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胡子花白的男人,他面色红润、身形挺拔,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但那头白发跟白胡子就让人不确定了。
慧槿怎么都没想到,开门的会是个陌生男子。房舍易主,姊姊搬走了吗?
老人望着她,嘴角微掀,问:“漂亮丫头,你找谁呢?”
她都当娘的人了,怎还喊她丫头?不过她又怎能与老人家计较?“我找闵三姑——”
“你找榕儿?”
榕儿?慧槿郑重怀疑自己的耳朵,连父亲、嫡母都没这样喊过姊姊。
“既然找榕儿,就进来吧。”老人把门推开,让两人进屋。
然而在卫晟经过身边时,老人家皱起眉心,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抿着唇暗道: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思忖同时,他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白胡子,压低眉心,垂下眉睫,一双烁亮大眼瞬间小了一半。
关上大门,他将人领进厅里,说道:“榕儿在上课,你们先坐坐。”
“是,老人家。”
慧槿应声后,老人家自顾自走出花厅,留下卫晟和慧槿面面相觑。
“他是谁?”卫晟视线直盯着对方背影,这人……他见过?
“不认识,上回来的时候他还不在这里,而且这里只有三间老房舍,院子很小,除了几棵桂花之外什么都没有。”
现在桂花移植到外头,院子扩上数倍,几棵乔木高高长着,在外头只看见桃李梅树,进来后方才发觉还有好几棵核桃树,个头不高,应该是刚种下的。
慧槿知道,姊姊喜欢核桃……也许,更正确的说法是四皇子喜欢核桃。姊姊不擅厨艺,但核桃芝麻糊做得又甜又香。
进来后,琴声更清晰了。
姊姊在教谁练琴呢?桂花村里会有人花钱给孩子学琴艺?如果不是村中人,那么姊姊的名声外扬了,能从城里招到学生?
“闵三姑娘的琴弹得相当好。”卫晟抛出一句简短语评。
慧槿侧眼望他,浅浅一笑,他是该听得出呀,当年他喜欢的柳云娘不就是个歌妓,对此他必定涉猎颇多。
暧昧眼光加上暧昧笑脸,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有点闷,但不得不承认,当年进出的秦楼楚馆多了,评点歌艺、琴艺、舞艺,对他来说的确是小事一桩。
“将军稍坐。”慧槿起身。
“你去哪里?”
“去厨房,之前我让人给姊姊送几锁桂花酿,应该还有,我给将军冲一盏。”
她做的桂花酿香味浓郁,连传授手艺的婆婆都赞不绝口,姊姊常说:“你啊,天赋异禀,但凡想学的就没有不成功的。”
是啊,只要她想学。
嫁进高家,她处处表现,想尽办法让人认可,她以为只要自己够好就会被喜欢,可……喜欢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呢。
“嗯。”他点头。
马车里面没有准备茶水点心,一路行来确实有点渴,有些饿。
慧槿起身往厨房去,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知道是哪根线被牵动,卫晟竟然也傻乎乎起身,随着她的脚步走。
老人家在厨房里,他拿着把刀对着一块五花肉左瞧右瞧,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胖胖的身躯绕着桌上的砧板转过一圈后,扬起手臂——
“我来吧。”看够老人家可爱的模样,慧槿这才出声。老人家转身,脸上红扑扑的,问:“你会做菜?”
“会的。”
“太好了,我跟榕儿厨艺都不行,请张大娇来家里打扫做饭,可张大娇的媳妇生娃儿了,以后她得在家里帮忙坐月子,接替的人还没找到,这不……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交给我吧。”慧槿先在厨房逛上一圈,大致了解家里有什么食材后,找出熟悉的罐子,挖出几匙桂花酿先冲上一壶,准备往外送时,抬眼,看见卫晟站在门边。
老人家皱眉。怎一个个全往厨房里钻?前头这个还好,至少会做菜,后面这个……傻纨裤,不晓得跟过来做什么?
