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喊娘。”高青禾牵着女女圭女圭,期待地望着慧槿。
“相公,这是……”
“那郁儿……”
“郁儿会想要有个妹妹的。试试吧,如果不行……”
慧槿摇头,不行也不能把婉儿丢弃,她是个孩子,不是木偶,不能说要便要,说不要便抛弃,慧槿很清楚,点下这个头,就是一辈子的事。
她抚模婉儿的脸,轻声问:“你愿意当我的女儿吗?”
慧槿温柔的目光融化了她的警戒,打出生以来,没有人用这样的口吻对她说话,她不爱哭的,可这会儿眼底却涌上泪水,不明所以的温暖渗入心底。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一把扑进慧槿怀抱。
软软的、小小的身子撞进怀里,彷佛依稀……她的菁儿回来了,慧槿闭上双眼,回抱她,泪水滑出眼角。
水哗啦哗啦冲着,隔着屏风,房间里到处充斥着皂角香气。
“头抬高点,把眼睛闭上。”慧槿一面帮她洗澡,一面叮咛。
婉儿眼睛张得大大的,直盯着慧槿瞧。真的开心呀,她从没这样快乐过。
“怎么啦?闭上眼睛呀,要不被水给冲了,会不舒服的。”慧槿掐掐她的小脸颊问,这孩子太瘦太小,得好好养养才行。
之前了为郁儿、菁儿,家里一直养着羊,但半年前,两个小家伙不知怎地竟开始拒绝喝羊女乃,凑巧母羊也不下女乃了,她便把母羊给卖掉,这会儿……得再寻人问问,哪家有下女乃的母羊。
“不闭,我要看清楚。”婉儿固执道。
“看清楚什么?”
“看清楚娘亲。”从头到脚,每一个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要确定再确定,确定“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既温柔又漂亮,连说话的声音都让人好安心。
望着她孺慕的眼光,这孩子没被人疼爱过吗?她很是心疼,“为什么要看清楚娘?”
“因为……怕。”她低下头。
“怕娘吗?”慧槿问。
她咬紧下唇,片刻后回答。“怕明天醒来,就没有娘了。”
是担心自己将她抛弃?胸口微微的酸涩、微微的涨疼,她轻抚婉儿脸庞,轻声道:“娘知道婉儿伶俐聪明,娘说的话你一定听得懂,对不?”
“对。”
“那你听好了,无论如何娘都不会抛弃婉儿,从现在起你就是娘的女儿,娘会照顾你、疼爱你,会好好把你养大,送你出嫁,看着你走出自己的人生。”
听懂了,点头,点头,再点头,她拉出一张大大的笑脸,连忙道:“婉儿会刷碗洗菜,会扫地洗衣,婉儿会做很多事,会很乖很听话。”说到最后,声音中出现哽咽。
天……这孩子到底经历过什么?她心疼道:“当娘的女儿,不必刷碗洗菜,不必扫地洗衣,当娘的女儿有权利撒娇任性,你只要努力长大就可以。”
她又听懂了,怔怔地看着慧槿,心一酸,眼泪鼻涕又滑下来,不顾满身的水,哗地,她从浴桶里站起来,扑进慧槿怀里。“谢谢娘,我好喜欢娘……”
隔着屏风,高青禾听见里头的对话,高高提起的心脏终于落在定处,他没估错,慧槿再善良不过,她定会好好对待婉儿。
“相公。”屏风后头传来慧槿的声音。
“我在。”高青禾连忙回应。
“我忘记带大巾子进来,你帮帮我。”
“行,马上。”他打开柜子,一个个找,好半晌才找到巾子,绕到屏风后头,双手展开。
慧槿将婉儿从水盆里抱起,高青禾立刻用巾子将婉儿裹住,抱进怀里。
温暖、坚实的拥抱让婉儿觉得幸福极了,大大的眼睛转动着,看看爹,看看娘,一瞬不瞬,就怕眼睛闭上,所有的好事会通通不见。
夫妻俩抱着婉儿,彷佛间……女儿回来了。
婉儿对着他们笑,对着他们喊爹、娘,喊一次不够,喊十次,喊着喊着,总算喊出真实感,现在……她真的有爹有娘了!
