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徐风拂来,散了些空气中的躁热。
如今已是夏末,昨日陶南轩见陶朔语身子无碍后才放下担忧赶回书院。至于陶东朗则是不顾林家的哭天喊地,将林聪给压进了官府,如今林聪被关在牢里,等着送去修筑城墙,这三年是别想再回落霞村。
“大哥,我已许久未进城,”陶朔语水汪汪的大眼睛祈求的看着陶东朗,“你就让我去吧。”
落霞村离戎城若是走路要走上大半个时辰,这点距离对个练家子或是庄稼汉都不成问题,可惜陶朔语虽生长在农家,却因为身子不好,进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哥,”舍不得小妹难过,陶西辰没忍住开了口,“小鱼才受了惊吓,带她出去走走也好。”
陶东朗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陶西辰无辜的回视,“反正有大哥在,若真有什么事,难不成大哥还护不了小鱼吗?”
“是啊。”陶朔语连忙点头,“只要有大哥在,不会有事的。”
最终陶东朗拗不过陶朔语的祈求和陶西辰在一旁帮腔,勉为其难的点头同意。
“大哥真好。”陶朔语达到目的,兴奋的笑出声,连忙进屋去换了件衣服。
“你看咱们妹子多好哄,”陶西辰忍不住叹息,“不过是带她进趟城就开心了。”
陶东朗看陶朔语开心,嘴角也扬起,不过一听到陶西辰的话,扬起的嘴角立刻一抿,目光一冷,“你言下之意是认为我管她太严?”
“没。”陶西辰很有求生欲的摇头。
陶东朗伸出手,将大掌放在陶西辰的肩上,微微用力,“若日后让我得知,你再随意带她出去……”
“我知道、我知道。”陶西辰肩上传来痛楚,立刻求饶,“我肯定不会。”
“记住便好。”
陶东朗收了手,陶西辰立刻逃之夭夭。
看着陶西辰的模样,陶东朗觉得好气又好笑,他不是不知自己对陶朔语护得太周全,只不过妹妹的身子不好再加上她的相貌……他叹了一口气,终究是该低调度日,才能保全一世安康。
陶朔语满是笑意的跟着两位兄长进城,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戎城外的官道上进城、出城的百姓与马车熙熙攘攘,错身而过的人们脸上满满都是笑,不见一丝日后战乱时的惶恐不安。
远远看到城墙上随风飞扬的韩字旗,她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镇守边疆的韩家军,守护云州百姓安然数十年如一日,但最后却是世事难料,依稀间,她彷佛又听到城破那日的惊鼓声和纷沓哭喊声——
“小鱼?”陶东朗转头看见妹妹出神,轻唤了一声。
陶朔语回过神,甩开脑中的记忆,对陶东朗露出一抹笑,跟了上去。
陶西辰将人给带到市集,将背上装着野味的竹篓放下就道:“大哥、小鱼,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把药材拿去医馆卖了再过来。”
陶东朗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陶西辰对陶朔语一笑,“小鱼乖,等会儿二哥带妳去吃糖粥。”
陶朔语乖巧的点头。
陶西辰心中一软,揉了揉她的头。
陶东朗忍不住一哼,“你快去干你的活儿,别净想着吃。”
“知道了。”陶西辰立刻拿起装着药材的竹篓飞也似的跑开。
“坐在这里。”陶东朗怕阳光晒昏陶朔语,挑了个阴凉之处让她待着,“等卖了东西,大哥给妳买糖。”
陶朔语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从小就爱吃糖,就算家里最穷的时候,哥哥们还是会想法设法的给她弄糖吃。
每每收到哥哥们给的糖,她总是宝贝似的收在自己的荷包里,想的时候拿出来甜甜嘴。
“谢谢大哥。”
陶东朗疼爱地拍了拍她的头,他高大稳重,尽其所能的照料弟弟妹妹,他也没等陶西辰回来,径自将自己打的猎物给取出来。
他虽身为捕头,认出他的人不少,但也没人瞧不起他身为捕头还来集市贩卖,西北民风爽直,门第之见不多,多敬重打拚生活之人。
才没多久,就有个老妇上前询问,老妇的媳妇才刚替家里生了个大胖小子,需要补补身子,只不过最近不单戎城,放眼整个云州都缺粮,说是南方大旱,粮食一时运输不及。
平常时候,随便吃上一口东西忍忍就算了,但媳妇才生子,她是个厚道的,不想委屈了媳妇,她正愁得不行,今天才想出来转转碰碰运气,正巧遇上陶东朗,二话不说也不说价,直接将野味全都买了。
陶东朗将银两收下,对陶朔语说道:“小鱼是福星,今日这么快就将猎物卖出。”
陶朔语压根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福星,而是……
“哥哥,城里是不是缺粮?”