他还没想清楚,就见慧槿招手把傻纨裤给招进门。
三个碗,一人一碗,糖水下肚,瞬间舒服起来。
慧槿放下碗,去找了些食材放在桌上。
卫晟见状立马道:“我帮你烧灶。”
她点点头开始备料,把菜肉该切的切、该洗的洗,这时卫晟也把灶给烧热。
热水上锅,加入酒、葱姜,把肉往里头丢,时间不早了,不好做大菜,慧槿决定先弄几道简单的。
另备一铁锅,放入洗好的白米开始蒸,她往生米上放进一匙猪油,搅匀了盖上锅盖。
见两人分工合作挺有默契,老人家勾勾眉心往外走,心道:今儿个中午稳妥了。他想起昨天榕儿煮的那锅……据说叫做肉粥的东西,不行不行,他又想吐了。
慧槿把煮好的肉泡在肉汤里,再手脚利落地炒上几道菜。
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原是赏心悦目的,但卫晟硬是看出两分心酸。被当做贵女养大的她,做菜不该这么熟练。他道:“高家没有厨娘吗?”
一愣,慧槿听明白了,她把蛋羹端出蒸笼里,回答,“刚进门时,高家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的。”
雇用厨娘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在那之前她忙着生意、孩子和家事,成天像陀螺似的团团转,幸好公婆会伸出援手,如今想想,都记不得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卫晟点头,可不是吗,那时他住在高家,想吃鱼,不是拿银子换,得要一大清早带着竹篁去河边抓鱼,有时候抓一上午也就得了两条巴掌大的鱼,煮成汤,连鱼肉都看不见。
“饭熟了,一起端出去吧!”
“好。”
他拿起托盘,把四五道菜一起端上,眼看她就要去端米饭,他忙道:“别碰,太重了,我再走一趟就完事。”
他把菜往厅里端去,慧槿却愣愣地看着米饭锅子。重吗?那时大着肚子,也没想过重呀,手一提,腰一使力,就把锅子给端了……
难怪姊姊老是顺着她的头发,满目怜惜道:“你怎么把自己熬成村姑了?”
姊姊离开吴家得早,很快就自立生活,她卖书画挣了钱从不亏待自己,她说:“被亏待了一辈子,现在好不容易自由,再不善待自己,我是傻子吗?”
姊姊不是傻子,但她是,她傻得厉害,以为无止境的付出就会得善果,可惜,这不是天道,不是正理,而是傻瓜的自我认定,难怪好人都不长命,坏人才会遗害千年。
“在想什么?”卫晟在她眼前挥手。
这么快就回来?是怕她不听话,依旧端走米饭锅子?
细望他,这人,怎么就是纨裤霸王了?分明细心、贴心,分明是事事都为人着想的好人呀。
“没事,在想晚上煮什么。”
很烂的塘塞理由,但她不想说,他便接受,人嘛,总有不想被触碰的那块,何必非要挖掘,让人留着点儿空间不好?
他笑着,一手拿起米锅,一手端过碗筷。
一看,慧槿急道:“别,我拿一些,很烫的。”
“不烫。”他说着,迈开大步快速往外走。
走那么快,可以见得是烫的。
“烫的烫的,刚出锅呢。”她追在他身后跑。
“我皮粗肉厚。”他走得更快了,锅子比他想象的更热。
“再厚的肉也怕烫呀,你又不是铁打的。”就算是铁打的也禁不起大火熔烧。
他烫得额头都冒汗了,还是嘴硬。“没事,我就是铁打的。”
就这样,他快走,她小跑,两人一前一后追进厅里,她到达的时候他已经把锅子放下。
想也不想,她直接担起他的衣袖,手臂内侧都被烫红了。“你看,就说会烫伤的。”
“小事,明儿个就好了。”卫晟嘴上不在意,可心底乐开花。
多久了呀?已经多久没人对他嘘寒问暖,没人在乎他伤不伤?他真想握住她的手,真想对她撒娇:要不,你给我上点药。
可惜老头儿一双眼睛定在两人身上……他可以不顾形象,但慧槿肯定无法。
“老人家,这里有没有——”慧槿转头求助。
“没有。”他马上否定。
旁人不晓得,这小子是啥底他一清二楚,那点红算啥,想当年水里来火里去,天天和自家老爹对着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家伙,会介意那点小伤?
