世故势必产生变化,她一个百人大户中的姨娘,能运作的有限,虽然明白一堆人都打着文哥儿武哥儿的主意,但她想,没关系,不管怎么样,对他们这房好就行,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你怎么这样娇气呢。”胡云喜对着床上的项子涵说道:“才进入夏天,这就长了拥子,你说我是继续给你盖被好,还是不给你盖被好?盖被子要长那子,不盖被又怕你着凉。”
床上的人当然没说话。
他睡得很沉。
身上的伤都好了,但就是不醒,几次发出一点单音,胡云喜以为他要醒了,却只是无意义的单音,眼睛还是没睁开。
胡云喜每个时辰喂食一次肉菜汤,总算保住不让他继续瘦下去。
尤姨娘每次过来看就泪眼汪汪,所幸文哥儿跟武哥儿活泼可爱,他们这房才不至于死气沉沉。
胡云喜今日特别高兴,因胡夫人要来看她。
当然是项夫人邀请胡夫人过府一叙,名义上是一品将军夫人邀请八品灵台郎夫人,传出去不会被说没规矩,但项夫人跟胡夫人当然没话说,客套一下,胡夫人就会到女儿住的地方。
胡云喜心情愉快的等着,好久没见母亲了,上回相见还是母亲四十岁生日,项子涵带她回胡家。
项子涵啊项子涵,你这都躺了半年了,还不起来?儿子都大好多了,你再不醒来,要错过他们一生一次的成长了。
“胡姨娘。”小丫头进来报,“胡夫人来了。”
胡云喜大喜,连忙起身,亲自到格扇外。
胡夫人正跨过大门进来。
胡云喜往前走,伸出双手,“娘。”
胡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宠爱,“乖。”
两人进了房间,胡云喜命人把文哥儿武哥儿抱来,小孩子自然已经忘了才见过两三次的胡夫人,但也不怕生,笑嘻嘻的喊了人,然后黏在胡云喜身上。
胡云喜从小力气就大,生了这对崽子,胡云喜力气更大了,现在一手抱一个,小家伙们靠在母亲的颈窝撒娇。
胡夫人自然十分关心,问起孩子的种种,一天几餐,什么时候出去玩,伸手模模孩子的腿,脸,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半晌,两个女乃娘过来说喝女乃的时间到了,胡云喜忙把孩子给了过去。
胡夫人惊讶,“怎么还没断女乃?”
“断得慢,一天还要喝两次,不过也开始吃饭,想着还没启蒙呢,就随他们吧,难得孩子高兴。”
胡夫人想想也是,启蒙前断女乃都是可以的,“这么说也有道理。”
屋里只剩下母女俩,胡云喜靠了过去,“娘。”
“都生孩子了,还这样撒娇?”
“我偏要。”
“娘真欠了你们兄妹俩。”胡夫人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是高兴的,胡云天启蒙后就不太爱跟她亲热了,胡云喜倒是一直爱撒娇,“云喜,娘有件事情跟你说,你答应娘,好好考虑。”
“什么事情啊,这样严肃?”
“项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你今年才十八,我跟你哥哥商量,想把你接回家,另外再许一门亲事。”
胡云喜一个机灵,“娘,我已经过门了。”
“娘知道你已经过门,不过你哥哥去问了,东瑞律法有一点,若是良人病中超过半年,姨娘通房可自行求去,你也不是正妻,没必要守着项大人,当年成王世子病重,也是有几个妾室主动离开,其中不乏名门贵女,没人会说什么。”胡夫人苦口婆心,“人生漫长,你才十八岁。”
胡云喜摇摇头,“我不离开项大人。”
虽然她才过门两年,但已经有上千个幸福的瞬间,她都嫌弃章蓉蓉不能共患难了,自己又怎么能当那种人。
项子涵健康时,她要他,现在倒下了,她照顾他。他还活着,对她来说人生就还有希望。
“云喜,你先别急着拒绝,答应娘,好好想一想,娘想要你有丈夫疼爱,欢欢喜喜一辈子,而不是照顾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的人。你大哥去打听了,在宫中照顾过项大人的太医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前两个月没醒,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了,你要为自己着想,文哥儿跟武哥儿就当你报答项大人的恩情,留在项家,你跟娘回家。”胡夫人一脸心疼,“云天都说没问题了,他能扛,你就乖乖听我们安排。”
胡云喜眼眶一红,因为良人病重,妾室求去,虽然于律法可行,但娘家名声或多或少会受影响,看,这家的姑娘就这德行。
胡云天的事业正在发展,名声最为重要,这时候他说不要紧,是真心疼爱她这个妹妹,她很感动也很感激,可是她不想离开项子涵。
她喜欢他牵她的手逛花园,他的手长满老茧,却干燥温暖,握起来很舒服。她喜欢他回到院子时,第一时间找到她,然后亲吻她的额头说一句,我回家了。她喜欢他抱着两个哥儿,让他们快快长大。
她是妾室,但关起门来也能上桌吃饭。