慧槿懂的,懂这孩子企图证实些什么,她没有笑话,只是由着她,一声一句不停地喊,喊到她觉得够了,安全了。
“衣服有点大,先将就穿着,娘找时间做新的。”那是为菁儿做的新衣。
“娘真好。”伴随着软软的三个字,婉儿鼓起勇气,将濡湿的唇贴上她的脸。
这动作让慧槿想起菁儿,只不过胸口的酸涩涨痛轻了。也许相公是对的,他们能在小女孩身上找到愈合伤痕的办法。
将婉儿打扮整齐,高青禾、慧槿一左一右牵着她走到厅里。
高父抽着烟斗,高母和高青秋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家庭状况好了之后,吃穿不愁,一家人再也不必下田工作、养猪喂鸡,空闲时间多了,母女俩没事做,只好说说东墙,聊聊西墙,拿旁人的闲事说嘴过日子。
“要不同咱们搬回村里,反正有现成的田可以耕作……”
高母一说,高父立刻接话,“好主意,再不动动,我这把老骨头都快生锈了。”
高青秋闻言不依。“你们两老有福不会享呐,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怎还回去耕田?又不是天生劳碌命。”
“这几年成天在屋里坐,啥事都没得干,日子长得很难熬。”高母叹道,过去孙儿上学,还有小孙女可以照顾,可如今……做啥好呢?
“爹可以出门寻朋友喝点小酒、唠嗑,娘可以去逛逛街,买些衣服首饰,日子怎就难熬了?”
“胡说什么,你嫂子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那是辛辛苦苦一文一文攒出来的,怎能胡花?”高母斥道。
“那是我哥的功劳,是他当了官,我们才能改换门楣。”
高母道:“你哥哥是长进,但七品小官,俸银就那么点儿,若不是慧槿辛苦经营,咱们哪能搬进京城住上这样的好房子,更别说使唤上人。
“高家能有今天,全多亏了你嫂子,你对慧槿态度能不能好些?别老说那些难听话,也不怕慧槿心寒。”
高父接话,“青秋得同她嫂子好好学学,都要说亲了还啥事都不懂,日后出门要怎么过日子?”
“爹!”高青秋听得直跺脚。
她哪有对嫂嫂不好,她只是……嘴硬,这些年处着处着,谁是什么样的性情还能不知道?嫂嫂做的,她全看在眼里,她也明白自己该服软,也晓得她确实比不上嫂嫂,何况菁儿的死,她也替嫂嫂担心呀,可……就是说不出软话。
高父看一眼老来女,当初得了女儿,心里高兴,家里再苦对她也是宠着,没想竟纵出这副性子。
高母拍拍女儿手背道:“你爹说的对。身为女人,天生吃亏,嫁得好与不好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趁着出嫁之前多学点本事,日后遭遇困难,连哭都没地儿去。”
“我有爹娘和哥哥护着。”高青秋不依。
“终归是娘家,我们能插手到你婆家去?要真闹得撕破了脸,你的日子是过还是不过?”高母苦口婆心。
高父见女儿嘴硬,忍不住劝道:“同一块地、同样的天候,有人种出稻谷千斤,有人搞到颗粒无收,原因在哪儿?在于经营。女人婚嫁也一样,嫁得好不好是其次,重点是如何把日子往好里过,有人把一盘坏棋给救活,有人把一盘好棋下坏,端看是啥态度,你得多跟你嫂子好好学学。”
“你们一个个都喜欢嫂嫂,不喜欢我了。”高青秋能不嫉妒吗?打从嫂嫂嫁进高家,她就成了被比下去的那个,人人都赞扬嫂嫂、批判她,就算她真心想对嫂嫂好,可他们这样……她的嘴巴怎软得下来?
“媳妇确实是好啊,当初你娘一时善心大发,把兜里攒了两年的十两银子买回你嫂嫂,那是要跟你舅舅买地的呀,记不记得,慧槿进门时我是怎么大发脾气的,茶碗一抛,把她的手都给割破了,你更生气,气你娘没买回你要的头花,你不敢对你娘发火,冲着慧槿就是一顿破口大骂,她连哭都不敢,低着头,去寻来扫帚,把地上的碎茶碗清理干净……”想起当年,高父不胜唏嘘。
高母接着道:“可不是,那时她连扫帚都拿不好,可怜高门大户的千金啊,那双手是用来拿笔弹琴的,哪里做过这些粗活。可她半句话没说,光顾着做事了,当时我手把手教她做菜、打理家里,教她下田除草……
“第一次下田,她满脸为难,高门千金别说露脚丫子了,出门都得戴上帷帽、把脸给遮起来,天晓得她有多挣扎。可她说话了吗?埋怨了吗?没有!她认命的咬紧牙关做着前半辈子想都没想过的事。
“她就是这样一点一滴赢得我和你爹的信任,若不是信任,我怎能同意卖地给她做生意,如果不是铺子赚了钱,你哥哥能得名士高儒教导,能顺利考上进士?”
