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片刻的宁静过后,杨侑一把拉住欲离去的蒋朝雪,一双黑眸直盯着她脑后梳起的花髻,以及插在髻上轻轻晃摇的坠珠簪子。
他问道:“江氏请来的大夫可有帮你解毒?”
蒋朝雪漫不经心的别过秀颜,讥诮的睨着他,娇笑道:“这毒,我眨个眼便能解开,犯不着江湖郎中来折腾。”
闻此言,杨侑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手腕,一路扯着她步出光霁堂。
几番试着挣月兑却无果,蒋朝雪只得沉住气,问道:“姓杨的,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杨侑头也不回的直往王府北侧的药房而去。
叡王府中备有药房,里边堆满了各式珍稀药材,以及日常滋补身体的药材,为防有贼人在药材中动手脚,平素药房有专门管事看守着,奴仆取拿药材须有主子的令牌方能放行。
“世子爷,您需要些什么?奴才这就帮您备着。”
瞧见世子爷拉着颜二小姐前来药房,管事自是不敢阻拦,忙不迭地上前相迎,两名深谙药理的药房奴仆,纷纷放下手里的差事,凑近伺候。
杨侑吩咐道:“各自忙活吧,不必伺候了。”
闻此令,管事与两位奴仆才敢散去,重新拾掇起手边的活儿,却也时不时的觑向世子爷那头,生怕稍有怠慢便会被怪罪。
杨侑拉着蒋朝雪往药房内边走去。
药房内边,三大面几与房梁等高的五抽红木药柜,药柜外皆贴有红纸,纸上以正楷载明每一抽柜里放置了哪些药材。
杨侑停在一大面药柜前,这才松开了蒋朝雪的皓腕。
他面色严厉的嘱咐道:“既然你自个儿便能解开体内的毒,这儿肯定有你需要的药材,你且快些拣选,一会儿让管事替你熬药。”
蒋朝雪神情慵懒的环视药房一圈,语气带有一丝调侃意味的扬嗓道:“这叡王府可真是财大气粗,珍贵药材一应俱全,光是人蔘便有数十来种,还以年岁分类,啧啧,这些药材可都是强身健体的好东西。”
“废话少说,你快些解毒。”杨侑态度强硬的催促道。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眼下不是还活得好好的。”蒋朝雪转身便想走。
杨侑一把按住她单薄的肩头,“蒋朝雪,你真的想死吗?”
那抹纤瘦的背影一顿,随即拍开搭在肩上的那只大手,不紧不慢的回过身。
蒋朝雪眸光盈盈的望着他,“你且放心,我给了大夫一些头绪,他三天之内必定会为我解毒,我这身子还撑得过三日,当务之急不是给我解毒,而是快些找出下毒的人。”
杨侑眸子闪烁着异样光芒,眼色隐晦的睐了一眼不远处的药房管事。
古怪的是,蒋朝雪发觉自己竟然能读懂他的心思,彷佛与他心有灵犀似的。
抑下心头不该有的骚动,蒋朝雪敛起唇上那抹谑笑,难得一本正经的问道:“你已经知道是谁在我的饭菜里下毒?”
生怕被药房管事听见两人的谈话,杨侑遂出手将她拉近,状若亲密的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蒋朝雪个头娇小,只得仰起小脸方能看清他的表情,而他则是俯下面庞,才能与她四目相对。
霎时,一人俯首,一人仰脸,那姿态竟是说不尽的暧昧。
杨侑眼底浮动着几许异样情绪,嗓子亦透着一丝低哑,“叡王府看似平静,其实里边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烂事。”
“什么样的烂事?”蒋朝雪登时来了兴致,专心的侧耳倾听。
“叡王的远房表妹孟氏是当今皇贵妃,皇贵妃膝下无子,几位生母不受皇宠的皇子寄养在皇贵妃宫中,孟氏有意扶植其中一名皇子争取储君之位,偏偏那几位皇子资质驽钝,烂泥扶不上墙,孟氏只好作罢,便又寻思着努力怀上龙胎。”
蒋朝雪听得直蹙黛眉,问道:“你扯这位孟氏做什么?她与叡王府有何关系?”
杨侑道:“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
蒋朝雪没好气的道:“你绕这么一大圈子,究竟想说什么?”
“孟氏未入宫前,曾经有个相好,只可惜由于两族恩怨,最终她被这位相好所弃,方会在叡王的安排下入宫选秀,成了宫中第二尊贵的女子。”
听至此处,蒋朝雪心下已然有了底。
她面露几分狐疑的道:“孟氏的那位相好,便是颜鸿吧?因为颜鸿抛弃了她,她从此恨上了颜家是不?可我不懂,孟氏只不过是叡王的远房表妹,为何颜鸿要抛弃她?”