陶东朗也没有隐瞒,据实以告,“南方大旱,运送不及,过些日子就好。”
他的口气云淡风轻,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他是苦过来的人,只要给他一把弓,他就能想到办法带着弟弟妹妹活下去。
陶朔语的心莫名沉重,重活一世,她自然知道粮食短缺,上辈子有哥哥护着,所以她虽有耳闻却不知情况严峻,直至隆冬,大雪纷飞,羌人攻破城池,她才知,原来不单百姓,就连驻守的士兵连吃顿饱饭都难。
只是戎城被破是明年冬季,万万没想到,原来粮食的问题现在已经现出端倪……
陶东朗放眼望不见陶西辰的人影,想了一会儿便将已经空的竹篓背在身后,“走,大哥带妳去转转,给妳买糖。”
陶朔语看着陶东朗的笑脸,勉强的挤出一抹笑,还有年余……她得好好想想,就算阻止不了城破,但终究要护住自己的兄长。
陶东朗给她买糖,陶朔语什么都不要,就只要了根糖葫芦。
她的双眼闪闪发亮的看着糖葫芦。上辈子大哥离家前就说要给她买串糖葫芦,只是最后她没等到——如今盼了两辈子才拿在手上,她一时没舍得下嘴。
看着她开心的模样,陶东朗的神情一柔,“不过就是串糖葫芦,吃完了,哥哥再给妳买。”
“好。可是今天这根糖葫芦,我要回家慢慢吃。”
陶东朗模了模她的头,陶朔语身上并无太多首饰,除了腰间的那只木雕小鱼,头上也只有一支陶西辰闲暇时用木头所雕的木簪,虽说典雅,但也显得寒酸。
陶家兄妹都长得好,尤其陶朔语随了他们的娘,自他懂事起,他就被他爹教导,家中的女人要疼——所以要疼娘、要疼妹妹,因此爹做木匠,日子虽然不富裕,还是会省下银两给娘和妹妹买好东西。
只是最后娘死了,爹也跟着亡故,他忙着养活弟弟妹妹,却是忽略了姑娘家都爱打扮一事,算了算今日钱袋里所带的银两,应该够给妹妹买点女儿家喜爱的东西。
“走,大哥带妳去买点东西。”市集的巷弄不远便是戎城最热闹的三水大街,街上有间如意阁,卖的都是些姑娘的首饰和胭脂水粉。
“可是二哥还没回来。”
“他这么大一个人,不会丢的。”陶东朗没把陶二给放在心上。
陶朔语一边迟疑地看着四周,一边被陶东朗给拉走,在经过三水大街街口的榕树时,她不由微愣了下。
大榕树下圈着几匹马,其中有一匹怎么看来如此眼熟……
三水大街说是大街,其实不过只有两百来米长,却是戎城最热闹的一条街,来往百姓多,所以驻守边疆的韩将军多年前就已下令不得在闹市跑马,因此马匹都只能栓在街口。
才转进街口,陶东朗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激烈的碰撞吵杂声,他微皱了下眉,身为捕头,对这样的吵杂异常敏感,他松开了陶朔语的手,“小鱼乖,暂且在这里待着,不许乱走。”
陶东朗只来得及交代一声就往声音出处大步的疾走过去。
陶朔语微惊,下意识的想要跟着陶东朗。
陶东朗走得急,没有留意身后的陶朔语,目光倒是留意到面前同样疾行而来的锦衣公子,一身紫色衣袍,面貌白皙,长得俊朗非凡,这等相貌甚至比陶家三兄弟中长得最好的陶南轩还要好看几分。
这是个生面孔,在戎城,他未曾见过这样令人一眼难忘的公子。可陶东朗记挂有人闹事,与那名公子错身而过,却在几个大步后,听到身后传来陶朔语的惊呼声——
他脸色大变,猛然回头,就见那位疾步前行的锦衣少年郎不知何故撞上陶朔语。
陶朔语被撞,一时没站稳,直接跌坐在地,一脸惊魂未定。
陶东朗见状也顾不得前方吵杂,立刻折返,只是他人还未靠近就听到一阵喝斥。
“狗东西,瞎了眼不成!”