高母皱眉,她对慧槿最抱歉的不是那些,而是当年沈惜若与陈家订亲,青禾正为科考失利而颓丧,听到消息时竟然想出家当和尚,他们心急不已,到处寻人想给儿子说一门亲事,可是对方才刚有那么点意思儿子就上门去闹,闹到对方下不了台,之后媒婆看到自己就绕路走,像见鬼似的。
她实在是没法子了,才会在看见人牙子叫卖时凑近看,她一眼就瞧上慧槿,当时她往脸上抹了东西,看起来脏脏丑丑的,可那双眼睛长得多漂亮啊!她下意识觉得这个姑娘定是那种能把日子往好里过的媳妇,因此咬牙把钱给花了。
回到家那个晚上,她洗去一脸风霜,全家人都被她的美貌给惊呆了,那不是姑娘,是下凡仙女啊,把她乐得呀……她满心希望慧槿能取代儿子心中的沈惜若。
可惜儿子的固执让人咬牙,他竟连看都不看一眼,她气急败坏,支了个烂招——给儿子和慧槿下了药。
真的是大烂招,那时慧槿才刚十四岁,小小的身子承受了巨大伤害。
她还以为成就好事之后儿子就能顺理成章认命,没想那头强驴子……但那不是她最难忘的,她忘不了的是慧槿的背影。
她换下被撕坏的衣服,一路走到河边,她没哭,背挺得笔直,但不知为什么,那样的背影让人心酸,她不敢拦慧槿,只能远远跟着,只见慧槿走到河边,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下一刻慧槿冲进河里,她这才晓得,那孩子是不想活了呀!
是啊,那样家庭教出来的孩子,贞洁、名誉远比性命更重要,她真没想到自己的烂招会毁了一个人。
她正想上前救人时,慧槿在河中间停下脚步,水不断冲击着她弱小的身子,许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她转身往岸边走,她冲动上前,一把抱住慧槿,不断说对不起,她告诉她,不管青禾怎么想,她都视她为媳,会一辈子照顾她……
老天有眼,就那次,慧槿怀上了,青禾对沈惜若再有情有义也还有几分良心,最终他决定迎娶慧槿为妻,给孩子一个名分,他们高家总算圆满过了那关。
庙里的和尚说慧槿父母缘浅,但八字旺夫,有她,夫家会一路荣耀。
果然,慧槿入门后,家里一天比一天好,孙子聪明伶俐,儿子仕途顺利,眼看高家就要荣华了……这一切都要归功媳妇。
父母说得高青秋无话可驳,只闷闷地应了声,“知道了。”
高父道:“得找时间让媳妇好好教导青秋,免得日后出嫁啥都不会。”
听到出嫁二字,高青秋红了脸,一跺脚。“我哪有爹娘说的那么差。”
此时,高青禾领着妻子和婉儿进屋,慧槿带她上前与公婆请安。
“爹,娘,这就是我上回说的女娃儿。”高青禾道。
老人家打量着小丫头,笑道:“看起来挺乖巧的,不知道说话利不利索?”
“爹、娘,婉儿说话很清楚,是个聪明孩子。”慧槿回答。
“你们夫妻都喜欢?”高母问。
慧槿与高青禾对视一眼,道:“是,我们打算领养她。”
高青秋在一旁看着小丫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我叫陈婉卿,四岁。”婉儿清晰回答。
她的回答让高青秋变了脸色,猛地将目光定在婉儿脸上,试图寻找什么似的。
高母拉过婉儿,教导道:“往后你不叫陈婉卿,要叫高婉卿了,懂不?”
“懂。”
“你还有个哥哥,马上就要下学,你要听爹娘和哥哥的话,知道吗?”