卫晟在桌前坐定,看着满桌好菜流口水,心道:槿丫头行啊,手艺看起来不错。见她仍忧心忡忡,他道:“男人烫点儿印儿,不打紧的。”
怎么能不打紧?慧槿放不下心,道:“我去给你打点冷水泡泡。”
“没事,我真没事,要不……”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说:“抹抹就成了。”
“有药怎不早点拿出来?”她接手药膏,就帮着他涂起来。
老人家闻到味道,连忙转头看……还真是赤红的……他低头偷笑,这小子会糊弄人啊,这明明是用来那个的,不过是谁要用这药?不会是这小子吧!
他猛地抬眸,两人视线对上。
对,他知道,不需要多嘴!卫晟瞪他一眼,适时阻止他的废话。
老人家撇嘴,当他爱唠嗑?错,他的嘴巴再严密不过。
这时慧榕下课了,她领着两名女子进入大厅。
两人都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头上没戴任何饰品,前面一个大点,约十五、六岁,后面的丫头小点,十一、二岁上下,两人都低眉顺眼,看起来像一般人家的姑娘。
然前头那个,眼角眉梢透出一丝风流,尤其在目光接触到卫晟时瞬间展眉笑开,嘴角勾出媚人笑意。
这是什么人家的姑娘,竟如此热情大方?
“慧槿来了?太好了,说曹操曹操就到。”她欢快地拉住慧槿手道:“青窈,她就是我说的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她吗?“姊姊……”
慧槿正待开口,青窈面上一喜,盈盈拜下,道:“青窈就麻烦小娘子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你先回去吧,好好把曲子给练熟,下次来我得考考。”
“是,闵先生,下回见。”青窈客气道。
青窈扭身离开,转头同时又对卫晟抛出媚眼。
卫晟挑眉一笑,他是在风月场所里打过滚的,一眼就猜出对方身分,闵三姑娘怎会和这样的女子打上交道?
慧榕把青窈送出门之后回厅里,望一眼卫晟道:“这位爷……”
“他是宣威将军。”慧槿介绍。
慧榕倒抽口气,宣威将军不就是镇国公府那个……浪荡子兼前妹婿?慧槿几时又和他走在一块儿了?不对劲,高青禾没来,郁儿也没来,妹妹肯定是发生事情了!
“给卫将军请安。”慧榕屈膝一拜。
“闵三姑娘别多礼。”
“不知将军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没别的事,就是送慧槿过来。”
慧槿?喊得这么亲密?妹妹肯定出事儿了,还是出大事儿了,不会是……私会前未婚夫,被丈夫给逮住了吧?
她暂且压下心惊,不动声色,拉起慧槿,指指红光满面的老人家道:“喊爹。”
“爹?”慧槿讶异,她家爹爹早就人头落地,若是有那好心人帮着收尸,坟前的草都要长成参天大树了。“哪来的爹?”
慧榕一笑,回答,“半路捡来的呗。”
胖嘟嘟的乞丐窝在街边,谁会舍他包子馒头?只见他饿得连力气都没啦,她为数不多的良心就跳出门了,何况她就是个好颜色的,眼看老头虽然有些虚胖,可若稍加打扮也挺能镇得住场,于是把人给拎回来给口吃的,喊声爹爹,就能拿来镇宅,免去麻烦,于她而言很划算。
“为什么要?”慧槿不懂这逻辑,捡银子能理解,捡爹爹?不是吃饱撑着吗。
慧榕笑着戳上她的额头,都成亲多年,生意做那么多年了,还是呆头鹅一个,难怪被高家吃得死死。
“你不知世道艰难?你家姊姊花容月貌、秀色可餐,若家里没个男人顶着,吃饱没事专爱骚扰的男子一波接一波来,光应付他们,我哪有时间挣钱?”
虽然立下女户,但日子没想象中顺利,若非桂花村民风纯朴,她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儿,这年头独身女子在旁人眼中就是块肉,差别是香喷喷的红烧肉还是发了霉的馊肉,总之谁想要都能咬上两口。
若碰上良家好男还行,顶多是寻个媒人来说亲,看有没有机会沾点肉味儿,要是遇到恶心的,便觉得能够顺手把她给拎回去当小妾……也不知道是谁给那些男人的自信。
“姊姊是该找个好男——”
慧榕一听,忙截下她的话。“别!别把你家高青禾那套拿来说我,我现在过得挺好。总之记住啦,这老头儿就是我们的亲爹,有爹爹在,他不想嫁女儿,谁也甭想逼迫我。”
姊姊是打定主意一辈子这样过了?好吧……其实这样也没过得比自己糟。慧槿问:“方才那位姑娘是谁?”