跌坐在地的陶朔语原本还在庆幸自己有捏紧手中的糖葫芦,不然她一口都还没尝到滋味就掉在地上,她会心疼死。只是这声斥责,让她整个人如遭电击,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太过熟悉,刻进骨子里的熟悉……
脑子闪过方才榕树下的那匹马,无怪乎她眼熟,因为那是“他”的坐骑!
他给牠取了名字叫雷电,随着他出生入死,直到天下大定,雷电安稳地在摄政王府受照料,日子过得比一般人还舒坦。
“放肆,撞人的明明是你!”
金云阳听到身后的声音,面上一恼,微侧身将目光落在陶东朗身上。
陶东朗危险的将眼一瞇,纵使长得再俊朗,也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无礼混账。
“劝你少管闲事,不然惹了爷,我弄死你。”
陶东朗闻言,神色铁青,“我倒想看看是谁弄死谁。”
陶东朗冷着脸,对他伸出手,准备捉人。
“哥哥,不要!贵人,误、误会……”跌坐在地的陶朔语在陶东朗动手前动了——顾不得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在金云阳的面前跪下来,额头碰到了地面,“贵人,全是误会。是我瞎了眼、瞎了眼撞到贵人,贵人大人大量,切勿见怪。”
金云阳拳头都已经抡起,看到跪在脚边的身子,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难得有些呆愣。
前些日子他爹趁着他去川地时在外养了个外室,他一怒之下就断了给他爹的月钱,直接离京来到了云州戎城。一方面是想教训一下那个的恶心老头,一方面是顺便看看多年未见的舅父、舅母。
只不过他八成跟戎城犯冲,才来几日就被个不长眼的伶人给缠上,那个伶人自以为长得好看就不知死活的妄想爬上他的床,在他的酒中下药,要不是他机警,就要中招。
一气之下,他便动手将酒楼全都砸了,谁知道才踏出酒楼就被不长眼的撞上——在他眼中,就算是他撞上了人也是别人的错,所以他就是一口咬定是别人撞了他,他未消的火气正好转移对象。
只是……看着跪趴在地上的娇小身子,他都还没出手就求饶,真是有些没劲……
他出身京城首富之家,有个摄政王外公、将军舅父,长得俊朗非凡,照理是众人追捧,但偏偏他性子张狂、喜怒无常、性情多变,一般人家根本不敢与他有半分牵扯,就怕一个不好,惹火了他这个纨裤子弟,弄得家破人亡都有可能。
陶东朗震惊非凡,他们兄妹就算在日子最狼狈时也未曾如此卑微,他难得对疼爱的妹妹发脾气,伸出手要将陶朔语拉起,“陶朔语,给我起来!”
他只有在气急时,才会连名带姓的叫她名字。
陶朔语向来听话,但这次她却是拍开了陶东朗要拉起她的手。
她的力气不大,打在手背上不疼,但着实令陶东朗惊愕万分。“妳……”
陶朔语不是不怕陶东朗的愤怒,只是她更怕金云阳。
脑子翻转着上辈子一幕幕的血腥,她对这个人太过熟悉,在她还是一缕魂魄的时候,曾被迫在他身旁度过了数十寒暑……
陶朔语的手暗暗捏着腰间的木雕小鱼。上辈子她死时,魂魄莫名被留在她的木雕小鱼中,就是这个人——从陶南轩手中抢走木雕小鱼,让她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她眼睁睁的看他威震沙场,风光一生,富贵荣华。
她佩服他平定战乱,安天下,却也怨恨他让她的哥哥们走投无路,最终走上死亡路。
只是她在他身边多年,怨恨淡了,说到底……造化弄人,无论是他的兄长或是他,都是可怜人。
重生而来,她也曾经想起他——但终究只能将他压在记忆深处,她原以为她与他此刻相隔千里之远,如同天与地,未承想他竟来到戎城,如今就在她的眼前。
金云阳似笑非笑的看着神情铁青的陶东朗,以及跪在地上的陶朔语。
有点意思。说是兄妹,但性子却是截然不同。
他将衣袍一拉,在陶东朗杀人似的目光下蹲在陶朔语的面前,“小丫头,妳倒是识趣,只是妳撞了爷,难不成几句轻飘飘的误会、赔罪就可揭过?”