“知道。”
“是个伶俐孩子。”高父道。
“是,也细心体贴,小时候应是吃过不少苦头。”慧槿接话。
“小时候苦不叫苦,长大遇到躲不了还挺不下的才叫苦。”高父说。
高母把婉儿抱到膝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和媳妇聊开了。
公婆虽没读过书,但人情达练、世情通透,尤其是公公,年轻时家境困窘,不得不冒险与人跑船,因此阅历丰富,慧槿很喜欢同他说话。
见那边聊开,高青秋扯了扯哥哥的衣角,用眼神示意他跟她出去,高青禾跟着妹妹走到外头。
直走到大门边高青秋这才转身,凝声问:“哥哥这是想做什么?”
闻言,高青禾心头一惊,“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你心知肚明,说!为什么把婉儿带回来?”
“她无父无母需要照顾,而我们刚失去女儿,接她进府有什么不对?”
“哥怎能理直气壮?你就没想过,如果被嫂嫂知道会怎么想?”
“孩子是无辜的。”
“嫂嫂就不无辜吗?”
“慧槿是宽容人。”
“嫂嫂再宽容,也不是哥哥可以这么做的理由!”
“你不是不喜欢慧槿吗?何必……”
“我喜不喜欢嫂嫂是一回事,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能混为一谈。更何况嫂嫂……对哥哥够好了,哥哥不能恩将仇报。”她终于为嫂嫂说了次公道话,却不在嫂嫂面前。
“什么恩将仇报?别胡说!”
“我如果是嫂嫂,知道这事,肯定要将哥哥给休了!”
“满口胡言,一个大闺女,休不休的,这种话能够随口说?”
“如果哥不想把事情闹大,就把陈婉卿送走。”
闻声,脾气温和的高青禾第一次对妹妹动怒了,他凝声道:“你敢!如果不想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就管好你的嘴巴。”
“哥不讲道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哥哥。
高青禾深吸气。“就当我不讲道理吧,我一定会亲手把婉儿养大。”
丢下话,高青禾转回厅里,高青秋看着他的背影,皱紧了眉心……
郁儿瞪婉儿一眼,把**挪向另一边,继续背书。
婉儿小心翼翼地瞄向哥哥,接收到他明显的排斥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把**往后挪挪,拉开两人的距离。
看见这幕,慧槿浅浅一笑,没做任何表示,继续看帐本。
婉儿真的很乖,拿着笔描大字,每个动作都很轻,就怕打扰娘和哥哥,四岁的孩子很难坐得住,但她坐得稳稳的,身子板正,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郁儿放学,刚走到家门口,呀地!门就打开了,很显然有人在门后守着,因此门开同时,他看见一张笑脸,带着羞涩腼腆却也期待的笑脸。
“哥哥回来了。”婉儿软软地说。
“走开!不要跟我讲话。”郁儿怒斥。
她立刻退到一旁,乖觉地等哥哥走过后立马跟上。
讨厌鬼,讨厌鬼……郁儿在心里不断骂着,却骂不掉身后那双小短腿,他听见她跟得气喘吁吁,却不肯放慢脚步。
然后,唉呀一声,小短腿摔了,郁儿大翻白眼,用力吐气,怒气冲冲往回走到她跟前。
婉儿顺着两条腿往上看,看见怒目圆瞠的哥哥,马上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拍拍手心沙土,笑出甜甜的酒窝儿,说:“我不痛。”
“谁管你痛不痛。”嘴巴上这么说,但看见她掌心渗血,也不知道为啥,更生气了。
婉儿笑着张起一双大眼睛说:“哥哥别担心,以后婉儿会小心。”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担心了?”