“她叫青窈,这一年你家姊姊接了个新活儿,赚得不少。”
老人家已经挨不住饿了,忍不住道:“有话等等再说,先吃饭!”
慧榕看着桌上菜肴,心疼了,想当初妹妹那双手哪沾过阳春水,她拉起慧槿道:“爹与将军先用饭,我同妹妹到屋里说话。”
“行。”老人家轻快应下话,能让他先吃就成,他已经整整饿两天啦。
慧槿同卫晟点头示意后与姊姊一起出门。
卫晟看着饿惨了狂吞猛吃的老头子,想了想,提脚便走。
“等等,你那瓶『金枪』是谁给的?”那是用来让男子金枪不倒、重振雄风,以便一夜御数女的秘药。
在皇上的儿子们一个个死于非命时,皇帝用这药用得可凶了,他急着想多生几个皇子,哪知道这药好用却也伤身,这不,短短几年就把自己的命给熬死啦,结果嫔妃们一个个怀上,却也一个个落了胎,最终不过生下两个病病殃殃的小公主。
因此先帝的问题不是生多生少,而是枕边人一个比一个狠,生的儿子也教得一个比一个毒,狠对毒,不死不伤才有鬼。
他知道这是“金枪”?卫晟猛地转头对上他的目光。
“今上给的。”
皇帝怀疑当年的浪荡子怎突然洁身自好起来,担心他那话儿不行,这才得了两瓶好药就兄弟各分一瓶。
卫晟回答同时也仔细审视老人,试图从记忆里挖出有关他的部分。
“皇帝?”
那药多贵啊,用的全是比金子还贵的药材,先帝也不过就弄到几瓶,全给吞进肚子里了,直到先帝过世都没人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人人还当“金枪”是千年圣药,若非主子博览群书,岂能知道此事儿。
所以今上真拿卫晟当亲兄弟看待了?
也是,所谓患难见真情,今上最辛苦那几年是他陪在身边的,所以……要提醒他两句吗?
手指往桌面敲几下,思忖片刻,他道:“听老人家一句劝,这药用不得,早早扔了才好。”
用不得?为啥?“老人家是大夫?”
他没回答,却道:“爱信不信,随你。”他举箸继绩填自己可怜的小肚肚。
眼看挖不出话,卫晟不再追问,他走到宅子外头对车夫吩咐两句后就转身找人去了。
屋里一片静默,慧槿苦笑着,慧榕却是满面怒气,半晌,她一拍桌子扬声道——
“净身出户?高青禾行呐,这么狼心狗肺的话都说得出口,他们高家也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不怕!姊姊去替你讨回公道。”
“姊,别这样,那话,许是他想吓退我和离的念头。”
“闵家姑娘是被吓大的吗?”
慧槿苦笑,当然不是,她们是一路火里来水里去,被城府手段给陷害大的,倘若几句话就能吓得了,她家爹娘哪敢把她们往宫里送,那块地儿,胆子不够肥,连觉都别想睡。
只是啊……都这么被教养大的她,怎么还是胆小,还是害怕改变,还是宁愿憋屈地在高家小院窝着,对高青禾的无心视而不见?
“寒心了?”慧榕问。
“对,也铁了心。”
“你是气高青禾心里没有你,还是气他把沈惜若的女儿看得比你重?”
“他不喜我,这是我打从成亲之前就明白的,但女儿是他的,他对她的死竟也能如此云淡风轻,教人失望。”伤心、不甘,当努力成了笑话,连她都看不起自己
“还不算太傻,不努力了?”
“明知无用还要用尽一世力气?不要了。”
“那你……还爱他吗?”
偏过头,想了许久……她缓缓低下头。
慧榕明白了,不管高青禾如何,早在决定嫁给他那日,她就打定主意爱了吧,她花那么多时间说服自己去爱,怎能一口气就把感情通通收回来。
“爱也罢,不爱也罢,都不重要了。”慧槿叹道。
“没错,他连休书都写得,你再不把心思拉回来,我都要捶你了。”
慧榕的说法让她松一口气,她真担心姊姊骂她。勾住姊姊的手,把头靠在她肩膀,慧槿道:“姊姊,谢谢你。”
“谢我啥?没骂你笨吗?”