杨侑解释道:“一直到老叡王那一辈,叡王府与忠国公府势如水火,明争暗斗了十多年,依然没个消停,甚至殃及了两家的亲族,哪怕是外家亲族亦然。”
这下倒真勾起了蒋朝雪的好奇心,“究竟是怎样的仇怨,能够让叡王府与忠国公府斗个你死我活?”
“当初老叡王与老忠国公都是两朝元老,辅佐元帝开国,只可惜元帝走得早,当时的皇太子尚且年幼,还是在老叡王与老忠国公的扶持之下,皇太子方能坐稳龙位。而后,叡王与忠国公先后被赏赐世袭罔替的爵位,在此之前,两人已有瑜亮情结。随着新帝治理新政,为了向朝中一帮老臣下马威,老叡王便帮着献策,好让新帝一一铲除那些不服新政的老臣……不凑巧的是,老忠国公亦在此列。”
蒋朝雪讶然问道:“老忠国公不是帮着辅佐君侧吗?他应当是新帝的心月复才是,怎会成了不满新政的老臣?”
杨侑道:“说来话长,只能说老叡王在新帝面前搬弄不少是非,且大多是针对老忠国公而去,再加上叡王到底是苏氏人,血脉之亲,自然胜过隔了一层肚皮的外姓老臣,日子一久,新帝对老忠国公多了几分猜忌,便顺着老叡王的计策,逐渐削减了老忠国公的势力……如今,忠国公府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然式微。”
蒋朝雪娇笑一声,“忠国公府的没落,必然与皇贵妃月兑不了关系吧?”
杨侑颔首,“正是如此。孟氏当年由爱生恨,可说是恨绝了颜鸿,这些年来孟氏帮着打压忠国公府,叡王的势头自然要大了一些。”
蒋朝雪顺着他的话推敲道:“你的意思是,在我饭菜里下毒的主使者便是孟氏?不对,如若颜予昭死在叡王府,忠国公府便能借此发难,向皇帝上告御状,孟氏不可能傻到在叡王府对颜予昭下毒手。如此说来,主使者另有他人。”
杨侑话锋一转,“且不说叡王府,颜予昭体内的另一种毒,你可有猜到是忠国公府里的什么人下此毒手?”
蒋朝雪颇不以为然的道:“后宅之内不就那么点事?自然是忠国公夫人生怕庶女会抢了嫡女的风头,便在颜予昭与生母王氏的饭菜里下毒。”
杨侑眉心深攒,端详起她羸弱的身子,“便是这经年累月的毒性积在体内,颜予昭的身子方会这般虚弱。”
蒋朝雪一派无所谓的道:“这毒没什么,还不算厉害,喝上大半年的解药便能尽除。”
杨侑见她说得轻松,面色却是异常苍白,心念忽尔一动,理智阻止之前,大手已抚上她光洁的额心。
蒋朝雪登时一愣,正欲开口喝斥,却在杨侑眼中触见一抹真切的关怀,这声喝斥硬生生地哽在喉头,怎么也出不来。
“你若是不肯调制解药,我俩今日便在这儿耗着。”
这句话一瞬浇熄了蒋朝雪胸中窜升的暖意。
她一把拉开额上那只大手,斥道:“本姑娘爱如何便如何,犯不着你来管!”
见蒋朝雪因发怒而两颊泛红,一双美眸含波生烟,习惯上扬的粉色嘴角,正勾着一弯不悦冷笑,合该是嚣张跋扈的模样,在杨侑眼中看来,却是无比柔媚娇美,教他一时不慎失了神。
发觉杨侑失神的直盯着自己,蒋朝雪扬起细致的下巴,语气颇为得意的道:“怎么?本姑娘的美貌让你看傻了?”
原以为杨侑会坐怀不乱的否认,抑或是极不苟同的皱眉,却不想,杨侑竟然只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当真俊朗之至,反令蒋朝雪看怔了眼,心底亦开遍了桃花,灿烂如春。
杨侑笑道:“是,此等美貌确实人间少有,所以你得多珍惜,快些把体内的毒解开,以免这毒药发作起来,折损了你的美貌。”
闻言,蒋朝雪两颊臊热,恼道:“杨侑,你居然敢这般调戏我,你算什么正人君子?”
杨侑蓦然朝她探出手,她一愣,小脸连忙往后缩起,然而那只修长如玉的大手并未停下,直勾勾的探向她。
正欲出声喝斥,那只大手已撩开落在她眼际的一缕发丝,随后便听见他淳朗的笑嗓响起。
他低垂眼帘,含笑的眸光,透着几许促狭,“你若是不肯把毒解了,我俩便在这儿耗着,我倒是无妨,有美人相伴,何乐而不为?”