她笑了,没有回答,继续跟着。
一家子围在一块吃晚饭,与大户人家不同,高家吃饭挺热闹的,一面吃一边说笑,晚饭总能吃上大半个时辰。
但慧槿不插话,她是个规矩人,礼仪已经淬进她的骨子里,食不言、寝不语已经成为她的习性。
“青出于蓝啊,咱们家郁儿真不简单。”高父说到孙子就忍不住骄傲。
“可不是吗,又拿前三了。”高母也满脸骄傲。
书院里,每旬一考,每回拿到前三的,卷子都会被贴在书院门口那片墙上。
高父不认得几个字,但就是认得高郁白这三个字,白天,人家卷子还没往外贴呢,他就等在墙边。
说到底,就是高家的种好,从进书院到现在,他们家郁儿还没考出前三以外。
高青禾满月复得意,却还要教训道:“胜不骄,败不馁,你要面对的考验还很多,万万不可以自矜自傲。”
“郁儿谨记父亲教训。”
“郁儿说说,出仕是为了什么?”高青禾又问。
“为天下百姓造福。”
高青禾更满意了,笑道:“许多人拼得数年辛勤,终于当上官后,便做起人在家中坐,财从天上来的美梦,他们行事不为百姓,只为求财,因此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因此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赚饱了囊袋却失去本心,爹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
“我不会,我要像爹一样,当个清官。”郁儿信誓旦旦回答。
“很好,爹信你。”
慧槿没说话,心中却暗道:赚钱的事交给她吧,她会努力让家人衣食无忧,不教丈夫孩子为利出卖自己,最终落得……闵家下场。
婉儿也不晓得听不听得懂,只一双眼睛亮灿灿地望着哥哥,满心崇拜,郁儿发现了,不满地撇撇嘴角,揉揉鼻子,假装餐桌上没有这号人物。
没想婉儿对哥哥的崇拜满溢,竟忍不住鼓起勇气,舀了块哥哥最爱的鱼肉,放进他碗里,软软道:“哥哥吃鱼,娘说吃鱼会变聪明。”
郁儿大翻白眼,很不给面子地把碗里的鱼倒进盘子里,拒吃。
高青禾看见,直觉就想教训儿子,然慧槿碰上他的衣袖,轻轻摇头。
她知道,婉儿来家里大半个月了,郁儿对她依旧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高青禾吞下责备,对婉儿道:“婉儿真细心,知道哥哥喜欢吃鱼,那爹爹呢?”
婉儿笑开,舀一匙鸡蛋摆进父亲碗里,高青禾顺势夸她几句,又让她给祖父母添菜,将这一桩给揭过。
饭后,婆母带婉儿进房说话。
慧槿牵着郁儿在院子里消食,走着走着,她问:“郁儿不喜欢婉儿,对吗?”
“对。”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为什么呢?婉儿体贴、细心,对哥哥很好……”
郁儿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母亲,慧槿不催他,耐心等待。
片刻后,郁儿道:“娘,我不想让别人取代菁儿。”
一句话,慧槿明白了,明白儿子从未出口的思念与哀愁,嗓子微哑,她蹲,紧紧抱住儿子。
郁儿知道自己勾起母亲的伤怀,觉得抱歉,母子俩皆沉默。
半晌,慧槿收拾好情绪,问:“郁儿想妹妹了对不?”
“嗯。”
只是一声短促的回应,慧槿却听见满腔思念。
她真是糟糕呀,一心沉沦在痛失爱女的哀恸中,却忽略儿子的心情,他那么小,没人开解,怎么能走出痛苦?“娘也好想菁儿呀,你记不记得菁儿有多调皮、多傻气,她上树掏鸟蛋,却爬不下来,抱着树干哇哇大哭,还得让爷爷去把她给抱下来。”
说起过去,郁儿笑了。“娘,郁儿爬树,是我撺掇的。”
“我就知道,她哪来的胆子。”
郁儿早慧,外人见着他,总当他乖巧温文,可只有他诓人的分,没人诓他的理,他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她常想,长大之后,郁儿会不会变得城府甚深?
相公常得意郁儿像他,可……一点都不像呢,郁儿哪有他那么单纯好骗。
郁儿道:“妹妹没有胆子,老凭一股冲动做事,只要我说上几句,她什么都会听。”
“她听,是因为相信哥哥,不信你去问问姑姑,姑姑同她讲的话,她哪一句听进耳里了?认真说来,你和菁儿比娘与她更亲密呢,娘还不知道你们长什么模样时,你们在娘肚子里已经玩成一团,那时候啊,你们两个玩疯了,娘可就辛苦啦,肚子东边肿起来,西边肿起来,撑得娘肚子好疼啊,娘老是在猜想,你们到底是在玩还是在打架?”