“是啊,姊老爱骂我笨。何况沈惜若已死,没了竞争对手,只赢不输的好局面还自愿退出,大概多数人都会觉得我傻吧。”
“我骂你笨,是因为你把心思全用在高家人身上,全然不顾念自己,现在你终于懂得心疼自己,我高兴都来不及。”
“我不是还有姊姊心疼吗?”
“别指望别人心疼,要懂得疼自己,说来说去还是你那个小姑有点良心,平常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到最后关头也只有她讲了两句人话。”
“青秋不坏,她只是不喜欢我。”青秋与沈惜若终究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别提过去了,这些年我唯一明白的是,困难终会过去,就像家破人亡,就像无处可依,就像遭人戕害……时间如流水般,终会将尖锐的痛苦打磨得钝重,成为黯淡印记,而我们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让生命始终鲜活。”
她的生命还能够鲜活?不是成为一汪死水,静静地流淌过未来的岁月?
见她目光迷惘,慧榕道:“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姊姊不收留我吗?”
“收留你有什么难,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可你甘心就这么过一辈子?”
“被休弃的女子,还能有什么盼头?”
“能盼的多了!你不想活得风生水起吗?不想过得精彩非凡?你的一辈子还有好几十年,难道你要带着被休的不甘心,当一辈子自怨自艾的可怜女人?如果你打定主意这么做,对不起,大门在前方百步处,麻烦出去后把门带上。”慧榕没好气地瞪着妹妹。
“我还能过得精彩非凡?”她本打算养个孤儿,就此终老一生。
“当然可以,你能做的事多啦。”
“能做什么?”
“之后你就知道了,先告诉我卫晟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和他在一起?”
慧槿道:“我不知道这么巧,他和高青禾是朋友……”
她一句句细细说过两人渊源之后,慧榕轻轻把玩自己的手指,皱眉问:“高家知道你与卫晟的关系吗?”
慧槿摇头。“公婆不识字,不懂朝堂大事,当年买下我时并不知道闵家背景,只当是犯了错的小官,族人受累,我也鲜少提及过往,因此,不知道吧。”
“有趣,世间事兜兜转转竟又绕了回来,你与卫晟——”
慧槿一笑,阻下姊姊的话。“我们只是朋友。”
他是个愿为她两肋插刀的好朋友,在这种情况下还不顾名声地收容自己,对于卫晟,除了感恩,她没有别的想法。
朋友吗?她不认为,不过……耸耸肩,她道:“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卫晟不会告诉高青禾你在这里吧?”
“我就姊姊一个亲人,高家早晚会知道的。”
“你打算继续和他们纠缠不清?”
“不打算,但郁儿还在高家,我无法翻脸不认人。”
“算啦,有麻烦等遇上再说。”妹妹的遭遇令人不胜唏嘘,要是在十五岁时,她定会当这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但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明白,天地没那么容易崩裂,只要不畏惧,再大的风雨都能闯过去,逆境让她学会勇敢。
“姊姊问完了?”
“问完了。”
“换我问。姊,我才一年没来,这里怎么会变这么多?”
“因为我找到新活儿啦。”她脸上带着得意。
“什么活儿?”
“在“美人关”教导姑娘弹琴、写字、跳舞。”说起来有点伤怀,当年勤学才艺是为了在后宫固宠,没想到最后竟是用来谋生。
“美人关?”那是京城最大的妓院,里面的姑娘不仅要貌美如花,还得十八般武艺俱全,因此虽然收费昂贵,仍教京城名流与富家商户趋之若惊。
“是啊,那活儿钱赚得多,瞧瞧你家姊姊都过上什么生活啦,如果不是还没挑到看得上眼的,早就买几个下人回来伺候,再当一回大小姐了。”
“卖字画还不够赚吗?”
“女子字迹秀雅,很少读书人会想收藏,我靠着那手簪花小楷,顶多能抄抄写写赚个糊口钱,至于画画,你家姊姊见识不足呀,除了鱼鸟花卉,画不出厉害作品。”
慧槿明白。“倘若姊姊能像男人般四处游历,必定不输他们。”
“那是自然,总之我的条件不够,偏生心大,不想数着十两、五两过日子,因此机缘一到,自然不容错过。”
“不担心名声吗?”