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两人靠得太近令她有片刻失神,她想也不想的伸出手。
金云阳没料到她会突然动作,还来不及闪开,手中就被塞了东西,他微惊的低头定眼一瞧,竟是……糖、糖葫芦?
“糖。”陶朔语指着糖葫芦,忙不迭的说道:“我、我给你吃糖。”
别说陶东朗,此刻连金云阳都露出同样的错愕,他的目光落在陶朔语一脸娇憨的脸上,近看才发现这个丫头虽然穿得寒酸,但长得挺好,只不过她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这个节骨眼儿是吃糖的时候吗?
“小土妞,”金云阳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妳是存心耍我不成,爷一个汉子,吃什么糖?”
他的口气不善,陶朔语脸上有片刻迷茫,身为一抹魂魄在他身边多年,所以她清楚他喜欢甜的,非常喜欢,或许比她还喜欢,只不过他一直隐瞒得很好,除了贴身侍从,鲜少人知。
她隐约知道他是碍于颜面,所以不愿让旁人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喜甜,只是就算重活了一辈子,她还是没想通甜食与男子气概之间有何关连。
不过他现在隐忍怒气的样子,倒令她怀念起上辈子的他,想他每每因无人发现而偷吃甜食,脸上露出难得的满足神情,竟突然让她有些想笑。
她嘴角不自觉扬起了一个弧度,轻声说道:“贵人当然不爱吃糖,只是我想请贵人吃糖,吃糖就不会生气了。”
这口气就像哄孩子似的,金云阳想要斥责,但她的话……他的目光须臾不离陶朔语,就见她的目光不闪不躲。
这个土妞儿,有点意思——他像是给她面子似的咬了口糖葫芦,入口的酸甜令他满足,但面上却是一点不显。
陶朔语看着他吃糖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也想吃一口,这可是她盼了两辈子的糖葫芦,只不过金云阳吃都吃了,她也没胆子抢回来。
“妳也想吃啊?”金云阳晃了晃手中的糖。
陶朔语老实的点点头,“我大哥……”她看了陶东朗一眼,“给我买的。”
“喔——”金云阳瞥了陶东朗一眼,故意似的又咬了一口。
陶东朗气得倒抽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可能会拉伤陶朔语,径自伸手捉向她的胳膊。“小鱼,给我站起来。”
金云阳却是眼捷手快的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捉住他的手。
“你——”
“你们别打架,”陶朔语担心两人真的动手,连忙说道:“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我冲撞贵人,我给贵人磕头。”
陶朔语猛然就要磕头,额头要撞上石板路,金云阳立刻松开陶东朗的手,及时的拉住她。
“妳真是个傻的。”这猛一撞上去,也不怕自己额头见血。
看着近在咫尺的金云阳,陶朔语怯怯的对他一笑,“贵人可是不恼了?”
她清明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楚楚可怜的样子令金云阳莫名心跳快了几分——这还真是见了鬼,不过是个土妞儿,顶多是长得好看一点罢了,只是她叫小鱼……
“妳叫小鱼?”他觉得自己八成是被这个土气的名字给影响。
陶朔语点头又摇头。
金云阳没好气的看着她。
陶朔语知道他这人没耐性,于是忙不迭的解释,“我叫陶朔语,是我娘给我取的,小名叫小鱼,哥哥们都叫我小鱼。”
得到了答案,他松开手,站起身,“看在妳这个土名字的分上,饶了妳一次,起来吧。”
陶朔语闻言大大的松了口气,立刻开心的爬起来,“谢贵人。”
一旁的陶东朗见了,觉得妹妹失心疯了,因为陶朔语弄出来的动静,有不少人围在不远处瞧着。身为捕头,有人认出了陶东朗,正指指点点,他抿着唇,今日的事若传出去,陶朔语的名声肯定有损。偏偏他却无法有半点作为,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愤恨地看着高傲的金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