“我与妹妹不打架的。”
“也是,打小你就疼妹妹,有好吃的让妹妹先拿,有好玩的让妹妹先选,你不过比菁儿大一刻钟,可你帮着妹妹穿衣穿鞋,还教妹妹读书认字……”
“妹妹傻,不多宠着,慢慢教导怎能行?长大要被欺负的。”
慧槿笑得心涩,他自己都还是孩子呢,已经盘算起菁儿长大。
“菁儿挨骂,你老求情,说:『娘,妹妹做错事,你别急着说她,待我下学回来再同她好好讲讲。』她就仗恃着有哥哥在呢,每回我要骂她,她就揉红一双眼睛,可怜巴巴说:『娘别罚菁儿,等哥哥回来会说我。』她啊,被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郁儿一笑,他真的很高兴,有人能和他聊妹妹。“娘,人死了会去哪里?”
“有人说是天堂,有人说是轮回,但不管菁儿在哪里,只要我们还记得她,她一定都会很开心。”
“娘,我担心自己会忘记妹妹。”他沮丧道。
慧槿理解,道:“那娘把菁儿画下来好不好?笑着的、生气的、耍赖的、爱哭的……把菁儿每个模样都画下来,再把她发生过的事点点滴滴记录下来,如果你想到菁儿什么事,就告诉娘,我们来做一本『菁儿小书』,以后想她了,我们就看看书,聊聊菁儿,好不好?”
他笑着望向母亲,用力点头。“好。”
慧槿揽过他,亲亲他的额头。“娘知道,你担心婉儿会取代菁儿,担心我们有了婉儿会慢慢将菁儿遗忘,可,怎么能呢?菁儿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娘有多爱你,就有多疼她,你们不仅仅是娘的儿女,你们是娘的命啊,失去你们任何一个,娘都痛不欲生。”
郁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展开双臂,用力回抱母亲。
“知道娘为什么会同意收养婉儿吗?”
“为什么?”
“娘相信因果,相信好事做多了就会有善报。娘想啊,收养一个可怜的孩子,疼她爱她,用尽心力善待她,娘要积存很多的福报,那么灵魂转世,菁儿再进入轮回重新为人时,老天爷肯定会看在娘那么努力的分上,为她安排一对很好的父母亲,像爹娘待婉儿那样,疼爱她,把她捧在掌心宠爱。说不得运气好,她还会碰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哥哥,在乎她、关心她,把她的快乐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
郁儿看着娘,明白了,只是……“娘,真的会这样吗?”
“我相信老天会善待好人。”慧槿没有告诉儿子应该怎么对待婉儿,她只是认真点头,认真相信,认真地……盼望,不管是菁儿或郁儿,都能得到老天的厚待。
一笑,郁儿道:“我明白了。”
郁儿明白了,卫晟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来了?是……偏爱爬慧槿家的屋墙?他是真的不知道。
过去偷窥慧槿,还有个正当理由——暗中观察品性,看她会否亏待云娘。
可现在呢?她是别人的妻子,她好或坏都与他牵扯不上关系,任他想破脑壳也找不出偷窥她的合理说词。
他对“一盏昏黄灯光,一张圆桌,郁儿默书,婉儿练字,她拿着针线在旁缝缝补补”,这种普通人家再寻常不过的画面感到痴迷,他想一看再看,看得画面在他心底……越来越重要。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心底掺杂了名为忌妒的情绪,但是又能怎样?难道他要怒说: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
卫晟还没有那么无耻,虽然他曾经是赫赫有名的京城恶霸。
因此他只能在无人的夜里偷窥,偷窥有她在就会存在的平静安宁。
然他怎么都没想到,会看到她教导儿子的这幕。她没有告诉儿子该怎么做,没有指出他的错误,她只是理解他、明白他,只是一句句体贴着他的心。
他真的没想错啊,如果耀儿能养在她膝下,必定会长成一个很好的孩子!卫晟叹气,他终究是错失了……
窜身离去,在经过书房屋顶时……他无聊……对,他承认自己无聊到去掀人家屋瓦,因为大热天的,高青禾书房窗户关那么紧,不热吗?