“就算我不做,寡妇的名头压着呢,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在青楼教才艺有好有坏,好处是每个月轻轻松松就有数十两入袋,坏处是总会碰上那么几个自命风流的男人。
她年纪虽然不小,可好歹是处子之身,再加上她曾是名满京城才艺双绝的美人,即使有了年岁可依旧动人,果子甜自然会吸引苍蝇,这是自然定律,怨不得人。
“不是到“美人关”教吗?为什么青窈会往家里来?”那样的女子,便是换上荆钗布衣,明眼人也能瞧出与良家子不同。
“说来话长,“美人关”里的师父除我之外还有个叫莫颜的男子,他专教下棋作诗,青窈是我手下的学生,而绿眉是他的学生,年初开始报名花魁娘子选拔时,青窈、绿眉都报名了。
“知道这消息之后,竟有人打起赌来,这下子输赢不仅仅是她们两人的事儿,也成了两位师父之争,你知道你家姊姊的,再好胜不过,输啥都行,就不能输了门面,听说莫颜给绿眉开了小灶,我当然要给青窈加强才艺。”
“美人关”在每年夏初都会办花魁娘子选拔,每每弄得热闹非凡,成为京城盛会,就算不上青楼的人也都有耳闻,但凡自诩风流的人士都会想尽办法参上一脚。
“姊姊势在必得?”
“当然,若青窈得胜,我的月银肯定要再涨涨了,只是不可否认,绿眉确实比青窈美上几分,所以你不来,我都打算去寻你。帮青窈打扮吧,经过你的巧手,丑妇都能变美女,何况是青窈那等姿容。”
“好,但手上没有东西,得给我一点时间去置办药材。姊……”她羞赧一笑。
“怎么啦?”
“我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你……”闻言,慧榕一指戳上慧槿额头。“你说净身出户就真净身出户吗?傻呀你,钱都在你手上,偷塞几张银票困难吗?”
“我不想欠高家。”
“是高家欠你的,想当初高家吃啥住啥,如果不是你,高青禾连念书赶考的银子都拿不出手,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她搂住姊姊肩膀,笑着安抚。“不管如何,总归是高家从人牙子手上买下我,要不,若是卖到别人家里或那肮脏地儿,我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儿了。”
慧榕气到不晓得怎么说她,“善良”这种特质,不利生存呐。“说什么鬼话,当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被卖进那肮脏地儿。”
“姊姊,我们真的很幸运。”
“不对,我们靠的不是运气。记得四皇子被杀的消息传来,我们做了什么?”
“记得,姊姊把两颗珍珠缝在一双破旧的绣花鞋里,而我将药粉塞进发髻间。”
“没错,我们除簪环、换旧衣,其他姊妹们却拼命往身上塞银子,换上最亮丽的衣裳,满心想着,如若能因此被卖进高门大户,方有机会翻身,却没料到那身装扮让她们一个个被卖进青楼或成了富人的玩物。
“而我们靠着你夹带的药粉把脸弄得又肿又丑,这才会以低价卖给吴家高家,至于那两颗珍珠,我用一颗买下自己的性命,逃离被活埋殉葬的命运。一颗让我到桂花村安身立命,我们有今日,凭借的从来不是运气。”
慧槿点头,如果说到这个,就得感激父亲,是父亲高价聘请的师父教了太多事,让她们比其他姊妹们多出几分见识。
握住妹妹的手,慧榕认真道:“以后我们也不会只靠运气来过活,我们得比别人更辛苦、更努力,也更勇敢,才能把这辈子给过得顺风顺水。”
“我知道。”
“现在对未来有想法了吗?”
“再开一家脂粉铺子吧,卖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妆粉。姊姊借我一点钱好吗?我会把生意做起来的。”慧槿道。
“这才对,我早让你在高家铺子里卖那些,你打死不要,只肯做些从药书里学来的脂膏,东西和其他铺子卖的差别不大,生意只能混个不好不差。”
“当时我担心,高家在京城没有倚仗,若因为东西太好惹来争端,赔钱事小,影响高青禾的仕途事大。”闵家被抄,让她事事分外小心。“可现在就我一个人,豁出去了,倘若有人想抢……”
“那就试试!”