他在,不曾让她受过委屈,哪怕只是皇后指名的姨娘,在项家都过得自在,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找她麻烦。
他为她撑起一片天,现在他病了,自己也能给他撑起一片天。
她不做菟丝花,也可以是参天大树。
“娘,我没想那么多,除了项大人以外,我不想跟谁白头到老,如果不是跟项大人,我也不想跟谁一起含饴弄孙。”胡云喜知道母亲的好意,可是就当她不孝吧,这回她不能听母亲的话。
“云喜,别傻,你才十八岁,项大人现在不能照顾你,项家这百年大户,你难受的日子才要开始。”
“我可以的。”
“云喜——”
“娘,别说了,女儿心意已定,他护我周全,我护他周全,我儿子都跟他生了,除了他身边,我哪儿也不想去。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但他还活着,就有希望,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养养哥儿,然后跟他耗吧,他若能跟我耗个十年八年,那我也认了。”
胡夫人无奈,只是一声叹息,“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娘的话。”
胡云喜搂住母亲,笑说:“现在文哥儿是朝山县子,武哥儿是盐禾县子,项家上上下下的夫人少夫人都睹觎着这两门亲事,不会来找女儿麻烦的,而且我院中无主母,项大人又早早把钥匙帐本交给我,女儿好得很。”
项子涵觉得自己沉入了大海。
海水很温暖,很舒服,他想起小时候在尤姨娘的怀抱,但隐隐又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所以没有继续沉溺下去。
四肢百骸舒畅得很。
隐隐有点意识。
丝绒的被子,是他跟胡云喜新房使用的被子。
空气中有桂花的味道,是格扇外种的,他原本种植的是牡丹,但胡云喜喜欢桂花,所以命人移植过来几株,每到秋天,整个院子都会飘散着清冷的桂花香。
对了,是秋天啊。
他们不久前才回胡家去给胡夫人庆祝四十岁生日。
旁边有人正在弹琴,弹的是〈沙漠铁甲〉,一支鼓舞士气的琴曲,指法俐落流畅,倒像是胡云喜弹的,她五岁入宫伴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常常会觉得自己一个庶出的粗汉子配不上她。
人生最高兴的时候是她入门那天,多年相思成真,只觉得春风得意。
她很快的怀孕,给他生下两个哥儿,刚生下来时很小,很快的就长大了,小家伙会翻身,会爬,会走,都是瞬间的事情。
琴声停下了。
有人走过来,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薄被,然后拍了拍背后,又拍了拍腿,把他转了个方向,怀中塞了个大枕头,两脚间也夹了一个。
项子涵闻到熟悉的香气,是胡云喜。
用力了半天,只发出一个单音。
“嗯。”
就听见胡云喜轻笑,“又来骗我,我这回不上当啦,除非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不然我就当你没醒。”
醒?
对了,刘昭训刺杀太子?
他记得那梁柱落下,他替太子挡了重击。
他昏迷了很久吗?应该才几天吧,如果伤重,他不可能回家疗养……
项子涵终于睁开眼睛。
看到的是床的内侧。
胡云喜坐在床畔,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瘦骨嶙嶙,没有肉,血管浮凸,这是他的手?他想试着握拳,却是没有力气。
怎么才几天就使不上力了?
“你这个爹真太便宜了。”胡云喜叽叽喳喳地说着,“整日睡,也不起来帮我,我们的哥儿前途大好,项夫人想许娘家的孩子,梅太君想许娘家的孩子,章太君,二房的五夫人,六夫人,三房的二夫人,我嫂嫂谭家,连太子妃都想给孩子定女圭女圭亲,还好我只是个姨娘,现在一律推说自己不敢作主,可是哥儿大了之后,势必要面对,你说说,我这身分怎么作主?”
项子涵心想,文哥儿跟武哥儿还没周岁,什么前途大好,他们连筷子都还不会拿呢。但听得她嘟曦,内心却觉得可爱无比。
心想有什么事情我来扛,不用怕。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然后奋力转过身来,看到了胡云喜,他想问她哥儿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多人要结女圭女圭亲,但是喉咙很干,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她。
胡云喜呆滞,他是真的醒了,还是自己在作梦?她近一年来被他骗过好多次,现在他真的睁眼了,她反而不敢相信。
两人互看了一会,才由项子涵打破沉默,“云……喜……”
胡云喜张大嘴巴,眼泪刷的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