掀开两片屋瓦,卫晟看见他又在看沈惜若的画像,那张画像还是卫晟画的——在高青禾百般要求下。
他还在当纨裤的那年救下高青禾,他在高家住上大半个月,高青禾和他分享了许多秘密,当中就有沈惜若这段。
为展现友谊,高青禾想方设法让他见沈惜若一面。
他虽身为纨裤,但那笔丹青还是拿得出手,于是他画下沈惜若的画像,成为高青禾的珍藏。
都到这时候了还放不下她?高青禾将慧槿置于何处?浓眉拉成直线,厘不清胸口的感觉叫做“不满”还是“庆幸”。
这天下学,婉儿又等在门后头,门推开,郁儿照例看见门后一张笑脸。
“哥哥回来了。”她娇娇女敕女敕地重复着不受欢迎的话。
但这回他没摆臭脸,只是不接话,敏感的婉儿发现了,笑着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的小指头……咦?哥哥没甩开她。
她更高兴了,开始吱吱喳喳说起话来。
“哥哥,今天祖母咳嗽了,娘要请大夫,祖母不让,姑姑就去抓药,姑姑回来的时候脸红红、眼睛也红红的,娘问姑姑怎么啦?姑姑说:『要你管。』娘好声好气劝姑姑,有什么委屈要说出来,千万别憋在心里,没想到姑姑推娘一把,娘撞上那棵大树,把腰都给磕疼了……”她不停汇报家里大小事,才四岁的她,口齿清晰伶俐,半件事都不落下。
郁儿停下脚步,而继续往前走的婉儿手被扯了一下,又被拉回来。
“以后,再有姑姑欺负娘的事,你就去找祖母告状。”
“好。”婉儿鼓起腮帮子,用力点头,很有同仇敌忾的模样。
郁儿很满意她的表现,以后家里又多一个人护着母亲了,他从怀里掏出纸包,口气带着两分别扭,递给她。
接过纸包,她满脸讶异,打开纸包,是糖豆子呢……哥哥给她糖豆子耶!她笑开,灿烂的笑容像五月天的太阳,亮得耀人眼。
“谢谢哥哥。”兴奋,快乐,感激……数不清的情绪在那双眼睛里满溢。
郁儿被她看得越发尴尬,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寻娘了。”
她回神大喊,“哥,我跟你去。”说着,上前追赶。
跑着跑着……郁儿别扭的表情扭出一张笑脸,真好,又有个妹妹在身后追自己……
风吹,扬起衣角,他彷佛听见菁儿娇娇女敕女敕地喊,“哥哥,等等我……”
转眼,婉儿到这个家大半年了。
所有人都习惯她,她也习惯这个家,她不再小心翼翼,她像个真正的四岁小女娃,会撒娇,会耍赖,也会闹脾气,当然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乖巧懂事伶俐的,也许是从小吃太多苦,因此分外珍惜家人的疼惜吧!
这个家似乎又回到未出事之前,即使慧槿明白,并不一样,但为了公婆丈夫及儿子,她必须让所有的事都变得一样。
不过,确实有一点不同了。
自从那次送高青禾回来,卫晟就经常出现在高家,一来二往的,他重新与高家人熟悉起来。
真的,比起将军府,高家更有人味,也许是因为……高青禾有个好妻子。
高家双亲当然乐意他造访,不提他的身分地位,就说数年前那段际遇,卫晟都是高家的大恩人。
更何况家中还有个未订亲的小姑子。
高家长辈虽然明白将军不是他们这等人家能攀附上的,但姻缘这种事难说呀,也许日久生情,也许卫晟偏爱小户女子,也许他与青秋就是有缘分,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当然乐见其成。
因此卫晟每回过来,高父高母就让慧槿与高青秋作陪,一盏茶,几样小点,宾客尽欢。
昨儿个一场大雪,转眼大地银装素裹,白净得令人感觉舒畅。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愿明年五谷丰收,百姓富裕。
院子里梅花盛开,梅香在鼻息间增艳,慧槿在屋檐底下放张桌子待客,热水咕噜噜地滚着,扬手一冲,茶香瞬地溢出。
今儿个公婆不在,高青秋有点伤风留在屋里,高青禾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玩雪,桌边只有卫晟和慧槿在。
“将军用茶。”
“多谢。”他说过,可以唤他的名字,但她始终遵守礼法不逾矩。
其实她不是不肯逾矩,而是不能逾矩。
卫晟早已月兑胎换骨,他是那样的优秀杰出,令多少女子把持不住,瞧,连公婆那样本分的人,都会因为他而有了非分之想,所以,她怎么能够肆意?