卫晟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姊妹互看一眼,这人偷听也听得太光明正大了。
慧槿带着微怒开门,没想到一眼对上他的笑暦,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那脸皮是得有多厚。
他带笑进屋,从腰间解下荷包往桌上一摆,道:“钱拿着,你光明正大打着将军府的名号,本将军倒要看看谁敢抢。”
连本将军都说出来了,多有气势呀,想想几年前他还是个入不了众人眼的京城首霸呢,所以站对队重不重要?
真的很重要!
慧槿刚想推辞,慧榕抢快一步,道:“行,我帮妹妹收下,等入了帐再告诉将军这些钱能入几股。”
“入不入股都无妨,重点是……”他望着慧槿,口气郑重。“你想要做。”
当然想做呀,她喜欢调脂制粉,想让所有女人都变得漂亮,过去做是为了改善家境,而今……不一样了,她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她想说谢谢,但看着他深邃黑亮的双眼,突然觉得这样的话很多余。
为什么?她以为昨晚遇见只是偶然,以为收留只是善意,那么现在呢?他这举动代表什么?
想为好友挽留她?当然不对,今日到衙门登录休书,若不是他在,也许要拖上一阵,所以为什么?
不说话的两个人让气氛变得诡异,而卫晟眼底流露的企图心让慧槿有两分犹豫、两分心惊,他……不会吧?是她想多了吧,现在的他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
慧榕干笑两声,打破诡谲气氛。“不早了,吃饭去。”
飞快拉起慧槿往外走,因为她也读出对方的意思了。
然而,妹妹正是脆弱的时候,万万不可因为一点点感动就做出错误判断,从高家走出来不难,若是他日要从将军府出走……会月兑一层皮的呀。
因此银子可以收,生意可以做,大树底下也可以乘凉,但其他再多的就真要想清楚了。
她们来到厅里,满桌菜肴几乎被扫光了,她家的新爹爹……月复中能撑船呀!
慧榕还没发作呢,新爹爹就笑出满脸腼腆,道:“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饿了两天……”
“没事,我再去做一点。”慧槿说道。
但刚转身她就被卫晟给拉住。“不必,再等等。”
等等就能等出一桌菜,这话说得太不切实际,她正要反驳,就见大门打开,几个人端着菜进门。
闻到菜香味儿,“爹爹”立马蓦了……吃那么快作啥呀?那可是天香楼的菜呐……
在闵家吃完饭之后,卫晟让慧槿陪着,满村子转两圈当作消食。
他们吃得晚,农夫在田里耕作,几个已经歇过午的幼童在外头跑来跑去,望着他们,慧槿挪不动脚步。
“怎么了?”卫晟问。
她指着几个小男孩道:“那是虎子、狗儿、阿土……他们很疼菁儿,老舍不得菁儿的鞋子脏,每回出去,总要轮流背着菁儿,郁儿可吃味了,直嚷嚷着“那是我妹妹呀,只有我可以背”。”
“很想菁儿?”
“嗯,很想,非常非常想,不管经过几年,都不会停止思念。”那是从她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呀。
“所有当母亲的都像你这样吗?”
“是,孩子的命比我们更重要,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孩子受苦。”
“这样啊……”那就好了,如果云娘还好好的,那么耀儿也会好好的,对吧?她会用尽全部心力疼爱耀儿,对吧?远眺高山,她的话让卫晟眉心松开,半晌,他道:“我对母亲已经没有印象,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没人告诉你她是什么样子吗?”
“镇国公府里没人敢谈论她。”
“那外祖家呢?外公外婆、舅舅阿姨总会说的吧?”
“他们不曾和镇国公府联络,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他不懂父亲有多憎恨母亲,恨到不愿承认岳家。
“原因?”
“不知道。”
“你能查出来吗?能找到当初伺候你母亲的下人吗?”