明知这小子是为了逼她解毒,方会故作风流的调戏她,可见他这般俊朗勾人的神态,她心下竟当真乱了套。
蒋朝雪秀颜彤红一片,眼中全是别扭,可那张不饶人的小嘴,依然虚张声势的嘲讽道:“想来你也不过是个贪色的男子,亏我原先还真把你当作君子看待。”
杨侑一派不痛不痒的笑回,“天下男子谁人不贪恋美色?我虽是君子,亦是个铁铮铮的男子,自然会被美色所惑。”
“你!”蒋朝雪气结。
“蒋朝雪,你也不是什么正经姑娘,又何必跟我扯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你别以为自己这般伶牙俐齿,我便会怕了你,先前我不过是处处让着你罢了。”
“你让我做什么?我蒋朝雪何须你来让!”
杨侑又是一笑,硬朗的眉眼随之软化,再次伸手轻拍她的发顶两下。
蒋朝雪先是发傻,下一瞬立即暴怒,“杨侑,你把我当成三岁稚童了?!”
“没了一身武学,没了斩凤刀,你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小姑娘,在我看来确实与半大的孩子没两样。”
“住口!”蒋朝雪恼怒娇斥。
岂料,两人的动静过大,招来了药房管事的侧目,见状,杨侑只好扣住她的皓腕,将她扯进自己宽阔的胸怀里。
目睹此幕,药房管事老脸赧红,忙不迭地直往外边走,不敢再待在药房里煞风景,生怕会撞见少主的“好事”,因而被怪罪。
霎时,两人靠得忒近,杨侑眸光湛湛的睐着她,那眼神彷佛真将她当作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笑道:“快些把你体内的毒解了,我便放你走。”
她冷笑一声,“世上没人能逼我做任何事。”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解毒?”他语气甚是无奈。
蒋朝雪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甜笑,“你先把我哄开心了,我才肯解。”
几番交手下来,杨侑已然模清她的性子,她说这话不过是在刁难他罢了。
可他实在无法坐视不管,眼睁睁看她这般折损自己的身子……
杨侑眸光一沉,接着把心一横,张臂便将蒋朝雪拥进怀中。
蒋朝雪僵住,两颊微烫,耳畔落下杨侑低淳的声嗓──
“你难道不知,你这模样,当真像极了吵着要糖吃的孩子。别闹了,快些把毒解了,咱们才能安心,你说是不?”
咱们?
听见杨侑这句格外亲昵的用辞,蒋朝雪冰封的一颗心,竟是软弱的颤抖着。
怔忡间,又听见杨侑语气沉重的道:“……我是个孤儿,五岁便被带回常阳教养着,在这之前,我记得我有个妹妹,她才三岁便随我一同在街上乞讨,那年寒冬下了场大雪,她实在太过瘦弱,便给活生生冻死了。”
蒋朝雪靠在他的胸怀里,听罢,本想狠狠推开他的双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她木然瞪着面前那堵胸膛,静默半晌后,生硬的问道:“你为何要同我说起这些?”
他叹了口气,甚是感叹的回道:“倘若当年她没有冻死路边,如今应当长成与你一般大……不知为何,每每看见你,我总会想起她。”
她微蹙黛眉,冷冷反驳道:“我可不是你妹妹,你少乱认妹妹!”
他轻拥住怀中那具娇小身子,温声道:“如若你愿意,我能把你当作妹妹看待。”
她浑身一僵,伸手推开了杨侑,讽笑道:“姓杨的,你莫不是看见每个姑娘便要乱认妹妹?你八成是打着认妹妹的名义,行调戏之实。”
岂料,杨侑却是一派肃然的纠正道:“你错了,我从未认过其他姑娘当妹妹。”
蒋朝雪心下微怔,面上却是故作无动于衷,漠然回道:“那又如何?关我什么事?”
杨侑好生无奈的劝道:“往后咱们还得在这儿互相扶持,实在不该再对彼此剑拔弩张,我之所以劝你快些解毒,不为别的,只是不愿见你受伤。”
咱们?他又用了这个辞,当真令她浑身不自在……可他对自己的关心,又不似虚情假意。
面对他这番真情实意的坦白,蒋朝雪心下越发别扭,那双盈满敌意的水眸,有些不知所措地瞪着他。
杨侑眉眼柔和的道:“当然,你若是不想,我自然也逼不得你,可我实在无法看见你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
从未有人如他这般关心她,她身边的每个人,不是对她恨之入骨,便是对她畏怕忌惮得很,可以说围绕在她身旁的人,各个心怀鬼胎,对她各具算计,怎可能真心待她好?
此际,望着一脸真心关切的杨侑,她竟是心生旁徨,不知如何是好。
眼中深浓的敌意,渐如云雾散去,只余下一片迷惘的怔忡。
蒋朝雪忽觉冷硬的心头渐是动摇,自幼在娘亲鞭策之下,所练就的冷血残酷,亦在杨侑温柔的凝视中,倾圮塌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