起初面对时她承认自己很尴尬,毕竟曾经有过那段过去,但是他不尴尬,相反地还神态自若,好像真拿她当朋友看待似的。
一次两次,她不断说服自己,人家已经迈过那个坎儿,她还停留在这里,举步维艰,似乎有点傻气,因此她调整心态,将他视为朋友,想尽办法将尴尬化去,直到也能自然面对他。
话虽如此,分际还是得谨守着,终究她是礼仪淬进骨子里的规矩人。
“快过年了,府里不忙?”她试着找到合适的话题来聊。
“许是忙的吧,我见钟管事里里外外张罗。”
“也是。”身分不同,过年这等小事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不过我一个人过年,也确实没什么好张罗的。”
他的口气中没有抱怨,但她听出一丝哀怨,想象着满桌菜肴,他就算想举杯邀明月,除夕夜连明月也不在呢。
“将军不考虑成家?”这是公婆要她试探的,话憋在肚子里两三个月了,始终没说出口,总觉得交浅言深,她又不是他什么人。
“你有好的人选?”她拒绝喊他名字,他也拒绝喊她嫂子,他们各有各的坚持,公平!
“将军希望找什么样的女子?”话问出口的同时,她盘算着要怎样把“那个女子”说到青秋身上,真真是……为难人呐!
“像你这样的。”单刀直入的一句话,他把天给聊崩了。
好不容易去除的尴尬瞬间恢复,她猛地喝一口茶。
“小心……”
他刚出声,她立刻发现茶太烫,烫了唇舌,他想也不想,起身从屋檐下掰了块冰柱子,敷上她的唇。
这下子不是普通尴尬能够解释的了,她红起脸,直说:“我没事。”
但,没事才怪……
卫晟一弹指,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黑影,那是……隐卫?随身保护他的人?
卫晟与黑衣人对视,不须多说,对方便从怀里拿出一个皮袋子,往里头掏模两下,找出一个青花瓷瓶。
卫晟接过手,黑衣人立刻消失,速度快到让人怀疑刚才那幕是不是幻觉。
卫晟将瓶子递给她,道:“喝一点,让它在口中暂停一会儿就会没事。”
“我真的……”
还没说完呢,他的目光一甩,她就……乖乖照做。
喝一口,停一会儿,当带着薄荷味的冰凉感出现后,嘴里的刺痛真的不见了。
不过,她干么那么听话?回望他,迫人低头的目光消散,他再度回到原先的亲切温暖,眼角那丝痞气也回来了。这人啊……她是把他看得太简单了,若是个简单人,从龙之功从何而来?
转头看向互丢雪球的儿女,听着笑声,她努力把心思从卫晟身上拉回来。
慧槿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好遗憾,她应该满足,不该有非分念头,即使面对一个……容易让人心动的男子,即使自己从来不在丈夫心中重要。
她怎会知道?
怎能不知,她有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小姑呀!过去,她经常提醒,“我哥喜欢的人是惜若姊姊,不是你,你别妄想取代她。”
她想那位“惜若姊姊”肯定很温柔、很漂亮、很得人心,至少很得丈夫和小姑的心。但,那又如何?人生总是这样的呀,你想要的,上天不给,你不想要的,祂非要塞给你,你只能试着接受、喜欢,并且努力让自己甘之如饴。
就像郁儿对婉儿,不也顺利走过来了,婉儿成了郁儿的小尾巴,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他们不是双胞胎,可几乎成了双胞胎。
所以只要肯付出,终究会得到回馈。孩子们之间如此,她与丈夫之间何尝不是如此。
生命不可能重来,她只能梗着脖子往前走,并努力为自己走出一条坦途。
“你帮我多留心吧,如果能找到像你这样的,我便成亲。”卫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干么非要把同样的话一说再说,难道讲多了就能让她明白,其实他中意的是她?
他疯了,肯定是!
闻言,慧槿不满。这人是怎样,杠上了吗?她已经揭过话题,假装尴尬不存在,他干么还要提?气了,带着一丝不满,她决定开门见山。“将军觉得我们家青秋如何?”
“哼!一个小丫头。”他直觉回答。
“不要小丫头,难不成将军想要娶个小妇人。”她气到口不择言,话一出,脸爆红,觉得自己肯定脑子进水了。
他笑了,痞痞的。对啊,对啊,这就是他想要的。“我不反对,只要她像你。”
这下子她答不了话,只能低头泡茶,开始想着,要怎么不动声色地让相公和孩子们过来解围。
幸好,肯定是心有灵犀,郁儿真的跑过来了,脸上的笑尚未歇止,他一面跑一面问:“卫叔叔,你想不想跟我们玩?”