依他现在的本事……“当然可以。”
但他不想找,因为赌气,外祖家的人不愿见他,他又何必一厢情愿。
当然,也是因为害怕。家中上下对于母亲之事讳莫如深,会不会母亲做过什么令骄傲的父亲感到羞愧之事?不问不谈,他还能在心底勾勒出母亲的美好,他担心一但问明白了,会不会连幻想都没了。
但她不知他的顾虑,直道:“那就好啦,如果能够找得到他们,必定能够解开你心中疑问。”
“如果答案不是我想要的呢?”他反问。
“明明白白的死,总比不清不楚的活好,与其在心中卡个疙瘩,不如动手把结给解开。但是我相信,能够生出你这样的孩子,你母亲肯定是个非凡女子,她肯定疼你、爱你、在乎你,肯定在你身上投注大量的期许。”
慧槿斩钉截铁的口吻让他失笑,她知不知道,其实她有强大的说服力?她一开口就说服了他,相信母亲和她一样,对孩子抱持着同样的心情?
冰冻多年的心在瞬间融化,过去不敢想的事,现在敢想了。
外人都以为他勇敢而自信,殊不知在心底某个区块里,他藏着畏惧,而她竟然几句话就大刀阔斧把那块给劈开,硬是让阳光晒进去,硬将他的害怕给蒸发。
是啊……恐惧啥?骄傲的父亲已经不在,情况不会更坏。
笑开眉,他轻松道:“不知道在你心里,我的评价这么高?当初你好像不太乐意嫁给我这个坏家伙。”
她没闪躲,实话实说。“是啊,但我之所以排斥,并非因为你不学无术或名声糟透了,相反的,我还挺欣赏你的光明磊落、有情有义。”
“光明磊落?有情有义?我?”他很难相信这样的评语从她嘴里说出。
“对于当年的你而言,闵府应当是个不错的亲家,倘若你想要这门亲事,大可以将柳云娘藏着掖着,甚至把她这个麻烦给解决掉,但是你没有,这证明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而你走到我面前,清清楚楚告诉我这件事,不欺不瞒,这代表你性格磊落。”
“既然这么欣赏我,为什么还要排斥?”
“因为在乎……”话突然停下,她觉得……似乎不该说。
但他不允许她停下,催促道:“在乎什么?”
非要追问个明白吗?好吧,是她自己说的,宁可明明白白的死,也不要不清不楚的活。
“我在乎的是,在我之前,你心里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你非常看重她,重到不介意是否会让我对你产生反感,这样的在乎……任何一个女子都会感到不安。”
停滞片刻后,他解释。“当时,我只是不希望你入门之后觉得被骗。”
“我明白,也就是这份光明正大值得欣赏,但你以为就算知道事实,我能有其他选择吗?”
“对不起,我思虑不周。”卫晟低头,那时年少无知,只觉得怎么顺心怎么做,却没想到她有他无法理解的束缚,多知道一点,除了不安,于事无补
“算了,都过去了。反正不管当时想法如何,我都嫁不成你。”命运弄人,他们之间的缘分浅薄得可以,终归是失之交臂,再谈过往不过是徒留唏嘘。
“既然你在乎这种事,为什么能够容忍高青禾?”
“还是别无选择呀,我是高家买回来的人,命运不操控在自己手里。”慧槿垂眸道。
心疼更甚,她总是在“别无选择”当中翻腾?一个冲动,卫晟握住她的手腕,对着她的眉眼,认真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会什么?”
“不会别无选择,你想做的每件事,都会是你要的选择。”他郑重再郑重的说道。
一笑,她点头。“承你吉言。”
只是……这种事,哪里是他可以保证的?
两人走着转着,绕回闵家门前,告别前,他问:“我能来这里小住吗?”
“为什么?”将军府不是更舒服?
“我喜欢这里山清水秀,安静怡人。”
“将军府没有几处山清水秀、安静怡人的庄子?”说没有,她不信,卫晟可是新帝的宠臣。
幸好,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光明磊落、诚实不欺的。“有啊,但我更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风水,这里的……人。
“好吧,如果将军有空的话。”她笑着回答,但以皇上对他的倚重程度看来,他大概很难有空闲吧。
他解读出她的笑意,慎重道:“我一定会来的。”
他的慎重让她更想笑了。
送走卫晟,慧槿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莫名地,心底有些许落寞。
风吹过,粉色的花瓣纷纷落下,她深吸气,把花香草香一并吸进胸腔里,把想哭的委屈收妥当,她告诉自己……会好转的,会诚如他所言,往后她做的每件事,都会是她最想要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